6.醒酒

“是我,圓圓,你怎麼不在屋裡呢?”方晏應了聲,又向杜凡介紹着,“那是白圓圓,是我的姐姐,也是白姨救回來的。”她加了最後一句,不知道爲什麼,她就是希望杜凡知道,白姨是個很好的人。

杜凡點點頭,準備把人送到門口就走,又聽見白圓圓道:“晏晏你知不知道哪裡能找到大夫啊,白媽剛纔摔了一下,扭傷了腳。”

“那現在怎麼樣?嚴不嚴重?”方晏加快了腳步,走到自家門前,猛然想起身後的人,連忙站住腳,回頭勉強向杜凡笑笑:“三爺,今天多謝您,那個,我家的媽媽受了傷……”

“唔,”杜凡彷彿沒看出她的意思,“羅剛懂一些治傷的辦法,不然先讓他給看看吧。”

白圓圓大眼睛忽閃着,只以爲羅剛是大夫,忙打開門,熱情的招呼:“先生快請進,您給看看吧,都腫了。”

羅剛看了眼杜凡,把衣箱放在玄關就跟着白圓圓去了一層白媽住的房間。方晏只好招呼杜凡進了客廳。客廳的燈很明亮,方晏才發現杜凡的臉色很蒼白,而且他坐下後手撐在胃部,似乎有些不適。

方晏知道,有些人越喝酒臉越白,看上去是酒量很好,但是非常傷身,想想現在的時間,杜凡很有可能只喝了酒,沒有吃飯,空腹喝酒,胃不難受纔怪。她想了想,從架子上找到蜂蜜,兌了溫水送到杜凡面前。

杜凡垂下眼,看着白皙的手指握着的一隻玻璃杯,杯子裡淡黃色的蜜水散發着甜香的味道,忽然覺得,是有些渴了。他伸手托住杯子底,並沒有碰到方晏,輕抿了一口,才溫聲道:“謝謝你,方小姐。”

看他接了水,方晏舒口氣,她還真怕他一個大男人不喝甜的,“您太客氣了,三爺以後叫我名字就好。您先稍坐,我去看看白媽。”

羅剛並不是大夫,只是用他的話說,兄弟們傷得多了,他也就會看傷了。白媽並沒有做什麼劇烈運動,只是普通的扭傷,沒有傷到骨頭,但是筋還是傷了的,這比骨頭斷了更難養好,又加上她歲數大了,恢復起來會更慢些,只能慢慢養着,能不走路就儘量不要走路了。

白媽精神倒還好,只是絮叨着說她要是不能動,家裡的事情怎麼辦,又十分感激羅剛,翻來覆去的謝了許多遍,方晏看這裡暫時沒事,便叫白圓圓按羅剛教的給白媽做冷敷,說等兩天後再換熱敷,至於開藥的事,要等明天去請個大夫來再說。她自己出了房間,看着杜凡坐在沙發上不知想些什麼,只是慢慢的小口的喝着蜂蜜水,她心中一動,也不靠近,轉身去了廚房。

杜凡今天心情很是糟糕,他原本以爲自己已經不把那個人當作一回事了,也已經離開那個家那麼久了,在這個上海灘,誰都知道杜三爺是陳氏大老闆陳家明的義子,替他掌握着青幫的人,沒想到他竟然也來了上海,還是那麼一個避不開碰不得的身份。他有心迴避,便叫孟離陪着義父去了歡迎宴,自己到底心氣不順,在夢巴黎喝了一通酒,沒想到碰到這個女孩子,一天碰見兩次,也是巧了。他無意挖人隱私,不過對她的境況也是心知肚明,別說她,就是她的姨媽,在這上海灘也不稀罕。還是那句話,這個世道,誰活着都不容易,不過像方晏這樣心思重些的女孩子,可能會更心苦些吧。

看到羅剛出來,杜凡便準備離開,只是這客廳裡沒有主人,他也不好不告而別,便站起來想打個招呼。站起身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好像胃裡舒服了許多。他的視線落在茶几上的空杯子上,他竟然在陌生的地方喝掉了別人給的東西,還喝得很乾淨……

“三爺,”羅剛也看到了,臉色也是一變,“這個……”不是甜的吧?他想,卻沒敢問。

杜凡擺擺手,提高了些聲音:“方小姐,告辭了。”

“等等。”方晏急忙從廚房跑出來,兩手都是白麪,臉頰上也沾了一些,她卻全然不知,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杜凡:“三爺等等,吃些東西再走吧,馬上就得。”

杜凡本想推辭,可是看着那雙亮亮的眼睛,推辭的話就沒說出來,而是點頭:“那真是麻煩了。”心中卻嘆息,總是不能抗拒這雙眼睛,可真是亮啊,像那年那個孩子……

方晏急急的跑回去,羅剛的眼睛都要掉下來了:“三爺,您沒開玩笑吧?”

杜凡卻慢慢的坐回去,輕飄飄的問:“你不餓嗎?”

羅剛本想說什麼,卻嚥了回去,只是想着回去得跟小山說說,這也太不正常了。

“滋啦”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接着是蔥花熗鍋的香氣,羅剛嚥了咽口水,小聲嘀咕:“還別說,真是餓了。”杜凡嘴角微微揚起,聽着廚房的響聲,覺得這個不大的小房子似乎也暖和起來。

很快方晏端了兩大碗雞絲麪出來,雞湯的香味瞬間在客廳彌散開來,她招呼兩人來吃,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怕耽誤三爺的時間,家裡就雞湯什麼的現成,您別嫌棄。”

“這就很好。”杜凡既然答應了留下來,也沒有客氣,接了筷子就開始吃。羅剛默不作聲,看着杜凡開吃了也就動了筷子。

方晏看他們真的吃上了,又轉身回廚房端出兩碗放在一旁,抿嘴道:“還有好多,千萬不要客氣。”說完就又去盛面給白媽送進房間,把客廳裡的人簡單跟白媽說了一聲,白媽也說,是該謝謝人家的,不過一碗麪實在是簡單了些。方晏倒是想得開:“白媽,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什麼沒見過呢,咱們就表個心意好了。”白媽想想也是,又說方晏懂事,又說圓圓要學着些,總之,動不了腿,她這嘴就更不肯閒着了。方晏一笑,悄悄的把門關好,回到客廳。

杜凡的吃相算不上很斯文,但也絕對不粗俗,麪條吃得不慢,可沒有什麼聲響,很快就連湯都喝完了。羅剛就沒那麼多講究了,嚐了一口之後便放開了,吸溜吸溜的真把剩下兩碗也給消滅了,足足三碗麪下肚,額頭上也見了汗了。

幾乎是方晏一出現,杜凡就看到了,他站起來笑:“謝謝你,晏晏。”

“三爺千萬不要客氣啊,你們不嫌棄簡單我就很高興了。”方晏雖然詫異於他對自己的稱呼,卻並沒有覺得討厭,“白媽還說我弄得太不象樣了呢。”

“手藝挺好的。”杜凡的笑容也很溫暖,“今天真是叨擾了,告辭。”

方晏把人送到大門口,經過天井的時候,杜凡忽然說:“晏晏不要擔心,白小姐不會有事。”

不知是光線的原因還是那碗麪的作用,路燈下杜凡的臉色不再那麼蒼白,方晏覺得他說的一定是真的,便重重點頭,“嗯”了一聲,又輕聲說“謝謝”。

杜凡忽然笑了:“晏晏不必那麼客氣,以後不用總是這樣謝來謝去的。”

“三爺!”方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跟了兩步,看到他疑惑轉身,她抿抿脣,道:“如果您不喜歡甜的,喝些綠豆湯也可以解酒的,若是不方便,吃個香蕉也可以。”

杜凡的笑容又深了些:“好的,我記住了。”

直到關上門,方晏還有些恍惚,她覺得,大概晚上杜凡的笑容真切了些許,讓他整個人都鮮活起來,也更加讓人覺得溫暖,這真的是那個傳說中上海灘沒人惹得起的人嗎?可是,他說“以後”,難道他們以後還能再見?拍了拍臉,方晏回到廚房去包餛飩,她知道,這種應酬是沒辦法吃什麼的,白玉蘭回來還是要再吃些東西才行,自己自然也要陪她一起。

這個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白玉蘭回來得並不晚,而且除了明顯是喝了酒,並沒有看出哪裡不好,這讓迎出來的方晏把提了一晚上的心暫時放了些許,只是看到送她回來的人並不是徐氏的人,而聽到白玉蘭說“代我謝謝陳先生”的時候,她又困惑了。

白玉蘭換了衣服,看過白媽,吃着新做的雞湯餛飩,才笑着誇獎方晏:“晏晏真是個寶貝,手藝又進步了。”

“白姨,”方晏也吃了一些,才小心翼翼的問:“您今天沒事吧?”

白玉蘭既不尷尬也不惱火,語氣平淡得很,“沒事,我看那個齊局長不是那種色鬼,估計人家心思都在升官發財上呢,我就是喝了幾杯酒罷了。不過也奇怪,這新警察局長來了,杜凡倒是沒有出現,也不知是個什麼原因,誰不知道這上海灘除了陳明和就是他了。”

方晏眼皮一跳,放下筷子把今天的事情跟白玉蘭說了。

“你是說,杜凡沒去見齊局長,反而喝了酒送你回家,然後在這兒醒了酒又吃了一碗麪?”白玉蘭幾乎要跳起來,美豔的臉上全是不可思議。

方晏這會兒也覺得這個事情有點怪異了,她一副“我說的都是真的信不信隨你我也不知道他們會這樣”的表情,嘟着嘴說:“真的真的,他身邊那個叫羅剛的還給白媽看腳傷了呢,要不我怎麼會請他們吃麪的,沒想到他們那麼給面子,都吃光了。”

白玉蘭呆滯了一會兒,“撲哧”樂出聲來,放了碗筷揪着方晏的臉玩,“好久沒見晏晏這個表情了,好懷念啊!”

方晏木着臉,讓她隨便玩,腦子轉到別處,忽然驚慌起來:“白姨,會不會給您惹麻煩?他們那樣的人……”

“傻孩子,不會的。”白玉蘭笑得挺開心,“沒事兒,跟他們交好總比交惡強得多,再說,也是避不開的,對了晏晏,你還記得,我在北平登臺的時候,年年都有個姓陳的捧我場子,送花不落全名嗎?”

方晏想了下,點點頭:“記得,好象是個老戲迷?但是也不常去,去了兩三年咱們才注意到他的那個,好象是個挺和善的老先生。”

“和善?咱們都看走眼啦,那個人可跟‘和善’是仇家。”白玉蘭笑意微斂,“他就是陳氏商會的大老闆,陳明和,也是青幫的老大,杜凡的義父。別看他這兩年聽戲爬山萬事不管,可誰敢真把他當個和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