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8賽翁失馬

也因此,他當日在房中調用這法寶的氣機,以金身力士鎮住了馮曉玲的傾力猛攻。而後又同樣用這氣機、在那殿中瞬間封住人君的妖力,將其當場格殺。經此兩件事,馮少光還確定了……趙子噓與邪王一樣,並不曉得這寶貝的正確打開方式——趙子噓對他在殿中所做的手腳一無所知。但……很奇怪啊。馮少光一邊在慢慢地在金碧輝煌的廊中走,一邊微微皺眉想,倘若這宮殿的確是八珍古卷當中的一幅。那麼意味着眼下已經現世的三幅當中,有兩幅都是在妖魔的手上的。《霧送奴達開蒂茂》在邪王那裡——且看着竟是畫聖賜予他的——用以鎮壓陷空山下那巨大的骨架。如今這一幅幅則在趙子噓的手中。畫聖與妖魔的淵源,還當真不是一般的深。那麼,從馮曉玲那裡聽來的所謂“兩千年前有關真龍、鵬王、三聖的真相”,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他深吸一口氣,在窗邊停了下來。透過窗戶向外望——去看茫茫的地底平原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火光,又開始想方纔趙子噓與魔尤王的話。他既然要跑去玄門當細作,就一定要說出些靠譜點兒的情報。於是趙子噓與魔尤王,在書房中與他說了許許多多似乎是兩人從前就溝通過的構想——在馮少光看來中規中矩,是沒什麼破綻的。然而也沒有叫他覺得“驚豔”。這意味着兩人所擬定的作戰計劃,在馮少光所知的常識之內——在他幾乎是個“軍盲”的前提下。僅僅是這種程度,他可並不認爲趙子噓與魔尤王能夠將玄門的大部分修士殲滅在這關元地穴中。他們勢必隱瞞了些別的東西。譬如說殺手鐗之類的玩意兒。妖魔對玄門一直都處於劣勢,而今劣勢者主動進攻強勢者,還摻雜了個共濟會。沒有很厲害的玩意兒,倒更有可能落得個被全殲的下場。那麼魔尤王說他此前去陷空山辦事,因此耽擱了。陷空山……有一副巨大的枯骨。那枯骨曾經吞吃了邪王的玄境魂魄啊。魔尤王辦的事,同那枯骨有關麼?如此,紛紛亂亂地想。想了將近半個時辰。然後又隨處走動走動。這是他這十幾天來的“習慣”——一邊在廊中走一邊沉思。殿裡的妖僕們都瞧得見他,也會小心翼翼地避開他。那麼也就會有人將他的這個習慣報給他的那個二哥吧。接着如同往常一般,大約在戌時的時候,廊中的妖僕變少了。依着馮少光這些日子的觀察,這意味着在半個時辰之前,趙子噓將自己封閉在了書房中——實際上,是將騰飛揚封閉在了書房中。既然主子沒什麼事情吩咐了,那麼過半個時辰,妖僕們也都做完手中的事情,慢慢散了。平時這個時候,馮少光也該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但今夜,他伸手在虛空中攪了攪。於是氣機被他牽引起來——以他真境修爲化出的一個真身,代他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而他的本尊,則無聲無息地隱入黑暗中——無人知曉。 一炷香的功夫之後,馮少光出現在趙子噓的書房門前。殿中有玄光照明。因而到了夜晚,廊中也是明亮的——甚至遠比地面上的尋常居所當中的內廊明亮。他謹慎地等待了一會兒。期間幾個妖僕從他的身邊走過,都沒有發現異常。而趙子噓的書房中很安靜,沒有半點兒聲響。這或許是因爲禁制的關係。然後,隱沒身形的馮少光從袖中取出了紙和筆。畫道修爲到了他這個地步,尋常戲法兒只需要以手代筆、凌空勾畫就可以。但今夜所行之事容不得半點差錯,他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他不能擡手敲門大大咧咧地走進去——萬一騰飛揚仍對他懷恨在心,將此事告知趙子噓,他的計劃就會橫生許多枝節。但另一方面……他又有某種直覺。騰飛揚現在應該過得並不如意。從前騰飛揚可以在晚上到處亂晃,而今,至少在他來到這地穴中的十幾天,騰飛揚從未在夜晚露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似乎是被趙子噓“囚禁”起來了。囚禁在他的身體裡、囚禁在夜晚的書房中。思量這些的功夫,他已將取出的法紙按在了趙子噓書房的門上。門是木質的門——看起來。門內一片漆黑,似是已經熄了燈、睡去了。然而當馮少光又將手中的法筆落在紙上的時候,便感受到門上所傳來的可怕力量。力量來源於這一整座宮殿——宮殿的氣機被引導成這禁制,將門內的人或事牢牢封印了。而這禁制,就好比一道飛流而下的瀑布。將水簾之後的東西遮掩住。而今馮少光想要看到其後的景象卻不能引起注意,就必須要順着這“水流”來,亦即順着“氣機”來。他第一次在陷空山接觸到那幅八珍古卷當中的氣機時,爲那種可怕的精細磅礴所震撼。那種感覺至今留在他的腦海中徘徊不去。自那之後到現在已經過了不短的時間,他也試圖潛心精研更加高深的畫道技巧。到了眼下,似是檢驗成果的時候了。他要在這禁制上,開一扇不爲人覺察的“窗”。法筆落在紙上——他緩緩地拉出了一條線。這條墨線,看着粗細均勻,並沒什麼出奇之處。但實際上在馮少光運筆的過程中,每一刻都在體察門上禁制的氣機流動,同時在更短的時間內調整自己所注入的妖力,好將兩種氣息完美圓融地對接到一處。這一步做得很吃力——但他意識到自己能應付得來。畫這條線,他用了一刻鐘。然後額頭滲出汗水,髮絲之間溢散出白霧。接着,他又畫了三條線——連同之前的那一條,構成一個四方形。他深吸一口氣,轉手將筆收入袖中。而後按着這張法紙的手微微一顫——紙張就化作一片清輝,消失不見了。——門還是那個門,看起來什麼變化都沒有發生過。但馮少光在一息之後伸手,將門上拉了一下子——彷彿空間忽然被生生割裂開,門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窗口。這正是馮少光畫出來的那四方形。這狀態很奇特——你一邊的確可以看得到這門是完好無損、結結實實的。但另一邊,又的的確確“透”過了它,看到室內的景象、聽到室內的聲音。兩種是與非的狀態疊加在了一起,於是,馮少光意識到趙子噓的書房裡,並不如之前看起來那樣平靜。就在打開小小窗口的這一刻,他聽到了裡面有暴怒的嘶吼,還有屋內的各種物件被狠狠地掀翻在地、被撕碎、被踐踏的聲音。門內是亮的。先前的黑,只是因爲門內的光線也被禁制一併禁絕了。馮少光貼在這小小的窗口外往內看,瞧着竟像是在探監。而“監牢”裡的“趙子噓”,此刻已經完全變了模樣。他披頭散髮,臉上泛着怒意以及邪氣兒。除此之外、倘若馮少光沒有看錯,似乎還有些絕望的意思。他將自己看到的任何一件完整的事物都踩在腳下,同時發了瘋一般地往四壁上撞。然而他的動作虛浮無力,全不是一個玄境的大妖魔所該有的樣子。馮少光知道,這大概是因爲他的妖力也被暫時地封印住了。這不是趙子噓。而是騰飛揚。他冷眼旁觀一會兒——看這騰飛揚在屋子裡足足鬧了兩刻鐘,且還沒有停歇的意思。騰飛揚表現得像是一個困獸,眼下卻只是在發泄。或許是此前已經試過了太多次,知道自己絕無可能逃出去,因而也只能做困獸了。馮少光用這兩刻鐘的時間來做決定——是不是要同他說話。倘若這騰飛揚此刻是依了趙子噓的心意在演戲,只要今夜的一句話,他在此地所做的種種努力可都要煙消雲散,且還會將自己置於可怕的險境之中。而後……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騰飛揚。”聲音平穩,沒什麼情緒起伏。透過他開的這一扇小窗傳進室內,聲音應該會略有些失真。因而這聲音對於騰飛揚來說,是全然陌生的。可就是這陌生的、低低的聲音,卻叫騰飛揚的動作忽然停頓下來。彼時他手中正抓了一隻玉壺,要往牆上摜——但整個人忽然愣在了原地。而後,慢慢地轉頭、瞪大了眼睛,往門上看。自然什麼都不看到。隨即他將那玉壺一把丟下,疑惑地側着臉、斜着眼,慢慢往門前走。赤足落地很輕,彷彿是怕踩得重了,驚跑了說話的人、或是錯過下一句。馮少光沉默地看着他。等他快要走到門前,才又道:“是我。”便因這一句話,騰飛揚猛地撲到門上,像一頭野獸一樣抵着門四處看、四處摸、四處嗅,彷彿是在尋找門外的人。他口中也發出粗重而惱怒的喘息,如此半炷香的功夫,才從嗓子裡擠出嘶啞的聲音來:“……誰?……誰?啊……放我出去!!”馮少光微微皺眉。騰飛揚,看着不大對勁兒。從前那個他似有些殘暴的純良,可不算蠢。然而如今看他……卻顯得有些遲鈍了。思維遲鈍,意識麻木,本能與被放縱的情緒擠走了一些理智的情緒,彷彿真是一頭暴躁的猛獸,或者修爲低微的妖魔。他便又沉默一會兒,觀察。騰飛揚似乎焦躁了。他瞪圓了眼在門上找尋,邊找邊道:“你說話……你說話!你是誰!?啊……大哥?三姐?啊……盤腸?啊……不對,你是……你是……”一個又一個名字從他的口中說出來。有些馮少光聽過、知道,有些卻並不清楚。但騰飛揚似乎也知道不可能是這些人,因而語速極快。說到最後再猜不出來,眼見着又要發狂,猛地張開嘴,要去撕咬窗櫺。這時候,馮少光道:“是我。”騰飛揚的動作又停住了。死死地盯着出聲的方向,眼睛閃電一般地眨。眨了半晌,像是尋找到答案——面孔猛地貼上來,從牙縫兒裡擠出三個字:“李……雲——心!”馮少光頓了頓,沒有當即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