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燭火如豆。
周遭連呼吸聲都寂靜得聽不見。
此刻局勢不明,顏鳶也不敢貿然開口,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
楚凌沉正安靜地慢條斯理地翻閱着《十大酷刑》,燈火在他的下頜附近勾勒出晦暗的光影。他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不過卻有一股難言的陰沉潮溼,慢慢地浸潤顏鳶的周圍。
這皇后大概要當到頭了吧。
運氣不好,爹爹的定北侯也差不多了。
顏鳶在心底哀嘆。
她心中絕望,肩膀越發低垂。
楚凌沉擡起頭時,看見的便是垂頭喪氣的顏鳶,頓時眼裡閃過一絲嘲諷。
她也許是一個善於狡辯博弈之人,但她並不是一個善於遮掩心情的人,此刻她死氣沉沉滿臉沮喪,看起來更像是一顆不大聰明的蘑菇。
楚凌沉盯着她看了會兒,才緩緩道:“水滴刑,與西北地理不合,可改爲螢甲蟲。”
他的目光落在顏鳶身上,聲音冷淡:“何解?”
顏鳶的腦海裡還在奏哀樂,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楚凌沉是在念她在《十大酷刑》裡頭的批註。
他竟然真的在看書?
顏鳶震驚的目光和他相接。
楚凌沉然低垂了眼睫,聲音越發冷漠:“怎麼,皇后不願意回答?”
顏鳶眨了眨眼,臉色還有些呆滯。
她當然不是不願意。
她本以爲楚凌沉說的第一句話會是“給孤跪下”,沒承想只是問了點批註……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總比他一開口問“你昨夜在孤書房做什麼”要好太多。
他既然問了,她就老老實實回答:
“水滴刑是用水滴折磨人的心智,用刑方法是用黑布蒙上被審之人的雙眼,使其無法視物,然後在他的上方捆上一壺水,壺底穿上小孔,然後把人置於靜室之中,水落於人上,三五天之後便可使人崩潰。”
“但是西北常年覆雪,一年裡頭水不結冰的時辰太少了,水燒開了放入壺中就太熱,涼了很快就會凍上,再者熱度不一的水滴落在人身上,效果應該也沒有尋常水滴好。”
她一邊回答,一邊擡眼偷偷看楚凌沉的臉色。
彼時楚凌沉正微微側着頭顱,低垂着眼睫,竟然當真是在安靜地聽講。
“螢蜘是雪地森林裡一種甲蟲,形如烏龜,足長過寸,十分膽小且畏熱。”
“用絲線系在它的赤甲之上,掛在犯人頭頂,它隔一陣子便會伸腿,觸碰到皮膚就會縮回去,如此循環往復,應是與水滴相似的效果……”
顏鳶回答完,便惴惴不安地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沉默了一會兒,纔不屑道:“區區小蟲,何足畏懼。”
他看起來不像是生氣,反而像是真的在探討。
也許他真的是對《十大酷刑》起了興趣?
僅此而已?
顏鳶稍稍放鬆了一點點。
“陛下有所不知,蒙上黑布後,受刑之人便如同瞎子。人一旦看不見,感觸到的東西和往常是不一樣的,知覺被放大時,再小的恐懼疊加也會擊潰意志。”
區區水滴,小蟲一隻,當然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黑暗與未知,重複與單調。
人心既是這世上最堅固的東西,也是最脆弱的東西。
這便是顏鳶對《十大酷刑》頗有興趣的原因,最厲害的刑罰往往用的是最兵不血刃的方法。
“是麼?”楚凌沉淡道,“但若知道是水滴刑,即便矇眼也無用。”
那就是另一個領域的探討了。
顏鳶逐漸忘了眼前的處境。
她不自覺地靠近了幾步:“用上這刑罰的人,多半是敵國的高等奸細,陛下可知高等的奸細有什麼特徵?”
楚凌沉靜靜看着她,盯着她眼底的那抹明豔若有所思。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應了一聲:“嗯?”
顏鳶得到了滿意的迴應,頓時露出了滿足的神色。
“他們多半出身貴族。”
“這些貴族啊,也許受過刑訊的鍛鍊,也許心有信仰富貴不能移,但這羣人有個致命的缺點。”
“他們自小沒見過多少蛇蟲鼠蟻。”
乾乾淨淨養大的公子哥兒,即便被訓練完做了奸細,結束了任務之後也會換上乾淨的褻衣休息,這種人打小接觸蒼蠅的機會都不多,更何況蛇蟲鼠蟻。
所以她在翻閱時,纔會突發奇想,換上邊境的一種六爪小甲蟲,效果肯定要比水滴還好。
“嬌滴滴的貴公子,又蒙上了眼睛。”
“莫說是蛇蟲鼠蟻了,就算一隻兔子都會嚇個半死。”
興趣所致,顏鳶說得有些忘乎所以,絲毫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君主已經陰沉下了臉色。
等她從熱絡中冷卻下來,才察覺書房裡的空氣早已經凝滯。
顏鳶:……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顏鳶恨不得穿越回半盞茶的時辰之前,捂住要侃侃而談的自己的嘴巴。
可惜時間無法倒流,顏鳶只能垂着腦袋,等着楚凌沉的審判。
可楚凌沉卻遲遲沒有開口。
時間流轉。
寂靜就像拖長的絲線。
一點一點纏縛胸口的心跳。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凌沉的聲音才終於響起:“過來。”
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顏鳶沒有選擇,只能硬着頭皮走上前,和他隔着一張書案面對面。
楚凌沉只用餘光看着她,慢吞吞道:“近一些。”
還能怎麼近?
難道要我上桌嗎???
顏鳶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抗旨,於是試探性地把往書案上俯下了身體。
顏鳶:“?”
恰逢楚凌沉擡頭。
於是鼻尖幾乎對上鼻尖。
楚凌沉眼睫顫了顫,忽然急促地吸了口氣。
於是顏鳶便看見他的臉上浮現肉眼可見的窘迫,而後慍怒遮蓋了窘迫。
楚凌沉:“顏鳶。”
顏鳶:“???”
楚凌沉冷道:“孤讓你繞道過來。”
顏鳶:“……”
顏鳶:哦。
原來是這個意思。
……
大概塵孃的藥真的是影響了腦子吧。
顏鳶一邊絕望想着,一邊老老實實地走到了楚凌沉的身側站定。
此時她居高臨下,對楚凌沉面前桌案上的文書內容一覽無餘,目光能夠輕而易舉地捕捉到楚凌沉的側臉,濃密的眼睫,還有那一節白皙的側頸。
這還是她第一次走到楚凌沉的身側,這角度看起來有些新奇。
從前楚凌沉也曾經賴在她書房裡過一陣子,但她和他的距離並沒有這樣近過。
有時是像方纔那樣,楚凌沉坐在座上,她隔着書案被他拷問內折的處理;有時是她坐書桌旁,楚凌沉坐在對面的梨花木椅上闔着雙眼入睡。
可現在的距離很奇怪,也很危險。
顏鳶盯着楚凌沉蒼白的後頸想。
若是她心懷不軌,只需要一片小小的瓷片,就可以讓他一命嗚呼,再若是從前的寧白,她甚至並不需要瓷片,只需要一個手肘就可以拗斷他的脖頸。
僵持間,楚凌沉已經擡起了頭:“顏鳶。”
顏鳶回過神:“嗯?”
楚凌沉的神色有些僵硬:“看該看的地方。”
顏鳶:“……哦。”
她抽回凌亂的神思,注意力重新落書案上,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書案放着的並不止《十大酷刑》,還有一摞奏摺,還有幾張素白的紙。
每一本奏摺的開場白都是“臣某某上奏,啓稟聖上”。
楚凌沉把那些奏摺一本接着一本打開反折,露出裡頭第一頁的內容,然後疊成一小摞,放在自己的面前。
這是在做什麼呢?
顏鳶心中疑惑,沒敢問出口。
楚凌沉頭也不擡,緩道:“看好,孤只做一遍。”
他當着顏鳶的面,拿起了第一份奏摺:“尉遲江濤,尚書令,清流中的蠢貨,鈍刃。”
他把屬於尉遲尚書的奏摺放到了書案的左上角,又取過第二本,放到了書案的中間:“旗嚴,刑部侍郎,已故太傅的門生,雖依附戚黨,但還算剛正。”
他又取第三本,掃了一眼,淡道:“宋徵,大理寺少卿,宋莞爾的族兄,是個貪財廢物。”
顏鳶:“……”
楚凌沉的聲音不急不緩,一邊介紹百官,一邊把他們的奏章分門別類地放在書桌上不同的位置。
顏鳶起初渾渾噩噩,越到後面思路越發清晰。
她知道,楚凌沉此舉是在想她介紹前朝的黨派格局。
楚凌沉對大臣的分法與她想象中很不一致,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那些文官武官,家族與家族,所有的關係縱橫交錯,但每個人又都是獨立的個體,又豈是區區新舊外戚,清流軍政可以囊括的?
如果黨爭講究如何站隊,如何升官發財,排除對手,那楚凌沉的分類顯然是按照這些人如何物盡其用來的。
善惡曲直,黨派站隊,反倒不是那麼重要。
這就是帝王之術嗎?
這可比戴什麼釵環配什麼香,如何把藍花雀羽的顏色排列成瑰麗的鳳凰有趣多了。
顏鳶看得入神,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大。
楚凌沉此行的目的難道不是興師問罪?
可他爲什麼要對她說這些呢?
這些東西何其要害……
楚凌沉擡起頭看着顏鳶的眼睛:“記住了麼?”
顏鳶:“……六成。”
她素來記性不差,可他分的類別實在太多,這上百個名字還附帶着官職秉性站隊,要想全部記下談何容易?
楚凌沉淡道:“所以,定北侯府的信差在帝都城停留,如若想籠絡人心,儘快平定藍城餘波……”
他把分門別類的奏摺又重新歸爲一摞,細長的手指在其中抽拉,徹底攪渾了原來的秩序。
而後他擡起頭看着顏鳶:“應該拉攏哪些人?避開哪些人?分別是脅迫還是賄賂,如何找到他們的權柄?”
顏鳶:“……”
楚凌沉慢慢悠悠道:“孤只給你三天時間,想出應對之策。”
他的聲音不重,與其說是嚴苛的老師像學生提出考驗的問題,不如說像是蟄伏已久的獵人拋出一個捉弄人的狩獵信號。
厚厚的一摞奏摺,沉甸甸地放到了顏鳶面前。
顏鳶心中思緒萬千,不敢貿然伸手。
她雖然現在腦子有些糊塗,但也明白,楚凌沉交給她的並非簡簡單單一摞奏摺,而是一些更加要害也更加不可說的東西。
可是他的目的呢?
總不可能是真打算帶個徒弟吧?
楚凌沉的嘴角勾起一絲細小的弧度:“怎麼,是想不通,還是不敢接?”
顏鳶果斷搖頭:“臣妾母家信差停在帝都城,不是爲了這些。”
她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可今天這份東西,不是棋子應得的。
這狗皇忽然變成了活菩薩,她若是真回答得太好,恐怕纔會死無全屍吧。
顏鳶的臉上大刺刺寫着“不信”兩個字。
她躬身行禮,抓住一切機會表明態度:“況且臣妾奉公首法,不作此等逾矩的假設。”
楚凌沉冷笑:“皇后怕是忘了自己在哪條船上。”
顏鳶擡起頭,目光炯炯:“陛下是君,臣妾是臣,陛下想讓臣妾揹着船走,臣妾也甘之如飴。”
楚凌沉:“……”
她只差在額頭上貼一張“我不造反”的紙條了。
可偏偏,楚凌沉聽了似乎並不十分滿意。
他盯着顏鳶,眼瞳深處泛起微惱的氤氳,眼看狂風暴雨就要落下,卻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發作。
他只是閉上眼睛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眼裡的惱怒竟然就這樣散了開去。
顏鳶原本已經做好了博弈的準備,結果他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反倒讓她不會了。
這狗皇帝是脾氣變好了嗎?
還是他挖了更大的坑?
顏鳶彷徨間,楚凌沉已經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站起了身。
他說:“孤累了。”
顏鳶心中一亮:“那臣妾送……”
楚凌沉並不搭理她,他只是繞過書案,走到了書房的另一側,找到了一張睡榻,躺下了。
“……?”
不是,這書房裡哪來的睡榻?
她的梨花木椅呢???
顏鳶看得目瞪口呆。
那還是一張極大的睡榻,比楚凌沉房間裡那張要大上不少,睡榻上還貼心地擺了雙人的枕頭。
楚凌沉已經在上面閉上了眼睛,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並不打算離開的樣子。
顏鳶在原地磨磨蹭蹭,剛要開口請辭。
困頓的冷漠的聲音響起:“不準走。”
顏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