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兒怪異地笑笑:“他說他是因我而死,他要我償命。”
孔甲大驚,緊緊地抱住靈兒,似怕靈兒這便離他而去,“叫他出來見我!是我殺了他,與愛妃無關。”
靈兒仍然怪異地笑着:“他說陛下是爲我才殺他,所以他纔來找我。”
“不是!不是!”孔甲終於感覺到慌亂,這個秘密,他一手佈置的計劃,本就是爲了殺光與這秘密有關的人。他緊緊抱着靈兒,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個秘密,“我殺他與你沒有關係,我本來就要殺他,還有趙嬴子,他們兩個都要死。”
靈兒眨了眨靈動的雙眸:“可是他說陛下是惱了趙嬴子帶走我,纔會牽怒於他,他才死於非命,他說都是我的原因。”
“不是因爲你,”孔甲遲疑着開口,“不管趙嬴子是否把你帶走,我都會殺他們。”
“爲什麼?”
孔甲咬了咬牙,“因爲趙嬴子是我堂弟的兒子,當年我本以爲我堂弟已死,才命人將他的屍體丟進溝渠。想不到他沒有死,反而因此死裡逃生。我自從知道這件事後,就一心想要殺死他們。”
“這麼說,”靈兒輕聲道:“尋找御龍人是陛下用來除去他們的計劃?”
“是!”孔甲不由自主地點頭,他輕易地亂了陣腳,只因靈兒是他深愛的女子。也許他的愛只是因爲貪歡好色,時日也不會太長久,但在這一刻,他是真切地愛着靈兒。
靈兒淡淡地笑笑:“我只怕他不會放過我。”
“那怎麼辦?”孔甲手足無措。
“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試一試,就怕陛下不願。”靈兒說得雲淡風清,不帶一絲情緒。
“只要能救愛妃,什麼辦法我都願意嘗試。”孔甲反應不出她所料,她越是淡然,他反而越是急切。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地不平等着,將對方視如珍寶的那一個,必然是處於劣勢。因他是真愛她,而她卻全不曾有一絲愛他。
“大王何不爲師門建一座廟宇,修建他的塑像,並封他爲神,令他享受百姓的祭拜。他的冤魂有了歸所,又感念大王的恩德,想必就不會再爲難臣妾了。”
“原來是這個辦法,這有何難。”孔甲立刻起身擬旨,不過是封一個死人爲神,在他是舉手之勞。修建廟宇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國庫尚算充實,要撥些銀兩不在話下。
果然旨傳下去後,靈兒便安穩了許多,也不再在夜裡驚起。想必是冤魂接受了這個安置他的方法,不再鬧事。
廟宇的地點被設在城外的山頂上,據靈兒說那是出自師門的授意。師門是修道之人,一心想要飛昇爲仙,越接受天空的地方就越適合安置他的靈魂。
廟宇修建得很快,春天還未曾結束,師門祠便已經修建完畢。祠的正中是師門高大的石像,比本人要顯得英武不羣。祠外則遍植桃李,因傳說中的神仙是吃桃李的花瓣度日的。
許是天子親封的神,祠未建成,就有百姓前來祈福。又風傳這師門之神十分靈驗,有求必應。
民間的傳聞本來就是一傳十十傳百,靈驗與否這種事情,誰也無法說得準。但在浮生中苦苦掙扎的生靈卻願意相信會有這樣的神靈來解除自己的苦難。
師門祠的名聲便越來越大,人人都在盼着祠建成的那一日。
直到祠終於建成,天子也將於第二日前來拜祭。這亦是靈兒想出的主意,據說只有天子親自前往拜祭,師門才能徹底平息心頭的怨恨。
孔甲立刻應承了,只要靈兒能夠平安無事,去拜一拜又有什麼關係?他每年四時都要拜祭四面八方的神靈,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不少。
靈兒見他囑人去準備拜祭之事,心知自己正在將他推入死亡的陷阱。
他到底是她的丈夫,雖然他有許多妻子,但自靈兒進宮後,他便似只剩下靈兒一人,對其他的女子不再問津。
靈兒從未感覺到來自於其他妃嬪的威脅,有時她甚至懷疑,這宮中真的還有其他的女人嗎?
她知他對她的寵愛是極深入的,深入到爲她擋住了後宮的一切風雨。
只是她仍要出賣他,爲了她的哥哥,也是她唯一深愛的男人。在這個故事中,沒有對與錯正與反,如果一定要說有錯的話,錯的也是命運。
與此同時,在剛剛建成的師門祠中,趙嬴子正在悄然佈置着一切。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着,到了明天,孔甲就會死!而他的師傅師門也會成爲名聞天下的神邸。
他從來沒有想過成爲天子的可能性,雖然他的父親廑是真正應該擁有天下的人。但在過去十幾年的生命中,他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御龍人。
他其實也應該是一個御龍人,他本就淡漠如仙,卻出乎意料地被牽扯進這些無端的恩恩怨怨。
明天會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
他夜觀天相,早便預測到了這一點。這個日子也是他與靈兒精心安排的,只有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裡,才能實行他的計劃。
這些日子以來,他更加無師自通地領悟到了許多歷代御龍人都無法通曉的技巧,這或者就是天賦吧!
他現在明白師傅爲何會說他死去的父親是最有天賦的御龍人。這天賦並不曾隨着廑的死去而消逝於世間,反而數倍於前地藉由着趙嬴子的身體而存在着。
他在每棵樹頂都裝上青銅的長針,又用銅線將長針連接在一起。
天子前來拜祭的時候,百姓便會被隔離在山下,到時他們將會看見傳說中都不曾聽到過的奇景。
師門使火!
他在心裡默默地念誦着這四個字,即便到了現在,他仍然不知這四個字會成爲傳奇。但在此之前,他已經悄然在坊間傳播着師門的神蹟。
師門是精通用火的神,祠落成之日,人們會看見師門使火。
一切佈置停當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落在懷中的七彩陶罐上。孔甲死了以後,他會回去找靈兒。
他曾經說了一個謊言,他告訴靈兒他會帶她走,找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村落,相偕到老。他不知靈兒是否相信了這個謊言,在他說的時候,是全心全意的。
他的眼前甚至出現了一個如畫的小村莊,他與靈兒結廬而居。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結廬而居,以什麼身份?兄妹?夫妻?
其實他母親離去後發生了何事,只有那條龍才知道。無論師門或者是七海都是自占卜中感應到靈兒是他的妹妹,可是又有誰能證明?
也許,也許,靈兒不是他的妹妹,也許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他用力甩了甩頭,無論靈兒是否是他的妹妹,她是龍與人的孩子,生來就是妖孽,這樣的孩子本就不該來到人間。
他把七彩陶罐拿出來,貼在自己的頰上。陶罐冰冷,令他的心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以後,靈兒就要孤獨地被封印在陶罐之中,也不知多少年後纔會有人打開這個罐子。
他在師門的塑像前坐了下來,這些日子,他都棲止在這裡。誰也不知道這個看似落拓的外鄉人就是天子一直在捉拿的逃犯。
到了明天,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的心有一絲疼痛,靈兒,我知道你一定會恨我!過了明天,我就會死去。如果還有來世,如果你能夠離開這個陶罐,我但願你不會再遇到我。
天子的拜祭儀式被安排在這一天的傍晚時分。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誰也不會料到傍晚時分會有驟發的雷雨。
靈兒並不曾陪伴孔甲前去,如同祠堂之類神聖的地方,婦人都不被允許接近。她獨自在後宮中等待,看着天漸漸黑了下去。
天空中布起了烏雲,一道閃電自天邊劃過。
靈兒的心一顫,終於要結束了嗎?
終於要結束了嗎?
孔甲的心裡也在想着同樣的問題,拜祭過了師門,他的陰魂就該放過靈兒了。但,趙嬴子還沒有死,這始終是他的心腹之患。
他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可是在他死以前,一定要殺死趙嬴子。只有這樣,他才能永絕後患,爲他的兒子鋪平前方的道路。
如果趙嬴子還活着,他便是死也死得不甘心。
他走下馬車,看見天已經黑了,天空之中隱隱現出閃電的影子。
他皺眉,問身邊的宮人:“爲何會有風雨?”
宮人擡頭看着天空:“奴婢也不知道,幾位天象師都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想不到還是有不測風雨。”
他揮了揮手,匆匆進了祠堂。
堂中間立着的師門像比正常的人要高大了許多,他不得不仰頭看着師門。這使他多少有些氣悶,到底這是一個死在自己手下的人,現在他卻要在他的面前頂禮膜拜。
不過他是一個迷信鬼神成癡的人,無論是否爲了靈兒,他都不願得罪已死之人。
這就是人們的可笑之處,當人活着的時候,一點都不會懼怕,甚至輕易便取人性命。可是人一死,地位就莫名地改變了。
人不怕殺人,就怕被自己殺了的人。
身邊的太監大聲誦讀了祭文,他將需行的禮儀都行過了。外面傳來了雷聲,這雨就要落下了。
他急着回宮,風雨之夕,本該纏綿在溫柔之鄉,他卻在這城外的山頂上拜祭一個死人。
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好似落入了一個圈套之中。
他走出祠堂的大門,正要踏上馬車。
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忽然整個桃李樹林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孔甲一怔,這火是一下子就燒起來,而且是四面八方同時燒起來。整間祠堂都被桃李樹林牢牢地圍着,因爲仙人是要吃桃李花瓣度日的。
桃花樹林一燒起來,便將這一隊人圍在了大火之中。
他驚懼,嘶聲高呼:“這是怎麼回事?”
身邊的侍者臉色蒼白,喃喃自語:“師門使火!師門使火!”
他大驚,抓住那名侍者:“你說什麼?”
那侍者驚恐萬狀地緊盯着他:“陛下,師門是個神仙,您殺了一位神仙,現在他來報復你了。”
他咬牙,一掌擊在那名侍者臉上:“你胡說些什麼?”
那侍者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陛下,坊間早有傳聞,師門會用火。您看這火,來得沒有一點徵兆,一燒起來就全都燒着了,那不是神仙點的火又是什麼?”
他不由後退,師門使火,師門使火!
又是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傾盆大雨終於伴着閃電落下。
他大喜:“下雨了,下雨了!”
雨能熄火,這是誰都知道的常識。
只是他卻不知,雖然雨能澆熄火,但不斷落下的閃電又會重新將火點起來。
火越燒越猛,火中的人們四處逃竄。
孔甲氣急敗壞地抓住一名侍者:“帶我出去!快帶我出去!”
那名侍者用力推開他:“我都出不去,怎麼帶你出去?”
他大怒,大聲叫道:“誰能救孤王封萬戶侯。”
一名侍者哭喪着臉:“我也想當萬戶侯,但整個山頭都着火了,誰也出不去了。”
誰也出不去了?
我不信,我不信!我是天子,我絕不能死在這裡!
孔甲無路而逃,衝回祠內。師門的塑像高高在上,冷冷地注視着他。
他伸手指着師門:“你看什麼?你在看些什麼?你活着的時候孤王就不曾怕過你,你死了,孤王更不怕你!你出來!有本事你就出來讓孤王看看。”
石像的嘴角似帶着一抹嘲諷的笑容,默然不語地注視着越來越大的山火。
“你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孤王能讓你死,就不怕你。孤王不怕你!”
孔甲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他喃喃自語:“孤王不怕你!孤王誰也不怕!孤王是天子,順應天命,這天下都是孤王的!”
天下,他不由望向祠外,雨仍然傾盆而下,火也步步逼近。原來天下是如此之近,近在咫尺,又是如此之遠,遠如天涯。
山下許多百姓都看見了山上驀然燃起的大火,人們議論紛紛,“下雨的日子也會有山火?”
“聽說天子正在拜祭神仙。”
“難道是神仙怪天子殺了他,所以要天子償命?”
“一定是這樣,別忘記那位神仙是會用火的神仙。”
師門使火!
百姓們不由下拜,師門果然是位神仙啊!
人羣之後,趙嬴子冷冷地看着被火光籠罩着的山頭,一切都不出所料,但卻又出乎意料。火着起來了,而且一下子就燒得猛烈,他不知這是出自上天的意思,還是他計劃的結果。
無論閃電或者是大火都是他的嘗試,而使這一切成爲事實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
天意不可測,於此之時略能窺見一斑。
趙嬴子感覺到自己心底的邪惡,爲了殺一個孔甲,卻連累許多人無辜慘死。計劃之初,他就已經預知這一點,但他仍然按照計劃進行着。
曾幾何時,他是連小動物都不願意傷害的。不知是這世界改變了他,還是這本就是他的稟性。
他看着火燃燒,他不願離開的原因是他怕萬一孔甲會從火中脫身。
那火燒了整夜,直到天快亮時還未曾熄滅。沒有人從火中逃出來,所有的人都死在火裡。
他確知這一點後,便向着城中行去。
他一路慢慢地走,雨下得很大,他的全身早就溼透了。不過他一點也不在乎,不過是淋雨,以前在江湖上流浪的日子,淋的雨還少嗎?
倒是自從住進了養龍居後,他就很少淋雨了。
淋雨的感覺讓他想起了逝去的時光,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就這樣跟在師門的身後,怕被師傅獵獵的衣角打中面頰。
他擡頭看看前方,前面空空如也。
下大雨的日子,朝歌的百姓都還沒有起牀。
他想若是這條路能再長一些就好了,他就可以想起更多的事情。但這條路卻太短,不一會兒他便走到了皇宮前。
他凝視了片刻雨中的宮宇,次次第第,錯錯落落,許多飛檐下掛着銅鈴。風兒輕拂,就能聽見隱隱的鈴聲。
他想起他從未謀面的父親,他就是在這裡長大的嗎?
想到這裡,他又有些感傷。他想他真是脆弱了,過去的十幾年時間,他都不曾有過感傷這種情懷。
他輕易地進入後宮,守衛被換成了靈兒的親信,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總是遊刃有餘。
他推開靈兒寢宮的大門,靈兒自桌前喜極起身,兩人默然對視。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