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打道回府

玉言整理了一下臉色,辯道:“那是緩兵之計,你聽不出來麼?我不過拖延一些時候,等他們鬆懈了,我自然有辦法脫身。”

“是麼?”寧澄江笑道:“怎麼我聽着,你彷彿對那些秦樓楚館格外熟悉,連價錢都說得頭頭是道,倒像是親身經歷過似的!”

他這句話不過是玩話,卻恰恰戳中了玉言心頭傷處,她不由想起自己在倚翠閣度過的那些日子,黏膩的脂粉香,放蕩的調笑聲,肥白的皮肉上灼灼閃耀着的油汗,無不讓人噁心得翻腸倒胃——那是她最不願回想的一段時光。

玉言繃着臉不說話了,寧澄江不知是哪裡得罪了她,也不敢細問,只得訕訕地拾起前面的話題:“既然你不願到我府裡,不若我們到山上走走?山上風清氣朗,草木氣味清冽,也算個怡人去處。”

他這樣殷勤小心,不知者無罪,玉言也不好太怪罪他,只好勉強笑道:“才從山上下來,又叫我上去嗎?這黑燈瞎火的,山路坎坷,萬一失足崴了腳,叫我如何回去?”

寧澄江笑道:“你若行走不便,我揹你便是了……”他隱約覺得自己又造次了,便不再往下說。

玉言也懶得計較了,仍舊笑道:“不必了,終究麻煩。咱們就在這街上走走便好,且說說話,也是一樁清淨事。”

這條街約是因爲臨山,形制古樸,全用青石板拼鋪而成,也未刻意打磨平整,少了些人工痕跡,反多了些天然意趣。融融的暖黃色的光暈照射在泠泠的石板路上,反射出幽幽的冷光,冷熱交織,別是一番風味。

玉言忽然聞到一陣奇異的香味,濃郁,平實,是塵俗煙火中最樸素的依託。她凝神望去,驚喜道:“想不到這家麪館還沒關門,真是意外之喜!”

寧澄江奇道:“你從山上下來,沒在廟裡用齋飯嗎?”

玉言臉上一紅,小聲辯解道:“用了,可是沒用多少。”說罷眼巴巴地望着寧澄江。

她的眼光裡含着熱切的渴望,寧澄江覺得自己都快燙化了,只得繳械投降。

兩人走進麪館,寧澄江問道:“你想吃什麼?”

玉言毫不猶豫地答道:“牛肉麪。”廟裡的齋飯吃得她都快吐了,不要說肉沫,就連一點油星子都看不見。

寧澄江頷首,不以爲怪,他吩咐店小二道:“來兩碗牛肉麪,一大碗,一小碗。”

玉言急急道:“我也可以吃大碗的。”

“我知道,大碗的就是給你吃的,我吃小碗。”

“……”

吃飽喝足後,他們又回到街上消食。寧澄江瞟了眼她微微脹起的小腹,好不容易把嘴角的笑意給藏住,“這間店的東西做得很好嗎?我看你一整碗都吃光了。”

玉言不理會他語中暗藏的諷刺語氣,點頭道:“是很好。”雪白光亮的麪條,酥爛噴香的牛肉,還有上頭碧綠晶瑩的蔥花——她幾乎覺得自己還能再吃一碗。

“你一個名門小姐,怎麼會對平民的食物這麼熱衷?”還吃得這麼多,當然這句話寧澄江並不敢說出來。

玉言笑道:“王爺您似乎忘了,我成爲名門小姐不過是近幾個月的事,在此之前的十幾年我都是平民呢!”前世她不知餓了多少回,不過那時她受到的磋磨太多,卻也顧不上這個。今生境況稍稍好轉,她便覺得自己的食慾明顯提高,每一頓都像吃不到下一頓似的,分外賣力,莫非她是餓死鬼投胎?

寧澄江悠悠道:“你好像也忘了什麼,方纔的面錢是誰付的呀?”

這人還真是,總喜歡口頭上沾點便宜!玉言也不含糊,利落地施了一禮:“小女子腹中飢餒,得蒙王爺賜飯,不勝感激。”

寧澄江這才眉開眼笑:“算你還有點眼力勁兒。”

玉言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她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將至三更,估摸着府裡的人都該睡下了,寧澄江便套上車駕,將玉言送至金府後院門前。

玉言側耳聽了一聽,夜無人聲,萬籟俱寂,略覺放心。

“裡頭看門的人不會攔住你麼?”寧澄江關切地問道。

“不打緊,今兒值夜的是個熟人,想來沒什麼大礙。”她事先打聽過了,今晚是張勇執更。

玉言站在高高的圍牆前犯了難,這堵圍牆足有一人多高,她兩隻手高高舉起,勉強可以碰到牆的頂部,可是要攀爬乃至翻越過去,那是千難萬難。

寧澄江饒有興致地在一旁看着她,滿心期盼着她來求救。誰知玉言咬一咬牙,牢牢扳住上頭,兩腿用力一蹬,想要憑一己之力掙上去。奈何她人小力弱,夠是夠着了,卻吊在了上頭——像一隻懸空的壁虎。

饒是玉言一向自持,此刻也不由着急起來。寧澄江到底看不過眼,他上前一步,抱住玉言的腰,便要將她往上送。

玉言下意識地以爲他要佔便宜,喊道:“你放開!”

寧澄江懶洋洋地望了她一眼,便要鬆開手,玉言只覺腰間一軟,止不住地往下墜,她也顧不得體面了,喊道:“抓着我!”

寧澄江無奈,只得又抱住她,卻不敢抱得太緊,免得又讓人覺得有揩油的嫌疑。但這樣如何使得上力道,玉言只得紅着臉道:“你抓緊一點!”

“這可是你說的啊!”寧澄江笑着,果然摟緊了些,手上再一用勁,順順利利地將玉言送上了牆頭。

玉言正欲鬆一口氣,誰知一個不穩,直直地朝那頭墜下去。好在挨着圍牆的原是一副花壇,裡頭佈滿了柔潤的泥土,人是沒摔傷,衣服卻鐵定毀了。

寧澄江聽得圍牆裡頭的重物墜地之聲並不十分清脆,便知沒什麼大礙,他故作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玉言吃了一嘴土,心頭鬱悶至極,她呸呸兩聲將嘴裡的污物吐出,甕聲甕氣地答道:“我沒事,王爺請早些回去歇息吧。”

寧澄江朗聲說道:“既如此,那我就先走啦。”隨即便聽到離去的腳步聲,以及努力壓抑着的吃吃的暗笑。

雖然寧澄江站在圍牆那頭,什麼也瞧不見,可是玉言敢打賭,憑藉他豐富的想象力,他一定把她這副狼狽模樣完完全全推測出來了,不然他也不會笑得那麼開心。於是玉言更加鬱悶了。

她在原地愣了一回神,才快步朝後院走去,同時保證不發出太大的動靜。守門的果然是張勇,他看了玉言這副模樣,雖覺驚訝,卻知趣地沒問什麼,安靜地放她進去。玉言感激地衝他點一點頭,便快步朝自己所住的碧梧院跑去,深感自己當初提拔此人是一件明智之舉。

文墨已經侯在房內。她手上擎着一根紅燭,看見玉言一身泥污,頭髮也散亂了,不覺訝異道:“小姐,您這是……”

玉言順手薅了一把頭髮,一面斬截地打斷她的疑問,“我後面再與你說,你且去找一件乾淨衣裳來給我換上,再打一盆清水給我勻一勻面,這副樣子可見不了人。”

文墨手腳麻溜,很快就將東西備齊。玉言簡短地闡述了經過,繼而問道:“太太有沒有遣人過來查看?你有沒有露出什麼馬腳?”

文墨鄭重道:“小姐放心,太太仍舊矇在鼓裡呢,想必仍以爲小姐在外頭。”

玉言冷笑道,“太太的算盤真是精刮,就算那兩人沒能成事,只要我徹夜未歸,她就有辦法給我安一個淫奔無恥的罪名。這回要不是有貴人相助,我還真要着了她的道。”梳洗完畢,她向文墨道:“咱們也早些休息吧,明兒還有一場好戲等着看呢!”

文墨嗯了一聲,吹滅了燭火。

梁氏幾番遣了小丫頭去查看碧梧院的動向,回來的人只道:“並沒有看到二小姐人影,只有文墨姐姐在,她雖然強作歡笑,眉目間卻顯出着急來。旁人問起,她只說二小姐的馬車誤了,待會就會回來。可這都快三更了,奴婢擔心,二小姐怕是回不來了。”

“回不來纔好,文墨那蹄子倒是走運,僥倖逃過一劫,她家小姐未必有這樣的好運氣。”梁氏私心忖度着,自己派去的那兩個人看來派上了用場,這下金玉言不死也會脫層皮了。

梁氏睡了一個安穩覺,覺得神清氣爽,一早就去給婆婆請安,順便把玉言徹夜未歸的消息告訴她。

古氏的面色卻沒有多大變化,只淡淡地擡了擡眼皮:“哦?”

梁氏巴不得天下大亂,忙道:“娘,我是說真的。昨兒我領着她們去普陀山進香,回程路上,我讓她去給我取一樣東西,誰知眼錯就不見了人影。我讓她們把山上山下都尋遍了,也沒找出個人樣來。看看天色晚了,我和玉璃只好先回來。原以爲玉言就落在我們後頭,誰知這一夜過去了,還是沒見到這丫頭,我現在真擔心她出什麼事,那我可如何跟老爺交代呀!”說着便淌眼抹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