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紙書版

他拉着我的衣服, 說:“哥哥說你是他喜歡的人,可是很多事情他不記得了,我在照片上見過你的。”

我低頭:“喂, 你認錯人了吧?你口中的哥哥, 是誰?”

他思考良久, 說:“姐姐, 我叫黑豆, 下次我把哥哥帶到你面前!我回去上課了!”

跟他打架的男孩子早就跑掉,他跑出幾步,又跑回頭, 問:“姐姐,你教哪個年級?”

“二年級跟五年級。”

“噢, 我記得了!”

讓學生自習, 我沒敢回辦公室, 被其他老師問起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溜達到學校的樹林裡散步,聽到樹上有鳥叫聲, 深呼吸,心情開朗起來。我會習慣這樣簡單的生活,早上起來看看書,然後去給學生們上課,晚上睡覺之前讀聖經或是其他開導內心的書籍, 半夜裡醒過來, 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阿深以前發給我的短信, 看看相片, 一天就這麼過去。過得久了, 我會漸漸放下對他的執念,也不會那麼恐懼死亡了吧。他會忘掉我麼?我想起那張寫給他的紙條, 上面寫着:阿深,等我一年,要是一年之後我不回來,你就忘掉我。

一年之後,或許我已經死了。 WWW¤ ttk an¤ ¢O

中午黑豆竟然在辦公室外面等我,我奇怪,難不成他來交檢討書什麼的?

“姐姐,我想跟你一起去吃飯。”

我說:“叫老師。”

他黑溜溜的眼珠轉兩轉,說:“我就喜歡喊你姐姐。”

“哦,我沒有跟弟弟一起去吃飯的習慣,跟學生一起去吃個飯,倒可以考慮。”

他瞪大眼睛,小聲喊:“老師。”

我笑眯眯地點頭:“乖。”

我覺得他一定是認錯了人,喜歡我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阿深,一個是龍繼舟。阿深肯定在M大,不可能出現在這裡。而龍繼舟已經病死,就更加不可能出現。

黑豆執着地說:“姐姐,照片上的人肯定是你啦,我不會認錯的,哥哥說他以前都是喊你小楠。”

我怔住,緊張地問:“他口中的哥哥叫什麼名字?”

他側頭思考良久,搖搖頭:“不知道,我平日裡只是喊他哥哥而已。”

我低頭不再說話,有一個詭異的想法冒出來,可是又被自己否定。我們確實沒有親眼見過他死了,可是東叔沒有道理騙我們,信中記錄了一些龍繼舟死之前的瑣碎事情,哪些日子他的臉色好了一些,出去散步,哪些日子他的病情惡化,只能整天躺在牀上。

我說:“有機會的話,讓我見見他吧。”

黑豆重重地點頭:“好!”

學校放五天的假,學生都回家去了,黑豆揹着書包又在辦公室外面等我,我頭疼地走出去,問:“你不回家?”

黑豆說:“回!哥哥來接我!姐姐,他就在樓下,你跟我一起下樓。”

我微怔,說:“等等,我進去收拾收拾桌面的東西。”

收拾桌面的時候,動作有些顫抖,會是他嗎?他真的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嗎?假如他真的沒有死,那該多好。黑豆說那個人有很多事情不記得了,他有我的照片,記得平日裡喚我小楠。喜歡我的人,除了阿深,就是他了。會不會是他?他其實沒有死?

我顫抖着簡單收拾了桌面,跑出辦公室,說:“你帶我去見他!”

黑豆揹着書包奔跑,邊跑邊喊:“姐姐,跟我來!”

走下最後一級階梯,我緊張得厲害,會是他嗎?我緩緩擡頭,第一眼就看到他。他一如當初的模樣,站在樹下,衣角被風吹起,有樹葉掉在他的頭髮上,他擡手輕輕揮掉,定睛望着我。他那張妖孽的臉,不管到了哪裡都是那樣惹人注目。周圍經過的學生和老師望着他有些愣。我也有些發愣,好似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艱難地擡腳緩緩走向他。

我的聲音都在顫抖:“繼舟?”在記憶裡,夜半下着暴雨,他在我家樓下說想見我,後來卻沒有問我要最後的答案就跟我失去聯繫,之後就是得到他病死的消息。如今見到他,真像做夢。

龍繼舟疑惑:“你叫我?”

我點頭,心有些涼,他全部不記得了嗎?

黑豆拉着他的衣服,說:“哥哥,我幫你找到她了,跟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吧?你喜歡的,是不是姐姐?”

龍繼舟抿着嘴脣淺笑,低頭望黑豆,說:“我不記得了。”

他現在笑起來的樣子少了幾分以前的恣意,高傲少爺的模樣,幾乎完全消失不見。他都不記得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我說:“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他撐着額頭,懊惱地說:“好像是龍繼舟?”

我鬆了一口氣,說:“沒錯。”最少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他說:“你認識我吧,以前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有機會你給我說說,我想知道。”

我望着他有些發呆,說:“好。”

難以想象我會這樣和他再次相見,原本以爲他已經病死,我再也不可能見到他,誰知竟然會在這個小學見到已經忘記了往事的龍繼舟,在那段我們分開的時間裡,他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事?心臟病、出國、死亡,這一連串的事件,都是假的嗎?其實徐靜琦根本不知道其中真相吧,她也被騙了。

後來龍繼舟常常帶着黑豆來找我,偶爾向我問起以前的事情,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他。

當我說完,他常常撐着額頭,語氣淡淡:“這樣啊。”

黑豆寫着作業,突然停下來,擡頭望着龍繼舟問:“哥哥,你會走嗎?”

龍繼舟敲了敲桌子,思考的模樣,不久,回道:“走去哪?我好像記得我的父親入獄,親生母親早就死了,後母快要改嫁,似乎沒有人需要我啊。”

我微怔:“這些你記得?”

他轉頭望我,淡淡地說:“嗯,細節不記得,意識裡知道發生過這些事情。至於我爲什麼丟失了一部分記憶,我不記得了,似乎是生病?後來被東叔送來這裡,他讓我在這裡待兩年,兩年之後他來接我走。”

我說:“你說的這些,我只從別人口中聽過,畢業以後,我就跟你失去聯繫了。”

他問:“我以前喜歡你?”

我摸摸鼻子,說:“好像是,不過有一次我撞見別的女生親你,似乎你也不是很喜歡我。”

他皺眉思考片刻,疑惑地問:“阿深是誰?有沒有這個人?”

我想了想,說:“阿深是你高中的同桌,他是我的男朋友。”

沉默一會兒,他又問:“那你怎麼會在這兒當老師?”

我胡謅:“我來體驗生活。”

他說:“哦,原來是這樣。”

某天,龍繼舟對我說:“明晚我來找你,我們去看煙火。”

附近的小城有煙火盛宴,龍繼舟沒有帶上黑豆來找我,我們兩個人混在人羣中來到了看煙火的地方。

周圍有很多人,煙火的看臺早已被人佔滿。扒手猖狂,賣東西的小商販賣命地吆喝,龍繼舟竟然對這裡挺熟悉,帶着我找到了一個看煙火的好地方。

龍繼舟望着遠處的高樓笑起來,說:“煙火是在那裡放的,待會仰頭你就能看到煙火的盛宴。聽說每年的這個時候這裡都會放煙火。”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由於是黑夜,看得不清晰,只模模糊糊知道是一棟高高的樓。

不久,煙火在頭頂爆炸的聲音傳到耳朵,頭頂的天空盛開藍色的巨大花朵。小孩子嘻嘻哈哈地歡呼尖叫,龍繼舟突然低頭望了我一眼,又仰頭看煙火了。

我望着一瞬間變成灰燼的煙火,覺得生命就彷彿如此了吧。它曾經絢麗地盛放,最後化爲灰燼,被人遺忘。人們往往只記得它最漂亮的時刻。

煙火放完的時候,時間尚早,約9點半,人羣漸漸散去,我說等人差不多走完了我們再走吧,龍繼舟沒意見。

手指上的戒指脫落,咕嚕咕嚕地滾出好遠,彷彿刻意要逃離我的手指。我緊張地低頭尋找,那個戒指跟阿深的是一對的,我一定要找回來。

後來我只顧尋找戒指,迷迷糊糊地沒有看清楚腳下的石梯,踩空滾了下去。眼前的世界黑暗下來,肚子傳來一陣絞痛,身體滾停的時候,我努力看清自己的身下,是血。

我終於想明白前幾天自己爲什麼會想吐了,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下腹疼痛,我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耳旁聽到龍繼舟驚慌的聲音:“你流了好多血……我送你去醫院,沒事的,會沒事的……”又漸漸聽到其他人的聲音,我緊緊抓住他的手,咬着牙齒艱難地說:“我好像是懷孕了,先保住我的孩、孩子……”

接近昏迷的狀態中感覺到他一直在我耳邊說話,他說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之後被推進手術檯,彷彿有東西從我的體內脫離,我想喊它“別走,別走”卻發不出聲音。

一切好似既定的命運,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當我知道自己的肚子裡孕育了新的生命,它卻要離開我了。既然會有這樣的結局,當初它還不如不要來到我的肚子裡。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爲阿深生一個孩子,只是卑微地希望能夠跟他在一起而已。不管未來,能夠幸福多久是多久。

如今,我離開他,孩子離開我,我什麼都沒有了。

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既然如此痛苦,我寧願不再醒來。

我好像陷入漫長的睡眠,意識裡抗拒着醒過來,可是耳邊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自己。不是阿深,是誰都不重要了。

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再去找他跟他相愛,但是也許沒有下輩子。

他還有漫長的一輩子要走,我既希望他能夠忘記我,又希望他永遠忘不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