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正文完)

轉眼下旬已至,正是賭馬之期。初來乍到,騎兵團並未多重視,只派了個第八隊的末等隊員同他比。洛北口中叼着草根,痞裡痞氣地上馬,對他的對手點了個頭。

上道。

預備。

旗落。

追風撒開四蹄奔了出去。洛北沒有逼它太緊,那騎兵很迅速地超了幾個身位。元懿騁牽着血海,站在高臺上,俯瞰馬場。一圈剛過,追風依舊落後。元懿騁對血海笑了笑,也沒管它聽不聽得懂,只道:“他會贏,對嗎?”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血海刨了刨腳下的土,它在想那匹駑馬跑得也太慢了。分明不是劣種,現在連馬場的雜馬都跑不過,那人還管它叫追風,真是可笑。

但下一秒,洛北吐掉了口中的草根,眼中不羈神色散去,換成了異樣的認真。身姿稍微往前傾,離開馬鞍,腿將馬腹一夾,“追風,超過它。”

血海看着那匹“駑馬”突然發力,略顯吃驚。早知道落後,剛纔幹嘛去了?這可就剩下一圈了,發力能有用嗎?

追風用行動給出了答案,能。

它愈跑愈快,快得馬上的洛北衣角翻飛,獵獵生風。藏青衣衫飄拂於風中,與他青絲共色。很快,只見一道藏青與棕紅相融的殘影。血海驚異地看着追風在衆人驚呼中超越了前方的馬,領先十餘米衝線。肩胛觸線,追風前蹄高高揚起,發出勝利的嘶鳴。洛北自馬上躍下,看向他身後那神色略顯懊惱的騎兵,露出一個笑容。

“永遠別小看自己,更永遠別小看他人。”

元懿騁立於高臺,清晰地將一切收入眼底。洛北又拈了一根草,將嫩葉掐下遞到追風嘴邊,自己叼了草根,大搖大擺地往看臺走來。他看着左邊那一堆碎銀和銅板,再看看右邊那孤單得可憐的一錠黃金,嘖了兩聲。那模樣,可是像極了山賊老大看着百姓家中搜刮出來的錢糧依舊感到不滿的樣子。

“上秤。”洛北招手。有人將一旁秤砣拿來。洛北掛了個十兩的,從那堆碎銀中挑揀一番,放入右側盤中。退開看了看,他又挑了兩個銅板丟進去。權柄搖搖晃晃,最終水平。

“十兩,一子不多,一文不少。”洛北滿意地點頭,拍了拍自己的手,從腰上取下錢袋將盤中銀子盡數裝入。方纔輸了的騎兵漲紅着臉,對他開口道:“我,我只是末等隊的末等兵,你贏了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贏了你有什麼了不起的,贏了銀子才叫了不起。”洛北繫緊錢袋,又用鐵鏟將桌上餘錢全部攏入托盤。“那錠黃金是誰下的注啊?太有眼光了。”

“蒙公子誇獎。”衆人身後,牽着血海的元懿騁翩然而至。今日他未着甲冑,只着一套緋橙的圓領袍,腰間一條松花色繡着黑金雲紋的絲絛。長髮半頭束起,固定着金圈鏤蛟紋嵌紅玉的冠,一支長簪穿冠而過。衆士看了忙拱手行軍禮。洛北咬了兩口草根,挑着眉將托盤送出,“我只取賭金十兩,剩下的都是將軍之產。”

“這錢就當是公子馴服血海的犒賞了。”元懿騁雙手背在身後,朗聲道。洛北打量了他幾剎,就將那些碎銀收入錢袋,只餘下一錠黃金。他舔舔脣角,將黃金拋給元懿騁。

“這是給將軍賞識鄙人的謝禮。”他回覆。元懿騁伸手撈住,脣不自覺上揚,他手心的餘溫似乎還留在那錠明澄澄的黃金上。

洛北走過元懿騁身邊時,元懿騁聽見他正小聲地嘀咕着。

“可真沒眼力見,萬一我輸了呢?萬一我就想扮豬吃虎呢?”

元懿騁嘴角弧度更大,“本將信先生。”

他回身,看見洛北的身形猛地一頓。洛北猶豫了半天,耳朵都略微泛紅,最終還是用了那少得可憐的內力給元懿騁回了信。

“下回聰明點,撿幾塊碎石施個幻術充銀子得了,我還能拿來玩抓石頭。”

“還有,別喚我先生。之乎者也的,我很久以前就不愛用了。”

(四)

賭了三次馬,神機營中的將士們開始對洛北有所改觀。畢竟若非真材實料,那是不可能連着贏了三回騎兵團騎兵的。那第三場比賽,派的已是第四小隊的中等兵了,用的還是名駒雷電。

洛北自不愛管這些非議。旁人臉上長着嘴,要開要合他管不着,也不屑管。他只知道自己的錢袋鼓了,追風跟着他也不再只能吃乾草受罪了。

這日,元懿騁親臨馬棚來看血海。馬兒在槽間埋頭卷着大捆沙麥草,吃得香甜。洛北坐在追風身邊,啃着雞腿喝着酒。元懿騁好看的眉頭微蹙,上前對洛北道:“軍中不得飲酒。”

“我又不是你的兵。”似乎想到自己現在食人之祿,洛北收斂了些。支吾一會,他擡手將那壇未開封的酒舉起,“要不,分你點唄?”

元懿騁嘆了口氣,將他的手撥開。“胡鬧。”洛北訕笑着三兩口啃完雞腿,用荷葉將殘羹裹起。“來晚了,雞腿吃完了。”

不再管他的嬉皮笑臉,元懿騁在石桌邊坐下。素白的衣袍,腰帶是白羊皮底銀線修的並蒂蓮紋。今日他的長髮全部挽起,用銀圈掐絲嵌珠冠束了,定在腦後。一身素色,襯得本便白皙的他如謫仙下凡謫仙,移步似雲駕,擡手似霧纏。洛北用帕子抹了抹嘴角的油,又嫌不慣手,乾脆擡袖在臉上抹了幾下。見元懿騁緊抿雙脣,他“嘿”了一聲,“這你就不懂了吧。油留在袖上,餓了還能聞香解解饞。”

元懿騁不可覺地搖了搖頭,怎的才半年光景,那個騎馬遊長街滿樓紅袖招的洛公子竟成了這副模樣。

****

回憶,半年前。

正是殿試畢,甲科前三遊街的日子。元懿騁卸虎符賦閒,恰好上京歸印。因爲是遊街日,他的親兵也沒能理出一條捷道,元懿騁只得先在廊橋上等待遊街結束。

便看見了今年的狀元。

一身正紅衣袍,皁青的翹頭厚底靴,黑色烏紗帽戴頭,騎在一匹毛色油光水滑的紅膘馬身上。環腰用的亦是青底金邊繪蛟紋的玉帶,隨着馬兒走動一顛一顛。算是清秀的面容,膚色健康,眸中滿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瀟灑狂放。

元懿騁問身旁親衛,“這個狀元是哪家的人?”

親衛愣了下,“似乎是城南洛家嫡子,他祖上是太子太保,書香門第的。”語罷又補充,“屬下也是路上聽人說的,如有不實,還請將軍責罰。”

元懿騁點了頭,復看向街上。遊行隊伍路過廊橋時,身邊的女子都爭着上前朝狀元郎拋香囊和帕子。那狀元郎擡頭,朝廊橋上女人們招了招手,脣角輕勾。廊橋上爆發了驚人的尖叫。

一眼,即是萬年。

到多年以後,元懿騁都無法忘記當年長安街上,那一襲紅袍中的張揚少年擡頭,恰撞入他鳳眸中的一笑。

自然,這是後話。

****

元懿騁看他收拾完了,長吁道:“去本將帳中吧。讓人打水來,好好清理。”洛北不情不願地起身,“潔身你也管,什麼奇怪的強迫症。”雖如此,還是依言去了他帳中。

帳內薰着艾,與元懿騁身上常有的檀香不同。但那檀香總會給洛北樣一種他元懿騁是出自商貿世家的錯覺。而帳內薰的艾味道不濃,淡淡的,鑽心的舒服。有兵士打了水來,將屏風攏上。

洛北在屏風後潔身,元懿騁便在屏風外看兵論。水聲流動,在偌大的帳內顯得異常清脆。大概一炷香功夫,水聲停止。屏風後的洛北喊道,“喂,我衣服呢?別給我拿走了呀!”

元懿騁挑眉,發現方纔衣服似乎被兵士收走了。他從桌上托盤裡抓起備好的新裳,將屏風略微拉開,側身對着洛北,“喏,衣服。”

手上的溫度一掠而過,洛北罵罵咧咧,“爺的衣服可是留了雞油備着肚子餓用的,你要敢洗了爺跟你急!”穿上新衣服,洛北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天蠶絲織的布,給我也太暴殄天物了。”

“不過摸着是真舒服。”

屏風外的元懿騁聽到這句話,乍地紅了耳。

(五)

潔身罷,洛北自屏風後走出。見元懿騁正坐在羅漢牀邊手持兵論,便沒去打擾他。元懿騁專心地看了半個時辰,擡頭才發現洛北已經枕着自己的胳膊夢周公了。他看了看四周,自牆上取了自己的披風,給洛北蓋上,低聲自語:“多大的人了,還睡在風口,萬一着涼了受苦的是自己。”

夢中的洛北似乎感到肩上重了些,聳了聳雙肩,將身子往披風裡蜷了蜷。恬靜的樣子,與平常那個江湖痞子的瘋像大相徑庭。元懿騁在牀邊坐下,手拿起兵論,卻在視線對上對面人的顏容時忘了翻頁。

洛北側頭枕着胳膊,正對着元懿騁。他的眉眼本不算柔和,偏有一種英朗的氣息,可卻配上了一雙薄脣,將五官襯得溫潤了些。因爲常在各地賭馬的緣故,他的膚色比半年前要黑了些,卻更顯精神。海藍的袍傾瀉,貼着他肌肉的曲線,束髮的冠還留在托盤內:他尚未加冠,無需用及。袍子的領釦子並未系全,露出稍顯瘦削的深凹的鎖骨,胸膛隨他的呼吸有規律地一起一伏,以及喉結無意識吞嚥時上下滾動。看着少年,元懿騁輕輕一嘆,賭馬這偏執是真的讓他吃苦了。

披風因睡夢中人不安分的舉動而略有滑落,元懿騁起身,復將披風給他蓋好。可惜那人並不配合,又捅了捅肘,再次把披風弄到了地上。元懿騁猶豫了會,最終沒能下定決心叫醒睡得正香的洛北。於是俯身,雙手環住他的腰將人扛了起來。灼熱的鼻息打在元懿騁的耳畔,他又禁不住地紅了耳。燥熱自耳廓開始,燒得整張臉都發了麻。他僵着身子將洛北放在牀上,脫了鞋襪,又給他蓋上被子,掖得緊緊的。“今晚可不會有人幫你蓋,傻瓜。”

準備熄掉火時,元懿騁才發覺帳內點的是他平日用來助眠的安神香。難怪洛北才一會就睡得昏昏沉沉的了。聞着淡淡的艾香味,元懿騁吹滅了桌上的燭,走出了帳外。

長夜,星河漫漫。

****

這是洛北半年來頭一次睡得這麼沉。也是頭一次,遇到了跟他旗鼓相當的對手。下場之後,他埋着頭將碎銀攏進盤中,又自腰間取了一個錢袋,把銀子裝進秤盤。

權柄水平。

“喏,十兩,我的賭金。”

把托盤遞出去時,他心裡是不大甘願的。剛纔只差一點,真的只有一點了。可是對方用的馬高,肩胛寬大,比追風快了不到半剎衝線。

願賭服輸。但這銀子,他洛北遲早有天會十倍百倍追討回來!

元懿騁聽到消息後,只是點了點頭。午後他結束軍務,提着燒雞去馬棚。洛北果然在那裡,左手一把沙麥草右手一把燕麥,一會挑一束丟進左邊血海的食槽,一會挑一束加進右邊追風的食槽,自言自語般說着話,但元懿騁知道追風和血海都能聽得懂。

“是不是挺差勁的,這纔是第一小隊的末等兵啊。小爺可是要打敗整個騎兵團的男人······你叫喚什麼,你品種好了不起,就可以鄙視我了?”

“我們家追風的血統那才叫優良呢,哪是普通馬能比得上的。”

“哎哎你倆別吵吵,爺煩着呢。”

兩匹馬兒同時停止嘶鳴。

洛北把麥丟進它們各自的食槽,拍拍手回自己房內。元懿騁輕笑,把燒雞放在石桌上。一會他出來應該就能看到了。想着洛北看到燒雞後狂喜的場景,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滿足。樂上心頭,脣亦不禁上揚。

記起方纔洛北的話,元懿騁走上前。追風和血海見是熟人,也就並未不安。他步至追風身邊,擡手理了理追風的發。掀開它額前鬃毛,一道白色方印清晰可見。

果然是紅駰。

紅駰,曾是這個世上最好的馬。它們來自草原深處,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無數帝王曾騎着紅駰戰馬掃蕩四方一統天下。可同時,紅駰也是惡馬,相傳它會給主人帶來厄運,落一個悲慘的結局。是否真實無從得知,但史上以紅駰爲愛馬的帝王,要麼被逼宮奪位,要麼被毒殺殿中,要麼被滅國誅族;以紅駰爲愛馬的大將,要麼被敵方俘虜折磨致死,要麼被君上一杯毒酒削去兵權。

漸漸,人們避之如蛇蠍。一匹成年的紅駰公馬,在市集上還買不到八兩豬肉。拿它去拉磨,比拿它當戰馬更有價值。紅駰一族,被毀滅了原有的驕傲,總數也逐漸減少,落至現在尋遍草原一隻不見的局面。

追風似觸電般後退,然後就開始撕心裂肺地鳴叫。洛北聞聲趕來,連忙安撫住躁動的馬兒。

“有人掀你的鬃毛?血海的主人?”洛北聽着追風聲嘶力竭的悲鳴,只能緊緊地抱住它,輕聲道,“不會的,不會再讓你去拉磨了,不會了不會了······”

馬兒這才逐漸平靜下來。

*

追風有一個一人一馬都不願提的過往,但有幸它逃脫了那種對驕傲的折辱,重新擡起了它的頭。可額間那方白印,像是它的恥辱烙。追風已不記得有多少次,買主看完它後,惋惜地掀開它額前鬃毛,道,“可惜了,是紅駰。”它成了馬棚裡唯一一匹“永遠賣不掉”的馬,最後低價處理給了磨坊。那是追風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彷彿陷身於不見五指的泥淖中,丟失了所有希望。

“誒,是紅駰。”

它記得那個藍衣少年好奇地上下打量了它一番,然後掀開它額前鬃毛。追風反射性地低了頭,不去看少年澄澈的眼睛。就在它心灰意冷準備繼續拉磨時,少年對磨坊主說,“我要它,兩頭驢換怎麼樣?”

把它牽走時,少年眼中彷彿有光。追風聽見他說,“今兒個可真是撿到寶了。紅駰馬喲,跟着小爺大殺四方吧。”

追風傻笑,鳴了一聲。

“嘿什麼嘿,別傻笑,拉低你主人我的身價。誒,你有名字嗎?”

追風愣了愣,又鳴了一聲。

“沒有啊,那以後你就······就叫追風吧!”

追風啊。它驚奇地確定了少年會獸語的事實。在一日日的交談中一人一馬成了最好的夥伴。追風重新開始奔跑。

重新。

開始奔跑。

*

一直到追風離開夢魘,洛北纔看向一旁根本來不及走的元懿騁。桌上燒雞已經冷了,元懿騁和他對視了好久,有些勉強地扯出一笑,“燒雞冷了,我讓人熱完再送過來。”

“不必勞煩元將軍了。”洛北冷冷道,“您也看到追風是紅駰了,怎麼,我和追風需要離開嗎?”

平日追風上道,慢則龜,快則飛,要麼鬃毛穩穩蓋住額頭,要麼快成殘影白印無人看見。沒人知道它是紅駰馬,是惡馬。

給它的只有喝彩和掌聲。

元懿騁清楚地看見平日裡大大咧咧對什麼流言蜚語都不上心的少年,眸中一點點結上拒人的霜,藍白交織着,一眼,就能寒到心。

“我,我沒有······”元懿騁聲音很低,支支吾吾地不知所言。他不知如何辯解自己去確認追風是紅駰這件事,或許他確有私心,不想讓惡馬繼續留在洛北身邊。可若洛北不懼紅駰之惡,他亦不會做任何干涉。

此刻,少年眼神冰冷容色漠然,一言不發地步步後退,然後打開馬棚要去牽追風。“將軍您這樹枝頭太高,我一介平民,高攀不起。”語罷牽了繮就要離開。元懿騁不知搭錯了哪根筋,頭腦一熱,伸手抓住了他的腕。

“留下來。”

卑微的請求。

少年側眸,眉頭微皺。元懿騁閃電般縮回手,又低聲講述他的家國大論。洛北嗤笑,“我幹嘛要留在這不受人待見?”

“沒有,沒有人看不起······”元懿騁不斷重複,“你還沒贏過我手下一等兵,追風還沒有跟血海跑一次,你怎麼忍心離開呢?”他確實不喜洛北終日遊手好閒的樣子,可往往,他也是最通他心意的那個。

是會在長夜給他續上一柱安神香的那個。

是會在給追風刷洗時也給血海洗一遍的那個。

是會在擦劍時順便磨一磨他的舊槍弒神的那個。

是會在他疲於軍務時幫他圈點公文的那個。

是。

被他放在心底的那個。

****

少年垂眸,半晌還是牽着紅駰馬往前走。元懿騁的心猛地一沉,終究還是留不住展翅的鷹啊。

“熱好燒雞,爺去買壇酒。”

下一刻,他聽見了這句讓他差點溼潤眼眶的“無理要求”。

(六)

一直到黃昏,雞都已經被趕進籠舍的時候,洛北才牽着追風慢悠悠回到神機營,左手提着兩壇頂貴的孟婆湯,緩踱踱至馬場。元懿騁正在給血海備沙麥草,洛北見了,不禁笑道:“元將軍怎的幹起馬伕的活了?”

知他是在氣頭上,元懿騁沒有理會洛北的挖苦。拍乾淨手上草屑,元懿騁在桌邊坐下,望向那紅駰馬身邊的少年。

“再不吃就涼了,熱太多次不好吃。”他提醒。洛北咬了咬牙,將追風牽回棚內,對它附耳道,“咱以後就賴這,你想吃多少燕麥咱就吃他多少。等小爺我把你養得膘肥體壯,再跑路也不遲。”

追風嘶鳴。你好忘恩負義。

“這叫物資高效利用,不用白不用。反正本來就是隻給血海備了一份,他吃沙麥草你吃鮮燕麥纔不會浪費。”洛北繼續忽悠着,“把你養得肥肥的,以後比賽才更有勝算不是?跟人說咱是神機營的麥養出來的馬,他們臉上也有光不是?”

追風看着自家神棍主人,默默地嘆了口氣。

****

在桌邊坐下,洛北迫不及待地將燒雞外面包的荷葉拆開。然後他在盆內淨手,拆下雞頭放到元懿騁面前。

“吃雞頭,敵軍全斬首。”

“吃雞肋,上陣不會累。”他拆下雞肋又放進元懿騁盤中。

“吃雞臀,珍寶家中存。”一個雞屁股放入。

元懿騁看着對面人拆下雞腿往嘴裡塞,而自己面前卻是幾件邊角料,不可覺地皺了皺眉。洛北嬉皮笑臉,“至於這些吃了長膘棄了可惜的,就讓小爺我替將軍解決吧!”

記仇成這個樣子。知他定是要過了這個氣頭才能正常些,元懿騁認命地啃了幾口邊角料,而後準備去拆酒罈子的布塞。洛北眼疾手快地按住,“誒,軍中不得飲酒。”

那你買回來作甚。元懿騁腹誹。手上動作一鬆,洛北便提了繩連壇搶去,“這酒埋在樹下,一罈做踐行酒,將軍上戰場是我便挖出來給將軍送別;另一罈作凱旋酒,待將軍得勝歸來,雙手奉上。”

“隨你。”元懿騁淡淡道。

後來踐行酒被喝了個精光。而那壇凱旋酒,卻終歸沒能等得到他凱旋。

****

邊關戰事吃緊。在追風終於跑贏了騎兵團第一隊的上等馬之後,元懿騁受皇命掛帥出征。他本是瞞着洛北出行,可少年五覺靈得很,很快獲知消息,騎着追風三兩日便趕上了大隊人馬。是夜,神機營將士抵達前線,安下營帳。洛北匆匆自樹下挖出的踐行酒,元懿騁親自打開,給麾下騎兵團每人都分了一小口。

洛北掀開大帳的簾子時,元懿騁正在擦拭弒神。約有一年半載不曾動過它了。少年一身淺灰馬袍,黑底鏤水紋的束腕,墨發用銀色掐絲圈束在腦後,傾瀉垂下。哦不,如今他也加冠,算是個成人了。

“別擦了,我次次給你磨,亮堂着呢。”洛北走進,將劍並鞘丟在桌上。“西戎出了名的驍勇,你都一年半沒動過槍了,使得動嗎?”

元懿騁輕笑,並未擡眸,“本將也記得洛公子只騎了一年半的馬。”

“小爺那能一樣嗎?小爺有天賦。”洛北嚼着草葉。元懿騁放下弒神,長呼了一口氣,“本將與洛公子亦不一樣,本將靠努力。”

這一年半載,他離開了弒神,卻從未丟過槍。一支筆,一根樹枝,一把笤帚,在他手中都是弒神。正如洛北依賴追風,追風也依賴洛北一樣,元懿騁和弒神是最親密無間的戰友。他從總角便擁有了是他兩人高的弒神,十餘載相攜相伴。

洛北靜默片刻,從懷裡掏出一塊磨槍石丟給他。“外邊撿的,你看着用吧。”未等元懿騁應聲,他便起身出帳,只擡手算示意再見。

****

馬棚。

洛北一根根地往食槽裡丟草,血海和追風一根根地吃。等到馬兒發出了嘶鳴,洛北才發覺自己依舊保持着丟草的動作,可手中的麥草早用光了。

聰明如他,怎會看不出新帝的用意。可這一手確實毒啊,毒到無路可逃,回身是牆。元妃既在宮中得勢,那麼宮外元家就必須有所犧牲。元懿騁終究還是成了局中一子,無論他想不想要。

受,則面對西戎十數萬大軍。拒,則永遠失去虎符。新帝太雷厲風行,他不會要一個不能爲王驅敵爲國捐軀的將軍。

遙憶當年,他拒了緋服辭了官,承受父親怒罵痛打和風餐露宿的罪,只爲遠離風暴中心,遠離那場用生命爲注的棋局。

可如今爲他,洛北看着面前萬劫不復的罪惡深淵,還是決定義無反顧跳入進去。

(七)

天寧三年,帝擢京城洛氏嫡子洛北入翰林,授太子進讀。時隔三年,這個名字再度沸沸揚揚,傳遍大街小巷。太子師,以後即是帝師。有此地位,洛府的門檻竟差點被踏破。可惜洛老爺因着前事,不能說動洛北半分,亦讓他悔恨非常。

麥草攤。

追風在攤前逛一圈,輕輕蹭着主人的手。不買一點嗎,真的不買一點嗎,聞着好香······

“你聞着也很香。”洛北漫不經心對它道。追風抖了個哆嗦,走吧,我不要了。

絳紫長衫的男人勾脣一笑,“這纔對嘛。”他修長的指插入追風鬃毛中,輕輕捋了捋,“回家了,嗯?”

追風長嘆一息。進了京之後,自家主子是越發受限了。別說上場賽跑,就是賭馬的莊子,也一個不能去。他現今是太子師,言行舉止被朝野上下千千萬萬雙眼時刻緊盯,想喘口氣都難。追風自己,也關在馬廄好久不曾外出了。

洛北牽着馬,緩步走回城南。在外一天,從清晨到黃昏,洛北僅是帶着追風在城外山郊跑了兩圈,免得馬腿生鏽。他一路走一路想,眼前迷迷濛濛的,沒有焦距眼神渙散。新帝對他的刁難和試探,他都捱過去了。可是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本是一場以生命爲注的棋局,既已入局,便要用盡一切的手段和力量達到目的。

元懿騁於他洛北,算是生命中特殊的一個。在自己窮困潦倒,追風只能吃乾草的日子,元懿騁不露骨地向他伸出援手:那從他自己俸祿中取出的薪資,那明說是爲血海實則是爲追風準備的鮮燕麥,那時不時出現在他馬棚外那石桌上的燒雞,以及那現在看來根本站不住腳的可笑理由。說到底,算他元懿騁僅是偶發善心。洛北在神機營內僅馴服了血海一匹馬,至於弓箭手和火銃手用騎兵裝備的事,他又參與不多。戰馬的膽魄本就不類常馬,講明白了之後便不會在火銃發射時驚慌失措了。

興許開始元懿騁是有讓他相助的意思,但之後那些,真的是施捨了。

他不想接受,又不得不接受。

高估自己,餓肚子無妨,但他捨不得追風受罪。

他感激他的雪中送炭。

故以命相報。

······

****

元懿騁自邊關歸來時,恰是冬至。入宮領賜之後,他心事重重地出了正陽門。雪如鵝毛,輕盈地飄落在他的甲上。六邊形,細細的霜枝,似給他蓋了一件披風,又似白狐斗篷。他回到神機營。

遠遠地,雪中一個身影漸漸清晰。藍得像墨的交領上衣,袖口曳着一尾金魚。南山千年蠶朝隮布做底的棉裙,金絲銀線繡蛟紋,低調而又奢華。二品的大員,現今是比他的官位更高了。看着前方翩然而至的身影,元懿騁內心被難以名狀的溫暖充滿。洛北牽着追風,身後跟着血海緩步走來,像是迎接他回家。

事實上也確實是的。

一人兩馬,迎一人。

洛北的長髮披在淺灰色的貂鼠大氅上,幾股風穿透了發簾,揚起縷縷青絲。他朝元懿騁笑道:“將軍,歡迎回家。”

剎那,憋在心中的情緒決堤,一年多來經受的痛苦、委屈,此刻全部傾瀉而出。只有在這,在神機營,在有那人在的地方,纔是家。淚水落下,是澀的,可笑容卻是格外燦爛的。

****

石桌上,放着從樹下挖出的凱旋酒。元懿騁看着它,頓覺莫名諷刺,心火上頭搬起就往地上砸。“嘩啦”一聲,酒水四濺,洛北來不及制止,紅着眼道,“你幹嘛!”

“······失敗的將領,有什麼資格喝凱旋酒。”

這一仗,西戎被驅到關外三百餘里,元懿騁攻下了西戎十二座城池。可是,付出最多損失最大的神機營,並未得到應有的嘉獎。帝君將最大的功勞歸給了邊境駐軍,而他這個元帥亦只是賞了黃金紋銀千兩,珍寶數箱,加了一個“徵西”的虛有封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仗打贏了,卻不能算凱旋。

洛北看着破碎的酒罈,長吁一口氣。他明白元懿騁的自責。可伴君如伴虎,不僅是元懿騁受限,他也一直被帝君試探、解剖。天寧帝極盡聰明,洛北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隱藏自己,不被揭穿內心。

與帝賭命。

他們成了局中棋,而帝王又何嘗能處於局外執掌全盤。想要贏,首先就要把自己變成一顆棋。這是博弈,更是賭局。賭了,不一定贏;不賭,卻一定會輸。

別無選擇。

最後一子,勝負方分,才見真章。

(八)

這一覺,元懿騁睡得很沉。安神香的助眠,還有身邊那人混合着酒氣和奶香的奇怪味道,神機營外呼呼作響的狂風,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那是在邊塞時他體會不到的,是他自鴻城一役後就再也未經受過的。

入夢。

****

天寧三年初,開春。浮冰消融,小溪漸漸潺潺成河。荒綠冒了新芽,遙望是滿目的青色。只是在這萬物復甦的季節,軍隊卻斷炊了。

斷炊。

一個對戰爭來說極爲可怕的事。

已到了關鍵時刻,休戰絕無可能。在挖野草吃野菜勉強撐了小半個月之後,軍隊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一切可用於充飢的物資了。神機營騎兵團的馬,成了唯一可能支撐大軍活下去的食物來源。

不知有多少騎兵是流着淚送走自己的馬,又流着淚吃下馬肉的。入營伊始,神機營便會分配給每個騎兵一匹戰馬。這幾年沒有打仗,戰馬已成了戰友,不是讓它血灑疆場而是任人分食,心中悲痛怎能言喻。

馬場的馬一匹匹變少,眼看只剩數十隻了。元懿騁一邊指揮軍隊作戰,一邊不斷向朝中上報請求軍糧。這一晚,敵軍來襲,他們措手不及損失慘重,兵力折去近乎大半。便是薰了三支安神香,也沒能讓元懿騁睡過去。

三更鼓,暗哨來報。“將軍,洛公子帶着他的馬和您的血海馬,說要出營。”

本便睡得不踏實的他翻身坐起,眉頭輕皺。“帶本將去見他。”

****

粘稠夜色中,元懿騁看見了立於兩馬一側的洛北。沉吟良久元懿騁開口:“爲何離去?”聲音含些微苦澀,旁人耳中卻是大怒雷霆。

“我本是馴馬師,現今軍中無馬,我留下浪費糧食作甚。”其實他是不吃馬肉的,留下來自己餓肚子。

一旁校尉強硬道:“人可以走,馬留下。”

洛北嗤笑,“留下?當我是腦袋被瓢砸了?這是我的馬,憑什麼留下來給你們分食?”

“大敵當前,只能犧牲!”校尉正氣凜然。

又是一聲冷笑,洛北眼中寒意更濃,直勾勾盯住校尉。未發一語,卻冷至骨裡。

“小爺我一不是神機營的兵,二不愛發善心。追風是我帶來的,現今我愛帶它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至於血海,爺可不想看它慘遭你們的毒手,就算名不正言不順,衝着它是我馴服的,我也要帶它走。”

校尉亮劍,正要攔住往外走的洛北。忽的,一股罡風颳過,他被震得後退了幾步。元懿騁垂眸,側過身去,“你走吧。”

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既如此,斷了念想豈不更好。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難以想象,這種女兒家的纏綿酸詩有朝一日竟會被他用來形容此刻。洛北走了,那個最通他心意的人走了,那個會給他清理傷口細心抹藥的人走了,那個爲他擋過箭的人走了。

洛北摸摸心口,傷已落痂,只留下一個銅錢大小的疤。他垂手,揚了馬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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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回去的艱險,除了洛北和追風血海二馬,無人知曉。他們在大城市賭馬贏盤纏,然後幾乎日夜不分地瘋狂趕路,終在第四日拂曉抵達皇城。洛北親自拿着昭寧公主的玉佩入宮覲見,一番話換來了一紙詔書。即刻撥軍馬米糧,支援徵西軍。

“草民洛北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高階上,天寧帝看着下首那風塵僕僕的少年,嘆道:“昭寧戀你,是識人;可惜你卻意不在此。”

“草民承蒙公主喜愛,不勝感激。但緋服在身,草民心中惶恐。草民本一介書生,家境清寒,何德何能受公主賞識緋服加身?”

當年,昭寧公主殿上一面,便戀上了這滿腹詩書的翩翩才子。當他進過御書房,封官文書與緋服一同抵達時,洛北恍惚許久,最終決定抗旨辭官。天寧帝意思明瞭:要麼接受官職成爲皇家駙馬,爲他所用;要麼自動辭官遠離權力鬥爭。

“也罷。朕記得當年是你祖父爲朕授課,既不願與昭寧結好,太子年幼,有勞洛卿多加指點了。”

洛北身軀猛顫。又是交換。他閉上眼,滿心滿腦皆是元懿騁坐在案前的疲態。

“臣叩謝聖恩。”一個標準的君臣禮。

****

天寧三年秋, 東陵傾舉國之力征西戎,糧馬俱足,捷報頻傳。

秋分。西戎投降,自願納貢稱臣。

(九)

恍然坐起。

枕邊睡着個歪七扭八的人,腳架在他腿上,手還環着他的腰。元懿騁感覺似有無名火從足尖燃燒到百會,燒得他頭腦發脹。匆匆下牀,用冷水洗過臉,才感到舒適了些。看向牀上依舊酣睡的男人,元懿騁輕笑,這安神香對洛北效用極大。

都過去了。

今後,無論風雨,有人陪他一起扛。

****

依舊是隆冬,雪落,無垠。洛北牽着追風,輕輕捋過它的鬃毛,低聲道。

“追風,你是這個世上最好的馬。”

雪落無聲,紅旗飄揚。兩匹馬同時衝出,馬背上兩人相視一笑。

這是洛北和元懿騁早就約好的賭局。

紅色披風在身後飄揚,獵獵作響。二馬高揚四蹄,不分先後並肩前行。環繞一圈,馬蹄踏地颳起狂風,惹得飛雪四濺。

素裹中一紅一藍的身影,格外妖冶。

衝線剎那,追風高昂馬頭,驕傲地嘶鳴着。額頭白印被它大大方方地亮出來。洛北下馬,用短匕割掉了蓋住追風右眼的長毛。

元懿騁和血海心中忽有一陣觸動。

“你是世上最好的,不用理會旁人怎麼講。你要大聲地告訴這個世界,你是紅駰,是血統最優良的馬,是一切名馬都比不上的馬。”

低沉,像是在告訴追風,又像在告訴血海,更似在告訴元懿騁,和洛北自己。

腥風血雨在即。

取勝的第一步,是堅定自己的內心。

****

天寧四年,帝君收回兵權,再度削將。不久,元家被曝出與外敵勾結,帝大怒,抄檢元府上下,未能搜得證據。元家一切在朝子弟全數除職,主系押入牢中審問查辦。

元懿騁苦笑着將弒神交還到洛北手中,然後任官差給自己上了鐐銬押入獄中。一步步往下,洛北的顏容逐漸消失不見。

元懿騁閉眼,加冠之後的第三次眼淚落了下來。熒熒的,像寶石。

或許這是他見他的最後一面了。

****

一個月後,洛北再在牢中見到元懿騁時,他已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數日非人的折磨,手上身上皆是傷痕累累。天寧帝終是低估了元家的傲骨。這一月,牢中無一人屈打成招,族中子弟也無一人有越界之舉。

“造反吧。”洛北給他上藥,漫不經心道。元懿騁一震,牽扯到了傷口,痛得他呲牙咧嘴。”你怎麼敢······”

“大逆不道?“男人笑得燦爛,一時間元懿騁好像看到了天寧元年狀元遊街時,洛北不經意撞入他眼中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九分九的把握。他哆嗦着脣,輕輕搖了搖頭,“不,元家沒有叛國,我不能······”

“迂腐。”洛北手中銀抹子狠狠戳了一下他的傷口,元懿騁的眉頓時緊蹙,擰出一個“川“字。沉吟片刻,“隔牆有耳。”

“你這樣最後也是死,不過是戰死毒死折磨至死選一種罷了。成王敗寇,你不會不清楚。”洛北眼神嚴肅,傳音給他。少頃,元懿騁嘆口氣,擁住了他。洛北感受着眼前男人身上紋理分明的肌肉抵在自己胸口,怕動作太大牽扯到他的傷口,只得回擁住他。

“元家決無可能保住嗎?”

頓,“天寧帝和皇后母家不會放過此次機會。”

太子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嫡子,長子。爲了給他的未來鋪路,天寧帝會削弱元家勢力,防止朝中臣子因元家得勢而向元妃的九皇子傾斜。而此次元家出事,背後是皇后母家推波助瀾,目的就是爲了狠壓元氏,最好是讓宮中的元妃和她的九皇子也受牽連,徹底清除潛在威脅。

只是元家確實清廉,一時竟尋不到突破。

若元懿騁此時舉兵反,則是坐實了叛國通敵的名。他寧死,也不能讓元家蒙羞。

“真不反?

“不反。”

洛北長嘆,收拾着桌上針線繃帶。”有你受的。”

元懿騁拾眸看他,忍着脣角疼痛扯出個勉強的笑。

“謝謝。記得…保管好我的弒神。”

(十)

大漠。

與西戎戈壁的乾熱不同,北漠除了乾旱,還有寒風。罡勁刮過臉頰,如刀削斧鑿,凍得人皮膚皴裂,嘴脣青紫。元懿騁身上只着單薄的麻布衣,腳踏破了洞的舊棉鞋,絮子都露到外邊了。雪水融化流入棉裡,更覺鑽心地冷。

莫須有。

流放。

這就是天寧帝的最終決定。因爲元懿騁打仗之後,不坑殺俘虜,放了大批老弱婦孺迴歸西戎。內宮爭鬥,元妃和九皇子終究是敗了,敗得一派塗地。元妃打入冷宮,九皇子進掖庭,元府主系全數流放,女眷入宮爲奴,僕從發賣。一夜之間,本是極得榮寵的元家自枝頭落入深淵,萬劫不復。

元懿騁朝雙手哈氣,試圖讓雙手的僵硬有所緩解。可現在,比身更冷的是他的心,他不敢相信天寧帝能做到這般絕情。在聖旨抵達獄中,公公宣旨時,他還殘存着渺茫的希望。

現實給了他一個狠狠的巴掌。

他終於知道洛北臨行前那句“有你受的”是何意了。先前他的眼神和話語,現在想來無一不是滿懷同情與憐憫。看人這件事上,洛北比他聰明得多通透得多。他早該相信洛北對天寧帝的看法,可卻一心推拒執迷不悟。

可笑,可笑啊。

“天寧是極可怕的帝王,是披着羊皮的狼。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是帶着極強的目的性,你若不沒防,寥寥幾問就能把你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看得清清楚楚。”

洛北的祖父不止一次在孫兒面前提到過幼時的天寧帝。他有常人不及的身份,地位,能力,心計極沉城府極深。這也是當初洛北遠離朝堂的原因之一,怕自己一個不慎,就會招來殺身滅門之禍。

元懿騁後悔自己沒有早些醒悟,可如今己太遲了。

白雪茫茫,將天地着上潔白的新裝。腳印落下,迅速被落雪掩埋。

無影無跡。

****

皇城。

洛北看着面前的人,輕嘆一口氣。

“昭寧公主,鄙人非你良配。”

昭寧柳眉微蹙,似挑非挑的狐狸眼中蘊着些許淚光。“洛郎,我不明白,我有什麼地方配不上你?成爲駙馬,你會有享不盡的榮華,你家的門楣會因此······”

“公主失言了。”洛北打斷她的話。

昭寧眼眸微瞪,詰問道。“那又如何?這緋服,有朝一日你一定會穿上!若你不願入贅,我可以去跟父王請命嫁入洛家!我們的孩子以後也跟父姓······”

再度打斷。”公主逾矩了。鄙人確非公主良配,若強行湊在一起,日後生活定無法幸福,鄙人不能破壞公主的未來。”語罷,他擡眸,“公主真想強扭瓜落的話,在下亦無法阻攔;只是警戒至此,餘下的公主自己多多思慮吧。在下還有事務在身,先行告辭了。”

昭寧痛苦地閉上眼,捂住自己的心,淚水源源不斷自眸中流出。良久,姑娘睜開眼,眸內淚光中含了堅定。“我要你,無論如何。”

****

大漠。

就在押送元懿騁的守衛不給他水喝飯吃的第四天,他奪過了守衛手中的劍,砍斷了自己的鐐銬和板枷。時隔一秋,他手上的劍再度沾了血。在吃飽喝足後,元懿騁給自己換了身行頭,隱遁入人羣中。

經受了一秋苦難,他終於在痛苦中徹底醒了過來。回首往事,他覺得曾經的自己簡直可笑。以爲拼命殺敵立功,爲帝王穩固疆土,就可以保自己一家人平平安安。疏不知帝王永遠看不到你所示的忠心,他會愈加忌憚你日趨龐大的勢力,然後想方沒法將其毀去。

“造反吧。”

他忽而明白,像當日洛北那般漫不經心地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其實並不需要多大勇氣。

只是鹿茸蛻成了鹿角,利劍在手。

刀尖就要永遠向前。

(十一)

他回到皇城,聽聞的第一件事便是昭寧公主即將大婚。今年己十九的昭寧公主終於盼來了如意郎君,不負這四年來每一刻的煎熬與等待。知道駙馬竟是洛北之後,元懿騁怔了好久。

苦笑。

是啊,他既已二十有二,成家立室不足爲怪。在這個年紀,多少男兒已成了父親。

只是近些年來元懿騁身邊皆有解語者陪伴,加之邊關重任亟待處理,故並未思慮娶妻之事。

當年昭寧與洛北之事,雖爲宮闈秘史,可他卻也略有耳聞。剛及笄的昭寧公主,殿上見了新科狀元郎一面,便吵鬧着此生非君不嫁。

如今她倒如願以償了,亦應祝賀洛北結了樁好親事。

只是心中空落落的,就好像畫圓時沒能譜上最圓滿的線。

缺了一角。

他與他,終究是越走越遠。記憶中的溫暖,歡笑,好像就差一點,又好像就剩一點。

明明觸手可及,又是遠在天邊。

消失不見。

****

是夜,醉仙樓。

洛北踏入門檻時,敏銳地感受到了投射自己身上的目光,灼熱而滾燙。他環視四周,人們高聲攀談着,做着他們自己的事,似乎一切都如同往常。洛北皺了皺眉,敲敲櫃檯,“要一罈醉仙釀,一罈孟婆湯。”銀子落出的脆響。

小二動作迅速地將酒提上給了洛北。正欲找回餘錢,洛北的目光落在了角落裡那顯得有些落魄的男人身上。“不用找了。”他擡手,點了幾個菜,“送給那桌的客人。”

“哎,好咧。”

洛北提着酒,拐到醉仙樓後老巷裡,在第四家人門上敲了三響。門內很快有人應聲問道:“叩門者誰?來自何方?”

“入門無悔,天南地北。”

門開了一條縫,洛北看了看四周,進了門內。元懿騁遲疑片刻,翻牆入了院內。

身子剛踏上屋瓦的一刻,即看見側臥的洛北躺在樹丫上,目光與他恰恰相對。

似笑非笑,似蔑非蔑。

“哐當”一聲,元懿騁自牆頭掉了下去。

****

坐在几旁,洛北打開酒罈子,將孟婆湯放到元懿騁面前。“你沒來得及喝的凱旋酒。”

二人相對,再無一言。默默飲了小半個時辰,洛北紅着眼問“你後悔嗎?”

男人怔住,欲開口卻終究緘言。洛北見他不答,複道,“反正爺是後悔了······”

他不該在元懿騁拒絕造反時撒手離開。

他不該在元懿騁叫他走時孑然遠去。

或許,在那個天寧元年的遊街日,他便不該擡眼,恰望見廊橋上那凜然背影。頭戴重盔,身着鐵甲,腰間配着把長劍的武將。

既知無緣,又何必要遇見。

“你回來倒是膽大得很,天子眼皮下,不怕爺扭頭把你押到廷上去?逃犯,還是叛國罪······”

“元家沒有叛國!”元懿騁激動了。洛北哂笑,“你是皇帝還是天寧是皇帝?除非你爬上了那個位置,否則你無論再努力,也沒半分可能爲元家平反。”

男人手上青筋一瞬暴起,猙獰如盤虯。洛北接着喝酒,他知道這事得讓元懿騁慢慢想。若他不願呢,就找個地方把他藏起來,護他一世周全;若他願呢,他洛北就捨命陪君子,同元懿騁去鬼門關走一遭。

成王敗寇。若造反失敗,叛國罪後坐實,那他和元家就真的毫無可能清白了。別說只是主系男丁流放女眷爲奴僕從發賣,誅族都是理所應當。

只是洛北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做出決定。

“造反吧。”

一個驚異的眼神。

“你會陪我嗎?”

(十二)

七月初七。

乞巧節,亦是昭寧公主大婚之日。歷盡了將盡近一年的等待,終於等到了這個黃道吉日。

東里巷二戶人家的小兒阿幺,剛滿六歲。坐在自家門外石階上逗蛐蛐。今日不知怎麼了,兩隻蛐蛐都不愛動。阿幺用草尖逗它們,才勉強鬥上幾剎。阿幺納悶了,打開籠子想把它們倒出來看。誰知剛落地,兩隻蛐蛐就飛速逃跑了。阿幺回過神來時,兩隻蛐蛐都不見影了。阿幺急,也不知怎麼辦,坐在自家在階上哭起來。

一會兒,一個駝着背拄着旗,穿道袍的男人走來,看見阿幺,忙上前來道,“小童,別哭了,快回家去吧,今天不太平吶。”阿幺擦擦淚,“亂講,阿孃今天還要帶阿幺和二哥去街上看遊街會呢。昭寧公

主大婚,要走一段朱雀街的。“抽抽泣泣。道士伸手掰掰指,一拍大腿,“壞了!今日不僅宜嫁娶,還宜戰呀!怎會選這個日子!”他手中一幻,又出現一籠蛐蛐,遞給小阿幺。

“快回家,今日千萬莫要上街去!”道士念念叨叨,一拐一拐地向着另一頭走去,留下阿幺提着籠子在階上,呆滯。

****

吉時到,轎子從公主府起駕。百年檀木雕的轎身,十數名匠精心雕鏤半年方成。棱角全數細細磨平,挑掉每一根扎手的木刺,窗戶鏤成百花百鳥朝鳳圖的式樣,若隱若現看不真切。紅狐皮墊的座,軟軟的,尖撓得手心癢。南山千年蠶吐的玉蓮絲,織作千金一方的朝隮布,掛在轎門和軒窗上。

一襲緋服的洛北坐在追風背上,神色冷漠,並未有半分欣喜。昭寧公主已得皇上應允,嫁入洛家,二人子嗣以後也同洛北姓,入洛家族譜。對其他人來說這是至高榮耀;可於洛北……他只覺這一身華貴綢緞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車隊起程,一路紅妝。街上的人們爲新郎的英俊模樣瘋狂尖叫,亦極爲羨慕昭寧公主覓得佳偶,婢女小黍在轎旁,輕聲對公主道,“百姓們都在說您和新郎官般配呢。”

轎內傳來銀鈴嬌笑。

漫過長安街,朱雀街,入皇城。

走上青玉階,白玉階,行大禮。

禮成。

正是太陽光投射在日晷上,影子正正指向中央上方午時之刻。

午,生肖爲馬。

****

入了洞房,交杯飲合歡酒。洛北用喜秤挑去了昭寧的紅蓋頭,然後就按部就班欲斟酒。昭寧叫住他,“···洛郎,我好看嗎?”

客觀講,昭寧是極美的。白皙的皮膚,盈潤到彷彿能掐出水來。澄明的狐狸眼,乾淨中又帶些嫵媚。櫻脣小巧,塗抹上鮮紅的口脂,愈發誘人。如瀑長髮傾泄在後,頭上頂着兩風雙儀掐絲嵌珠冠,鬢邊綴一排流螢金葉,長長的珠串垂在耳邊,與鑲着紅石與璇璣石的耳環互盈光豔。標準的美人。

可惜洛北意不在此。

他的人生中留給兒女私情的位置真的很少,幾乎可以忽略。在最容易春心萌動的年紀,洛北選擇拒絕了唾手可得的萬里鵬程,出門流浪。然後在最落魄之時,他遇見了那個將他的生活填塞滿當的人。

相逢意氣爲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有時他也會想,他從未接觸過的“愛”究竟爲何物。昭寧說她“愛”自己,但洛北明白那只是一種近乎病態的佔有慾,一種因偏執產生的魔障。與此相較,他與元懿騁的相互依賴,好像更接近“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狀態。

不清楚自己對那人究竟是何感情,他亦自認沒有斷袖龍陽之癖。

或許只是像魚,一離開水。

就想向湖泊瘋狂靠近。

“好看。”他漫不經心地應答,意欲繼續斟酒。昭寧笑着拿過那酒壺,對他柔聲道:“洛郎,讓我來爲你斟酒吧。”

估計是什麼儀式感,洛北鬆開了手,“你想弄就你弄吧。”

昭寧又朝他一笑。洛北不耐煩地扯了扯嘴角,背過身去看其他的東西,並沒有發覺昭寧低頭時,脣角和眼中分明的苦澀。

鞭炮燃放殆盡,樂隊的嗩吶喇叭都遠到聽不見了。阿幺要跟着阿孃二哥回家時,突然指着城門揚起的沙塵,“阿孃,那是什麼呀?”

沙塵中,血海載着手執弒神身着重甲的元懿騁,突破重圍而來。

(十三)

喜房內,映入眼是滿目的紅,向外一直延伸到天邊。案上供着紅棗花生桂圓瓜子,還擺這昭寧的女兒酒。壺內盛了一部分,盞內亦留有殘餘的兩口。洛北緊蹙着眉,看向懷中的女人。

“你怎麼不按話本子來演呀······咳咳。”昭寧嘴角溢出血,卻笑得燦爛,有些瘮人,“不是該,罵我傻嗎······咳咳。”又是幾縷鮮紅滴落,掉到喜服上,將金線繡的紋樣染紅。

洛北要出門去喚太醫,卻被昭寧拉住,“不,別走,他們,他們治不好的······咳咳。這是蠱,同生蠱,苗疆的秘術……”在昭寧斷斷續續的傾訴中,洛北聽明白了事情始末。天寧帝其實早知元懿騁逃離北漠一事,但確不知他被藏到了何處。依天寧帝對元懿騁的瞭解,遲早會有起兵的一天;天寧帝必須加大自己手中的籌碼,用以應付血戰拼殺。

天寧帝原意,是讓昭寧在喝合歡酒時讓洛北服下子蠱,而昭寧自己服下母蠱,子母蠱不能分離,食子蠱者成行屍傀儡,依附母蠱宿主而活。天寧帝知道洛北與元懿騁關係不一般,本想着可在關鍵時刻祭出殺招,未曾猜到他的寶貝女兒卻是用自己將他的棋局從根基上動搖了。

以命破局。殘忍,但卻很有效。

“…我願意…成爲你的傀儡;陪在你身邊,這樣….咳…我們也算一生一世白頭頭,到老了.…”昭寧發自內心地笑。好看的柳眉驀然皺成一團,擰得緊緊的脣角不斷溢血,痛苦非常。臉色逐漸蒼白,紫色的毒脈從心口蔓延,爬上四肢和臉龐。“吻我。”昭寧看向他,眼中滿滿都是懇求。幾剎,脣角再溢了絳紅的妖冶,如盛放的海棠。洛北不忍,慢慢地低下頭,昭寧笑着猛然撞上他的薄脣,交纏在一起。少頃,洛北感到自己的心脈猛然顫動,紫府劇烈地發疼,昭寧的笑愈發明媚,如狐妖一般。

“父皇一直說。我是自私的,或許真的是……”昭寧自胸口取出一封沾了些許血跡的信,“洛郎,不要怪我,我只是太愛你.…”她半歡愉半苦澀地露出笑顏,一行清淚自那雙狐狸眼中滾落,終是閉上了眼。

昭寧死去時,洛北終於聽到了叛軍殺入宮門的聲音。

他應該來了。

****

那一日,鮮血染紅宮牆金瓦,將剛搬進宮內的貢菊全數沾絳。戰況慘烈,元氏私軍以及元懿聘、元老將軍的專軍攻入城內,與御林軍展開了殊死抵抗。就在元懿騁劍指無極殿時,天寧帝仰面長笑,“你不想知道,陪你出生入死的太子師,你拼死拼活保護的元家家眷,被朕藏到何處了嗎?”

元懿騁敏銳地察覺了天寧帝話中挑釁。“你把他們如何了?”

“如何?那便讓你死前看看!”天寧帝手一揮,僕從押着面如死灰,毒脈爬滿臉龐的洛北上殿。元懿騁看着分明不對的洛北,心中警鈴大作。”你,你做了何事?”

僕從放開手。天寧帝看向一旁眼神空洞的昭寧公主,只當她是剛失了意中人悲痛難耐,命令道。“昭寧,讓元將軍看,朕對他的友人做了什麼。”

洛北彷彿接收到了指令,拔出一邊侍從鞘中劍,僵着身子重重邁步,向元懿騁步步逼近,元懿騁連連後退,手中弒神不敢動作,怕誤傷了他。”洛北,洛北是我啊!”

男人渾然不覺,擡起手中重劍劈砍,左右揮舞。只聽見空氣撕裂的聲音和元懿騁的呼喚,還有天寧帝的笑聲

肆無忌憚。

洛北停下了手中劈砍的動作,喉嚨滾動發出不屬於他的低沉渾濁的聲音,一字一頓,打在元懿騁心上。

“你,收,手,吧,你,打,不,過,陛,下。”

元懿騁終於明白,朝階上天寧帝怒目而視,“苗疆同生蠱!行屍傀儡!你竟然!”

堵在喉頭的話卻再也講不出來。

“你殺了朕啊,朕死了,就再沒人知道苗疆大巫身處何處了!就沒人知道元家家眷去往何方了!哈哈哈······”

弒神落地,元懿騁繳械閉眼。終究是根基太淺,動搖不了這聰明之至的帝王心。這一仗,勝利唾手可得,卻是敗得一蹋糊塗。天寧帝知曉他的弱點,現今除了洛北,天寧帝還握着他的家人性命,籌碼衆多。此時不殺他,大軍壓城,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怎會一時腦熱,孤注一擲地起了兵呢……閃過一抹悔恨,但他終究只是緘默着等待友人刺入胸膛的一劍。

哧。

****

天寧帝的笑頓時止住,他低頭看向自己胸前透出的短劍,不敢相信。又是“哧”一聲短劍拔出,天寧帝按住心口倒地,努力地回身想看清對他下手的人。

就在驚愕中,天寧帝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洛北恢復了常人的模拌,轉轉頸和肩,“還挺難裝的。”身後,私軍衝入殿內,將所有天寧帝的人殺了個精光。

“你······沒中蠱?“元懿騁眸中亮光驟起,欣悅自脣角浮現。洛北哼了一聲,“小爺我是那麼好算計的?”

能算計皇帝的人,自然不好算計。元懿騁沒回話,看向階上手執血刃,表情呆滯的昭寧公主。一身喜服頭戴風冠,美麗與可怖並存。“到底怎麼回事?”

洛北從衣中取出昭寧的信遞給他,“自己看吧。”

元懿騁蹙眉接過,拆開。

****

“洛郎見字如晤:切問君安。自遇君以來,昭寧心中再無容人之地。誠信切盼四載,終得如願,覓得佳偶。世人皆道你我金童玉女,天生良配,昭寧卻知你心不在兒女私情,惟願無官無職,自由無羈闖天涯。定親以來,每夜不能寐,懼君明朝一紙鴻雁,棄我而去……”信中寫明瞭對洛北的偏執愛戀,對她的自私行爲作了道歉。

“昭寧此生只盼比翼連理,永結同心,與君攜手共白頭。奈父命難違,昭寧不願見君成人之傀,但以身相代,換洛郎神靈具全…”

“諒昭寧思君切切,雖入地府亦念君思君,盼有朝得以同君黃泉相見。故以毒藏齒間,以吻封緘……”

洛北身上中的九情毒,三年尋不到解藥——製毒人的眼淚——便會急速衰老死去。這是昭寧至毒的愛戀,是對洛北的詛咒。信中還講明瞭元家人藏身之所,令元懿騁大喜。

信末是昭寧的祈願。

“…來世願做天上水,江上霧,行過山與川,不落地,不生根。”

“昭寧絕筆。”

合上信,洛北對元懿騁投去一個苦笑。

****

次年,元懿騁登基,年號北嘉。原元氏叛國案平反,恢復聲譽。元氏主系,元懿騁堂兄弟封公加爵,衣錦貢駟不一一盡言。

冬。

走入別院,一支臘梅吸住了他的眼球。隨即,便是披着灰鼠大氅的人立於樹下,清掃着落雪。元懿騁直勾勾盯着那景,景中的人,只覺爲物都於眼中褪包。爐內用折下的梅枝作柴薪,滾着晨露聚水沸湯,瀰漫出沁人的芳香,血海和追風在馬棚裡吃着糧草,安安靜靜。

拿着笤帚的洛北動作一頓,喉中腥甜上涌,驀地嘔出一口血,濺在純白的雪上,一時分不清是血,還是飄落的梅花。

大限到了。

九情毒性之剛烈是元懿騁沒想過的。第一年,新君上任多雜事,他沒能親自去訪名醫。而手下人自苗疆帶了新巫回來,亦只堪堪解了那同生蠱,使得洛北可以脫離同生蠱十步之內的範圍束縛。第二年,他帶洛北走遍六嶺七川,那些名醫神聖手卻都對九情束手無策。最後一年,洛北放棄了尋找解藥,將天下各處馬場莊子都跑了個遍,亦算是完成他最後的夙願了。

“你來了。”

洛北用袖子抹掉脣角的血,就像當年他用袖子抹油般自然。元懿騁看了心疼,畢竟是他無用,即使稱帝,卻連解了九情的法子也沒有。他倒是爲元氏平反了,可代價卻是犧牲摯友的生命。

無能爲力。

洛北坐下,拿着暖爐熨手。呼出的氣在空氣中變成白霧,在這冰天雪地間倒是應景。三年來,九情把他折磨得消瘦,面色亦逐漸蒼白,顯得整個人極爲憔悴孱弱。也只有在跑道上,他同追風在一起時,眸中才會生出亮得驚人的火光。

“給我留幅字吧,作個念想也好。”元懿騁對洛北道。男人點頭,自房內取出文房四寶,鋪在案上。蒼遒有力的筆畫行雲流水,寫下的卻是那麼傷感的句子。

是昭寧留給他的活。

來世願做天上水,江上霧,行過山與川。

不落地,不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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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款時,洛北的筆一頓,將名姓洇開。他捂住心口,噴出一口紫血。

真的該走了。

洛北放下筆,讓元懿騁攙着他走向馬棚。追風和血海似乎都知道他將要離去,紛紛發出悲鳴,彷彿這樣就可以留住他似的。洛北笑着撫撫它們的。頭,先對血海道,“你是戰馬,馳騁沙場纔是尊嚴。”又復向追風,伸手掀開它的鬃毛,露出那方白印。

“你是血統最好的馬,這方白印是血統的象徵,是紅駰的徽記。明白嗎?”

兩匹馬低聲嗚咽着。

男人回身,脣色己趨青紫。”屋裡暖,進去坐吧。”

到了榻上,洛北已無法站立,驀地嘔完血後就撐着牀沿坐下。元懿騁挾着他的助,正欲鬆手,被洛北反手抱住。

“再陪我一會吧。”

就這樣安靜了一刻鐘,洛北聞着他身上的檀香,寬慰地點頭,斷續道,“去,去點一支安神香吧……”

元懿騁鬆開他,手滑落時又被他攥住,緊握了幾剎才放開。元懿騁打開香爐放入安神香,正要拿火石點燃時,發現榻上的洛北已閉了眼。

在這個大雪覆地的冬,這個梅香瀰漫的小院,他此生摯友終是沒抵

住毒藥的侵蝕,被這漫天雪帶走了。

案上的爐裡,晨露還在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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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嘉十三年,帝讓位於長子,隱於林間。

傳聞他在招搖山上找到了一個得道仙人,助他將洛北殘餘的靈魄

,封入了那幅字中。這幅字就掛在居室內,每日他晨起或就寢時皆能看.見。慢慢地,他的記憶逐漸消退,也不再記得身邊人。

長子到別院見他時,元懿騁正牽着追風血海,手執弒神欲出行。皇帝詫異道:“父君,您要去何處?怎不命駕?”

男人笑着擺擺手指了指自己腰間卷軸,又指指身後的追風。

“他把字和馬都落在我院裡了,我要去找他呢。”

男人跨上馬。皇帝忙攔住,“哎!父君!您去找誰呀?!”

血海雙蹄高揚躍過人障。載着元懿騁絕塵而去。追風緊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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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世願做天上水,江上霧。

行過山與川,不落地不生根。

此去一路跌宕,不嘗人間百味。

遇見春,入眼皆是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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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有來世,定不再負卿,這次換我用性命護你。

以我之名,冠你之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