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快開始的時候,嬋衣剛從暖榻上睡醒,她睜着一雙迷濛的眼睛,看了看周圍的一切,忽的皺起了眉,她懊惱極了,畢竟是在宮裡,不是在家裡,怎麼能說睡就睡了!

羅素姑姑笑着上前服侍嬋衣起身,見嬋衣神情窘然,笑着道:“您甭覺得不好意思,娘娘吩咐過,您先前受了驚嚇一時緊張,如今總算是鬆了口氣,心神一鬆,自然也就能多睡會了,娘娘憐惜您,都不許咱們吵您呢。”

錦屏在一旁道:“莊妃娘娘十分擔心王妃您的身子呢,剛纔一直守着您,見您睡熟了纔去處理宮務。”

她們在內殿說話,莊妃在外頭聽見動靜,知道嬋衣醒了,看了眼更漏,起身走進來,見嬋衣正被服侍着穿禮服,笑着問道:“怎麼不多睡會了?時辰還早,你不睡夠了一會兒守歲可熬不住的。”

莊妃說話聲音很輕柔,像是哄孩子似得,讓嬋衣臉上一紅:“不睡了,再睡下去要耽誤了時辰。”

莊妃十分喜愛嬋衣這個後輩,不止是因爲嬋衣是嫡妹的女兒,更多的是因爲嬋衣聰慧的性子,聰慧的人總是讓人心生好感的,加上嬋衣又十分乖巧懂事,這讓莊妃的喜愛之意更深,便總想將她護在身後,此時聽她這麼說,笑着點頭看了她一眼,忽的皺了皺眉。

“你今兒打扮的有些太素了,王妃就該有個王妃的樣子,”莊妃一邊說一邊將內務送來的髮簪取出來,是用碧璽雕成的一朵硃紅色茶花的樣式,看上去流光溢彩十分漂亮,她將髮簪插進嬋衣髮髻中,左右看了看,才笑道:“這樣打扮纔好看,今兒是年宴,自是得喜氣一些的。”

嬋衣看了眼菱花鏡裡頭的自己,覺得自個兒姨母說的有道理,且文帝向來是喜歡熱鬧的,若是她打扮的太素氣了,只怕要惹文帝不喜,當初進宮的時候她只想不要惹眼,讓皇后將她當做出頭鳥便好,此刻她也明白過來,既然無論她怎麼做皇后都不會放過她,那她便索性照常打扮就是了。

她笑着對莊妃道了謝,與莊妃家長裡短的閒話了兩刻鐘,就有宮人進來稟告說:

“莊妃娘娘,時辰要到了呢,您看咱們是不是得先過去瞧瞧?”

往年的都是莊妃協理的,今年也不例外,雖說皇后有些瞧不上莊妃,但多少還是不會在這個時候下莊妃的面子的,且若是上出了事,皇后也好推脫給莊妃,便照樣請了莊妃協理。

……

地點設在了鳳來殿,嬋衣跟莊妃到了的時候宮人們還在忙活着擺放暖房裡培育出來的牡丹跟文心蘭,兩柄太師椅放置在鳳來殿最首,依次順勢而下襬放了兩排黃梨木雕花椅,銀箸青花碗一一放置與兩排長長的桌案上,宮人穿插着行走在殿中,顯得十分忙碌。

等宴席真正開始時,天色已經擦黑了,臘月的天氣總是黑的過早,鳳來殿中燈火通明流光溢彩。

宗親家眷們大都來齊了,先去慈安宮給太后請安,然後再到朝鳳宮給皇后行禮問安,一番忙碌下來,真正坐到席面兒上的都是來得早的。

其中就有廣寧王妃跟廣平王妃,而這兩人也都是嬋衣熟悉的,尤其是廣寧王妃,她能夠在宗室營這麼快就備受推崇除了因爲楚少淵是皇帝疼愛的皇子之外,就全是廣寧王妃的功勞了。

嬋衣笑着與她們打招呼:“十四嬸跟十五嬸來的早,這幾日太忙了,先前十四嬸下帖子,我都騰不出功夫去您家做客,一直想着要跟您當面告罪呢。”

廣平王妃蘇蕊心笑着搖手:“我早知道你忙,那帖子也明明白白的寫了若是忙碌,禮到了就成了,你瞧你這孩子,還一直記掛着。”

廣寧王妃秦幻真在一旁點頭道:“你十四嬸可與我這個散財童子不同,她可是有名的斂財童子,她下帖子,就備了重重的禮給她,人到不到她倒是無妨了。”

蘇蕊心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伸手就去掐廣寧王妃:“你就知道打趣笑話我,我哪裡有你的嫁妝豐厚?便是怎麼扔都扔不完,還敢當着晚輩的面兒這麼說……”

廣寧王妃連連笑着往後縮,嘴裡告饒。

說來也怪,廣寧王明明是個穩重老成的人,偏偏娶了個這麼活潑的媳婦,真是一陰一陽一動一靜,兩人互補的剛剛好。

幾人說着話,幾位長公主也都來了,除了先皇所出的幾位已經嫁了外邦人的長公主身在異國他鄉之外,只有長寧長公主一人來了,身邊攜着清樂縣主張珮卿,據說張珮卿已經定了親事,是與燕雲衛都指揮使的長子馮衍,雖說不算是門當戶對,但對於張珮卿這樣的性子來說,也是極好的親事了,至少馮衍眉清目秀,又繼承了家中世襲的四品僉事一職,在雲浮也算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

張珮卿一眼就看到嬋衣在女眷這邊揚眉含笑着與身邊圍着的幾個王妃說話,她厭惡的瞥了一眼,沒有一個笑臉。

倒是長寧長公主滿面笑容的與幾個郡王妃打着招呼。

嬋衣作爲晚輩,不得不上前與長寧長公主行禮,心中即便是不情願,但臉上的神情不露半分,依然是笑意盈盈。

長寧長公主意外的親切,笑着與嬋衣話家常:“前幾日聽夫君說起三皇子身體才痊癒就要去福建那麼遠的地方,也不知習慣不習慣,”說着又說到先前嬋衣辦宴席的時候,她送的禮,“那是一根上了三百年的老參,王妃若是用得好,我再去讓人尋。”

嬋衣哪裡敢跟長寧長公主這樣心機深沉的人討要東西,連忙笑着答道:“還不曾用呢,王爺的身子已經好了,往後若是用得着必然不會與姑母客氣。”

這樣的話也不過是推辭,長寧長公主自然聽得明白,不過她要的無非也就是這麼幾句話罷了。

因福建的事,四皇子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人,而自家兒子雖說性子好,但就是太重情義了,若是被四皇子牽連,怕是往後都不會再被皇帝重用,她作爲母親如何能夠不急,現在與安親王妃交好,也是爲了往後做打算。

只是張珮卿一向不懂得自家母親的用意,亦或說她事實上是明白的,但就是扭不過來這個彎兒,覺着母親去討好一個小家小戶出來的丫頭,實在是太失顏面的一件事兒,所以張珮卿從頭到尾都沒露出過笑臉來,倒是讓長寧長公主一直在爲她圓場。

嬋衣對張珮卿心裡想什麼並不感興趣,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鳳儀公主竟然跟着太子一同從太廟回來了,這麼長的時間沒有見鳳儀公主,本以爲她會很憔悴,哪裡知道今天的鳳儀公主打扮的十分搶眼,穿着大紅的宮裝,頭上梳着墮馬髻,斜斜的插了兩支鳳釵在頭上,還有一支赤金並蒂蓮步搖,上頭墜着一顆比鴿子蛋還要大的紅寶石,搖曳在腮邊,那副朱脣花鈿的模樣,簡直是要將一殿的牡丹全都比下去。

嬋衣不由得暗暗皺眉,鳳儀公主實在太反常了,若說皇后,那是不得不裝扮的華麗,可她卻根本不必如此,且衛捷才剛亡故沒多久,照理說她跟皇后都應當穿的素一些,哪怕不能明着悼唁,至少也是個心意。

她越來越覺得今天一定會有什麼事發生,這種念頭隨着的開始,就越來越升高。

到了一半兒的時候,太后推說身子不適,才吃了幾口菜餚便露出些疲意,而文帝則在觀賞過煙花之後起身回了乾元殿,留下滿滿一鳳來殿的宗親,最後還是皇后接手了這個攤子,否則怕是就要散了。

嬋衣看着殿中滿滿當當的雲鬢朱釵暖香馥郁,再看看皇后笑意盈盈的模樣,她忽的皺了皺眉,再認真瞧了一眼,皇后的手分明是緊緊攥着桌面兒上的布巾子的,偏偏神色上頭一點兒看不出來,離得遠的人還以爲她是真的覺得高興。

嬋衣忍不住走神想到,是什麼事能夠逼得皇后這樣緊張?難不成真的是她猜測的——宮變?

這未免也太過大膽了吧!

她陷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一點兒都沒聽到旁人在喚她。

直到她覺得有些不對,才擡起頭來,下一瞬就被驚了一跳,怎麼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身邊挨着的廣寧王妃低聲提醒:“皇后娘娘剛剛問你,毓秀園當中的景緻好不好看,還說鳳儀公主今年還沒去過毓秀園……”

這便是委婉的要嬋衣提出來請鳳儀公主到府上游玩,偏偏嬋衣走神走的厲害,硬是一句也沒聽到。

嬋衣剛想起身補救,皇后臉上的笑意就沉了下來。

她看着嬋衣,眼神冰冷而惡毒:“看來安親王妃是不歡迎本宮跟鳳儀了,這般的不敬長輩,本宮今日已經一再容忍,若現在還姑息你,怕是殿上其他人要對本宮有意見了,來人!”

說着就高聲喚人進來吩咐道:“將安親王妃帶到偏殿去,讓她好好反省反省!”

皇后竟然又故技重施,這讓嬋衣簡直是覺得有些可笑至極。

她看了眼皇后,忽的發覺皇后眼神有些飄,她曾經見過這樣的眼神,見過無數次,是前世在誠伯侯府管理庶務的時候,但凡是有人做了錯事,緊張又心虛時,纔會出現這樣的神色。

嬋衣看了看殿中其他人的表情,大多都沒什麼表情。

她隱下了心中的那點不安,恭敬的應了一聲,沒有反抗也沒有辯解的跟那兩人走了出去。

……

文帝回了乾元殿,有他不喜歡的人,因此他並沒有吃飽,揉了揉不甚舒服的肚子,便吩咐趙元德去下些羊肉蘿蔔餡兒的水餃。

不多時,羊肉蘿蔔餡的水餃煮好了,放在食盒中呈了上來,連帶着一碟子混了蒜泥的陳醋。

文帝一邊用銀箸夾着餃子蘸醋吃,一邊感嘆的說道:“大年下就是要吃餃子才舒坦,這些年宮中的宴席是越來越不好吃了,不是做的菜不合心意,便是人不合心意。”

說到底還是人不合心意更多一些吧。

趙元德恭敬的站在一旁小心服侍,心中卻是知道的,這些年來文帝一直都是一個人過年三十,時常對着早逝的宸貴妃的畫像愣神,雖說是個帝王,但過的還不如他這個太監,想想實在是有些心酸。

趙元德不知道的是,早逝的宸貴妃最愛吃的便是羊肉蘿蔔餡兒的水餃,尤其是年三十這天晚上是必定要來一盤水餃吃的。

文帝認真的吃完餃子,擡頭看了眼外頭的天色,年三十的晚上只能看見星星,卻看不見月亮,他笑了笑,這個世界上,星星可以有許多,而月亮卻只會有一個,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人努力擠破了頭也想要爬上高位了。

他轉過頭對趙元德道:“既然天色已晚,朕還是早些安置了吧,省的一會兒開始燃爆竹了,又吵得睡不着。”

趙元德自然說好,宮人們次序進來鋪牀暖被,一切妥當之後,文帝從盥洗室洗漱好便安歇了。

真正的變故是在三更後,文帝正睡的熟,便被人從睡夢中喚醒了,他還沒睜眼,就感覺到脖頸上貼着一柄極其薄極其韌並且刃極快的刀。

文帝緩緩睜開眼睛,看向持刀的人。

“畜生!”他一臉的怒容,“你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情?”

不錯,太子終於在回來的幾天之後開始動手了,這樣迫不及待的,這樣心焦氣躁的,這樣毫不掩飾的,便持着尖刀來威脅他這個父親。

太子皺眉看着文帝:“父王既然要罵,不妨將其他兩個弟弟也罵進去,若不是父王一心一意只愛護那個半路回宮的老三,我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太子將自個兒身上的責任全部都退給了他這個做父親的,文帝心中止不住的刀絞。

他擡眼看着太子,“朕待你不薄,你爲何還要這樣做?”

這是他頭一次認真的打量這個兒子,先前他小的時候,他也曾期待過這會不會是個聰慧的孩子,如今看來,聰慧倒是一點兒都沒瞧見,愚笨倒是越大越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