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歲的上海文史館館員顧振樂走了,40多年前他就教上海大學生“寫字”

(原標題:106歲的上海文史館館員顧振樂走了,40多年前他就教上海大學生寫字”)

7月4日深夜,上海文史館最年長的館員106歲的顧振樂先生去世。

7月4日深夜,上海文史館最年長館員、106歲的顧振樂先生去世。自元明以來,中國文人畫家就以詩書畫印來衡量藝術的最高水準。力求成爲詩書畫印的全才,是衆多文人畢生追求的藝術維度,而顧振樂正是其中一位實踐者。

顧振樂,當今中國書畫界最高壽的著名書畫家。從藝百年,直到去世前不久仍筆耕不輟,在書畫印及理論上均有建樹,出版過多部書畫作品和理論文集,在多所大學教授書法篆刻,耄耋之年還創立了“青少年書法基金”,傾力傳承中華傳統文化。曾榮獲“中國文聯從事新中國文藝事業六十年榮譽證書”“西泠印社終身成就獎”“上海市慈善之星”等諸多榮譽。支部生活記者張志萍曾在顧先生105歲之年採訪過他,我們謹以此文與讀者分享一份紀念。

2020年11月12日早上10點,記者慕名來到本市長寧區武夷路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

拾階來到四樓,剛進門,迎面看到八仙桌上還留有餘溫的筆墨紙硯,地上是多幅墨跡未乾的書法作品,那是顧振樂剛創作好的作品。在八仙桌一隅,伴隨着1樓、6樓住戶裝修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的衝擊鑽“隆隆”轟鳴聲,顧振樂心無旁騖、專注平靜地接受獨家專訪。

少年時代,偶遇篆刻啓蒙師

顧振樂,1915年6月出生於嘉定的書香門第,家學淵源深厚。因爲父親在上海做生意,留守在嘉定的小振樂姑媽相依爲命。其姑媽自幼隨父學文,亦喜書善畫,故在顧振樂5歲時便教他識字;到他6歲,又開始教他臨習小楷。有時在姑媽生火時,年少懂事的小振樂就會在一旁幫着打草結。“把稻草打個結,然後將竈灰下面挖空,上面放稻草燒飯燒菜。”顧振樂回憶起那時的情景,真是一老一少其樂融融。

其間,父親給顧振樂買了一支大楷筆,他還在廊沿下面堆起磚頭,上面再擱一方磚,顧振樂用一竹筒裝滿水掛在旁邊,然後用大楷筆在方磚上蘸水練字。春去秋來,天天如此。

8歲時,顧振樂便往嘉定啓良小學就讀。學校有書法課,所寫大小楷經常被老師打圈再張貼在牆上。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藝術的種子在少年顧振樂的心田漸漸生根。

師緣 ,在不經意中如期而至——13歲時,顧振樂偶然經過嘉定籍知名篆刻家翟樹宜家門口,看到翟樹宜手裡拿了塊石頭,用刀一筆一畫地在石頭上刻,就好奇地站到翟樹宜背後。不懂篆刻爲何物的顧振樂心想,這不是圖章嗎?他家裡可有不少。正當看得起勁,翟樹宜突然轉身問他,小朋友,你喜歡刻圖章嗎?顧振樂忙不迭地說,喜歡!翟樹宜說,你家裡石頭有嗎?叫你家長去給你買把刀來。顧振樂連忙說,有的,有的。說到此,顧振樂笑言,學習篆刻,剛開始還發生了個小插曲:他從翟老師家回去後,竟然拿了一把扦腳刀在石頭上刻字……

名師指路,深得虞山畫派精髓

顧振樂祖上二代家境比較殷實,祖父和曾祖父都是辦私塾出身。曾祖父教的學生徐郙不但考取了進士,兩年之後又高中狀元。狀元回原籍謝師時將顧家的老宅拆掉重造了一座三進“狀元樓”,中間大廳裡掛滿了狀元寫的字。狀元有個兄弟名叫徐鄂,也擅長畫山水,有一本冊頁和不少徐氏兄弟的書畫,由顧振樂姑媽收藏。爲防黴變,每逢黃梅天過後,顧振樂的姑媽總會將所藏書畫拿出來放在廊檐下吹晾。在一旁幫忙的顧振樂看到畫上的山水秀美壯觀,十分喜歡。15歲時,顧振樂央求姑媽讓他照此臨習。顧振樂說,那時說是臨習,其實就是照它依樣畫葫蘆地描,倒也描得蠻逼真的。有一幅中堂,更是震驚鄉鄰。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嘉定是待不下去了,顧振樂全家逃難來到上海。又是緣分。一天,在馬路上行走的顧振樂和篆刻啓蒙老師翟樹宜又有幸邂逅。翟樹宜對顧振樂說,按你眼下的水平,更應找個專業的老師指導。由此,熟悉上海書畫圈子的翟樹宜將顧振樂引薦給了知名畫家張石園

張石園繪畫功力深厚,兼擅書法,又精鑑賞。顧振樂得張石園親授,全新研習虞山畫派。顧振樂說,虞山畫派創作難度非常高,畫一塊石頭,要好幾個小時。假設畫四塊石頭,他要創作近一個禮拜。如此刻苦認真,讓顧振樂的繪畫水準突飛猛進。

顧振樂認爲,要畫好中國畫,應先從模擬古人入手。爲此,他臨摹山水畫代表畫家趙孟𫖯、吳鎮、黃公望、王蒙等“元四家”,臨摹王時敏、王鑑、王翬、王原祁等清初“四王”作品,深得其中精髓,卻不拘泥於古法,逐步由專注仿效而從中脫化,融會貫通,爲己所用。

初涉篆刻,顧振樂只要能找到同道印譜甚至看到報紙上刊登圖章,都會極爲細緻地描摹下來。通過上千幅反覆描摹,讓顧振樂對篆刻有了一點領悟。“我是刻苦地自學成才。”顧振樂笑言。

爲了對篆刻這門古老而又年輕的小衆藝術作進一步的探究,敏而好學的顧振樂時常與同門師兄弟單曉天、方去疾等探討印章的着手、謀篇佈局,切磋篆刻技藝,自己再不斷琢磨、消化。謙遜隨和、人緣甚好的顧振樂與衆多文人墨客、飽學之士往來密切,隨先生張石園問道於馬公愚、朱其石、鄧散木等諸多前輩,和書畫收藏大家錢鏡塘也頗有交往。承秦漢之餘緒,並參以趙吳兩家法,兼收西泠八家的優點,漸成平正含蓄面目。所謂方寸之間,刀走凌雲志,字形流雲姿。

40多年前就開始教上海大學生“寫字”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上海市高等教育局要求在以理工科爲主的大學開設書法課程。1980年到1990年,顧振樂受時任副市長楊士法邀請,在上海科技大學擔任書法課程特聘教授。開始時每週一次,兩個班級約30名學生。兩堂課,一堂是理論課,一堂是實踐課。

“大學生學問是不錯,但字寫不好,寫得七歪八扭,不成體統,叫他自己來讀,也未必能看得懂。”面對學生們連怎麼握筆都不知道、對如何用墨都沒感覺的零基礎,顧振樂一個一個手把手,耐心細緻地教他們入門。學校其他專業的學生得知後,紛紛要求參加。爲滿足需求,學校將書法課程增加爲一週兩次。

顧振樂97歲時所書小篆

有一年上海科技大學校慶,學校專門聘請顧振樂上書法大課。顧振樂遂邀著名書法篆刻家高式熊和嘉定籍著名作家秦瘦鷗同行。讓顧振樂始料未及的是,在可容納80名學生的階梯教室,45分鐘授課時間,從剛開始學生數量稀稀拉拉,到一刻鐘後座無虛席,“甚至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的這位學生蠻有成就的。他1986年考入上海科技大學計算機系就讀,參加我的書法授課班後愛上了書法和篆刻,並一定要拜我爲師。他很認真。這個認真,就是工匠精神。”面對坐在記者對面的丁擁軍,顧振樂說。

把與癌症抗爭視作上蒼的“饋贈”

記者得知顧振樂罹患癌症多年,礙於個人隱私,不好意思開口詢問。孰料,雲淡風輕的顧振樂主動向記者提起發病經過和當下的治療現狀。

2014年臨近期頤之年,顧振樂突發皮膚癌。因爲年事已高,已經不適合動手術。經友人介紹,顧振樂到某醫院皮膚科就診。“這麼大一塊,上面皮已經沒有了,血血紅一塊。”和記者說起當時的病情,顧振樂像一個老頑童,面帶笑容地調侃,彷彿在說一個笑話給。

醫生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在發病部位塗抹了四分之一的藥膏,看看有無反應。患處疼痛異常,但效果甚不理想。一個多月後,醫院給顧振樂帶來福音:可利用剛從國外引進的光動力照射技術治療皮膚癌。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每個月中的一個週二,顧振樂都要到皮膚病醫院進行治療。照光的流程是:先消毒乾淨,打止痛針,再用梅花針“啪啪啪”地在患病部位猛烈敲打,然後將藥水塗到傷口上。這10分鐘,可以說是撕心裂肺地痛。每當此時,堅強的顧振樂咬緊牙關,“我自己有數的,這10分鐘我必須咬住牙齒!”待2至3個小時後,藥水完全滲透、吸收後,便開始照光。照光,比之前塗藥水之痛楚有過之而無不及!照光兩個半小時,熱度達到90攝氏度以上,即使打了止痛針,還是異常難忍,但顧振樂用輕聲吟唱京劇唱段的方式,強制分散注意力,在旁子女和醫務人員皆深爲欽佩。

每次治療後的10天,顧振樂沒有力氣做任何事。而10天一過,顧振樂又照常提筆書寫、繪畫,還經常應邀外出活動,並以充分思想準備投入下一次治療。如此周而復始,在抗癌路上,顧振樂已坦然而艱辛地堅持了5年……

“很多年紀輕的患者都不及你堅強。”皮膚病醫院醫生對堅強勇敢的顧振樂蹺起了大拇指,稱讚他是抗癌英雄。“這是上蒼對我意志的饋贈,我有信心戰勝病魔。”顧振樂說。

西泠印人,被授終身成就獎

1989年,西泠印社已向非浙江籍同道敞開了大門。同年,顧振樂篆刻了一批印章,並打成印譜,交給同門方去疾。方去疾請單曉天一起做顧振樂的介紹人。一年後,1990年,70多歲的顧振樂終於圓夢,成爲西泠印社社員

在慶賀西泠印社成立100週年大會上,顧振樂不僅賦詩祝賀,還將頗具研究價值的7部名家印譜及26方近代篆刻家印章悉數捐贈。2011年,顧振樂與滬上名家陳佩秋一起被西泠印社授予終身成就獎。

2014年,在上海市文史館爲顧振樂舉辦的“傳承與發展——顧振樂館員藝術座談會”上,顧振樂說:“我曾經把兩句話刻在一塊石頭的兩頭,一句是‘老有所樂’,一句是‘老有所爲’。‘老有所樂’是高興,但這個高興一定要在‘老有所爲’的基礎上。”顧振樂認爲,培養下一代學習書法迫在眉睫,最好是從小學開始抓起。從街道開始,慢慢普及到區,最後覆蓋到整個上海市。爲此,顧振樂毅然拿出10萬元,並親力親爲,多方籌集到善款60萬元,交給長寧區慈善基金會,希望以此推動周邊的中小學學生都能學寫書法。顧振樂還身先士卒,以百歲之身親臨中小學給學生們作示範,併發起組織書法比賽、舉辦展覽,展示孩子們的優秀作品,還給予獎勵。學生所用的書法用品一律免費供應,歸基金支付。

上世紀80年代末,顧振樂擔任《中華書法篆刻大辭典》編委,負責編寫篆刻大類的品式和論著欄目,這本一年即告編撰完成的200多萬字鉅著,出版後口碑甚佳;他另與韓天衡等撰寫了《中國篆刻藝術》,在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了《文化生活小百科·篆刻》等著作。上海書店出版社編撰出版的《顧振樂書畫篆刻集》、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朵雲名家”顧振樂《篆刻基礎八講》,比較完整地體現了顧振樂在詩書畫印等方面全面而獨特的藝術成就和難能可貴的文人風采。

輕重頓挫之間透出生命張力

當代著名美術評論家邵洛羊曾多次在上海市文史館呼籲:“中國畫一定要姓中!”顧振樂深有同感。他認爲,中國書畫之傳承發展乃至創新,皆不應越過傳統經典的基礎。

詩書畫印的落腳點是筆墨基礎。中國書畫藝術有其特殊之精髓。在篆刻之道上,他對古文字精研甚深,方寸奏刀如游龍走蛟。著名書法篆刻家高式熊曾盛讚:“樂齋兄之高明,不僅在於其對印學藝術的深刻理解,更源於其對中國古代文字的熟稔,變化無窮而得心應手。其邊款亦堪稱了得,輕重頓挫之間卻透出書道與金石之深邃功力。”

顧振樂篆刻《善於開拓》

顧振樂篆刻《古法創新》

顧振樂的書法作品錯綜勁逸,秀潤多變,運筆富有節奏感,流動生姿,卻無半點造作;他的畫作凝練曉暢,清潤灑脫,既得文人畫的性靈,又具筆墨點染的情趣;而他的篆刻平正凝重、端莊古拙,出漢印風範而別出新杼。正如古建築園林家、西泠印社社員陳從周所言: “如顧君者,可謂謙謙君子,當今在書詩畫印諸方面,都有相當造詣者,已不多見。”

顧振樂國畫作品《松柏常青

百載藝術人生,桃李滿天下

顧振樂字心某,“某,是木上面一個果子。木上面一個枝丫是末,下面一橫是本。說文解字:某:酸果也。從木從甘。是梅子的正字。古文也作‘槑’,就像一棵樹。”顧振樂拿出一張紙,一筆一畫地給記者解說。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顧振樂近百年綿長而又豐富的藝術生涯,正如他字裡行間所詮釋的,即“枝繁葉茂,桃李滿天下”。

繼1989年6月舉辦顧振樂師生展之後,2020年11月23日上午,由上海市文史館、上海市書法家協會、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辦的“老樹新花”顧振樂師生書畫篆刻展拉開帷幕。顧振樂爲這次展覽精心準備,有30件新近創作的作品參展,其中近半是山水畫。上海市文史館館長郝鐵川在爲“老樹新花”顧振樂師生書畫篆刻展作序時寫道:“如今已105歲高壽的顧振樂精神矍鑠,豁達開朗,依舊活躍在詩書畫印創作的藝壇中,依舊傾力於傳承書畫技藝的教習中,依舊投身於救困解難助人的善行中,令人敬佩。衷心祝願顧老藝術之樹長青,師生傳承萬木成林,繁花似錦。”

揮毫落紙,筆精墨妙。已是百歲晉五的顧振樂,下筆依舊蒼勁有力,滿腹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