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了,那我睡哪裡?
顏鳶當然不敢把這句話問出口。
書房裡的榻是一張雙人榻,榻上的枕頭也是雙份的,但就算借給顏鳶十個膽子,她也是不敢躺到楚凌沉的身邊去的。
倒並非完全因爲羞澀。
只是她清楚記得,昨夜楚凌沉還清醒之時,她也是曾經壓過他解了他衣帶的,那時候的楚凌沉眼裡寫滿了無措,一雙手死死護着自己的衣襟,看起來三貞九烈得不行。
她又不蠢,當然看得出來,楚凌沉並沒有那個意思,而且十分抗拒。
那強求便沒有意思了。
小命更爲要緊。
不如和從前一樣,他補他的覺,她做她的功課。
顏鳶磨磨蹭蹭,又繞回了書桌之前,把那一堆奏摺一份一份排放在桌面上,一邊排列一邊記憶。
這原本是極其簡單的事情,只是不知道爲什麼,今夜卻心浮氣躁,情緒難平,她來來回回排布羅列了無數遍,卻始終無法復原楚凌沉的順序。
塵孃的藥,該不會真傷腦子吧?
顏鳶惴惴不安想。
實在難以平靜,她索性不再強行記憶了,趴在桌上看楚凌沉。
此刻夜色已經深沉。
楚凌沉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昏黃的燭火在他的臉上染上了一片淡淡的暖色,眼角下氤氳着一片青灰,三千青絲柔軟地然落在他自己的手腕上,勾勒出他嶙峋的腕骨。
顏鳶看着看着,混亂的記憶在腦海中重現。
那夜窗臺縫隙裡鑽進了涼風,窗臺之上蠟燭明滅。
黑暗之中她被楚凌沉束縛於身下,衣衫廝磨成了無聲的折磨,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天邊的雨聲與近在咫尺鼻息……
顏鳶覺得臉上有些莫名的發燙,於是伸出手捧了捧自己的臉頰。
好在手是冰的。
她輕輕舒出一口氣。
再看楚凌沉的臉時,顏鳶心中不由生出絲絲困惑:
這樣瘦削的人,昨夜哪來的力氣鉗制住她呢?
莫非塵孃的藥,不僅可以亂人心智,而且還能使人力大無窮?
他對昨夜之事……到底還記得多少?
……
時光流走,月夜漸深。
顏鳶趴在書桌上睡了過去,昏昏沉沉之中還做了一個噩夢。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枚蛋。
楚凌沉把蛋埋在了御花園裡,還爲這枚蛋立了一個衣冠冢,每逢月圓之夜便去墳頭上哭一哭,哭完了以後還要冷嘲熱諷上幾個時辰。
她實在聽得煩了,就在蛋裡面敲敲打打,示意他不要再吵了。
楚凌沉聽之大喜,專門請了天師爲那枚蛋開壇做法,結果七七四十九之後,蛋殼裂開,裡頭出來的居然是一隻柔軟不堪的蝴蝶。
“不是他,燒了吧。”
夢裡的楚凌沉面無表情說。
“……!!!”
顏鳶陡然從噩夢中轉醒,嚇出一身冷汗。
她用力喘息着,渾渾噩噩間擡起頭,看見書桌對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尊高聳的黑影。
那尊黑影山一樣擋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亮,正堂而皇之地看着她,滿臉的嘲諷。
“……”
顏鳶渾渾噩噩地擡起頭來。
她不知道他在那邊站了多久,但她總算是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那種被蛋殼束縛,被墳墓壓的夢了。
因爲她擡起頭來時,腦袋上飄落了一張輕薄的紙張。
她動了動,又飄落第二張。
很顯然這畜生趁她睡着,做了無聊的事。
顏鳶:……
此刻楚凌沉居高臨下,眼裡噙着譏誚,表情與噩夢中說“燒了吧”時一模一樣。
他和顏鳶目光相接,沉默片刻,淡道:“夜深了,送孤回宮。”
顏鳶:“……”
顏鳶:就這???
楚凌沉說完,便自顧自地走出了書房。
顏鳶只能迷迷糊糊跟上他。
她噩夢剛醒,只覺得腳底下踩的都是雲朵,就這樣渾渾噩噩一路跟着他穿過漫長的迴廊。
時候已是子夜,宮燈勾勒出楚凌沉的身影。
他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只有聲音遙遙傳到顏鳶的耳朵裡:“那些名單背會了沒有?”
顏鳶迷迷糊糊回答:“……沒有。”
楚凌沉淡道:“困了?”
顏鳶揉着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楚凌沉溫吞道:“五日之後孤來抽查。”
顏鳶:“……”
楚凌沉道:“默寫。”
顏鳶:“……”
顏鳶的瞌睡徹底醒了,她只有滿腹的牢騷想要問候。
這狗皇帝真的失心瘋了吧?
塵孃的藥讓他以爲自己是孔子上身嗎?
顏鳶深深吸了口氣,乾笑討擾:“臣妾近日會很忙的,實在是有心無力。”
楚凌沉:“忙什麼?”
顏鳶一樁樁地爲楚凌沉細數:“調香試衣,宮宴歌舞……太后那裡有許多許多事……”
太后壽宴有許多事宜,這些事她也不太喜歡,但這份差事本身是最好的雞毛令箭,可以讓她有充分的理由在後宮中行走,去觸碰很多往常需要理由才能觸碰的地方。
更何況太后的差事不過宜耗損心神而已,但總比楚凌沉這邊的活計要容易得多。
他這裡的活計要命。
楚凌沉停下腳步,回過頭道:“顏鳶。”
顏鳶反應不及,昏昏沉沉之間,差點撞上楚凌沉的脊背。
“你若再不分輕重,不知好歹……”
楚凌沉的聲音從她頭頂響起:“就蠢死吧。”
“……”
……
顏鳶並不認爲自己蠢,可是她確實捉摸不透楚凌沉的目的。
疑惑就像絲線,在她的心口繞成了團。
她實在猜不出楚凌沉究竟對那夜的事情還記得多少。
如若他還記得,那何以不計較她夜闖御書房的追責?
以他敏感多疑的性子,定然是寧可錯殺一千,定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心懷不軌之人。
可若他不記得,那又是誰把她帶回的干政殿?
那時楚凌沉又在何處?
想不通的問題,逐漸在心口鬱結成了惶恐,就好像是一把刀懸掛在她的頭頂。她無法做到不去看它,只能在胸中一遍遍重捋那夜的所有細節,試圖找出隱藏的陰謀大坑。
於是那天晚上,她罕見地失眠了。
是以第二日塵娘來到後寢時,見到的是一個兩眼青灰死氣沉沉的顏鳶。
塵娘頓時緊張起來:“娘娘,可是身體有什麼不適?”
昨日逛御花園時還好好的,怎麼一夜不見就憔悴成這樣了呢?
說着她便鋪好了腕枕,要給顏鳶號脈。
顏鳶麻木地伸出手,昏昏沉沉看塵娘:“塵娘,你前日交給我的藥可會使人失智或性情大改?”
塵娘疑惑擡頭:“哪種失智?”
顏鳶在心中斟酌其詞:“比如聞了以後失去神智,做些……奇怪的舉止,清醒之後也沒有全然回覆,行爲舉止心性愛好都與往日不同?”
塵娘愣愣聽完:“娘娘所說,聽起來像是西邊的巫蠱之術。”
顏鳶瞪眼:“真有這種東西?!”
塵娘失笑:“自然沒有的,人之心性是天性使然。”
她閉上閉上眼睛,仔細聽了一會兒脈,掏出銀針刺入顏鳶的手腕,而後才擡起頭爲顏鳶解釋。
塵娘:“奴婢的藥不過是一些擾人心神的東西,只是會讓人生一些噩夢而已。”
顏鳶一怔:“只是噩夢?”
塵娘道:“要是睡得實在是深沉,可能連噩夢都不會有。”
顏鳶問:“那要是過量呢?”
塵孃的臉上越發疑惑:“若是過量,大約也只是更多的噩夢吧?”
顏鳶問:“那做夢之人醒來還會記得夢中所見嗎?”
塵娘道:“那應該是心之所至,因人而異吧。”
問了等於白問。
顏鳶揉了揉太陽穴,心中越發迷茫。
塵娘看着顏鳶,嘆了口氣。
她本不欲過多涉足顏鳶的私事,只是顏鳶的脈象虛浮,心浮氣躁,很顯然是憂思過度所致。
那她身爲醫者,自然不能不管了。
她想了想,往顏鳶的手腕上又紮了一針:“娘娘還是猜陛下的心思麼?”
顏鳶點點頭,沒有否認。
塵娘道:“奴婢不知娘娘所圖,但陛下對娘娘應是沒有惡意的,反而……比從前更爲關切。”
顏鳶依然有些懵懂。
塵娘輕道:“娘娘,奴婢一介醫女,不懂這宮苑人心,不過奴婢以爲君心雖然莫測,但終究也是人心。”
這世上舉凡真心,其實都是相似的形狀。
只是很顯然,顏鳶心中仍然藏着秘密。她原本就有着不一般的心思,心思過於細膩,反倒對許多顯而易見的事物無法看穿。
塵娘只好笑了笑,換了一個話題:“陛下今晨御藥房又送了一批藥材過來,裡頭有不少天漏草。”
顏鳶怔住:“今天早上?”
塵娘道:“是,天漏草一株便是價值連城,娘娘的小藥房如今已經可以買下一個小國了。”
塵娘笑起來:“這樣看來,聖上的心思未必純善,但必定純貴。”
顏鳶:“……”
顏鳶坐在原地發呆。
還真是,意料之外的暴富。
……
忽然富可敵國的顏鳶,早起巡視了自己的小藥房,依然有些不真切的感覺。
就在幾個月前,她還在藥爐裡爲天漏草發愁,而現在她的天漏草儲量大約已經夠吃兩年的了。
楚凌沉這是抄了洛子裘的老家吧?
……
不過這一單饋贈,並沒有什麼隨行附帶藥方,正好給了顏鳶理由。
午後時分,顏鳶帶着塵娘,提着兩個食盒,名正言順地去了御醫院。
食盒裡頭裝的是一些點心,一盒給邱遇,感謝他試藥之苦,還有一盒名義上是給洛子裘的,要勞駕他從藥材裡頭選些美容養顏的,在太后壽宴之上,以她皇后的名義贈予公卿家眷的回禮。
名頭越大自然是越能唬人。
所以御醫院的別院內,醫徒的滿臉爲難:“可是娘娘,洛掌事此刻……不在……”
顏鳶笑容可掬:“所以本宮進去等。”
醫徒的臉已經成了菜青色:“可是……”
顏鳶道:“你也可以在旁陪同。”
醫徒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膽量拒絕,帶着顏鳶進入那一座小樓。
顏鳶規規矩矩坐在樓下,只用餘光看着閣樓,有一茬沒一茬地與醫徒請教了一些藥理常識。
醫徒便也放鬆了下來,神色漸漸平靜。
顏鳶不經意問:“洛御醫去了哪兒?”
醫徒行禮道:“洛掌事去了干政殿,領升掌事的文書。”
顏鳶一愣:“升職?他不是被罰了半年俸祿麼?”
醫徒笑起來:“陛下當時只是在氣頭上,嚇唬一通罷了,陛下與洛掌事的交情非尋常人能比,自然不會動真格。”
顏鳶眨了眨眼:“哦?怎麼個非比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