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涇陵的身影越去越遠。對面的塌上,他的氣息也不再存在。衛洛低着頭,義信君也沉默着,兩人很久很久,都沒有話說。也不知過了多久,宴中衆人開始一一退席。衛洛木然地站了起來,跟在義信君的身後,緩步向外走去。她一直走到大殿門口時,才恍神過來。她沒有擡頭,只是低低地問道:“素?”“恩?”義信君的聲音仍有點心神不守。衛洛聽到他這聲音,不由一陣猶豫。這時,義信君又問道:“何事?”衛洛低聲道:“這外袍,可是你爲我所備?”義信君的聲音從前方飄忽地傳來,“不是洛自己所選的麼?”衛洛聞言,低低的,低低地嘆息一聲。
這個時候,她的腦海中,出現了公子涇陵剛走向她時,那目光中的燦爛愉悅。衛洛嘆息的聲音微不可聞,也不知道義信君有沒有聽到。不過,他後面也沒有再開口了。兩人各自回到房中。衛洛徑直回到寢房,揮退侍婢,硬挺挺地躺在牀上,就這麼瞪着牀頂,一動不動的。蠟燭的光芒,幽幽地映射而來,她那烏黑清亮的瞳孔中,這一會,又是晶瑩一片,淚意隱隱。時間漸漸流逝,外面的燈火漸漸暗去,喧囂聲,笙樂聲已然飄遠。天地間,又漸漸回到了最初的寧靜,彷彿從無生機,彷彿從無死時,是那種亙古的寧靜。
院落裡,不時聽到義信君在外面走動的聲音。他的腳步,一圈又一圈的,反覆地踱來踱去。這次義信君身邊只留有劍客們,賢士已隨着封臣們領着私兵去了封地,或者另有秘密出使。想來,如果有賢士們在側,這個時候,是一定會有人勸諫的。衛洛聽着聽着,慢慢閉上雙眼。這一晚上,義信君幾乎都沒有怎麼睡,以衛洛靈敏的耳力,不時可以聽到他的轉悠聲,腳步聲,喃喃自語聲……這一晚上,衛洛也沒有睡去。直到東方太陽升起,侍婢們叫喚用餐了,她才掙扎着爬起。
下午時,隊伍起程了。衛洛和義信君坐在馬車中,兩人塌幾相連,相互依靠着。馬車中,檀香嫋嫋升起,可不知爲什麼,他們兩人,卻只是各自沉默着。衛洛幾次想打破這種氣氛,一擡頭,便看到義信君一臉的恍惚掙扎。於是,衛洛的話也嚥到了肚裡了。她閉上雙眼,在顛覆的馬車中,感覺着體內內息地流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一聲激烈的馬嘶聲。間中,還有着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那聲音很輕,很遠,隨着風飄忽而來。可是不知爲什麼,便這麼一下刺入了衛洛的耳膜。
不遠處,一輛黑色的馬車向他們駛近。這是公子涇陵的馬車。馬車越駛越近。不一會,公子涇陵的面孔出現在衛洛和義信君的眼前。與憔悴的兩人相比,他倒顯得神采奕奕。不過衛洛知道,這個男人,一天可以只睡兩個時辰,第二天便依然是生龍活虎。公子涇陵深如子夜的雙眸靜靜地瞟了一眼衛洛後,轉頭看向義信君。他衝着義信君一笑,雙手一叉,低聲說道:“此時一別,又要好些時日才能再見了。君請保重!”“公子保重!”公子涇陵露出雪白牙齒一笑,他深深地凝視着義信君,徐徐說道:“昨晚之言,望君慎思。
三月之內,涇陵會派人來齊。”義信君一怔,他花瓣般的脣顫抖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公子涇陵見狀,微微一笑。這一笑,很氣定神閒。他轉向了衛洛。這一轉,他臉上的笑容,目光中的氣定神閒,在飛快的消逝,消逝。他怔怔地望着衛洛,望着她那雙墨玉眼。他的喉結滾了滾,半晌半晌,才低低的,啞聲說道:“小兒。”衛洛擡起眼眸,靜靜的,毫無波瀾地望着他。公子涇陵對上她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眉心跳了一跳,半晌,他薄脣一抿,低低地說道:“小兒,我心悅你。
”“小兒,我心悅你。”“小兒,我心悅你。”簡單的六個字,卻如晨鼓暮鍾一樣,重重地在衛洛的耳際敲響!直震得她的腦中嗡嗡一片。這幾個字,情濃時她曾恍惚得聞。可是,此時說這話的他,卻添了幾分慎重,幾分執着。衛洛長長的睫毛,開始頻頻扇動着。半晌半晌,她只能這樣扇動着睫毛,努力地把淚水逼回去。公子涇陵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這時,遠處已傳來晉臣地叫喚聲。他回頭看了一眼,見車隊已行到了岔道處,一個向齊,一個向晉,從此後便是各自天涯。
望着那兩條岔道,他的眼神一黯,然後,他果斷地回過頭來,定神專注地看着衛洛。公子涇陵凝視着衛洛,低低地,溫柔地說道:“小兒,我心悅你。若能得你,將許以正妻之禮迎之。小兒,你歡喜麼,我這決定一下,心中好生歡喜呢。”他說得很溫柔,很溫柔,纏綿而溫柔……衛洛的眼淚,嘩地一下涌到了睫毛尖上。她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張了張嘴,冷聲說道:“我怎會還能歡喜……”她的話只說到這裡便啞了,因爲她頭一擡,只對上公子涇陵掉轉馬車,漸漸離去的身影。
他走了。他居然就那麼丟下一句,都不容她痛罵他一番,諷刺他一番便走了。他以爲他是誰,以爲許一個正妻之位,自己便會喜極而泣,便會拋去所有的恨和苦,怨和怒,便會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和他回到從前麼?衛洛咬着牙,恨恨地想着,想着。公子涇陵的馬車在轉入晉國官道時,他回過頭來,對上的便是衛洛那一張淚如雨下,墨玉眼被淚水洗得澄澈無比,向他炯炯瞪來的目光。見此,他嘴角一彎,濃眉飛揚。在他左右的劍客,見他突然這麼高興了,不由面面相覷。
一個劍客笑道:“公子由何發笑?”公子涇陵瞟了他一眼,笑吟吟地張了張嘴,正要說一說自己的歡喜。可是一想到就算說出來,這些人是萬萬不會理解的。於是,他又閉上了嘴。他閉上嘴,微笑地暗暗忖道:小兒依然心悅於我,癡慕於我啊。聽到我許以正妻之位,便喜極而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