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秋屏坡會
紫雲奄位於綠林翠竹的柴夫嶺半山坳。此處花紅綠樹繚繞,清幽,恬靜,確爲佛門修身福地。
這天司徒仁獨自至此,他算熟客了,一草一石無不印象,步入殿堂,見往來祈福者云云,善男信女也不少。案臺前側方一小尼姑有序地敲向木魚,表情自然,口裡喃喃碎碎,聽不清經文內容。
縱覽大堂前後,司徒仁行近小尼,禮貌地問:“老夫我不信佛,只信自己,看來這裡香客不斷,大夥梵香膜拜,究竟靈不?”他一本尋常,隨口相詢。
小尼停了下來,答曰:“師父常說‘心誠則靈’,只要你相信有他就有了。”
對着觀世音的神象,司徒仁無意識地複述了遍那四字。
小尼又道:“老施主何不誠心許個願。”
司徒仁暗自發笑,自家爲一統江湖,號令武林,奔波勞碌大半生,竭盡心力,至今末能如願以償,哪是隨便燒個香,拜下佛便感動神靈,而賜福於人的?他漫不經心道:“沒這個必要吧?”
小尼放下敲木魚的木器,望着三五個正在意誠心懇地跪拜的信客,說道:“世人皆有所求,有所欲。”
此言至理,試問誰無夢想和慾望。司徒仁點頭道:“小師太說甚是,不知你們出家人有無慾念?”
也許小尼給奄里人收養的,落髮遁空門,非她所願,漸愧地臉紅低頭:“我們出家人是不該有求欲的。可小尼還不及此境地,老施主教你笑話了。”
司徒仁哈哈笑置,熟門熟路走進一間禪房。
房裡是那位擄去從中笑的老婦人,名林素英,乃司徒仁正室,兩人曾是恩愛無比夫妻。可他們一個作惡,一個向善,道異志別終散。司徒仁邪心邪術,千夫所指,林素心底仁好,諸般勸告無果,恨不該愛上他,那註定是個錯,而一錯再錯的是還割捨不下。其實二人心中俱有彼此。
林素英雖深居紫雲奄,卻時刻關注他動向,每天黃卷青燈,期望上蒼庇佑,以減少他的罪孽。幾多寒來暑往,她一直留髮修行,對司徒仁的登門習以爲常,沒招呼他看座奉茶,仍心無旁物擺弄案桌。
司徒仁知道前妻出家是爲自己,端得是大大感動,可一朝入江湖,再回頭就萬難了。
他每月一次來此敘舊,從不斷間,說道:“幾十年來,你還是那樣。”
林素英正眼也不瞧他一下,是她大過念舊,非願表露心中的牽掛,也一往的回答:“多少年啦,你不還是這樣。”
禪房陳設單樸,無耀眼物事,佛門之地總與世俗大異。
掃了下週遭環境,司徒仁道:“有位小師太說,修行的人是不應該有欲求的,我看你不適合這裡,因爲你已犯了佛家一大戒。跟我回去吧。”
林素英只圖個清靜,爲他贖過,確是有所欲求纔來的,自問多麼在乎他,面上乃若無其事:“我在這過得很好,不想回去,也不會走的,你去吧,多加保重身子。”
除了這份要求,司徒仁挺尊重他的,從不過分打擾她的生活,道:“好,不走就不走,反正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過。”想了想又道:“那女兒呢,這孩子應該很大了,難道我連看看自己親閏女的權力都沒有。再怎麼說我也是她爹。”說着情緒頗激。
此事林素英最感頭疼,老目含淚,忍住不掉下:“女兒非常幸福,她去了戶好人家,還生了個女孩,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抽泣幾下再道:“你知道當初我爲什麼離開你,我是不想她跟着你這樣的爹,跟了你,別人怎麼看待她。而你仇家如林,我實不忍心讓她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你明不明白?我情願她一輩子不認這個爹,女兒天性善良,憎愛分明,能接受你的所作所爲麼?”
司徒仁扶她坐息,體恤兩句,說道:“我知道你是爲她着想,可對我不也大殘忍了嗎?你以爲我想的呀,這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身不由己!哦,拿近的來說,前些天,義幫的湖塗先生從中笑憑空丟了,整個義幫上下都賴在我頭上,我想做好人也不給機會。”
林素英愣了下,從中笑就在她手上,道:“只要你沒做,怕誰來着。”
無奈地譏笑,司徒仁道:“我說冤枉,哪個會相信?”
“我信你。”林素英答得很快,捉走從中笑,是不想讓從中笑向義幫報信,一直在暗中盡綿薄之力助司徒仁,讓他少受傷害,不料這下弄巧成拙,那樣做究是對錯與否?
越說越遠了,司徒仁把話題扯回來:“我就是想見見女兒,不認她便可,遠遠看着也夠了。”
這斯尚有些情義,至少對親故是。以他能力,找到女兒輕而易舉,但想在林素英心裡留一絲好印象,只得尊重她的決擇,先徵她許可。
那林素英狠了心,鐵了意,說道:“不,我怕你見了她,忍不住相認。”
根據門劍語的提示,簫星竹、向麗琪來到秋屏坡那處樹林。
說是樹林樹也不甚多,綠地成茵,地形總體來講是轉爲平曠的那種,小丘星落,別有景緻。草叢堆有些血跡,可斷定不久前這裡經過一番惡鬥,簫星竹俯身檢視,道:“這些血跡都變黑了,少說了有三五天了。”想到與從中笑的失蹤風馬牛不相及,也沒在意。
走上斜坡放目四環, 向麗琪遙見左首方向開外一條大河,溪水清淺,緩慢流淌,說道:“門姑娘說從行者自河那邊去的。”
“嗯”。簫星竹道:“如果門姑娘說的是事實,那便是從行者離去的方向了。”
向麗琪擡頭遠眺:“華姐姐,我們過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
“好的,小心點。”簫星竹應道,走着走着又問:“從行者都有什麼仇家不?”
想了一下,向麗琪道:“我們義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門徒乾的多是俠舉義爲,得罪的人自然不少。但除了正品堂外,卻沒有仇敵敢來尋事的。”
義幫響頭夠亮,武林哪個不避而遠之,從邏輯上來看,正品堂是洗不脫幹聯的。想那向老幫主技藝罕見,終也不免於難,從中笑撞在司徒仁手上定是栽了,簫星竹心道:“師父智計武功勝我十倍有餘,她老人家在這定有法子。”想到師父離她仙途,一陣難過。
這些向麗琪眼見心明,說道:“華姐姐,聖尼是怎麼去的?”
眼眶一紅,已有淚珠在打轉,蕭星竹伸袖擦了擦,道:“師父生前說,人老總要死的。”
向麗琪道:“壽終正寢,那很好的,我爹就死得不明不白,才教人又悲又憤。”
說到這,簫星竹思潮起伏,師父享年六十有八,內功越練越強,也沒什麼大病頑疾,壽終正寢似乎還早點。她和聖尼僻身天主島時尚幼,不精世務,一直至聖尼死去都沒離島一步,當以爲六十幾歲壽盡是平常易見的。得到踏足中原後,她看有的人活九十,甚至過百也有,對師父早寢便持疑了,但想不出端倪,只道人有長命的,短壽的。
兩人往河道尋上,留意左右,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希望有所發現。這條草徑似有若無,好像來往的人不多,簫星竹道:“從這往前走都有些什麼地方?”
向麗琪儘量準確描述:“那邊有座山,叫柴夫嶺,山腰有座奄宇,名子我就不記得了。過了河道彼岸,阡陌交錯。”
聞罷,簫星竹停步,蹬高腳望了望,喃道:“阡陌交錯,也可以回義幫總舵了,那從行者走這邊就沒什麼稀奇的。”
分析了一下,向麗琪道:“我想從行者是在半路教人載去的,一定是張士誠未走遠,在途中隱伏,將從行者逮了正着。該從他下手的地方去查。”
但從中笑失蹤的地在哪,又是個問題了,簫星竹點頭稱是,說道:“可以這麼講,但張士誠從哪段路設伏,我們就無法查知,線索又斷了。”
“是呀。”向麗琪道:“就是知道從行者遇陷的地點,一樣查不到從行者着了誰的道。”
茫無頭緒,簫星竹道:“派人去****門竊探下張士誠的底,他是司徒老妖的弟子又替朝廷辦事。從行者失蹤前與他放過對,他的嫌疑最大。”
準備要撿道歸程,司徒仁橫空出現,兩人神驚色慘,不由想起“冤家路窄”一詞。
從紫雲奄出來,司徒仁本是打道回府的,碰上對頭是他料不及的,義幫跟朝廷對着幹,這義幫的兩個頂樑柱自己送來,豈有放生的說法,道:“呵呵,向掌幫,簫姑娘也去廟裡進香麼?”
向、簫武功加一塊還不抵他三分一,這會定凶多吉少。簫星竹道:“司徒老前輩真有雅興,特地到山上拜神,我們可沒這個閒情逸致。”
上前一步,向麗琪憤態怒言:“赤刀老妖,你幹了多少人所不齒的事,是否要上天保佑你不得好死?”
處於非常階段,逆言相沖,會令對方加劇殺唸的,簫星竹拉她止口。
機會難得,縱使她們一話不說,司徒仁亦無放過她們的想法,暗自得意:“天助我也,碰上我老仙算你們運氣不好,就叫他們父女團圓吧。”叱道:“小丫頭,你活膩了麼?敢這般跟老仙說話。向兄管教無方,老仙代他操這份心,給你上一課。”
簫星竹出緩兵之計,道:“做小輩不懂事,做前輩的也要寬宏大量不是。本幫的湖塗先生從行者於日前突然失蹤,前輩肯定聽說了。我們查知從行者事前在此與人發生糾藹,便來弄個明白。前輩可曾見過從行者,若是知悉箇中情由,盼能相告,我等深感五內。”
這司徒仁雖惡,但非他所爲,豈堪人冤枉,說道:“老仙我昨日方知,還聽講你們義幫的人都在懷疑本人,可有此事?”
簫星竹兩手形拳,道:“不敢,不敢,無依無據,怎能妄言胡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