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死亡,還剩下什麼?(上)

101大樓與夥伴碑。(尹雯慧提供)

阿志名字下方的鐵鏽污漬。(尹雯慧提供)

尹雯慧

走出捷運臺北101站四號閘門出口,便可見明淨敞亮的地下廊道牆面,高懸着精品品牌的華美廣告,風姿綽約地提醒往來人流:所謂的生活品質,本應奠基於對質感、美學、知識與高標準的追求,人生應該勇敢築夢。

四號出口與臺北101本體建築間隔着一方小廣場,站在此處,擡頭便可見高達五百零九公尺的巨獸,聳立眼前,形貌端正鋒利。她曾經從2004年12月到2010年1月期間,雄踞世界第一高樓的排名寶座,全玻璃外觀倒映着周邊世界的繁華,令人很輕易地陷入某種不自知的目眩神迷。

人類對雄偉建築的迷戀並非晚近才發生的新鮮事。早在西元一世紀時期,羅馬時代的建築師維特魯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在他的著作《建築十書》(De Architectur)裡便已提出,傑出的建築設計需具備「堅固」、「實用」、「美觀」這些要素。臺北101大樓是否堅若磐石,耐操實用,對只是經過的路人而言,難以一窺堂奧,至於「美觀」這部分,就更見仁見智。

美不美,很難說,但來此地消費,購買力肯定是有門檻的。

如果想在這裡思索人生的意義,最低消費一杯咖啡加一小塊麪包,要價近兩百臺幣。在臺北都會汲汲營營討生活的我,平日必須精省花銷,才能勉強度日,於是爲這份下午茶費用結帳同時,對荷包消瘦的速度,特別有感。

萬丈高樓平地起,臺灣的物價亦如是。然而,建造大樓與擡升消費物價指數(CPI)的人們,是分屬不同階層世界的族羣。

在首都城市潛伏求生的外地人,若想穩當的立足生根,演化出相應的生存技能只是早晚的事,就像一心一意爬上陸地的兩棲類,爲了在新環境活下來,可以將自身完全變態成另一種型態的存在。茫茫衆生相里,比如此刻的自己,比如更遠之前的2002年,參與建造臺北101大樓,卻沒機會歡欣慶祝竣工的現場建築工人阿勇(化名)與弟弟阿志(化名)兄弟二人。

與夢想一起墜落

1998年進行動土儀式的臺北101,彼時的名稱還叫做「臺北國際金融大樓」,爲了臺灣政府亞太營運中心政策,應運而生的這個龐大建造計劃,當時動用了超過上萬名的營造工人團隊,其中也包含來自高雄大寮的阿勇與阿志。

都市發展進程中,爭相向天空更高處竄長的大樓,也同樣乘載着人們對美好未來的想望。儘管以工計酬的勞動環境,讓肩扛家計的工人們沒有太多選擇,沒有上工等於沒有收入,沒有收入等於直接對全家人宣判死刑。這對從南部北漂到臺北打拚的兄弟檔很清楚這個道理,對於這分置身在建造摩天高樓的工地,工安環境經常處在「注重是有注重,但是每個工地有每個工地在趕做什麼的,每個包商都不一樣,他就是要把這個工程完成。」的不確定狀態下的工作,他們一開始是滿懷夢想前來淘金;留居鄉下父母的殷殷期待以及沉重房貸,讓阿勇與阿志奔往異鄉謀職,毫無猶疑。

抵達世界第一高樓的夢幻工程基地後,兄弟倆人一起在同一個工地勞動,一起在信義區賃屋生活,一起在下工後羣聚喝酒、放鬆身心,一起在離地數百公尺的鋼樑上,風吹日曬雨淋,一起在電話中與父母閒聊後,繼續擘畫往後人生的種種……。他們計劃趁年輕體力好的時候,努力攢錢奉養父母;他們想着還清家裡的房貸,再儘可能鼓勵自己的孩子們,攻讀更高的學歷;他們希望有一天台北國際金融大樓完工後,能攜家帶眷一起前來參觀旅遊。

夢想使人涌生力量。哪怕當時日薪是新臺幣兩千五百至三千元,扣除餐食交通的開銷與其他雜支,實領金額約莫兩千到兩千兩百元左右,哪怕每天清晨四點就要起牀工作到晚上八九點,熬夜加班連續上工十幾個小時是生活日常,哪怕逢年過節,爲了省錢而犧牲返鄉與父母家人團聚的時間……。對於阿勇與阿志而言,在艱難人生中,隱忍苦痛並且持續勞作,是換得幸福的唯一選擇,而尚未完工的臺北國際金融大樓,那個只能以想像力抵達的頂點,彷彿閃耀着明天會更好的幻覺。

誰都沒有意料到,這個綺麗的夢,會在半途便攔腰折斷,轟然下墜。

2002年3月31日下午14點52分,臺灣花蓮外海發生了規模六點八的強震,在地震斷層帶上的島嶼,劇烈震盪。臺北盆地因爲地形的場址效應,而出現嚴重災情;城市西區的承德路,一棟公寓大樓倒塌,造成八人受困,東區信義路上,當時已經建造到五十六樓的臺北國際金融大樓,因二百多公尺的建築結構體晃動,導致置放在頂樓,正在吊運數噸重量鋼筋的兩支塔吊機具,無法承受一倍角度搖擺所產生的壓力,東、西兩側塔吊的人字臂螺絲因而鬆脫斷裂,隨後直接掉落地面。

依照中央氣象局的地震震度分類標準,地震震度是依照最大加速度來畫分。Gal是加速度的單位,1 Gal代表每秒有秒速一公分速度變化量。震度一級時,最大地動加速度在0.8到2.5Gal之間,是「當人靜止的時候可感覺到微小搖晃」。到震度六級時,最大地動加速度在250到400 Gal之間,這時已經會出現「站立困難,汽車也難以駕駛,較重的傢俱翻倒,門窗扭曲變形,可能有部分建築物受損,屋外可能出現噴沙、噴泥的現象」。

三三一地震當下,臺北國際金融大樓旁的信義國小測得地表加速度爲193 Gal,落在五級強震的級距。但由於當時正在進行大樓鋼構安裝及假固定等作業,東西兩側固定式起重機的基座「於四十六樓夾樑於五十一樓,高出五十一樓三十二公尺」,且因樓高五十一樓的地震力約爲地面的六倍,等於事發時,東西兩側的塔吊機具承受着難以想像的誇張壓力;結構上最弱的塔節螺栓處因此撐不住,應聲斷裂。

目睹死亡從眼前走過,只是短短數秒的事。

那天正值施工期間,兩百名工人在大樓內趕工,沒有任何徵兆,難以預防的地震猛然來襲時,所有人只能憑藉本能逃離現場。有人掉了鞋子,有人奮力緊抓身旁的樑柱,避免被震落,有人不假思索,從二十四樓拔足狂奔往下跑到地面,只花了五分鐘……。那個當下,阿志人剛好在五十六樓,他身上的繩索扣連在副柱的安全母索上,正「以安全帶捆綁吊在半空中做大樓副柱的工程」 。阿勇和弟弟是同一組工作人員,「他負責裝料,弟弟負責安裝」。

阿勇在樓層內向弟弟阿志大聲呼號,要他暫停手邊工作,儘速回返大樓內。高空中強勁的風勢打碎了阿勇的憂心如焚,千絲萬縷的殷殷呼喊,無能傳入阿志的耳中,而失控的人字臂旋即擊往阿志所在的方向,身上的安全帶原本應是緊急救命的保障,瞬間卻成爲掙脫不了的死亡桎梏。阿志與被擊落的大樓副柱一同墜地,阿勇「眼睜睜看着弟弟一路摔到松智路的馬路上」 。

往下看,那是二百多公尺的地面,即使沒有懼高症的人,光是站在高空樓層的邊緣,都能心跳加速,手心滲汗。阿勇狂喊弟弟的名字,「我從五十六樓一直跑下去,電梯什麼的,都停了。結果我下去,我找我弟弟,我找不到。後來是有人去幫我找到,蓋着帆布,捲起來。」

事後到警局採訪的文字記者描述當時阿勇的神情:「至於親眼目睹胞弟慘死的工人,則是一語不發,整個下午均紅着眼眶地坐在警局內,場面令人哀悽。」

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走上前並掀開那塊帆布,直視帆布包裹着的親人殘破的屍體?要有多深的親情,才能帶着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爲分擔家計打拚,如今卻已天人永隔的手足兄弟,一路返回故里?我難以想像。而阿勇多年後,在電話彼端,低沉而蒼涼地回憶着:「還好,是留全屍,一個眼睛不見了。」

這個驚天動地的墜落,砸毀了地面的建物圓頂、停放在松智路上的數輛轎車,以及包含阿志在內,五位工人寶貴的生命,與五個勞工家庭,往後一生的依靠與冀望。

餘震使得大樓不斷有磚石雜物從空中飛落,先前掉落的重型機具在地面揚起層層塵灰;這些金屬巨獸從澳洲進口來臺灣,成爲營造工地的生力軍,然而澳洲,並非是以防禦震災知名的國度。臺北市總共出動兩百五十二人救災,現場嘈雜聲不斷:警車、消防車、救護車、驚惶未定的工人、拿着手機報平安的移工、趕赴現場的媒體、圍觀的路人與觀光客,所有人都籠罩在這場災難的迷霧裡,感受着哀傷、哭嚎、驚詫、憤怒、悲痛、茫然與不解。

(待續)

個人簡介

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所。

「轉角國際」專欄作者,公視特約記者。

雲門舞集「流浪者計劃」、文化部「臺灣詩人流浪計劃」、國家地理雜誌全球攝影大賽得主。

着有報導文學集《謎途─流亡路上的烏托邦》及攝影詩集《無邊之城》。

得獎感言

「書寫他者,從來都是映照自身。」研究所的課堂筆記,正隨着我上山下海來到異國田野。在331地震造成的101大樓工殤事件重新被述說、被看見的此刻,很多的反省與感觸也在他鄉的旅程中,艱辛地交織。這個世界需要深刻的同理,我戒慎恐懼地期待,自己能不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