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癌症確診後,我想起了魚缸下的那包老鼠藥

大國小民》第12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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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初,我聽到發小徐轉轉乳腺切除手術消息,去醫院看望她。到了醫院,她一個人正在輸液,看見我,便緊緊握着我的手說:“你看我,得這病,我還尋思不治算了……”

我說:“怎麼這樣說,都說好死還不如賴活着呢。”

徐轉轉說:“我和姚金軍吵架時,曾經對姚金軍說,我死了算了。你知道他咋說?他說,你願意死就死,沒人攔着你!這就是我丈夫!我真是活得窩囊!”

看到她憔悴的樣子,我一下子眼淚涌了上來。我當然清楚徐轉轉的生活,姚金軍是個生意人,賺錢不少,是她母親親自看中的女婿,自私又霸道,一再出軌,繼而在外面生子,讓徐轉轉精疲力盡。徐轉轉家人對出手闊綽的姚金軍是寬容的,對徐轉轉卻沒有家人應該有的愛護。

兩個多月前,徐轉轉就查出了乳腺癌,但正好她母親生病做了手術,她只能擱置起自己的病情,先伺候母親。期間她勞心勞力,卻沒得到一句好話。等母親出院,她一度心灰意冷,想放棄治療,放棄人生。在我和阿霞的勸說下,才住進醫院做了手術。

1

徐轉轉失眠是在2020年初冬。

當她再次從牀頭摸出手機,果然,凌晨3點多。12點40分睡下後,這已經是她第5次看時間了。

她怕一個人在家裡,鐘錶噠噠走的聲音太響,太驚心,讓人厭煩,從而生出無限恨意。丈夫那張油膩肥臉,充滿算計的眼睛,還有那張從未見過的女人臉,鬼一樣出現在鏡子裡,水池裡,電視裡……如果不趕緊逃到街上去,她擔心自己再次把家砸爛。

上次把電視砸爛後,她趕緊又買了新的換上,倒不是怕姚金軍回來看見,畢竟他已經有37天不回家了,他在另一個女人那裡,毫無愧疚地當了另一個男嬰的父親。她怕的是女兒姚遠回來看見。姚遠正在讀高三,每天晚上自習課後9點左右回家,還要學習到深夜,像所有高三學生一樣辛苦,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分心。女兒玩心很大,學習一直不用功,高二下學期卻突然頓悟,開始起早貪黑學習,這簡直讓徐轉轉喜出望外,當然全力支持。

對於姚金軍不回家,徐轉轉給姚遠解釋是:爸爸在投資擴建山莊,忙得很。她和姚金軍對過口徑,暫且不能打擾女兒,等女兒高考完,她會痛快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就算那個女人着急,姚金軍還是願意積極配合當一個合格父親,畢竟他一直還是寵女兒的。徐轉轉知道,只要她囑咐了姚金軍,他甚至會比平時多給女兒打電話,噓寒問暖,這點把戲,這人精會做得無比真切。姚遠當然也不會懷疑,從小她就習慣父親滿世界跑着賺錢,大房子、好車都是父親賺來的,母親不過是一無是處的家庭主婦。

讓睡不着的人躺在牀上簡直是一種折磨。徐轉轉腰疼、背疼、頭疼,沒一處妥帖。這幾天左邊肋骨疼,乳房一側摸着似乎有個硬塊兒,要找時間檢查一下才行——無端的硬塊兒可不是什麼好事。

好不容易捱到了5點,徐轉轉從自己房間裡輕輕出來,進廚房爲女兒準備早餐。昨夜姚遠學習到深夜,睡覺時已經是12點半,她起牀後,蓬亂着頭髮,眯眼坐到餐桌旁,似乎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徐轉轉催她去洗漱,姚遠洗漱完又兩眼發直回到餐桌旁,嘆口氣,用粘稠的聲音說:“媽,我不想吃。”

徐轉轉說:“那怎麼行,不吃,一中午沒精神,學習會無效的,趕緊吃!”說完把土豆餅塞到姚遠手裡

姚遠嘆口氣,接過來,用牙齒咬下一點點。徐轉轉又把牛奶遞過去,姚遠不想接,徐轉轉硬是塞在她手裡。姚遠突然皺起眉頭說:“媽,你能不能別這樣每天逼我吃飯?!我最討厭你坐在對面盯着我吃飯!”

徐轉轉一愣——自己確實每天早晨都坐餐桌對面,像個忠誠的奴僕,一臉熱切觀察着女兒的需要,一分不差地遞過筷子,牛奶,水果叉,紙巾……她知道看別人吃飯不禮貌,但是從來沒有想到,看自己的孩子吃飯也會遭討厭。

徐轉轉有些惱羞——自己精心購買,用心準備,精心烹飪,算計時間,睡不着不敢起牀,怕吵了女兒,第一時間飯菜端給她,卻讓她嫌棄。她把手裡握着的一個毛巾狠狠摔到飯桌上:“愛吃不吃!每天給你做早飯,讓你保證營養,還成錯誤了?真是沒良心!”

姚遠顯然嚇了一跳,頓時支楞起軟塌塌的脖子,說:“媽,我不是這個意思,剛起牀,真不想吃,但你每次逼我吃。我是說,你不用這麼早起來做飯的。”

“我就是討人嫌唄,行,我逼你!”

母女兩人都不再說話,一段尷尬的沉默。

徐轉轉心裡一委屈,自然會想到姚金軍,想到姚金軍,就抑制不住憤怒,聲音會變得尖銳高亢。但立刻又後悔不該一大早對女兒發脾氣,影響孩子情緒。她盡力讓語氣和氣委婉一些,卻讓聲音顯得怪異而莫名其妙:“要不,你去住校吧,能多睡一會兒。”

姚遠一愣,說:“你不一直不贊成嗎?其實,住校也挺好的,還能有時間還多學一會兒,我要遲到了,晚上回來再說哈。”

徐轉轉的家離女兒學校不遠,10分鐘的路,姚遠在學校也有宿舍,被褥都有,中午不回家時,還可以在學校小睡一會兒。進入高三後,姚遠提出住校,徐轉轉一直不同意,說學校伙食不好,自己在家沒事,可以給她做得好吃一些,姚遠沒反駁。徐轉轉其實是有私心的,女兒不住校,晚上還能回家,如果她住校,一週回來一次,丈夫天天不回家,這兩層的大房子,她一個人住,簡直太空了。

女兒走了,家裡又空了下來。徐轉轉意識到,自己突然決定讓女兒住校,其實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她和姚金軍的事,一直在處處小心瞞着姚遠,自己最近失眠,脾氣暴躁,常常不由自主鬧情緒。萬一女兒發現了蛛絲馬跡,絕對會被影響到,還不如讓她去住校安心學習。

徐轉轉也沒吃東西,洗漱時,鏡中女人面色蒼白,兩眼無神,頭髮乾枯。那個硬塊讓人不安,她準備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順便看看失眠的事兒怎麼治。

還不到7點,醫生還沒上班,徐轉轉便裹了一身紫色的睡袍,斜倚在沙發上閉了眼。人像跑了一夜一樣,又勞累又睏乏,兩眼扎扎地疼。可一閉上眼睛,腦子裡的千軍萬馬便活躍起來,姚金軍堆滿假笑的臉,一個個女人在她的追蹤下驚恐的臉,愧疚的臉,不屑的臉,挑釁的臉,還有婆婆那慈祥的、無奈的、愛憐的臉。

丈夫早讓徐轉轉傷透了心,之所以還一心一意伺候半月板壞掉癱瘓的婆婆4年之久,多半是報答老太太對她的好——或許是婆婆年輕時,也飽受丈夫出軌之苦,對兒子的無奈,轉爲對兒媳的加倍愛憐。徐轉轉知道,那種愛不是敷衍的、功利的,每次自己傷心,老太太總是輕輕拽過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或攬過她的頭,摁在自己的胸前,摩挲着她後背,嘴裡喊着:“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呀……”這撫摸讓徐轉轉非常迷戀,記憶中沒有人這麼愛憐自己,這慈母的愛,足以讓她忍耐病牀前萬般瑣碎,抵消千般心酸。

2

有電話打進來,徐轉轉驚了一下。她不喜交往,沒有幾個朋友,除了快遞,手機很少會響,況且是在大早晨。

電話是大姐打進來的:“轉轉,你趕緊回來,咱媽夠嗆,得了不好的病”。

徐轉轉頓時倦意全無。

去年婆婆心臟病剛剛去世,然後是父親3個月前腦溢血突然離世,去得都突然,讓徐轉轉好一陣都處在傷感之中。母親突然得病,不能不讓她揪心。雖然她和母親感情沒有多好,也怨恨母親只顧念兒子,明知道父親身體不好,也不讓他及早去檢查。

母親生了4個孩子,最疼小弟,最愛大姐,其次是二姐,然後纔是徐轉轉。剛剛懂事時,徐轉轉就知道,母親早年連續生了兩個丫頭後,盼兒子的心有多熱切,對自己的到來就有多失望。母親對別人說:“就是因爲給她起名字叫轉轉,到弟弟才轉成了男孩兒。”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是得意的,完全不顧徐轉轉的心思。徐轉轉從懂事起,就充滿莫名的自卑和愧疚。

她和弟弟相差1歲,母親不斷把愛給了弟弟,也不斷給她帶來忽略和傷害,似乎從來沒有抱過她。倒是父親,有時會摸摸她的頭,或者偷偷塞給她一塊糖或一個蘋果,這讓她格外珍惜。結婚前,她本來和同學國華要好,陳國華是學校的代課老師,長得斯斯文文、白白淨淨。姚金軍粗黑,比轉轉大5歲,早早退學創業,已經是個像樣的包工頭。姚金軍扛着半扇豬肉進了一趟徐家,母親便動了心,極力要轉轉嫁給他。父親不像母親一樣贊成,說:“還是要看轉轉能不能和他合得來。”

母親瞪了父親一眼,說:“她與陳國華倒是合得來,國華現在不是正式老師,房子也沒有,你讓她嫁給他麼?”

父親不再吭聲,徐轉轉也不吭聲,不同意寫在臉上,母親只當沒看見。家裡向來母親說了算,她只扔出一句“年輕人懂個屁!”就開始積極張羅小女兒和姚金軍的婚事。

姚金軍倒是沒讓岳母失望,業務不斷擴展,租賃建築材料,或把南方環保不合格工廠廢棄物倒換到北方小城,他神通廣大躲開檢查和罰款,什麼賺錢幹什麼,不停地折騰。房子越來越大,車越來越好。小舅子買婚房,他借給小舅子錢幫着付的首付,還搭上一輛換下來的二手桑塔納。偶爾回岳母家一趟,禮品買得足足的,在岳父岳母那裡贏得一片好名聲——準確一點說,是贏得了岳母的心,更多是做給岳父看,他知道當年岳父反對他和徐轉轉的親事,一直記恨着。徐轉轉的母親是認定自己找到了一個好女婿,不止一次說:“金軍就是有能耐,轉轉不用工作,還住大房子,當年幸好聽了我的話,不聽我的話嫁窮教師,哪有今天?”

如果徐轉轉抱怨:“姚金軍一直不着家,家對他像是旅館,孩子生下來後,他就沒過問過,他的老母親在牀上躺了4年,都是我一個人伺候的。”那母親會肯定說:“有出息的男人哪有在家的呢?他天天在家,你花的錢哪裡來?你在家閒着,家務活你不幹誰幹?”

如果徐轉轉說:“還不如出去找份工作幹呢,天天在家,整個人都傻了。”母親必然會說:“你就是賤命,出去工作有那麼好?你看你倆姐,大姐黑白班倒,掙不了幾個錢,還受人管,你缺那幾個錢?再說,你去上班,你婆婆誰管,姚遠上學誰管?飯誰做?”

徐轉轉只好啥也不說,她真怕說下去又會跟母親吵起來。她一直無法和母親好好說話,好像從小就養成的習慣,不解釋,所有委屈一個人嚥到肚裡去,肚子裡怨恨積多了,說出話就帶着火藥味。姚金軍在外面搞女人的事,更不能說,如果和母親說,母親就會說:“你多心了吧,有錢人誰不應酬,睜隻眼閉隻眼吧。”

徐轉轉有時候會怨恨母親,但對父母非常孝順,用她自己的話說,自己就是典型的“不受待見卻最孝順的孩子”,心理學家也說了,這因爲從小不受待見,形成了討好型人格,以別人的感受爲主,忽略自己的感受。父親去世後,她更覺得,母女一場,都是上輩子緣分,誰欠誰的也就不要分那麼清楚了,儘子女所能,做到問心無愧。

徐轉轉回到孃家,看見母親臉色蒼白,還是落下淚來,她怕自己會像失去父親一樣突然失去母親。母親得的是胃癌——這當然得瞞着她先,只能說胃裡有點毛病。聽了醫生的建議,姐弟幾個商定,手術切除部分胃,這是最好的方案,也是最有希望的方案了。

醫院要求先交2萬押金,母親只有一點退休金,卡在徐轉轉的弟弟那裡,恐怕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發多少錢。弟弟工廠不景氣,發工資不及時,剛添了二孩,弟媳又沒工作,生活拮据,拿不出錢來,還指望母親的養老金還房貸呢;大姐的兒子剛剛買了房,不用問,也不會有多餘的錢;二姐下崗幹家政,二姐夫當家,家裡有個正在上大學的兒子。

姐弟們都把目光看向徐轉轉,徐轉轉本來想和大家說:自己準備和姚金軍離了,也無法一下拿出這麼多錢,但想到這錢是救母親的命,便咬牙到走廊裡,給姚金軍打了電話,打了兩次姚金軍才接起來,一句:“你要幹嘛?”

她忍着深吸口氣,儘量平靜地說了母親病情,動手術需要錢。姚金軍聽了反而呵呵笑,說:“行,我一會兒給打過去,救你孃的命要緊。”

徐轉轉從來不過問姚金軍生意的事,姚金軍也不讓她過問,丈夫賺了多少錢,徐轉轉也不知道,只是用的時候向他要。姚金軍對錢看得很緊,他是很會算計的人,岳母、妻子、女兒,生活要花多少錢,他都清楚得很,每月初就主動把生活費用打到徐轉轉的卡上。徐轉轉不是一個物質女人,不喜歡伸手要錢的感覺,不耽誤生活就行。也知道管不了姚金軍,便由他去——現在看來,真是傻,應該有些私房錢用的,她手上多餘的閒錢也就幾千塊,完全不夠應對一點意外。

徐轉轉心裡有氣,還是耐着性子囑咐姚金軍回家一趟,安排一下女兒住校的事,自己一時半會兒肯定回不去。

手術進行還算順利,母親的胃被切除了大半,做病理後爲良性,暫時沒有擴散的危險,如果不出意外,兩週後便能回家休養。姐弟幾個長舒了一口氣,弟媳在母親手術當天來看一眼後便沒有再來,大姐、弟弟回去上班,二姐要忙着幹家政,徐轉轉理所當然的成了全天陪護,只能晚上在病房摺疊椅上躺一會兒。

3天后,徐轉轉覺得身體關節咔咔作響,頭也疼得很,實在難捱,便打電話讓大姐來做陪牀,自己回家歇一晚。回家後倒是很快睡了,但不足1個小時就又被噩夢驚醒,再也無法入睡。她在牀上輾轉反側,想姚金軍怎麼搞女人——因爲他想要兒子,自己流產了3次,身體徹底搞垮了,他卻去和別的女人生——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氣,想去買一包老鼠藥,等姚金軍回家吃飯時放到飯菜裡,同歸於盡算了。她想馬上去買藥,爲了不讓姚金軍吃出異味,要做他喜歡吃麻辣豬蹄,甚至想看着姚金軍心滿意足地吃下去,倒下去……

冷風從窗戶灌了進來,徐轉轉一下清醒了些——還不能這樣做,要等姚遠高考完才行。

3

徐轉轉開了燈,白煞煞的月光不見了。她抹去頭上冷汗,大口大口喘着氣,自己想法太真實了,真切得讓她害怕。

她沒有洗漱,快速鎖門離家,逃到街上。她知道自己的狀態非常不好,再這樣下去,恐怕真的要出毛病了。

買了油條、豆漿和蒸包,給母親專門要了一碗小米粥——昨天,醫生囑咐讓吃點稀的,她給母親吃了點蛋羹,母親吃了,一會兒全嘔吐了出來。

大姐聽見動靜後從排椅上坐起來,花白的頭髮散亂着,雙眼惺忪,眼袋大得怕人:“這麼早就來了?”

母親也醒來了,其他的病友也陸續醒了過來。大姐本來說好再休一天班的,看徐轉轉又回來了,簡直有點驚喜。母親便對大姐說:“你快走去上班吧,她閒人沒工作,讓她在這裡陪我。”徐轉轉聽了,心裡頓時像塞了一把草。

母親從來就是那種口氣,對別人也是稱呼轉轉“她”,好像自己是外人或是保姆。什麼事情,她幹就是理所當然,小到每年買煤,大到醫院看病,都是她幹,大姐上班沒空,二姐上班沒空,弟弟上班沒空,就她理所當然。

大姐帶着討好的語氣,給二姐打電話:“二妹二妹,下午你也不用過來了,轉轉又來了,臘月了,家政公司肯定很忙,你忙活吧。”

大姐放了電話,吃完油條,帶着驚喜離去。媽媽和大姐誰也沒有問徐轉轉一句:休息好了沒有,睡得怎樣?徐轉轉心想,算了,不計較了,母親現在生病在牀,再過幾天便能出院了,忍忍吧。

母親喝下大半碗濃稠的小米粥,不到半個小時,統統又都吐了出來。8點多,醫生來查房,和醫生說了母親情況,醫生面色凝重地讓徐轉轉一會兒再去給母親做造影CT,等檢查。

檢查很快得出了結論:母親是胃癱症。就是切除胃的過程破壞了胃神經,導致胃不能工作。醫生解釋說:這也是手術常見的風險之一,手術之前家屬對這些後果都簽了字的。徐轉轉也搞不清這些,只明白一點,就是母親一時半會兒出不了院了,要等胃功能慢慢康復進食,或許十天半月,或許一個月兩個月。

母親手術後已經32天了,還不能正常吃飯,每天從鼻子裡輸進去的蛋白液、米糊,還是會一點點再嘔吐出來。徐轉轉每過幾分鐘就要拿紙杯接住母親嘔吐出來的穢物,吐完還是要堅持再輸,刺激胃功能,如此反覆。

母親已經從一個胖胖的女人瘦脫了形。每天幾袋載着各種藥物的生理鹽水,從手臂輸進她身體,讓她苦不堪言,卻不得不躺在牀上體味這種痛。她脾氣變得越來越狂躁,點點不順心就發脾氣,好幾次要拔掉那些磕磕絆絆的管子,徐轉轉不停給她按摩,才暫時安靜。

兩個姐姐和弟弟偶爾看不下去,纔會替換徐轉轉一兩天。在醫院吃不好睡不好,徐轉轉也瘦了一圈,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明晃晃掛在臉上。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要出問題了,每天口苦口乾,周身乏力,頭暈目眩,每個關節似乎都在疼,也不想吃東西。她不好意思讓姐姐弟弟請假,畢竟現在工作都不好乾。

母親再次檢查後,醫生也對徐轉轉說:“比原來好了很多,每一次輸進去的營養液,嘔吐出來的也一次比一次少。你自己撐一下,等媽媽能吃下飯出院就好。”

醫院再次催着交費,原來的2萬已經用完。徐轉轉心想,乾脆一起全交了,等母親出院的時候姐弟們清算一下,平攤就好。她再次打電話給姚金軍,她恨他,不願意聽見他的聲音,但想到姚金軍對她理虧,欠了她,他應該像個欠債者那樣,小心地接起電話問她什麼事,然後快速轉錢過來。但這次電話打過去後,姚金軍沒接,第二次打過去又被掛掉,徐轉轉心裡氣,只能再打。第三遍的時候,姚金軍接起來,不耐煩地問:“什麼事兒?”

轉轉也沒好氣,說:“醫院又沒錢了,再打點錢過來!”

姚金軍說:“你們家人都死了,就剩你一個了?”

徐轉轉當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回:“你怎麼不去死……”

那邊一下子掛斷。徐轉轉氣得直喘,再打過去,姚金軍掛斷,再打,關機。

徐轉轉氣得胸口疼,眼淚落下來,在洗手間用冷水沖洗掉。情緒穩定下來後,她給姐姐弟弟打了電話,說要繼續交押金的事,姐姐弟弟都不情願,但似乎也說不出口再讓她拿錢,每個人湊了5千塊錢,再次交到醫院。

4

母親看到徐轉轉在躺椅上難以入睡,便挪動一下身子說:“你上來罷,躺在椅子上太硌人了,牀上來娘倆擠擠吧。”

這偶爾的關心,讓徐轉轉心裡一熱。她對母親說:“媽,我……不打算和姚金軍過了。”

母親聽了這話,像被蠍子蜇了一樣:“說瞎話,誰有你福氣?!姚金軍掙錢那麼多,你只等着花就行,啥也不用操心,還要不過了,真是賤氣!”

徐轉轉頓時就沒有了和母親說下去的慾望。母親一直以爲她做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最英明的決策,就是幫她嫁對了人,如果要把姚金軍在外面養私生子準備和她離婚的事說給她聽,她肯定受不了,絕對會拍大腿大哭。這幾天,她沒少在病友面前誇小女兒的命好,住兩層別墅,女婿開着寶馬,有多麼大方,惹得幾個病友嘖嘖誇讚。母親在別人誇讚中,看上去精神抖擻,如果把她建立起的偉大工程毀於一旦,對她太殘忍了,最起碼,現在是不應該和她說這些。

徐轉轉知道自己心裡其實一直在怨恨母親,但看到她在病牀上痛苦熬着時間,又覺得自己真不孝,母親都這樣了,自己還怨恨她,真不是個東西,她只能贖罪似的,更賣力地給母親擦洗、按摩,伺候好她。

徐轉轉整夜不能好好睡眠,只要兩個眼皮一碰,馬達就轟隆隆地轉起來。幸好醫院是個沒有夜晚的地方,她遊魂一樣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也不會讓別人覺得有什麼異樣。但身體卻開始抗議了,每次蹲下站起,都會頭暈眼花老半天,腦袋裡像裝了漿糊,丟三落四的,肋骨左側還是疼,兩眼也生疼,生了一圈口瘡,掛在嘴脣上像花邊兒。

轉轉還是趁空閒去了婦科一趟,說了自己的病情。頭髮花白的醫生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左側硬塊,表情嚴肅地讓她去做抽血、CT造影檢查。

3個小時後,徐轉轉從醫生那裡鬥智鬥勇拿到診斷結果,初步診斷:乳腺癌。

“癌”像一個巨大的三嘴魔獸,讓她一驚,但很快又鎮靜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那檢查結果,只不過是她做了一個測驗題,答案正巧就是她答對的那樣,僅此而已。她又想起魚缸下面的那包老鼠藥。

她坐在門診廳的椅子上,兩眼呆滯地盯着來來往往的人羣,來看病的人熙熙攘攘,都是一張麻木而嘴角下垂的表情,手裡都握了一張關係到自己命運的紙。她覺得自己憔悴蒼白的樣子,如喪考妣的臉,坐在這裡如此和諧,如此安全。

靜靜坐了好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啥也沒想,她把診斷單從口袋裡摸出來,對摺,再對摺,折得小到無法再折,打開皮包夾層,放進去,拉好拉鍊,彷彿把自己的病一同收好。

等想好怎麼處理的時候再處理吧。

回到住院部病房,母親看她回來,刀子一樣目光狠狠剜了她一眼,把頭別到一邊去。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出去太久了。

出去前,剛給母親換了一瓶500毫升的藥水,讓鄰牀小夥子幫着照看一下,她說“去去就來”,沒想到中間母親想解手,小夥子無法幫她,她一個人下牀,碰到輸液針,不小心鼓了針,手背上起了大水包。母親疼痛難忍,只好喊來護士重新再扎,母親血管非常細,護士反覆扎不準,母親疼,便發了脾氣,護士也不爽,質問家人陪護哪裡去了。

徐轉轉心裡又疼又冷,想哭一場,卻不知到哪裡去哭。她無心顧及母親情緒,母親看她不但不道歉,還陰沉着臉,認爲她指定伺候自己久了,厭煩了。兒子好幾天不來看她一眼,兒媳婦更是從來不見人影,大姑娘二姑娘也各忙各,老太太悲從心來,眼淚鼻涕流下來,指着徐轉轉罵道:“你老孃半死不活,你們都不來管我也罷,還擺這喪氣臉給我看,不愛伺候我趕緊滾吧,我等於沒有生你。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東西,趕緊離我遠點兒,別讓我再看見你……”

徐轉轉一瞬間也是又氣又悲,自己天天在這裡熬着、忍着,母親的話卻像一把毒劍刺向她。

“行,30多天是誰在這裡最多?是誰交的手術費?天天給你端屎端尿按摩,一次兩次讓你不滿意,我就沒良心了?!你就不願意見我了?!我消失就是,讓你孝子來伺候你吧!我死了估計你也不會在意,反正你從小就不拿我當回事,從來都是偏心你兒子大姑娘二姑娘!”

老太太當然聽見前幾天湊錢時,兒子甕聲甕氣說的那句:“我沒錢,你們看着辦。”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手拍着牀沿兒罵:“我命不好哇,生了你們這一羣逆子……”

徐轉轉氣得渾身顫抖,本想再說母親幾句,被病房其他陪護推着出了門。

母親還是電話招來了兒子。弟弟來了,聽着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對三姐的控訴,又指責他不孝。弟弟立刻氣憤難當——如果說母親偏心,那是母親的事,只能怨母親,可“不孝”這頂帽子太大了,他不能戴。於是,他公牛一樣拉開了架勢,要徐轉轉給他一個說法:“我哪裡不孝?我和母親住一起,母親頭疼腦熱的不都是我管?你和姚金軍有幾個臭錢,就可以對我指手劃腳麼?不行,帶着你的臭錢,滾出徐家別再回來……”

徐轉轉在弟弟吼叫聲中,腦袋轟轟作響,本想爭辯幾句,但突然又像被割掉了舌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像只岸上的魚,把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

母親還在哭,病房走廊裡站滿了看熱鬧的人,胖胖的醫生聽到動靜,也進來勸,說:“病人臥牀太久,容易發脾氣,陪牀家屬要多擔待,老太太現在已經很少往外嘔吐,說明胃馬上就可以恢復了,看樣子再過三五天就能出院了,你們要沉住氣。”回頭又對母親說:“老太太,你也別罵她呀,你住院這麼久,我總是見她在這裡陪你,你好像有好幾個孩子呀,你還罵她,她能不傷心嗎?”

母親聽後,把頭扭向一邊,弟弟也把頭扭向一邊。徐轉轉因爲醫生那一句話,一直憋在眼裡的眼淚瞬間奔涌而下。

5

徐轉轉從醫院走了出來,在街上毫無目的地走着,她不想回孃家,回到家,看見父親的照片,就會看見父親站在那裡,明明是幻覺,還是讓她感覺害怕。

雖然不確定那硬塊兒是良性還是惡性,會不會轉移擴散,是不是像炸彈一樣隨時讓她灰飛煙滅,但讓她傷痕累累是一定的,最好的結果,就是切除一隻乳房,和母親一樣,用疼痛和殘缺來保住命。乳房都沒有了,那還是一個女人嗎?一個連性別都沒有的人,活着還有意義?姚金軍知道會不會開心?他大概是最盼着自己死去的人了。

下午4點多,徐轉轉發現自己無意識地走到了城東中學附近,她着實嚇了一跳——陳國華在這裡教書,也住在這裡。

徐轉轉到舒鑫餐館裡坐了下來,這家餐館的環境不錯,她和陳國華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結婚前兩天,那時候國華還是一名代課教師,他們有些羞澀,有些矜持,說的話不多,兩個人把眼睛都哭得紅紅的離開了。第二次見面是大約兩年前,陳國華和第一個老婆離婚之後,在微信上訴說了自己的痛苦與無奈,徐轉轉回來後,他們兩個在這裡又見了一面,各自訴說了些心事。

這幾年有了微信後,他們若有若無地聯繫着,聊各自的生活,也會說些“想你了”“如果當初”之類的話,他們也清楚,有些事有些人錯過了就錯過了,放在心底就好了。能偶爾說些知心話,彼此能懂,也是人之幸事了。

最近回家來照顧母親,也在微信上和陳國華聊過,他說的雖然都是“多喝水”“多照顧自己”等常見的話,還是給徐轉轉很多溫暖的慰藉。

徐轉轉給陳國華髮了信息,陳國華答應一會兒見。她竟然很感動,要了兩瓶最好的紅酒

可卻等來一個電話,徐轉轉接起來,聽到的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是陳國華的老婆發現了她發的短信。

陳國華是不會來了,兩瓶酒自己喝吧。

酒很快喝完了,徐轉轉覺得自己像一個塑料袋,密不透風地貯滿了酒水淚水,苦,澀,漲,把自己五臟六腑像醃鹹菜一樣浸泡着,快被泡腐爛了,她想把這些淚水找個口放出來,卻發現身體像關閉了無形的閘門,流不出一滴。

她知道自己喝醉了,頭痛欲裂。她給姚金軍打過電話去,她知道他不願意接她電話,還是打了,這一刻,她只想找個人說話,吵架也行,罵她也行。

打到第4次的時候,姚金軍終於關了手機。

徐轉轉努力站起來,走了出去。搖搖晃晃走在街上,哭夠了沒地方去,再次回到病房。

已經接近11點了。12牀肝病病人終於走了,換成一位腎病婦人,剛剛動完了手術,麻藥散盡,疼得哼哼吆吆,陪牀是一個小夥子,充耳不聞,在一邊玩他的手機。其他兩位病人半夢半醒地躺着,弟弟在母親病牀邊的躺椅上蜷縮着,母親正坐在牀沿,一隻腳在牀下摸索拖鞋,準備下牀,大概是想解手。

徐轉轉麻利地把鞋子扣在她腳上,扶她起牀,從牀下架子上拿了尿盆

母親身上插着各種管子,不方便到走廊東邊的公廁,一直就在牀前解決。其他病友不方便的也這樣,大家都習慣了,頂多拉一下牀簾,遮擋一下而已。弟弟聽見聲音,睜開了眼,看了一眼,扭頭一邊,徐轉轉卻對他笑了一下,說:“趕緊回家睡吧,我在這裡就行,你是男人,伺候咱媽解手不方便。”母子兩個聽見後,詫異對視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竟然不計前嫌,簡直讓人吃驚。弟弟迅速起身,說了句“那我回去了”,逃似的走了。

母親便秘,折騰了很久,總算圓滿,有些弄到了地面。徐轉轉先扶着母親躺下,掖了被角,再拿了手紙蹲下去擦,擦乾淨後,她想把便盆端到廁所倒掉,順便拿拖把擦一遍地板。站起來一瞬間,頭嗡地一下,大腦一片空白,她本能用手抓牀沿,手裡的便盆一下子扣在地上,污穢撒了一地。12牀的陪牀小夥正在吃蘋果,噁心地皺起眉頭,臉色鐵青,扔下蘋果,氣呼呼地摔門出去。

徐轉轉過意不去,說了聲對不起,使勁搖了搖頭站穩,去外面的洗手間找了拖把,趕緊打掃。母親因爲小夥子嫌棄,有些惱羞,臉色不好看,把頭扭向一邊,一遍遍嘆氣,嘴裡嘟囔:“不願意幹就不幹,摔摔打打幹啥呢!唉,生那麼多孩子幹嘛呢,把自己累慘了,還不如當時溺死在尿盆裡算了。”

徐轉轉默不做聲,恨不得把尿盆扣在母親頭上,把病牀拆了,或者從窗戶裡一跳而下。

母親睡着了,粘稠地打着鼾。徐轉轉站在窗前無聲流着淚,她真想一步登上去,從這17樓的窗口躍下。

6

武漢出現了新型肺炎病的消息,接下來,網上消息鋪天蓋地,數字大增,人心惶惶。上級下達文件,採取措施,不聚衆,儘量避免接觸,自行在家隔離,醫院勸離病人能出院的出院,能不住院的先不住院。

醫生再次看了母親的情況,又去做了各種檢查,母親的胃儘管弱些,但已經能蠕動消化食物,醫生建議出院回家。一家人辦理出院,臘月二十九,住院42天的母親終於出院了。

徐轉轉趕緊收拾東西回家,爲了女兒,一切還得繼續。久違的家的氣息讓她說不出的高興,又說不出的難過。

姚遠放了寒假,前進了326個名次。姚金軍或許爲了女兒,也回了家,還親手做了幾個菜。一家人坐下吃飯,徐轉轉真餓了,拿筷子吃了起來,姚遠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說:“媽,你多吃點補補,你看你臉色,憔悴了好多。”姚金軍也附和:“是瘦了不少,你媽傻,姊妹好幾個,不會輪着伺候,什麼事都是你一人怎麼行?”

姚遠說:“我媽心細,我奶奶不也是我媽一人伺候的?”

徐轉轉眼又一熱,只顧把菜往嘴裡塞不說話。

姚金軍說:“是是是,你媽心細。”他給徐轉轉倒了紅酒,給女兒倒了一杯橙汁,自己倒上白酒,說:“明天,我不能陪你們了,我得去忙我的去。”

“過大年呢!”姚遠說。

徐轉轉沒擡頭,繼續吃菜。

姚金軍說:“我能不知道?沒和你倆說,我這兩年起早貪黑忙啥——紅旗山還記得不?山下還有個小湖,小時候領你去玩過,記得不?現在,那裡是我們的啦,有住所,有飯莊,有娛樂,我可下血本了,忙了兩年多,10月份開始營業,過年可是旺季,年夜飯就定出去20多桌,我能在家待着麼?你爹得去劃拉錢吶!”

姚遠眼睛一亮:“真的麼?那我能領同學去玩嗎?”

姚金軍說:“當然能,那得高考完成。”

姚遠說:“那是。”

看着姚金軍一如既往扮演着一個愛家卻不得不出去打拼的好父親、好丈夫,徐轉轉早就習慣了。

春節讓疫情完全弄亂了。姚金軍在家待了好幾天,滿臉沮喪和怒氣,屁股下像烤着火,根本坐不下來,他在陽臺上不停打電話,脾氣很大,估計是和那個女人也不愉快纔回家的。

姚遠在家複習,受不了,出來衝着姚金軍喊:“姚金軍同志,你回家電話就沒斷,要吵出去吵吧,我還要學習呢!”

姚金軍向來對女兒言聽計從,這次卻皺了眉頭衝姚遠吼:“學學學,天要塌了,你爹要賠血本了,預定的年夜桌、房間全退了,備下幾萬塊錢的東西也要壞掉了,籤那麼多員工,都花錢培訓好的,都在閒着!還得給人家工資啊!咋辦?咋辦?”

姚遠也吼:“那我還要不要考大學?”

姚金軍一聽,趕緊關心地問起女兒學習。姚遠說:“看現在疫情,估計一時不會開學,數學和英語自學起來很困難,想請個家教,現在小區封得很嚴,進出不方便,找個人問都沒有!”

姚金軍想了一會兒說:“能不能請老師去山莊住着,去那裡學習,有吃的有住的,你可以喊上兩個要好同學,這樣還有個學習好氛圍。”

姚遠一聽雙手稱讚,有幾個同學和她情況一樣,不能上學,不能請家教,不能聚集,這是最好辦法了。姚遠又擔心請老師要花不少錢,姚金軍胸脯一拍:“你爹再不賺錢,也不能難爲我閨女,你只管好好學習就是。”

姚遠在姚金軍秘密安排下,約了3個要好同學,請了2個輔導老師一同住進山裡,輪流上課,躲避疫情同時,全力備考。姚金軍當然與女兒一起住進了山莊,徐轉轉一個人留在家中,因爲有病在身,心情自然灰暗。

她想母親偏心,想姐弟冷落,想丈夫無情,萬念俱灰,只想找個時間、找個機會了結此生算了。她之所以猶豫再三,是因爲想到女兒,姚遠要高考,不能影響她——姚遠變得懂事、成績進步,就像一束光,她想看到女兒考上大學。

徐轉轉給閨蜜阿霞打電話,說了自己病情與情況。阿霞聽到後當然不敢怠慢,天天跟她電話視頻不斷,給她聯繫醫生諮詢。

終於,徐轉轉在2月初進行了手術。她把多年積攢的幾件金首飾、婆婆臨終送她的玉鐲,聯繫了珠寶店的朋友賣掉,解了燃眉之急。她說自己的病不想讓姚金軍知道,更不想讓女兒知道,希望她能安心備考。當然,她也不想讓母親和姐弟們知道,她的理由是疫情嚴重,小區封了,他們來看她也不方便——事實上,他們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阿霞尊重了她的意願,由徐轉轉授權,阿霞幫她簽署了手術同意書,陪她做了手術。

手術很成功,徐轉轉一週後就出院了,在家裡休養了一陣,就等着女兒回來。

幾個月後,姚遠最終如願收到了一個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徐轉轉也不想一再隱忍。姚遠終於知道了媽媽自己一個人手術的事,也知道了爸爸在外面的事,當即和姚金軍吵翻,還去找了那個女人。姚遠具體對那女人說了什麼,幹了什麼,姚金軍和徐轉轉無從知道,但後來就算姚金軍離了婚,那女人也只向他要錢花,一直不跟他領證。姚金軍問過她,她說,她不敢嫁給一個老婆得病也不管的男人。

徐轉轉在9月很堅決地和姚金軍離了婚。大病一場,看到了這場疫情太多的生死,她想好了,希望下半生爲自己活。疫情使得姚金軍生意慘敗,欠了不少債,徐轉轉除了分得一套小房子,別無其他,但她也懶得和這人精計較了。

母親知道她離婚後,罵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女兒堅定的支持,也讓她寬慰不少。如今,徐轉轉找了份醫院的保潔工作,閒暇時便和阿霞一起去做公益,整個人明亮了許多。

(本文人名均爲化名)

作者:李敏

編輯:唐糖

題圖:《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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