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瓊田玉禾

第七章、瓊田玉禾

天宗?天宗我入魔以前的名字。轉念之間,燕眉恍然大悟,無怪天宗我知道百頭蛟龍囚禁何處,處心積慮地破解“四神封印”、奪取“象蛇元珠”,他的信息根本就是來自於這本《象蛇古卷》。至於如何進入貪婪寶庫,天宗我神通廣大,或許跟貓鬼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交易。

四個龍文忽又明亮起來,蠕蠕爬行,擠成一團,結成一個怪字,發出炫目的青光。燕眉一愣神的工夫,“金書”錚錚錚極速合上,露出《象蛇古卷》的封皮。

她心覺不妙,縱身急退,流水似的青光早已注滿了整本古卷。“金書”嘩地分開,彷彿張大嘴巴,發出了一聲淒厲的狂叫,隨之噴吐出來的還有無數青鬱郁的龍文。

龍文可以殺人,燕眉匆忙躲閃,可她很快發現龍文的目標並不是她,而是書架上堆疊如山的“金書”。

《象蛇古卷》啪地合上,活是吐出了最後一口氣,頹然落下,跌回黑箱。寶庫裡寂靜了一秒,嗡嗡嗡噪聲大作,全都來自“金書”的書頁,那些“貓金”薄片高速振動,如同蜻蜓的翅膀,發出驚心動魄的顫響。

“該死!”燕眉駕馭飛劍,衝向出口,可是顫鳴聲向上一揚,所有的書頁都掙脫金書,一如鋒利的刀片,齊刷刷向她飛來。

“風捲殘雲。”燕眉揮筆橫掃,“暴風破障符”席捲四周,空氣壓縮十倍,猝然向外爆發,化爲一圈猛烈的衝擊波,勢如千百隻巨手推向鋪天蓋地的貓金頁片。

前排的金頁齊齊跳動,來勢稍稍一緩,後面的所向無前,直接切入風障,層層疊疊,反覆衝擊,燕眉的符咒支離破碎,金頁破開強風,鑽過間隙,帶着刺耳的顫音削向女孩。

燕眉心有顧忌,不敢使用爆裂符,爆炸聲音太響,勢必驚醒玄彪,所以寫出的符咒力求安靜,誰想金頁兇猛了得,兩道符咒以後,人已陷入險境。她是朱雀人裡的翹楚,飛行術上卓有天賦,一面書寫符咒,竭盡所能地擋開金頁,一面身劍如一,使盡解數躲閃無處不在的鋒刃。

她的身段柔韌無比,如同一根細藤纏繞着飛劍,身姿婉轉變幻,忽上忽下,忽而貼住劍刃,以劍柄爲軸心高速旋轉,如同鋒銳的鑽頭,強行衝破頁片的阻攔。飛劍與金頁碰撞交擊,發出讓人牙酸的異響,叮叮錚錚,每一聲都像刀尖挑動女孩緊繃的神經。掃眼看去,每一頁金書上都附有一團青光,閃閃爍爍,若隱若現,儼然惡魔鬼眼,透出陰森森的邪氣。

燕眉立刻意識到那是天宗我的龍文符咒,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複製出成千累萬,每一個符咒控制一張頁片,無怪這些東西不但來勢洶洶,而且狡猾靈動。

勉強飛出百米,燕眉擡眼望去,入口金光刺眼,已被頁片遮擋起來,她被堵在了寶庫裡面,如果無法脫身,勢必碎屍萬段。

稍一分心,左肩銳風襲來,燕眉閃身向右,左肩傳來銳痛,金頁割破羽衣、入肉三分,鮮血洶涌。

女孩吃痛,出筆稍遲,符咒出現破綻,一頁金書迎面飛來。她匆忙擰身,忽覺右邊額角一涼,熱乎乎的液體流淌下來,右眼血紅、模糊不清。

燕眉接連受傷,氣勢大大削弱,頁片勢如狂潮,四面八方地向她涌來。她無法可想,抖動符筆一聲狂喝:“炎天動地。”

“羲和驚爆符”蓄勢已久,霎時衝出筆端,強烈的火光照亮了每一張頁片,反射的金光讓人睜眼如盲,爆炸的巨響把寶庫的空間變得狹小,燕眉如同悶在一口密閉的鐵皮箱裡,氣血劇烈翻騰,耳鼓快要裂開,身子高高拋了起來,一如四周的金書,在狂暴的氣浪中顛簸翻滾。

可她沒有昏頭,精神無比專注,爆炸掀開了金書,入口的空隙悄然暴露。機會稍縱即逝,燕眉毫不猶豫,精準控制飛劍,“變身術”把身子壓成一張薄片,人與劍穿過狹窄的縫隙,滑滑溜溜地衝向入口。耳邊嗡嗡激響,有如千萬只欽原憤怒地振翅,炸飛的金頁捲土重來,活是長了眼睛,瘋了一樣衝向女孩。

嗖,燕眉鑽出洞口,貓眼的“瞳孔”立刻縮小,大多數頁片失去目標,叮叮噹噹地撞在門上,如同折翼的鳥兒,亂紛紛地掉落在地,少數頁片鍥而不捨,在龍文的驅使下鑽過“瞳孔”,挾着金光呼嘯而出。

燕眉一個翻身,揮筆畫出一個圓弧,飛劍離開雙腳,來到她的面前,隨着筆尖旋轉,化爲一團火焰似的光輪。

金頁撞上“劍輪”,丁零當啷地彈了回去,隨着“瞳孔”收縮,庫門完全封閉,頁片撞擊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燕眉緩一口氣,身上傳來多處疼痛,低頭一看,半身染血,狼狽不堪——“羲和驚爆符”沒有對她網開一面,炸飛金書的同時,也給她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女孩強忍疼痛,正要收起飛劍,突然心神悸動,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兇險的殺意瀰漫四周,如同一隻大手把她攥住。

猛然回頭,燕眉跟玄彪四目相對。窮奇王醒了過來,抖擻翅膀兩眼出火,身上鋼刷似的毛髮微微聳動,每一根都蓄滿了殘忍的力量。

時間彷彿停滯,跟着玄彪撲了上來,身軀飄若浮雲,速度勝過雷霆。

燕眉旋身收筆,跟丹離劍掉了個兒,“丹火劍輪”銳聲狂嘯,以同樣的勢頭衝向窮奇。

玄彪爪子一揮,叮,劍輪彈了回來,窮奇王發出一聲低吼,落到地上擡起前爪,爪尖斷了一根,肉掌鮮血涔涔。傷痛激起了它的兇性,玄彪轉動眼珠,掉頭怒視,燕眉輕盈如風,向着那一團劍光撒腿狂奔。

“昂!”窮奇王咆哮一聲,“烈風丸”脫口而出,火球大如籃球,翻滾暴漲,衝到燕眉身後,已有三米見方。

灼人的熱浪舔舐後頸的肌膚,燕眉咬緊牙關,奮力向前一跳,叮,丹離劍撞上牆壁,閃電般彈了回來,化爲一道火光鑽到她的腳下。

“嗐!”燕眉銳叫一聲,人與劍向上跳起,“烈風丸”貼着劍身掠過,燒焦了女孩的鞋底,緊跟着撞上牆壁,爆出驚天巨響。碎石迸濺如雨,火光勢如驕陽,堅硬的石壁上多了一個巨大的坑洞。

燕眉避開火光,掉頭衝向出口,玄彪的吼叫從後面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砭肌刺骨的奇寒。

“冰風丸……”燕眉心念閃過,馭劍擰身,緊緊貼住通道的頂端,一團白花花的圓球從她身下滾過,所過符燈熄滅,通道的牆壁上凝結了一層冷青色的寒冰。

冰層越積越厚,通道隨之變窄,燕眉催促飛劍,仍是跟不上結冰的速度。霎時間,通道已被堵死,寒氣撲面涌來,女孩的頭髮眉毛上凝結了一層白霜。

“南明烈火。”燕眉發出“極烈符”,火球翻滾向前,嗤嗤嗤掏空堅冰。冰火交鋒,白氣蒸騰,女孩掉頭望去,玄彪消失了,可是殺氣不減,驚濤駭浪一般向她涌來。

“隱身!”燕眉心往下沉,玄彪可以短暫隱身,雖然不如狐神一族,可也無影無蹤、出沒無常,從古自今不知道多少強敵死於它的偷襲。

“炎天動地!”燕眉抖動毛筆,“羲和驚爆符”席捲向前,狠狠撞上那股殺氣,爆炸震碎了牆上的冰層,兇猛的氣浪把她向後推出,差點兒捲進了“極烈符”的火焰。燕眉橫過飛劍,劍尖掃過堅冰,帶起一溜耀眼的火星,憑藉兩者摩擦,勉強剎住勢頭。她扭頭看去,遠處黑影浮現,玄彪暴露身形,窮奇王連連翻滾,挺身跳起,身上斑斑駁駁,毛髮燒燬多處,傷口血流不止,看上去不勝狼狽。

結冰的通道變得狹窄,玄彪身軀龐大,活動大大受限,可它自負隱身,橫衝直撞,無異於送貨上門,全須全尾地捱了一下痛擊。

玄彪吃虧不小,齜起長劍般的白牙,眼裡涌出一股狂怒,忽見燕眉掉頭向前,一頭鑽進濃霧,於是虎眼圓睜,目光穿透霧氣,發現“極烈符”燒穿冰層,露出深深的空洞,女孩使用“變化術”縮小身軀,蜷成一團,徑直向前衝出,卡啦一聲,悍然撞破了最後的冰層。

仇敵脫出困境,好比火上添油,玄彪氣得半死,狂吼一聲,吐出“烈風丸”炸開冰層,拼命掙出甬道,擡頭一看,燕眉劍光如火,已經衝到地窟出口。

“昂!”玄彪拍打雙翅,跟她首尾相連,幾乎同時衝出地面。窮奇王向前揮舞爪子,可是撈一個空,燕眉去勢加快,堪堪躲開爪尖。玄彪張開大嘴,火光暴涌,“烈風丸”脫口而出,直奔前方一團紅影。

“噫!”大火從天而降,橫在燕眉身後,跟“烈風丸”迎頭撞上,輕輕一卷,窮奇王的火球就像灰孫子遇上了老祖宗,忽閃一下,消失無蹤,那團大火凌空跳動,顯現出一個金燦燦的影子,彷彿熔爐裡的真金,越燒越亮,越燒越明。

玄彪收起翅膀,口中低吼示威,心裡卻是七上八下。黃鵷是它的剋星,“風丸”敵不過“涅槃之火”,“隱身術”瞞不了“破魔金瞳”,雖有一身蠻力,可是黃鵷飛行絕跡,真正拼鬥起來,連它一根羽毛也撈不到。

“黃鵷!”燕眉停下來高喊,“別理它。”打開九陽君的盒子,默唸“嘎啦嘎啦嘎”,但覺盒子抖動,似有什麼東西沙沙沙地鑽了回來,可是定眼看去又一無所見。片刻抖動停止,她關上盒子,忽聽大廳裡呵欠四起,所有人、貓、精怪,先後甦醒過來。

“攔住他們。”苗吞鯨一跳而起,圓溜溜的眼珠佈滿血絲,它已經氣瘋了,身爲貓鬼之王,不但受人擺佈,還暴露了視同性命的貪婪寶庫,雖不知道燕眉找到了什麼,它也決不容許對方活着離開。

燕眉毫不理會,帶着黃鵷飛出賭場。窮奇王遲疑不決,忽見貓鬼的目光掃了過來,尖聲怒叫:“玄彪,你還想呆在玉京嗎?”

爲了躲避英招,玄彪逃到玉京投奔貓鬼,一旦離開此間,恐有滅族的危險。

玄彪權衡利弊,低吼一聲,金、白兩隻窮奇跳了過來,隨之閃出四名道者,都是苗吞鯨重金僱來的保鏢。飛輪嘯響,飛劍橫空,四人捉筆在手,分開流水,衝出賭場。

燕眉闖下大禍,只想一走了之,剛出賭場,就覺寒風襲來,她馭劍旋身,一道“霹靂符”甩了回去,慘白的電光切開虛空,如同數把利劍投向三隻窮奇,

玄彪低嘯一聲,窮奇“品”字分開,繞過閃電鋒芒,四面撲向黃鵷。它們張開巨口,吐出藍白光球,一大二小,電光縈繞,分從三個方向轟擊大鳥。

雷風丸!窮奇的殺招,憑藉充沛妖氣,裹入閃電大能,稍一觸碰,千電齊發,瞬間就能把獵物變成灰燼。

“噫!”鳥妖王盤旋起舞,捲起沖天烈焰,“雷風丸”撞上火牆,數千條電蛇激發出來,盤繞扭曲,如鑽如刺,極力尋找空隙,想要突破火焰。

燕眉抖動毛筆,指向金毛窮奇,符咒還沒發出,四道人影包抄過來,四支筆狂風揮舞,符咒雨點般兜頭灑來。“霹靂符”,“驚爆符”、“定身符”、“束縛符”……四人知道燕眉身份,心有顧忌,不敢痛下殺手,前兩道符看似狠辣,不過虛晃兩招,逼迫女孩躲閃騰挪,掉進後兩道符咒佈下的陷阱。

燕眉一眼看穿圈套,不躲不閃,針鋒相對,迎着雷火電光;連發出兩道符咒,火對火,電對電,不顧生死,圖窮匕見,嚇得對面兩人倉促躲閃。燕眉向前突進,身子化爲柔絲,繞過電光火焰,盯着兩人窮追猛打,“炙彈符”火鳥出羣,數十個火球東飛西躥,一口氣變成兩撥,分別攻擊兩個保鏢,兩人忙寫“金城不破符”抵擋,火球撞上金光,轟響如雷,火星四濺。

燕眉搶到先手,下筆再不容情,“死水符”黑氣沖天,變成一股濁浪衝向兩團金光,一時白煙嗆鼻,“金城”上多了兩個大大的窟窿。兩個保鏢唯恐死水上身,無奈繼續後退,炙彈緊追不捨,女孩跟在後面,筆尖閃電亂舞,勢如天公揮鞭,劈頭蓋臉地抽向他們

燕眉一支筆壓住兩個對手,另外的兩個保鏢再也不敢託大,各各使出全力。一個寫出“周天寒徹符”,攪起沖天冰雪,一個寫出“雷霆縛妖符”,筆尖抖出長長的閃電,明晃晃,彎曲曲,長蟲大蛇一樣卷向少女。

燕眉失血過多,氣息虛浮,壓制兩人已覺吃力,見狀只好閃身躲避。前面兩人緩過勁來,四個保鏢聚在一起,結成“四神陣”正面出擊。他們都是苗吞鯨高薪聘來的狠角色,四支筆刷刷揮舞,流霜漫天,火雨泄地,粗如騰蛇的藤蔓流泛金屬光澤,彷彿來自異度空間的巨大怪物,恣意扭動觸手,四面攔截女孩。

遇上這種對手,一對一燕眉也不能穩操勝券,何況傷勢不輕,橫挑四人毫無機會。所幸一身飛行術出類拔萃,穿梭如神,變化詭奇,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圍堵。

黃鵷也被窮奇纏住,玄彪意在拖延時間,不跟鳥妖王正面對決,指揮兩個屬下反覆遊鬥。黃鵷攻擊一隻窮奇,後者避而不戰,其他兩隻飛虎猛攻大鳥側翼;黃鵷回頭應戰,對面的窮奇也馬上退走,這麼來來去去,鬧得它顧此失彼,陷入車**戰,無法增援燕眉。

女孩心中焦急,不能儘快脫身,必然驚動鬥廷,那時白虎廳傾巢而出,即使黃鵷以一當萬,也很難逃脫虎探的圍攻,無奈對面四人太過難纏,想盡辦法也擺脫不掉。急切間傷口迸裂,鮮血涌出,劍速稍稍變慢,一條怪藤咻地掃來,燕眉按下劍光,縮起身子,怪藤掃過脊背,驚出一身冷汗,一個保鏢趁亂掩上,“雷霆縛妖符”纏向她的左腿。燕眉有所察覺,斜往上躥,哧溜,電光符繩纏住了飛劍的劍柄。

燕眉心頭一沉,向前急躥,符繩拉得筆直。保鏢身不由主,風箏似的拋到半空,可他死死握住筆桿,虎口迸裂也不放手,燕眉被他拖住,劍速大幅變慢,其他三人看到機會,射出百十道電光,凌空交織成網,向她兜頭罩落。

望着電網,燕眉猛一咬牙,正要硬闖,忽聽咻的一聲,橫空飛來一支羽箭,通身烈火燃燒,轟地命中電網。火光刺痛人眼,光蛇四面流躥,兩股大能相互吞噬,留下一片虛空和灼熱的氣浪。

燕眉驚訝回頭,但見數只英招鐵蹄騰空、踏着狂風飛馳而來,爲首的女英招英姿颯爽,手挽長弓,注視四個保鏢,左手探入箭囊,抽出第二支羽箭。

“王后殿下!”燕眉又驚又喜,禁不住大聲招呼,秋野飲雪向她微微點頭,目光一轉,投向蒼黑巨大的窮奇。

“玄彪!”賀蘭長絕的聲音震動長空,“這一次看你往哪兒逃?”

英招王的翅膀遮雲蔽日,手裡的巨弓拉扯得有如一輪滿月,上面搭着一支精白色的巨箭,箭桿和羽毛灼灼生輝,用英招的語言鏤刻出金色的符字——這是一支符箭,擁有強大法力。

玄彪低聲咆哮,沮喪地望着逼近的宿敵,咽喉深處電光出沒。

“雷蛟穿雲!”賀蘭長絕念出咒語,突地放開弓弦,符箭轟鳴掣空,嗤啦化爲一道長長的閃電,扭曲搖擺,勢如怒蛟狂龍,以肉眼無法看見的速度飛向窮奇。

“昂!”玄彪吐出“雷風丸”,碩大的光球撞上飛馳的電蛟,光芒激烈迸閃,兩個閃電裡誕生的生靈在虛空中殊死搏鬥,不等它們分出勝負,英招王馬不停蹄地射出了第二支箭:“傲雪凌霜!”

羽箭裹着冰白氣流,畫出一道白茫茫的痕跡,數百米方圓氣溫驟降,光天化日之下,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

“噢!”玄彪吐出“烈風丸”,火球撞上冰箭,蒸騰的霧氣像是一朵潔白的水雲,它鼓起翅膀,穿過水雲,晃一晃,忽然失去蹤影。

“小心,”燕眉高叫,“它會隱身……”

“大光明箭!”秋野飲雪的纖腰擰成一個優美的弧度,左手拉滿弓弦,射出一支純金色的羽箭。

金箭飛行途中,光芒暴漲,直如一輪驕陽,掠過英招王身邊,光亮灑向四面八方,清晰地照出窮奇王龐大的黑影。

玄彪繞到賀蘭長絕身後,鬼鬼祟祟,準備痛下殺手,沒想到英招王后早有防範,一箭破掉了它的“隱身術”。

錚,清音貫耳,光如龍翔,賀蘭長絕拔出九尺長刀,雪亮的刀光將窮奇湮沒。

“噢!”玄彪一聲痛吼,躥出老遠,左爪鮮血淋漓,脅下多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還沒完呢,玄彪!”英招王挺身趕上,雙刀大開大合,窮奇王無可奈何,只好揮爪招架。

賀蘭長絕胸懷喪子之痛,決心手刃寇仇,法術丟在一邊,只用雙刀對敵。英招刀法精奇,殺得窮奇節節後退,轉眼連中兩刀,儘管皮粗肉厚,可也鮮血長流。

眼看大王遇險,金、白兩隻窮奇丟下黃鵷,雙雙撲向賀蘭長絕。秋野飲雪一聲唿哨,帶着王衛俯衝下來,紛紛引滿長弓,符箭暴雨般潑灑,冰火雷電一樣不少,射得兩隻窮奇東竄西逃,好容易避開箭雨,王衛蜂擁而來,投槍如電,長刀如輪,鐵蹄騰空亂踹,盡往窮奇腦門上招呼。

黃鵷擺脫窮奇、衝向燕眉,翅膀橫掃過去,“涅槃之火”逼退四個保鏢。

“快走!”黃鵷催促女孩。

“等一下……”燕眉看着窮奇和英招的混戰。

“虎探來了。”黃鵷凝目眺望,東方無數光芒劃過天穹,彷彿流星暴雨,朝着這邊傾落下來。

“可是……”燕眉猶豫不決。

“英招輸不了,”黃鵷聲音變冷,“你被虎探逮到,可是要進天獄。”

“好吧!”女孩轉身向西,黃鵷負責斷後。一人一鳥飛行神速,很快擺脫保鏢,把“流水賭坊”拋在身後。

爆炸隱隱傳來,燕眉忍不住回頭觀望,透過沖天的火光,依稀看得見英招王夫婦的影子,它們分分合合,追逐一團黑影,長刀的微光在太陽下忽閃,窮奇的吼叫就像輕柔的風聲。

女孩呼出一口氣,向着更遠的西方飛去。

“阿嚏!”方飛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驚訝地看着四周——冰湖如鏡,四野沉寂,冰龍窟洞口怒張,彎曲曲一直通向湖底。

他又回到了“丙離國”,他還活着,此時此刻,他又站在了冰窟的入口。

轟隆,洞裡傳來爆炸,夾雜重明鳥的叫聲。方飛一愣神,甩開大步,衝進冰窟。

如同上一次戰鬥,水鬼爭先恐後地從冰牆上冒了出來,三個山都陷入了苦戰,回頭看見方飛,阿含尖聲高叫:“五行師,你在磨蹭什麼?”

方飛有點兒發懵,他死而復生不假,戰鬥竟也從頭開始,如同電子遊戲,只是特別逼真,視、聽、聞、觸、所思所想無不一清二楚,比起虛擬的遊戲,儼然就是真實世界。。

儘管疑問多多,可是形勢逼人,不容忍他多想,方飛揚起手來,神識侵入水鬼,如絲如網,穿針引線,大量的水鬼被轉化爲水人,在他的操縱下向着水鬼發起進攻,寒冰利刃凌空碰撞,聲音清脆,冰屑亂濺,冰刃切入流水,嘩啦啦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爽快。

“咦?”阿瓊驚訝地看着周圍的水鬼倒戈相向。

方飛手持冰劍,指揮水人衝殺在前,同時不斷轉化水鬼。這一次他的感覺有了微妙的變化,以前控制水人顧此失彼,無法面面俱到,而今他一心多用,神識如絲如縷,精準地控制每個水人的一舉一動,格擋刺殺無往不利。

單兵能力上升,指揮如臂使指,水人大軍沖垮了水鬼的陣勢,山都趁亂掩殺,戰鬥推進迅猛,很快到達了上一次雪獸出現的地方。

方飛想到呂品的話,停下腳步,召集水人圍在身邊,疊羅漢一樣堆疊起來。疊了兩人來高,便聽一聲龍吟,凜冽的寒風又從洞窟深處吹了出來。水人凝結成冰,自然築起了一堵環繞方飛的冰牆;水鬼隨風瓦解,變成飄零雪花,翻轉之間變成一頭頭兇猛的雪獸,各各衝撞冰牆,發出咚咚悶響。

“化身不止用來攻擊,還能用來防禦……”呂品的告誡方飛拿來就用,擋住了雪獸的第一波攻擊。雪獸正面受挫,紛紛跳了起來,順着冰牆向上攀爬,它們踩上堅冰,很快凍結如一、翻過牆頂,探出碩大的腦袋,冰白的眼珠骨碌亂轉,看得方飛毛骨悚然。

忽聽嗖嗖急響,數點紅光命中獸頭,“雷李”爆炸,獸頭變成亂蓬蓬的雪花,雪獸的殘軀順着冰牆滑落,使勁搖晃兩下,腦袋又從腔子裡躥了出來,抖去冰渣雪片,繼續向上攀升。阿莽一個箭步趕到,掄起玉斧,把一頭雪獸劈成兩段。上半段還在牆上掙扎,下半段已經掉落在地,兩截殘軀並未死透,搖擺聳動,各自長出另外一半。

雪獸一頭變作兩頭,牆上的繼續攀爬,地上的撲向阿莽。忽聽一聲嘶鳴,獬豸斜刺裡躥出,獨角奮力一挑,雪獸撞在牆上變成雪花。雪花翻翻滾滾,忽又一分爲二,兩頭雪獸頃刻成形,落回地面,張牙舞爪。

雪獸無法殺死,每遭一次攻擊,都能自我複製,無窮無盡,讓人灰心恐懼。洞窟很快就被雪獸填滿,阿莽陷入重圍,殺得氣喘吁吁,獬豸的身上也多了幾道傷口,更要命的是失去了空中支援——天上的雪花變成猛禽,成羣結隊地撲向兩隻大鳥。

阿瓊、阿含自顧不暇,所有的雷李都用在雪鳥身上,雪鳥中彈爆炸,瓦解成一團團、一片片,可是翻騰兩下,忽又聚合起來,變出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大大小小,更加兇猛暴烈。

方飛坐困冰城,一籌莫展,他對水的控制已經相當熟練,對於冰的控制也小有心得,可是對“雪”的控制始終沒有頭緒,但見山都陷入困境,心中油煎火烤,恨不得一頭撞破冰牆。忽聽牆頭傳來動靜,一頭雪豹冒出頭來,呲牙咧嘴,作勢撲來,方飛把心一橫,揚手對準雪豹,神識集中到一點,如同一把冰錐扎進對方的腦袋。

剎那間,他感受到了雪獸體內的東西,陰冷、柔軟,充滿強烈的憤怒,如同一團冰冷的火焰。方飛拼死一搏,神識繼續推進,刺入那團的無形的異物。那東西稍一退縮,大肆反擊,男孩的腦海裡多了一隻冷冰冰、硬梆梆的“大手”,撕扯神經,攪動腦髓,恐怖的感覺讓他幾乎崩潰。

“滾開!”方飛極力調集神識,把那隻“冷手”趕出腦子,神識乘勝追擊,狠狠壓回雪豹的身體。

雪豹猛地一晃,從牆頭掉落下來,砰地摔在方飛身前,渾身抽搐,不勝痛苦。

“出去!”方飛的神識傾巢而出,團團裹住“冷手”,推出雪豹體外,出人意料,雪豹沒有因此潰散,反而煥發出奇異的光彩。、

牆頂沙沙作響,方飛只顧對付雪豹,一頭雪狐撲了下來,他不及抵擋,雪豹跳了起來,挺身撞向雪狐,砰,兩頭雪獸滾落在地,相互撕咬一團。

沙沙聲響個不停,兩頭雪獅、一隻雪猴先後翻過牆頭。方飛右手一揮,神識注入雪狐,如同沸騰的熔岩,把它體內的陰冷消融一空,兩隻雪獸就地分開,迎向撲來的雪獅。雪猿沒有對手,騰空跳向男孩,方飛閃身躲過,雙手左右開弓,神識注入兩頭雪獅。雪猿一撲落空,對面白影晃動,四頭雪獸爪牙齊下,瞬間把它撕成數塊。

殘骸滿地亂爬,缺失的部位重新長出,眼看數只雪猿又要成形,方飛大喝一聲“變”,神識灌入殘骸,雪猿長到一半,忽然僵硬不動。

方飛喘一口氣,舉頭看天,雙手此起彼落,神識好比霰彈,無聲無息地射向天上的雪鳥。鳥羣一陣混亂,先是相互攻擊,進而丟開山都,翻身衝向地上的雪獸,撞得冰雪四濺,白茫茫瀰漫洞窟。

“五行師萬歲。”阿瓊脫出困境,禁不住大聲歡呼,手裡的“雷李”聯珠發出,把阿莽身邊的怪物炸得雪浪翻涌。

方飛騎上一頭雪虎,翻過冰牆,衝進獸羣,神識四通八達,彷彿千萬觸手,鑽進雪獸體內,轉化,轉化,不停地轉化……當他衝到阿莽身旁,身後已是百獸狂奔,每一隻體內都彷彿點亮了一盞明燈,光亮柔和動人,充滿溫暖的力量。

“多、多謝……”阿莽累得直不起腰來,拄着斧頭呼哧喘氣。

“五行師萬歲,”阿含興奮地大吼,“別忘了,他是我找來的。”

轉化後的雪獸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密層層簇在一起,勢如滾動的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強,轟隆隆碾碎當面之敵,嘩啦啦掀起冰雪浪濤。方飛騎着雪虎在浪尖上跳躍,心中涌起必勝的豪情,帶着一羣冰雪生靈,踩斷冰錐,撞穿冰柱,通過狹窄的洞口,一口氣衝到冰龍窟的盡頭

出乎他的意料,冰窟的盡頭空空蕩蕩,光滑的地面映照出模糊的影子。方飛只覺納悶,忍不住問道:“阿瓊,天道師……不、國王的元神在哪兒?”

“應該就在附近,可是……”女山都觀望四周,似乎也很迷惑。

“嗐!”阿含突然叫道,“五行師,你後面是什麼?”

方飛扭頭一看,嚇得屏住呼吸,身後的冰牆微微蠕動,不斷向外隆起,鱗甲和爪子先後出現,接着是頭、是角,還有蒼白的眼珠和飄逸的尾巴……短短數秒之間,一條寒冰巨龍浮出牆面,活生生地出現在衆人眼前。

嗖嗖嗖……阿含、阿瓊彈弓齊發,六顆“雷李”前後相續,化爲兩條直線飛向冰龍。

蒼白色的龍眼微微一轉,“雷李”停住了,靜靜懸在半空,四周多了一層水流,宛如白水晶裹住了紅瑪瑙,清瑩透亮,搖顫欲滴。

更多“雷李”飛向冰龍,可是無一例外都被水流捕獲。阿莽按捺不住,翻身跳上獬豸,掄起玉斧衝了過去,銀蹄敲打冰面,發出清脆的鳴響。

“衝呀!”勇猛的小山都一拎繮繩、跳到半空,高高舉起斧頭,奮力劈向龍頭。

龍眼猛然睜圓,冰龍張開巨口,發出一聲龍吟,咽喉深處亮起冰藍色的強光,無數拳頭大小的冰雹衝了出來,密如狂雨,鋪天蓋地。

山都和獬豸消失得無影無蹤,玉斧閃着青光,跟着冰雹盤旋起舞。方飛還沒回過神來,殘暴的撞擊已經遍佈全身,肌膚被貫穿,骨頭被粉碎……男孩千瘡百孔,羽毛一樣飛到天上,飄飄搖搖,恍恍惚惚,意識很快就模糊起來……

“噢……”方飛睜開眼睛,忽又回到了牢房。牀鋪不軟不硬,周圍幽暗不明,四方形的光斑歪歪斜斜地照在身上。

夢裡的痛苦還在,渾身上下千瘡百孔,不過擡手撫摸,除了冰涼的汗水,肌膚完好無損——冰雹的打擊只是南柯一夢,並未給身體造成真實的傷害。

他心子落地,靜靜地躺在牀上,直到痛苦的餘波完全退去。戰鬥的記憶十分清晰,每一個細節都烙刻在腦海裡,回想冰龍咆哮、萬雹橫空的景象,方飛禁不住閉上雙眼,簡直無法正常地呼吸。

怎麼樣才能打敗一條龍?他冥思苦想,始終沒有答案。

從小到大,他做過無數個夢,夢境大多模糊多變、時斷時續,可是“丙離國”的經歷真切、連貫、感同身受、沒完沒了,若不遭到致命打擊,夢境就會一直延續下去,即使醒來以後,夢裡的疼痛也會帶入現實,並且持續好一陣子。

“如果疼痛傳遞到現實,夢裡的能力也能延續嗎?”這念頭突如其來,方飛又喜又怕,吞一口唾沫,抖索索揚起右手,一瞬間,他看見了自己的元神,流光溢彩,涌向全身,靈竅齊齊一跳,神識跟隨元氣,像是脫繮的野馬衝出體外,分成千絲萬縷,捕捉空氣裡的水分,感知其中的元胎。

“凝!”方飛輕叫一聲,細小的水珠應聲涌現,星星點點,光亮迷人,飄浮在黑暗之間,宛如無數精靈的眼睛。

方飛望着水珠心生恍惚,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幻,待要再試一次,牢門突然裂開,光亮傾瀉在他身上,夸父的聲音滾滾傳來:“五分鐘以內,所有人到神殿前的廣場集合。”

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方飛鑽出牢房,眯着眼睛四處張望。天已經亮了,囚犯表情苦惱,,一如出巢的工蟻,急匆匆向着神殿爬去。夸父分散各處,沉默地注視“蟻羣”,盤震佝僂的身軀格外醒目,它緩慢地轉身,目光犁過地面,被它看到的囚犯無不加快腳步。

方飛跟着人流向前涌進,新長的左腿比起昨天好受了一些,不過一旦走快,腳底的嫩肉還是摩擦生痛。

很快望見神殿,囚犯亂紛紛地擠在前面的廣場上,看守站成一行,毛筆對準囚犯,把人羣剖成兩半,一半男囚,一半女犯,許多人揉着惺忪睡眼,有一陣沒一陣打着呵欠。

“方飛!”呂品在前面揮手,男孩匆忙趕了過去,簡真也在那兒,兩手揣在兜裡,氣乎乎鼓腮瞪眼,一副“誰都欠我五百萬”的表情。

“他怎麼了?”方飛瞅着大個兒。

“沒睡醒!”呂品說道。

“我要餓死了,”簡真抱怨,“我三天就吃了七頓飯。”

“七頓?”方飛愣了一下,也覺飢火上衝,“我才吃一頓。”

“一頓?”大個兒瞪着小眼不肯相信,“你騙誰?”

“真的!”方飛話一出口,肚子咕咕咕地叫喚起來。

“除了聚餐時間,早上卯時、下午未時送飯一次,用飯時間半刻鐘,超過時間,飯菜就會沉進息壤,”呂品疑惑地看着方飛,“這幾天吃飯的時候你都在幹嗎?”

“睡覺。”方飛有氣沒力地說。

“三天吃一頓,”簡真斜眼瞅他,“你怎麼還沒餓死?”

“不知道,好像……”方飛猶豫一下,“好像沒那麼餓。”

“沒關係,”呂品聳了聳肩,“聽說到了瓊田,可以撿玉禾的葉子吃。”

“瓊田?”方飛頭昏腦漲,“你在說什麼?”

“笨蛋,”大個兒翻起白眼,“我們要去瓊田澆水。

“澆水……”方飛模糊想起來了,聚餐時裴千牛說過這件事,可他半夢半醒,夢裡的記憶比起現實還要清晰,當下問道,“瓊田在哪兒?”

“不知道,”呂品看着圍牆,“反正不在天獄。”

“沒吃沒喝,還要幹活兒,我肯定要被活活累死,”大個兒衝着兩人發怒,“我這個樣子都是你們害的,兩個喪門星,我變鬼也不放過你們。”

“你才變不了鬼,你只會變成垢蛆的大便,”懶鬼打了個響指,“我會害怕一坨屎嗎?笑話!”

“死狐狸,”簡真氣得渾身發抖,“你會有報應的。”

“算了算了,”方飛息事寧人,“大家都不容易……”

“冰山女來了!”呂品忽然高叫。

方飛嚇了一跳,忙找地方躲藏,簡真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獰笑說道:“想溜,門兒都沒有,乖乖給我站好。”

“喂,”方飛憤怒掙扎,“你到底幫誰?”

“還用說,”大個兒搖頭晃腦,“誰強我幫誰.”

一羣女犯走過來,蕭堇走在前面,天素尾隨其後,她的腰身永遠挺直,肌膚素白晶瑩,冰藍色的頭髮就像夏日的晴空一樣乾淨,站在一幫潦倒邋遢的囚犯中間,如同沼澤地上落下的第一片雪花。

“真是趾高氣揚!”呂品嘖嘖說道。

“組長就是組長,”簡真低頭看着方飛,“跟這個喪門星就是不一樣。”

“誰喪門星?”方飛忍不住抗議,“把你的豬蹄挪開。”

“誰的豬蹄?嗯?”大個兒兩眼出火,雙手把男孩搓來揉去,就像對付一個軟趴趴的麪糰。

男囚犯這邊響起尖利的口哨,男人們躁動不安,衝着女犯比劃各種下流手勢。

天素突然停下腳步,兩眼掃向男犯,輕蔑的目光好比一桶冰水澆在衆人臉上。聒噪聲稍稍低落,男犯感受到女孩的挑釁,個個怒火中燒,污言穢語毒液一樣噴濺出來。

可是冰山女百毒不侵,任何言語也撬動不了她的神經,她把這一羣下流胚當成空氣,目光滑過人羣,落到方飛身上,方飛吞了泡口水,骨子裡傳來一股冷痛。

“你死定了!”簡真落井下石,嘮嘮叨叨,“她會把你凍成冰塊,再挖個坑埋起來,過一萬年扒出來還跟活的一樣。”

“你是虐待狂嗎?”呂品驚異地望着他,大個兒胖臉一黑:“我是預言家……”他忽然閉嘴,兩眼瞪着遠處,喧鬧零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腳步聲——夸父從四面走來,各自站定一角,把囚犯團團圍住。

“它們要幹嗎?”方飛怪問。

“不知道,”呂品撇了撇嘴,“也許把我們統統幹掉。”

“幹掉我們?”簡真嚷嚷,“那誰去瓊田澆水?”

“安靜,”陰練華板着臉走過來,“再鬧騰,我讓你十天張不開嘴。”

大個兒垂頭喪氣,十天張不開嘴,意味着十天吃不了飯。對於他來說,話可以不說,飯不能不吃,如果有一千種死法,他也絕對不會選擇餓死。

盤震伸出大手,息壤變成法杖,夸父王隨手握住,目光掃過人羣,嗓子裡冒出含混的字眼。其他的夸父也低聲呼應,嗡嗡嗡的聲音就像怒號的北風。

“嘿!”盤震緊握法杖,大力一戟,方飛腳下踏空,登時陷入息壤,眼前漆黑無光,時空出現了短暫的紊亂,跟着光芒刺眼,忽又破土而出,隨之涌現的還有數以千計的囚徒,各各面紅耳赤、眼神迷離,因爲劇烈的空間轉換頭暈目眩。

方飛不是第一次經歷“縮地法”,吸一口氣,趕走不適,舉目望去:灰褐色的息壤消失了,橫在眼前的是一片光白皎潔的原野,上面長滿了一簇簇高過十米的植物,通體瑩白,枝葉扶疏,修長的葉片間果實累累,顆粒大如芒果,色澤瑩潤精白,彷彿用整塊的羊脂美玉精心雕琢。

“那就是玉禾?”方飛小聲問道。

“對呀,”呂品饒有興趣地望着雪白叢林,“玉禾、瑤草不分家,下面那些一定是瑤草。”

方飛極目望去,玉禾的根部密叢叢長滿細草,草葉柔滑如絲,草莖挑着渾圓的果實,色如珍珠,光潤迷人,隨着微風輕輕搖顫,如同鮫人的淚珠,時刻都要滾落下來。

巫唐走到瓊田邊緣,打一個手勢,盤甲伸出右手,把他放在肩頭。副獄長居高臨下,清了清嗓子,用“雷聲符”說道:“我重申一遍規矩:每個人必須澆完八株玉禾和下面的瑤草,可以單獨完成,也可多人組隊,白天不能完成,晚上繼續進行,但我要提醒你們,入夜之後垢蛆十分活躍……”副獄長狠毒地掃視人羣,“另外,不得偷吃玉禾和瑤草,違者鞭打三十;男女之間禁止接觸,違者一律鞭打兩百,新來的……”巫唐招了招手,“甘棠,你給新來的男犯人分配作物;鄭華音,女犯由你負責。”

“都過來!”甘棠不耐煩地召集男囚犯,帶着他們走向瓊田。

踏上光白原野,方飛只覺光滑溫潤,不像柔軟的泥土,全是連片的玉石。石頭長出作物,直是咄咄怪事,他漫步走過禾田,兩邊玉禾成蔭,宛如擎天玉柱;腳邊瑤草繁茂,細軟的草絲如海藻一樣在空氣裡搖曳起舞。

囚犯各就各位,迅速開始勞作。他們注目玉禾,高舉雙手,眨眼間,空中水珠凝結,變成瀟瀟細雨,落在玉禾的枝葉上,打在瑤草的細絲上,很快就被吸收進去。

“這就是澆水?”大個兒瞠目結舌,“要用到‘水化身’?”

“怎麼?”呂品瞅他,“你不會?”

“他也不會?”簡真勾住方飛的脖子,就像攬着一根救命稻草,“你說是吧?”

“放開我?”方飛掙開對方。

“我有一個好主意,”簡真笑容滿臉,拍了拍懶鬼的肩膀,“能者多勞,你幫我們把水澆了,好不好?”

“不好!”呂品乾脆回絕,“能者纔多勞,我可是懶鬼。”

“你這是見死不救,”大個兒的鼻子也氣歪了,“你要不幫忙,我拿什麼交差?”

“拿頭啊,”呂品冷笑,“割了你的豬頭喂天狗。”

“我把你……”大個兒舉起拳頭虛張聲勢。

“把我怎麼樣?”懶鬼把臉湊過去,“你敢碰我一下,我讓你給所有人叫爹。”

“不跟你胡鬧,”簡真識趣地收回拳頭,“反正出了事有方飛陪我,”不顧小度者掙扎,又把他親親熱熱地摟到懷裡,“咱倆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方飛,”甘棠指着一片玉禾,“那邊八株歸你。簡真,你負責那邊八株,呂品,不要東張西望,旁邊的玉禾都是你的。”到此分配完畢,看守舒舒服服地點燃一鍋煙,大搖大擺地消失在玉禾後面。

“可這怎麼辦?”大個兒看着玉禾撓頭,懶鬼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連打哈欠。方飛的魂兒還在丙離國,呆柯柯站在原地,一時還適應不了現實生活。

“嗐!”蠍尾狼走上來,向方飛笑道,“真沒想到,你還活着呀?”

“你有什麼事?”方飛對望氣士並無好感。

“提醒你兩句,” 蠍尾狼笑着湊近他說,“瓊田可是天獄星上最兇險的地方,這兒的玉禾下面經常都會發現屍體。”

方飛心生寒意,轉眼一瞧,附近的囚犯目光不善,紛紛向他看來。玉禾高大茂盛,進入瓊田如同踏進迷宮,出現任何事故都很難及時發現

“瓊田裡殺人,膽子也太大了吧?”簡真極力給自己壯膽。

“瞧你說得,天獄裡殺人是家常便飯,”蠍尾狼打量大個兒,“別擔心,如果要死,方飛也比你先死。”

簡真鬆了一口氣,方飛皺眉說道:“這又是你望氣發現的?”

“不,”望氣士詭笑,“他們加入了玄黃黨。”

方飛狐疑地看着兩個小夥伴,簡真搓手搓腳地不勝扭捏,呂品小聲說道:“你不是去了獄長室嗎,所以我們就,嘿嘿嘿……”

“你們居然瞞着我加入,”方飛怒氣衝腦,“這也太不講義氣了。”

“這是形勢所迫,”大個兒假裝咳嗽,“到了這個鬼地方,總得找個靠山。”

“明智之舉,”蠍尾狼拍了拍他壯碩的胸膛,“我看好你。”

“沒什麼事兒,我們要幹活了。”方飛板着臉下逐客令。

“不識好歹的傢伙,我可是來提醒你,”蠍尾狼罵罵咧咧,“蒼龍方飛,你死定了,我的望氣術一定沒有錯。”

“好了好了,”呂品連推帶搡地把他鬆走,“知道你厲害。”

“他也就說了兩句實話……”大個兒話還沒完,呂品沉着臉說:“閉嘴,要麼我把你的舌頭拔出來繞着脖子纏三圈?”

“我的舌頭可沒那麼長……”大個兒心虛地還嘴。

“你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變化術’嗎?”

“得了吧,有‘天獄禁錮符’管着,你的‘變化術’沒法用。”

“對自己沒法用,對別人可不一定。”呂品滿不在乎的調調讓大個兒背脊發冷,匆忙湊到玉禾下面,雙手按地,裝模作樣地念唸叨叨:“土生金,金生水……”使出吃奶的勁頭,把元氣狠狠注入瓊田,可是過了片刻,一滴水珠也沒出現。

“五行循環沒用。”簡真大失所望。

“當然沒用,”呂品冷笑,“瓊田可不是普通的石頭。”

“石頭上幹嗎長稻子?”大個兒忿忿不平

“你一個大活人還不是長了一個豬腦子。”

“臭狐狸,你不要欺人太甚。”簡真跺腳怒吼。

“不是豬腦子,你弄個‘水化身’給我瞧瞧?”

“瞧就瞧!”大個兒扎馬運氣,雙手向上一舉,過了半晌……天上什麼也沒出現。

“你哭一場得了,”呂品譏諷,“我敢打賭,你流出來的眼淚都比你變出來的水多。”

“去你的,我……”簡真忽然舌頭打結,眼睜睜看着懶鬼手舞足蹈,召來霏霏斜雨,淅淅瀝瀝地灑在作物上面。澆水以前,玉禾、瑤草顏色米白、有些無精打采,吸入雨水以後,莖稈變得雪白,抖擻着挺立起來。

“喂!”簡真湊近方飛,“你跟懶鬼說說,幫咱倆一塊兒澆了,不然我們得在瓊田過夜。”

“誰說我要在瓊田過夜?”方飛白他一眼,大踏步走向一株玉禾。

“你幹嗎?”簡真小眼瞪圓,火冒三丈,“你想變水?不要癡心妄想了!我都沒轍你還有戲?你這種貨色能變出水來我把舌頭剁了給你炒着吃……咦、呀、唉……”

空中水汽凝結,濃白、縹緲,宛如流雲,方飛的神識充滿其間,活潑潑、光燦燦,如同清晨的陽光一樣明亮溫暖。

“來!”方飛右手一揮,嘩啦啦,白雲破散,就像打開了珠寶匣子,珍珠大的雨點傾盆而下,每一顆都落在玉禾上面,不左不右,不多不少,簡真站在旁邊,一絲水汽也沒沾到。

這一陣急雨下了足有五分鐘,玉禾光白奪目,沉甸甸的穀穗色澤溫潤,簡直就像快要融化的冰淇淋 。

簡真大張的嘴巴一直沒能合上,附近的囚犯人人側目,呂品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興沖沖跑過來,摟着方飛的肩膀:“神了,你什麼時候學會的?”

“做夢的時候。”方飛一老一實地回答。他的心情相當複雜,狂喜之後是更多的疑問——爲什麼現實裡擁有夢中的能力?爲什麼每一次做夢都會進入同樣的地方?爲什麼會夢見山都?莫非這些“木之子”在給自己“託夢”?如果是託夢,它們本身又在哪兒……疑問越想越多,如同一大窩跳蚤在腦子裡上躥下跳。

“做夢?”呂品有點兒發懵,這回答太過古怪,就連他這種腦路詭異的傢伙也很難理解,

“騙誰呢?”大個兒終於回到了現實,衝上來抓住方飛搖晃,“你肯定有什麼速成的秘訣,快說,好東西應該拿出來分享。”

“放開我,”方飛掙脫他的雙手,“我真是從夢裡學來的。”

“鬼才信你,”簡真憤怒地跺腳,“你也太不夠朋友了。”

“別理他,”懶鬼挽着方飛,“讓他在瓊田過夜。”

“唉?”大個兒嚇掉了魂兒,一個箭步搶上,抱住方飛的手臂低聲下氣,“我說着玩兒呢!方飛,我知道你是個大好人,你行行好,也幫我澆澆,我可不能死在這兒,我爸媽還等着我呢,還有我那可憐的小弟弟,沒有我看着,他將來一定沒法過……”擠一擠胖臉,居然擠出了兩朵晶瑩的淚珠。

“得了吧,”懶鬼狠捅他的痛處,“你巴不得簡容變成一隻蛻。”

“滾開!”大個兒用力把他推開,“方飛,別聽他說完,咱倆可是頂好的朋友,別忘了,當初誰把你從琴水妖那兒撈出來的?”

“好了,”方飛被他糾纏得無法可想,“我幫你還不行嗎?”

“這纔像話,”簡真眉開眼笑,大巴掌把他拍得東倒西歪,“不枉我陪你坐牢。”

“誰陪誰呀?根本是你自作自受……”呂品的話在簡真聽來就像一股陰風,他假裝沒有聽見,把方飛揪到自家的玉禾下面,指着上面咋咋呼呼:“好好幹,別偷懶。”。

方飛揚起右手,食指輕輕一攪,天上雲氣浮現,雪白裡透着暗青。噠,他屈指彈出,雨點衝出雲氣,誰想落到一半,忽然寒氣沖天,雨點半途凝結,變成六角雪花飄舞不下。

方飛心頭一沉,扭臉看去,身後站着五個男犯,其中的“蜘蛛猴”他認識,另外四個都很陌生,可他一眼就看出誰在搗鬼:那傢伙個子不高,眉眼精悍,袖口挽到肘部,小臂上的肌肉像是擰在一起的鋼筋。

每一片雪花都向他飄去,聚在男犯面前,結成一個蓬蓬鬆鬆的圓球,隨他手指捻動,不斷變幻形狀。

啪,男犯打了個響指,雪花變回水滴,懸在空中紋風不動,他又笑了笑,右手五指合攏,水滴隨之聚合,變成亮晶晶的水球停在雙手之間,雜耍似的飄來蕩去,從手到肩,又從肩到手,忽而升到眼前,忽又停在指尖滴溜溜飛旋。

方飛看得眼花繚亂,蜘蛛猴忽然走上前來,他的手腳長得離譜,下巴削尖,腦門外凸,兩隻眼睛賊兮兮亂轉,衝着三個男孩哼了一聲,說道:“你們懂不懂規矩?”

“什麼規矩?”簡真傻傻地問。

“交稅!”蜘蛛猴翻了個白眼。

“什麼稅?”

“血河幫的保護稅。”

大個兒聽見“血河幫”三字,臉上的肥肉抖了一下,虛怯怯地瞅向呂品。懶鬼抿着嘴面無表情,兩眼朝着遠處,一副“關我屁事”的樣子,簡真心中暗罵,回過頭來眼巴巴看着方飛。

緊要關頭,兩個傢伙一個也靠不住,方飛只好硬着頭皮說道:“我們沒錢。”

“誰說要錢?”蜘蛛猴戲謔地看着他,指了指玉禾,“你們三個,每人替血河幫澆十株,按時完成,不許偷懶。”

方飛怒火上衝。他是“叛道者”,人人得而誅之,裴千牛出於大局考慮,有意對他進行庇護,然而“血河幫”都是窮兇極惡的歹徒,如果一心殺他,十個天關星也未必攔得住。時下的“保護稅”也許只是挑釁,方飛拒絕交稅,對方找到藉口,就能對他痛下殺手。

他呼出一口氣,轉眼看向四周,囚犯全都盯着玉禾目不斜視,彷彿牽線木偶,僵硬地召喚雨水。

“我們……”簡真吞下口水,“我們是玄黃黨。”

“玄黃黨?”蜘蛛猴看他一眼,突然掄起右手,用力給他一個耳光。簡真轉了兩圈,站定時吐出一口血沫,裡面白花花躺着一枚牙齒。

“老子專打玄黃黨。”蜘蛛猴衝着地上吐一泡口水。

方飛想也不想,向他衝了過來。蜘蛛猴微微冷笑,反手一掌掃向男孩的左臉,他身高臂長,出手如風,少有人能夠躲開。

但對方飛來說實在太慢,他進入“神讀”,除了少有的狠角色,平常人的動作瞞不過他的眼睛。蜘蛛猴一出手,他的腦子裡就已經勾畫出手掌運行可能出現的所有軌跡,脖子一縮一湊,蜘蛛猴的長臂從他額角掃過,緊跟着砰的一聲,方飛狠狠撞進他的懷裡。

噗,男孩右拳躥起,搗中蜘蛛猴的下巴,那傢伙仰着臉向後倒退,方飛一步趕上,跳起一腳踹中他的小腹。蜘蛛猴直覺叫人捅了個窟窿,齜牙咧嘴地蹲了下來,剛要開口罵人,方飛的膝蓋已經到了他的鼻樑。

男犯如被大斧劈中,仰面倒在地上,鼻血決堤似的向外噴涌。

瓊田裡一下子變得死寂,方飛看見鮮血,不覺後退兩步,腦子亂哄哄的,忽然後怕起來。裴千牛警告他不要惹事,可他剛剛痛揍了蜘蛛猴,招惹了天獄裡最兇毒的幫派。

沒辦法,他的動作實在太快,渾身上下就像裝滿了彈簧,念頭剛剛萌發,手腳已經發動,直到擊中對手,方纔回過味兒。

“好快!”呂品輕叫一聲,打破了寂靜。

“血河幫”一夥橫行慣了,壓根兒沒想到對方膽敢還手,更沒想到快手快腳的“蜘蛛猴”一個照面就被放翻。站立的四個人一時有些發懵,聽見叫聲,精悍男率先發難,他右手一揮,拍中水球。啪,迸散成無數細小雪霰,顆粒晶瑩圓潤,速度卻堪比子彈。

方飛倉皇后退,他退得不可謂不快,可是雪霰更勝一籌。男孩背脊一痛,撞上了玉禾的秸稈,秸稈微微顫抖,前方的霰彈卻像毒蜂一樣鑽向他的心窩。

“停!”聲音細如遊絲,來自呂品的雙脣,雪霰應聲停止,距離方飛不過半米。

方飛扭頭看去,呂品雙手合攏,指尖顫動,兩眼盯着精悍男子。那人迷迷瞪瞪,臉上滿是掙扎,懶鬼的神識鑽進他的腦子,彷彿八爪章魚纏住了他的心志,千鈞一髮之際迫使他停止了射擊。

“狐妖?”有人咕噥一句,對面走出一個男犯,八字眉,三角眼,瘦高個兒,黑髮濃密,臉色蒼白髮暗,隨隨便便地跨出一步,剃刀一樣切入呂品和同夥之間。

方飛吃了一驚,“天狐遁甲”不止針對精悍男,任何接近呂品的目光的人都會遭到“攝神術”的攻擊。可是八字眉若無其事,擡起雙手,合在胸前,雙眼猝然一亮,猶如死灰復燃,渾身急劇緊繃,似有一雙大手擰擠他的血肉,把所有的精魂氣魄擠向那雙燃燒的眼睛。

呂品臉色慘變,汗珠滲出額頭,身子古怪的扭曲,呈現出一種拔河纔有的姿態。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同類,對方不是狐妖,卻擁有與他匹敵的精神力量。

“小心攝神者!”狐青衣的聲音在他腦海裡迴響,“‘攝神’不是狐神的專利,道者裡也有同樣的異類。他們天賦超羣,通過後天磨鍊,更加犀利可畏,遇上這樣的傢伙,絕對不能輕敵。”

八字眉就是一個“攝神者”,呂品的目光撞上了一堵鐵牆,緊跟着對方的神識滾滾涌來,火焰似的鑽進他的腦海,呂品的神識被擠到一個狹小角落,拼命掙扎,可是無濟於事,眼前模糊起來,頭腦一陣昏沉。

“跪下!”八字眉聲音很輕,但如一道閃電貫穿了他的身體,呂品膝蓋一軟,噗通跪倒在地。

方飛衝了上去,可他發現簡真更快,大個兒撲向八字眉,壯碩的身子就像一頭飛上天的狗熊。

刷,一條長藤憑空躥出,翠綠中夾雜縷縷金絲,纏住簡真的腰身,狠狠向下一拽,大個兒面孔朝下摔了個狗趴,他滿臉是血,蠻性發作,不顧一切地抓向長藤,不料手腕發緊,各自多了一根長藤,緊跟着雙腿、脖子都被纏住,藤蔓上傳來驚人的力道,簡真身子一輕,忽地飛到半空,絕望中他努力看去,藤蔓來自一個光頭壯漢,筋肉結實,滿臉鬍鬚,眼珠子就跟腦門兒一樣光亮,六條藤蔓從他前胸後背流躥出來,一如章魚的觸手,靈活有力,上下翻飛。

方飛稍一遲疑,衝向光頭壯漢,不料雙腳一沉,突然不聽使喚,身子變得異常沉重,雙腳彷彿陷進了沼澤,無從着力,無法自拔。

忽聽咳嗽一聲,來自三米外一個老頭,他乾癟瘦小,其貌不揚,留着稀疏的鬍鬚,黃澄澄的眼珠盯着男孩,忽然開口說道:“九星之子,怎麼走不動啦?”

“你在搗鬼?”方飛想要挪步,卻覺身子越來越沉,腰身鋼條一樣向後彎折,很快躺在地上,四肢平平攤開,一如煎鍋上的薄餅,每一塊骨肉都在下沉,肋骨壓住肺泡,簡直無法呼吸,心臟的收縮也變得緩慢,腦子供氧不足,神志變得模糊,恍惚看見蜘蛛猴跳上前來,大力甩起右腳,惡狠狠踹向他的腦門。

“住手!”小老頭忽又開口,蜘蛛猴的腳尖停在他的太陽穴上,男犯猶豫一下,回頭看向老頭。

“裴千牛下了死命令,”小老頭頓了頓,“我們暫時不能殺他。”

“他敢揍血河幫的人,可不能就這麼算了。”蜘蛛猴怒氣難消。

“這個嘛,”小老頭慢吞吞地說,“裴千牛只說不能殺,別的可沒說。”

“明白!”蜘蛛猴騎在方飛身上,左右開弓,狠狠給了他七八個耳光,打得他雙耳嗡鳴,跟着一拳砸中他的鼻子,劇痛蛛網一樣佈滿臉頰,方飛鼻血長流,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

“夠了!”小老頭又說,蜘蛛猴站起身來,意猶未盡,踩住方飛的臉頰來回碾磨,一邊咬着牙齒髮狠:“小雜碎,好好記得我,如果再來一次,我讓你後悔生出來。”

方飛想要反脣相譏,舌頭堵住嗓門,只能發出嗚嗚嚕嚕的怪聲。

小老頭笑笑,把手收回,方飛渾身一輕,手腳又能動彈,他搖晃着站了起來,望着小老頭和蜘蛛猴,心裡充滿了屈辱和憤怒。

“軒轅光雄,”小老頭並不理他,忽然掉頭說道,“你看夠了嗎?”

一箇中年男犯從玉禾後面轉了出來,他鼻直口方,劍眉星目,一道血紅的傷疤從耳根躥到脖子,彎曲曲像是一條火鏈蚯蚓。幾個犯人從他身後走了出來,垂手肅立,悶聲不吭。

“聞人寒,”軒轅光雄沉着臉說,“你想幹嗎?”

“收稅?”小老頭笑嘻嘻回答。

“他們加入了‘玄黃黨’。”軒轅光雄指着簡真和呂品。

聞人寒打個手勢,八字眉收手後退,光頭男也收起藤蔓,把簡真扔在地上。

“我管他們是誰?”聞人寒揚起下巴,“不是‘血河幫’都得交稅。”

“奇了怪了,”軒轅光雄打量小老頭,“身爲‘血河幫’的頭兒,你還要親自收稅?”

方飛暗暗吃驚,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竟是“血河幫”的首領。忽見聞人寒掉頭看來,眼中滿是譏諷:“我來瞧瞧九星之子,聞名不如見面,真是稀鬆平常。聽說他害死了天皓白,我可一個字兒也不信。”

“他不是‘玄黃黨’,”軒轅光雄不動聲色,“他幹什麼跟我無關。”

“天皓白可是你的道師,”聞人寒皮笑肉不笑,“你就不想給他報仇?”

軒轅光雄麪皮抽動,瞟了方飛一眼,看了看天:“我不配當他的學生。”

“看來你也收到了警告,”聞人寒轉向三個男孩,“你們知道得罪‘血河幫’的下場嗎?”三人還沒回答,蜘蛛猴快嘴快舌地說道:“紫微星下落之前,你們的屍體就會躺在瓊田的某個地方。”

簡真哆嗦一下,悽慘地看向兩個同伴,呂品眼神空洞,還沒有從敗落中恢復過來,方飛咬着嘴脣,兩眼死死盯着腳尖。

“蜘蛛猴說得對!”聞人寒滿意地點點頭,“我今天心情不錯,死罪免了,稅要加倍,你們除了自己的活兒,還得替我澆完六十株玉禾……”

“六十株?”大個兒失聲驚叫,蜘蛛猴二話不說,跳過來給他一個嘴巴:“怎麼?不想幹?”

“我哪兒敢啊?”簡真捂着臉,“給我一萬點金也不敢哪!”

“不想幹也行,”聞人寒好脾氣地笑笑,“少澆一株玉禾,我就在你們身上取點兒東西?好比一塊肉,一根手指,當然囉,鼻子不錯,耳朵也行。”

“就怕取得太多,東一塊,西一塊,到最後人都沒了。”蜘蛛猴尖聲怪笑。

“這還不算完,”聞人寒接着說,“你們還要上交兩次聚餐的食物給我。”

“也就是說,”蜘蛛猴好心腸地解釋,“接下來兩次聚餐,你們全都得喝風。”

“年輕人嘛,餓兩頓也沒什麼。”聞人寒滿意地摸了摸下巴。

“你們可以吃地上的葉子,”蜘蛛猴繼續捧哏,“聽說滋味兒還不錯。”

“我就說這麼多,想死想活你們看着辦。”聞人寒轉過身,帶着四個手下走了。

軒轅光雄目送小老頭消失,惱怒地掃視三個男孩:“按他說得辦,別給我找麻煩。”簡真心火上衝:“你不是‘玄黃黨’的頭兒嗎?”

“是又怎樣?”軒轅光雄悶聲回答。

“我們‘玄黃黨’就任由‘血河幫’欺負?”。

軒轅光雄詫異地看着他,就像打量一個白癡:“你想怎麼樣?”

“跟他們拼了。”一想到餓飯,簡真就恨得牙癢。

“沒必要!”軒轅光雄簡短回絕。

“爲什麼?”

“‘血河幫’的人會在天獄裡呆一輩子,所以他們不怕殺人,殺一個殺十個結果相同。‘玄黃黨’不一樣,我們早晚還要離開這兒,回到紫微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軒轅光雄說到這兒,望着遠處的紫色星球,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真沒勁!”簡真咕噥。

“你說什麼?”軒轅光雄衝他疾喝,嚇得簡真面紅耳赤,哆哆嗦嗦不敢出聲。

“不想留在‘玄黃黨’就滾蛋,”軒轅光雄惡狠狠掃過三人,“至於你,蒼龍方飛,離我的人遠一點兒。”說完也甩手走開。

三個男孩面面相對,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沮喪,簡真跺了跺腳,小聲咒罵:“什麼軒轅光雄,根本是個狗熊。”

“敢罵黨魁?”蠍尾狼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伸手擰住大個兒的耳朵,“膽子不小。”

“我不承認,”簡真殺豬般尖叫,“我什麼都沒說……”

“蠢貨,”蠍尾狼把手放開,盯着方飛看了又看,“你膽子真大,居然敢動‘血河幫’,你知道那幾個傢伙都是誰嗎?”

方飛心不在焉地搖頭,蠍尾狼嗤了一聲,說道:“玩水的叫潘常,號稱‘冰煞’,玄武人,精通‘水化身’。他有個怪癖,殺人以後要把屍體凍成冰塊,塞進酒窖冰鎮蟲露酒,聽說那座酒窖早就塞得滿滿當當……”

方飛打了個突,忙問:“幹嗎不判處他死刑?”

“因爲酒窖沒有找到,”蠍尾狼沒好氣說道,“玩藤蔓的叫紀權,蒼龍人,綽號‘百爪蜈蚣’,精通‘木化身’,通身上下能長出上百根藤蔓,每一根都能控制自如,而且還帶有劇毒……”

“我想起來了,”簡真一拍後腦,“入獄的時候夸父還教訓過他。”

“對!”蠍尾狼點頭,“就是他。”

“那個‘攝神者’是誰?”呂品冷不丁問道。

“你說百里玄空?”蠍尾狼舔了舔嘴脣,“他可是血河幫的二號人物,不但精通‘攝神術’,還是‘火化身’的高手,事實上,我認爲他比聞人寒還要難纏。”

“聞人寒用的是‘土化身’嗎?”方飛想到剛纔的感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能控制引力,”蠍尾狼頓了頓,“這四個人合稱‘血河四神’。”

“四神?”簡真捏着脖子乾嘔,“我都要吐了。”

“剛纔算你命大,”蠍尾狼親切地拍了拍方飛的肩膀,“沒關係,你肯定會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衝着男孩擠眉弄眼,兩手揣進兜裡,吹着口哨歡快地走開。

“這人有病吧?”簡真忍不住嘀咕,“你死了對他有什麼好處?”

“不知道!”方飛無奈搖頭,“他在監視我。”

“他想親眼看你死,”呂品冷冷說道,“作爲望氣士,預言九星之子的死亡也許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成就。”

“你沒事吧?”方飛擔憂地望着他,經過剛纔一役,懶鬼顯然折了銳氣。

“沒事,”呂品悶悶地說,“就當長長見識。”

“時候不早了,”簡真提醒,“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澆水?我可不想在這兒過夜。”

方飛看一眼懶鬼:“我倆一起來。”呂品默然點頭,兩人打起精神,聚合雲氣,雨水瀟瀟落下,把一株株玉禾由米白變爲純白。

簡真抱着雙手,舒舒服服地呆在一邊看戲,他自覺佔了便宜,粗聲大氣地沒話找話:“我可算知道‘天獄禁錮符’爲什麼不限制‘化身’,原來是爲了給玉禾澆水,唉,對我們這些不會‘化身’的人太不公平了……方飛你瞪我幹嗎,我也是沒辦法,‘化身’這種事,羽士天生佔便宜。噢,行了行了,我不說這個,咱們來聊一聊玉禾,你們猜這玩意兒爲啥長這麼高?嘿,不知道了吧?我可一清二楚,玉禾是夸父種的,瓊田是夸父的聖田,盤古賜給它們的風水寶地,當年夸父用玉禾釀酒,道者喝一杯要醉三年,所以又叫‘千日醉’。”

“醉三年?”方飛忍不住拆穿對方的牛皮,“那不是死了嗎?”

“你懂啥?古時候有人得到一罈‘玉禾酒’,好奇喝了一杯,當場醉死過去。家人以爲他死了,把他送進墳墓,過了三年你猜怎麼着?”

“怎麼着?”

“他從墳裡爬出來了,呵呵呵……”大個兒發出豪爽的笑聲。

還沒笑完,蜘蛛猴急煎煎衝過來,逮住三人一頓臭罵,趕着他們到“血河幫”的地盤澆水,口口聲聲地說:“今天不澆完不許睡覺。”

三人忍氣吞聲、一一照辦。蜘蛛猴坐在玉禾下面,一邊偷吃瑤草的果子,一邊對着三人冷嘲熱諷。簡真不會化身,成了他調侃羞辱的首要對象,“廢物”、“白癡”罵個不停,十株玉禾還沒澆完,他已捱了蜘蛛猴三拳六腳十個耳光。大個兒從天堂掉到了地獄,從遊手好閒的看客變成了任人捶打的沙包,他苦不堪言,可又不敢反抗,鼓着胖臉站在一邊,心裡把蜘蛛猴咒罵了一千遍。

方飛很快明白了“血河幫”爲什麼不肯自己澆水,使用“化身”對體力和元氣消耗很大,澆完二十株玉禾,他和呂品就已氣喘如牛、飢渴交加,可是瓊田無水無糧,又不敢效仿蜘蛛猴偷吃瑤草,只好自己造出清水,就着玉禾凋落的葉子充飢,那些枯葉微酸帶甜,乾巴巴的像是過了期的餅乾,好在葉片寬大,吃掉一半就能填飽肚子。

澆完六十株玉禾,紫微星已經落到地平線上,後面的太陽半遮半掩,如同一把燒紅的鐵鉤。蜘蛛猴驗收完畢,踹了三人幾腳讓他們“滾蛋”。

眼看紫微星將要落山,自家的玉禾還有一半沒有澆水,三人一想到垢蛆,都是不寒而慄。簡真一路上罵罵咧咧,把“血河幫”從頭到尾罵了遍,呂品揣着手悶聲不吭,胡亂踢踹地上的落葉,自從輸給百里玄空,他就變得沉默寡言。

方飛跟在兩人後面步子沉重,靈竅空落落的榨不出一絲元氣,玉禾葉子填滿了腸胃,脹悶泛酸,讓人噁心想吐。

他走到路邊,扶着玉禾乾嘔,可是除了清水什麼也沒吐出來,擡眼一瞧,簡真、呂品走得不見蹤影,再看四周,冷清清人影全無。澆水的囚犯完成了勞作,紛紛離開了瓊田,方飛忽然陷入了孤獨境地,沒來由背脊發冷,他挺身站起,甩開手腳走了兩步,忽聽身後沙沙聲響,似乎有人躡足跟隨。他心子一跳,倉皇回頭,可是目之所及,只有玉禾瑤草。

男孩汗毛直豎,心裡涌起強烈的不安,他本能感覺周圍藏有某種東西,鬼鬼祟祟的不懷好意,可是進入“神讀”也感覺不到。

他加快腳步,一口氣跑了二十多米,回頭看去,白光光的秸稈無比刺眼。

“應該沒人,”方飛自我安慰,“不要疑神疑鬼……”

“啊!”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沙啞淒厲,透着垂死的絕望。

方飛愣了一下,彈簧似的躥了出去,估摸慘叫來源,轉過幾根玉禾,忽見一個人躺在地上,軀體痛苦扭曲,嘴巴微微張開,眼裡的光亮已經熄滅了。

“蠍尾狼!”方飛衝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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