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機營的騎兵團來了個新的馴馬師,第一天便馴服了棚內那匹最烈的血海馬。這事很快在營內傳了個遍,衆人對此議論紛紛。大多數人是不相信的,那匹血海馬來自西域,極有傲骨,別說馴服了,就算喂草它都不一定願意吃。便是如將軍那般的人,也始終不能令它臣服。

衆人口中傳聞的主角洛北,此刻正在馬棚裡和馬講話。對,和馬。

他取了一把麥草,用劍砍成兩段丟進槽裡。血海馬嘶鳴兩聲,表達着對這份晚餐的不滿。洛北笑了笑,對它附耳道:“這個比你平日吃的燕麥更像沙麥草,愛吃不吃。”然後他又取了另一把鮮麥,拿給自己的追風。“從今天開始,咱吃 精糧。”

血海馬在聽到“沙麥草”之後,就有些躊躇了,四蹄不安地躁動着踏地,一會伸頭去看那堆幹麥,好像想吃;一會又扭頭,繼續自己名馬的小傲嬌。

“別想拿這個糊弄我。”血海馬嘶鳴。洛北自己拿着雞腿啃起來,“今天沒有,我又不是從西域來的,你想要那也得等。”

似乎是看出了洛北真的不會信守他早上的承諾,血海馬往食槽裡探了探頭。乾乾癟癟的,肯定沒有沙麥草那麼甜。只是自己今晚的糧草已經進了隔壁那匹瘦馬肚子裡了,如果不吃,就得餓肚子。於是血海馬只好捲了一點點幹麥,在嘴裡嚼了兩下。然後它發覺面前這人說的話似乎是正確的,風捲殘雲般將槽內幹麥吞吃乾淨,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

“什麼時候有沙麥草?”吃完了幹麥,血海馬問洛北。他掰了掰指頭,“估計最快是後天吧。不過想吃沙麥草,你必須臣服於人。”

血海馬眼中光芒驟熄。今天同意讓洛北騎,是洛北用沙麥草這個約定做了交換。它離開西域太久了,想那滾燙的大漠,晴朗的長空,和家鄉大片的荒綠,想到瘋魔。爲了再嘗一次西域的沙麥草,它付出了尊嚴。

可僅是一次,它也只允許有一次。

出賣尊嚴不是它應做的。

“血海,你是戰馬。”洛北直起身來,“在西域,你的家族是戰馬家族,你生這四蹄是爲了奔跑,爲了守護你腳下這片土地,而奔跑。”

血海馬擡頭,眼中帶着一絲不解。跟它說這些有何干系?

“龜縮在馬棚裡,吃着遲早有一天會把你這口牙吃壞的精糧,倔強地保持着你卑微的尊嚴,緬懷你的故土,老死在這馬廄裡。你甘心嗎?血海?”

“血海,你是戰馬。戰馬生來就是要馳騁沙場衛家護國保天下的。你以爲不安上馬鞍就是尊嚴,又可知當你決定窩在棚裡一輩子不奔跑時,你就已經喪失了你視若珍寶的尊嚴?”

血海馬低吼着,似在辯解。洛北定定地看着它,“你,安不安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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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廄的侍從給血海安上馬鞍。洛北坐在元懿騁對面,玩着抓石子的遊戲。男人看他丟了一會,開口道,“你今日所言不虛,少不了你的犒賞。”

“有這機會,您還是抓緊訓練賽馬吧。別讓我從您手裡再拿走碎石子。”洛北迴答。元懿騁無奈一笑,“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洛公子······”

“別,我沒當過宰相,也不是君子。我就一江湖人,愛好賭馬,行爲粗野還記仇。”洛北抓光了所有石子,擡頭看向元懿騁。他真的不像一個將士。誰會想到這個皮膚白皙,手指纖長,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是一軍之長?將軍不留絡腮鬍不佩大刀,日常焚香淨手抄經品茶,怎麼看怎麼不合理。

夜鬱如濃墨,只浮了薄薄一層月色。元懿騁瘦削凌厲的臉廓就在光影中被雕刻得格外溫柔,映襯着那雙彷彿盛滿星子的鳳眸。如瀑長髮傾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儼然話本里正派義士的模樣。

洛北的眼神在他身上稍滯片刻,便移開去了別處。“告辭。”

他回帳內,剩元懿騁一人坐在石桌旁。桌上留着幾顆碎石,是洛北方纔玩抓石子時剩的。此刻投射着月色,在光下熒熒。回想着在樹上聽到的洛北對血海馬說的話,他陷入沉思。

“血海,你是戰馬。”

“景止,你是戰士。”

驟然憶起了幼時練武,精疲力盡到根本擡不起劍時,父親嚴肅地對自己說的一番話。他說元家的人啊,生這雙手是爲了舞槍弄劍,爲了拉弓射箭,爲了保家衛國。他的尊嚴,要用攻殺戰場的戰功來換。爲此,他無數個寒夜執迷練槍,引弓拉到手指皮開肉綻,癒合結痂脫落,又再長繭。那無數次伸手揮鞭,不受控打中自己身上同一處的鑽心剜骨,他不會忘,也不敢忘。一直到終於踏着敵兵的屍體從腥風血雨中站起,他脫離了蔭職的黑霾,用自己的戰功換來了虎符。

“當你決定窩在棚裡一輩子不奔跑時,你就已經喪失了你視若珍寶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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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家得勢,易得帝王猜疑。即使元懿騁的長姊是新帝寵妃,也無法完全抹殺天寧帝多疑的顧慮。爲此,勢力最淺的他被迫放開了虎符放開了長槍,空掛這一個虛職。手上繭逐漸變薄,皮膚逐漸白皙,那雙看慣了死亡的眼逐漸遠離混濁,變得清澈澄明。曾何幾時他一笑能畏敵,可現在人們只會稱讚他“公子人如玉”。

他是戰馬,他是戰馬。他不要囚在這深宅大院,吃着別人爲他備好的精糧燕麥,庸庸碌碌平凡到死。他不要成爲這局博弈的棋子,不要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恰如血海。

瘋魔生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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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月影下,元懿騁站起身,走到洛北帶來的那匹“追風”面前。它比騎兵團的所有馬都要瘦,那纖細的腿看着像是要折斷一般,感覺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倒。擡頭,人與馬面面相對。元懿騁朝旁微側,看入追風眼裡——是連他也豔羨的、驚人的亮光。

追風比他更有資格擁有驕傲。

元懿騁笑了笑,輕拍追風的頭。馬兒微微別開頭,有些嫌棄,但最終還是任他順了順鬃毛。

“共勉。”呢喃聲散落在晚風中,帶着他身上特有的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