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人在臺灣》求學臺灣,半是蜜糖半是傷

兩岸夾縫中失語的陸生:求學臺灣,半是蜜糖半是傷。(作者提供)

寫在開篇:

說實話,書寫「陸生」這個羣體,需要一種「不怕被罵」的勇氣——每每談到陸生赴臺的相關事情,在代表着「家鄉」的大陸,深紅們炮轟「不愛國!跪舔鬼島!滾出去!」……在註定無法久留的「異鄉」,深綠們痛斥「426滾回對岸!我們不爽賤畜來!支那退散!」……尖銳的字眼,刻薄的酸語,透過亮得慘白的熒幕,深深刺痛了陸生的雙眼,刺傷了陸生的心。

「我們只是去臺灣唸書,爲何要我們承擔起整個民族?爲何要我們揹負起兩岸的歷史與糾葛?」陸生所求的,不過是在兩岸夾縫中,那一絲絲「平等」、「寬容」、「不被歧視」的空間。

掙扎在兩岸的夾縫中

「陸生」,通常是指通過「大學校院招收大陸地區學生聯合招生委員會」,從大陸赴臺就讀學士/碩士/博士全日制學歷的「學位生」。「陸生」的身份和他們取得的學歷,不論是在臺灣還是在大陸,都是得到官方許可、受到官方承認的。

2011年開放第一批學位陸生赴臺就讀,2020年大陸禁止新生再赴臺,這10年間,總計超過一萬八千名學位陸生赴臺求學。

作爲促進兩岸交流、增進兩岸相互瞭解的橋樑,「陸生」的身影,在兩岸和平史上,勢必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臺灣深厚的文化底蘊、豐富的藝文活動、舒適的生活環境、多元的交流氛圍……數不清的優點,吸引着陸生赴臺。在這裡,他們開拓了視野,增長了見聞,結識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即使有「三限六不」的規定,無法打工、無法申請獎學金,畢業後無法留臺就業,學費是其他學生的兩倍以上,沒有健保,無法取得居留證……這些種種限制,在赴臺之前,陸生都覺得,「沒關係」。

但是,當真正置身在這種充滿着「不平等待遇」的環境裡面,陸生Kira表示,「內心會覺得有種被歧視的不適感,特別是當你知道,港澳生都可以取得居留證[注1]」。能取得居留證,就意味着在臺可以合法打工、享有健保,能申請獎學金、擔任教學助理、申請各種研究計劃和基金補助,畢業後能留下來工作……有陸生調侃道:「要當兩岸交流的橋樑,就要做好被踩在腳下的準備。」

所以,連一些學生的基本權益都受到侵害/得不到保障,在臺灣社會和政策等各方面都毫不掩飾地、赤裸裸明晃晃地表達着對「陸人」的排斥、歧視之下,爲何還要到臺灣求學?——「因爲在這裡,我體驗到了很多的『純粹性』,看到了很多的『可能性』」,陸生Nick說,到臺灣求學、愛上了臺灣的陸生,大抵都對浪漫主義或理想主義有某種嚮往。「具體到某一方面來講,比如影展,即便微博小粉紅們說沒有了陸片,金馬只是一個自娛自樂的低級地方影展,但是隻要參與過了,你就會發自內心地知道——金馬之所以能成爲華語Top1影展,之所以無法被替代,在於影展對電影和電影人的尊重、呵護。金馬是一羣深愛着電影的人們在用真心、盡全力地經營着,小到字幕、音畫同步、畫幅比例等放映時候的細節,大到整個影展的運營統籌、宣傳行銷、影迷互動、周邊產品……當然,還有文化環境的因素,在金馬,電影不會臨時被『技術原因』取消放映;影展也不會因爲把獎項頒給沒有龍標的片子就被公部門『收編』(10月18日晚平遙影展[易主]的事情)……各個方面,都給人感覺到,電影和電影人在金馬是被深深祝福着的。金馬如是,臺灣如此,從一個影展,就可以折射出整個臺灣社會的精氣神。」

早幾年,網路社羣媒體上還能經常看到陸生們的身影,他們公開分享着在臺生活的點滴,記錄下每日的種種「小確幸」。首屆陸生蔡博藝在2012年曾出版了一本書——《我在臺灣,我正青春:第一屆陸生來臺求學記事》。

但是,近幾年,似乎愈來愈少聽到陸生們的公開發聲。除了因爲陸生羣體的小衆與邊緣性,陸生們的「失語」多多少少也與他們對於輿論環境的失望有關——隨着中美和兩岸關係的日益緊張化,陸生們愈來愈發覺,不論在哪邊,不論說些什麼,都會被炮轟、被抨擊,甚至成爲「衆矢之的」。網路上的這種輿論處境,亦正是陸生們所感受到的兩岸之間的「撕裂」。

不論自身願不願意,陸生的身份,在臺灣都會被染上政治色彩——只因爲他們身後飄揚着那面耀眼的五星紅旗。

2019年,香港「反送中」發生後,陸生所感受到的兩岸「撕裂」愈發明顯了。臺當局打着「今日香港、明日臺灣」的口號,高聲控訴着對岸當局的各種「暴行」和「不正義」——越來越多臺灣人開始認同,認同或許是綠營們爲了贏得更多選票而渲染出來的情緒煙霧——唯有「反中(反陸)」,纔是臺灣未來「唯一的出路」。中國(大陸),成爲臺灣人民想象中的「仇視共同體」。甚至,因爲所謂的「沉默螺旋」效應,一些臺灣人內心雖然沒那麼反感大陸,但部分臺媒、名嘴、綠營人士大力在煽動「親中=賣臺」、「親中=亡國」這樣的輿論導向,使得泛藍立場的人們被貼上了「賣國賊」的標籤,深綠的輿論氛圍讓他們根本不敢開口說話。

「曾經,在課堂上,老師問『你從哪來』,我說『我來自大陸』,老師問『哪裡的大陸?非洲大陸還是南美洲大陸?』我當時愣了一下,老師接着對全班同學說,『要叫中國』!我們不能矮化自己,臺灣是一個獨立的國家!」Nick提到大一剛來臺時候的經歷,無奈地笑了。這種「臺灣VS.中國」的「精神洗禮」,貫穿了他在臺四年的生活。「有一種成爲了當年那個被全班排擠、霸凌的邊緣同學的感覺,」Nick表示,即使爲了「融入」,把從小被灌輸的那些課本上的東西,打碎了、再按照臺灣人的「正義」重新拼湊起來,「但你會發現,不論再怎麼肢解、改造自己(甚至有的陸生說是在『獻祭』自己),只要你拿着中國(大陸)的護照/身份證,只要你講話帶有大陸口音,你就是無法真正地融入這裡。」Nick越說越激動的語氣,似乎把他在臺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委屈都傾吐了出來,「感覺『大陸人』/『陸生』的身份就是一種『原罪』。」

陸生Kira也表示,「即使是我在臺灣的第五年,我也無法適應上課的時候,教授發表對大陸非常歧視和不屑的言辭。」在Kira看來,「某些教授是在故意詆譭大陸,扭曲大陸在臺灣學生心目中的形象」。老師的這些言行,讓她對臺灣很失望。

有陸生嘲諷臺灣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來之前,他們對這裡有萬般憧憬,來了之後,卻被種種歧視、不平等待遇攻擊得體無完膚——他們發覺,臺灣其實也沒那麼好,大陸變得比之前體驗中的還要完美。曾經有臺媒用「當『天然統』遇上『天然獨』」這樣的字句來描述陸生與臺生火藥味的交流狀態,但其實,「陸生羣體裡面也滿分裂的,」Nick表示,「我這麼說可能又會被其他陸生吐槽是『精臺』(精神上的臺灣人),我身邊真的有陸生非常排斥那些願意傾聽泛綠聲音的陸生,他們覺得你是在『出賣靈魂』,而且你就算再喜歡臺灣,但除非結婚,否則最終都是無法久留的,因爲有『三限六不』,他們會更加瞧不起你,甚至和那些深紅網友一樣罵你是在『跪舔』……」Nick覺得,這些指責同胞是「精臺」的陸生,跟那些言語激進的深綠臺生,「二者在思維方式層面似乎都沒什麼差別,都把自己困在了極端二元對立的國族主義的情緒裡面。」連陸生這個小羣體內部都有這麼多元的聲音,那麼,放到兩岸、放到世界,是不是更應該學着打開自己、學着接納不一樣的觀點?Nick說,「我不否認,一些臺生在面對陸生的時候,雖然友善,但那給人感覺更像是『僞善』(但可能臺生是無意的),他們的客氣裡面帶着讓人很不舒服的『優越感』——在部分臺生眼裡,大陸就類似北韓一樣,是一個高度集權統治、沒有自由的地方,他們的善意可能更多是源於『覺得陸生很可憐』。當然,可能會有臺灣人覺得陸生太『玻璃心』,總是太敏感,或着覺得陸生把『不平等』這件事說得太誇張。但具體到每一個陸生的感受,我覺得都應該被尊重,因爲那些『傷痛』不論是客觀層面的還是情感層面的,確實都是存在的。」Nick進一步說,「我能理解一些陸生從『忍氣吞聲』到對臺灣『充滿怨憤』的情緒轉變,的確,這個每天都喊着追求『公平正義人權』的地方,對陸生卻有那麼多的不友善。但在我個人的經歷裡面,跟臺生相互熟悉了之後,這些『不舒服感』都是可以通過解釋、通過溝通、通過帶他們來大陸游玩而消除的。」連陸生羣體之間都在互相攻擊的做法,讓Nick覺得「非常心寒」。

在臺陸生,被困在了「被想象的共同體」裡面,尤其在如今網路發達的資訊化社會,陸生在社羣媒體上被輿論無情地「妖魔化」着——在家鄉大陸,網友們嘲諷他們「『逆潮流』選擇去貧窮落後的鬼島跪舔,活該!自作自受!」。在異鄉臺灣,臺灣人更加不在意,甚至反感、質疑陸生們的發聲——「當我們在網上公開談到自己在臺受到的一些『不平等待遇』的時候,就總有當地網友會回懟說『不爽就不要來啊』!還有網友跟我們說,要求『人權』就滾回去找你們習大大要!…… 中國在國際上各種打壓、欺負、孤立臺灣,中國人怎麼還有臉跑來臺灣要求獲得『公平』?!」提到網路上的這些言論,Nick苦笑了一下。雖然臺灣自詡是華語區最尊重「人權」的地方,但陸生們感受到,這個島嶼所捍衛的「人權」,把「陸人」排除在外。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預計生活中會遭受到歧視、敵意和污名化,「但當真正接觸到這些民粹暴力的時候,仍然突破了陸生們最糟糕的想象」。

「但不可否認的,也有一些歧視是陸生自己造成的,」Nick反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政治光譜」,就像臺灣人也不是絕對的或藍或綠,人們對的觀點是多元的,「但一些非常『深紅』的陸生,過來了之後,還是活在自己很根深蒂固的執念裡面,還是把自己封閉在微博的那個語境裡面,一定要把從小習得的價值觀念『灌輸』給臺灣人,言語也非常具有攻擊性,一定要『辯贏』臺灣人,但兩邊的成長環境本來就不一樣,從小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樣。陸生硬是要『輸出』紅色觀念的行爲,給臺灣人帶來了非常不好的觀感,加深了他們對大陸人的敵意和負面刻板印象。」如果是在友善、理性交流的環境裡,「深綠同學也不會一定要陸生接受他的觀念,大家都是在互相尊重對方的前提下,開放地討論這些事情,這纔是比較良性的溝通氛圍。」

面對來自臺灣人的這些仇視陸生的聲音,面對這些謾罵與攻擊,「難過、失望、沮喪肯定是有的,」在臺求學五年的陸生空竹表示,「但目前這些聲音不會給我帶來太大的影響和壓力,我不會因爲這些聲音而不敢回臺灣或者不敢告訴身邊的人我是陸生。我會很積極主動地告訴我身邊的人,陸生和大陸具體是什麼狀態,我看見的兩岸各有什麼好、有什麼不好。」可能,陸生身份在兩邊都「不討喜」,但目前,「大陸允許陸生來臺就讀,臺灣也是歡迎陸生來就讀的,兩岸都在積極推動青年間的溝通。我覺得在這種大環境下,我們選擇來臺灣上學,選擇一個嚮往的地方來學習、交流,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們爭取讓臺灣的小夥伴們聽到大陸的聲音,看到大陸究竟是什麼樣,盡力消除臺灣人對大陸的誤解,讓大家彼此都更加了解對方的想法。」空竹覺得,陸生來臺是一件可以促進兩岸交流的事情,不論是促進陸生和臺生之間的理解,還是促進大陸人和臺灣人之間的理解——真正去理解不同身份、不同環境、不同羣體、不同人的不同想法,可能,這就是臺灣教給陸生的寶貴一課。雖然兩邊都有暴戾的情緒,都困在了「二元對立」的國族敘事裡面,但陸生們懂得,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他們學會了,在遇到「A的真理=B的謬誤」這類事情的時候,並不是死磕捍衛某一種「真理」,因爲連「真理」也是多元的,他們嘗試去了解、理解,爲何A和B會這麼堅持他們所認爲的「真理」,對於雙方而言,這些「真理」又是如何形成的…… 至於那些質疑、謾罵陸生的聲音,空竹覺得,「一些大陸人不瞭解臺灣和陸生的生存環境,他可能覺得臺當局近些年的做法有點『荒謬』,所以把自身的某一些憤懣的情緒轉移到陸生身上。」同樣的,在臺灣,因爲很多人甚至根本沒去過大陸,只能透過網路、媒體瞭解那個「被建構出來」的大陸的事情,有的臺灣人可能會產生不理解或不滿的情緒,也可能會把這些情緒發泄到陸生的身上。「我真正地來到了臺灣,看到了這裡的社會狀態,接觸到一些不同觀點的同學,瞭解他們爲何會形成現在這樣的觀念,雖然可能我們立場不同,但我們都是在友善交流的。」空竹強調,「陸生在臺灣受到了一些不公平的對待,但是我們在臺灣也感受到了非常多的溫暖,感受到非常多不一樣的體驗、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文化。」

陸生D同學也表示,「面對那些質疑,我不在意。很多在網上批評陸生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來過臺灣/沒去過大陸,但我來了,我相信我看到的、我瞭解到的,別人說什麼,都沒關係的,不要理會就好了,他們在網上敲碎鍵盤也不會真正傷害到什麼。現實生活中,我身邊的、我所有認識的臺灣同學,他們對陸生都沒有太大的歧視和偏見,不會在意你的身份,不會說因爲你是陸生就不跟你來往。」

陸生們身體力行地努力推動兩岸的友好交流,大多數的臺灣人也非常友善溫暖,可是,在感受到臺灣人(尤其是網民們)近些年來越來越強烈的「仇中(仇陸)」情緒,陸生很多時候總是無奈、無措的。即使陸生們內心深愛着臺灣,和臺灣人一樣,都想要好好呵護、珍惜這片土地,守護這裡的和平靜好,但是,當他們「陸人」的身份暴露了,他們在某些激進的、深綠的臺灣人眼裡,就永遠是這片土地上最應該要被驅逐出境的「異族」/「侵略者」。

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後,在網路上,兩岸這種「撕裂」似乎到了快要分崩離析的地步。

疫情之下,臺當局豎起的不只是防疫高牆,更是人們內裡的心牆——「逢中(陸)必反」幾乎成了TW人們的集體共識。防疫也是如此的,「似乎『陸身』就是病毒,」陸生Nick調侃說,「我有同學,一整個學期都在歐洲交換,2019下半年開始就沒回過大陸,他2020年2月初想從歐洲直接入境臺灣的時候(當時針對[陸人]的禁入令已經發布了),被拒絕了——因爲他拿着中國(大陸)護照」。對於臺當局歧視「陸人」的防疫政策,陸生Kira也表示出了強烈的不理解,「只要是大陸人,即使近期沒踏足大陸也不能返臺,太可笑了」。不分「旅遊史」,只是按照身份證地區就「禁入」——陸配和臺灣老公一起從大陸回臺,按理來說兩人被感染的機率是一樣的,但是,拿臺灣護照能入境,陸配拿中國(大陸)護照無法入境,「這,就是臺灣當局被當地民衆高呼『世界領先』的防疫手段?!」

一隻腳在大陸,一隻腳在臺灣,隨着兩岸之間的對立情緒愈演愈烈,陸生感覺自己也快要被撕裂了,掉入臺海的萬丈深淵裡面。

疫情爆發後,臺灣對於「陸人」的限制入境彷彿是突如其來的,並沒有一個提前的「預警」。有陸生放寒假之前就買好了1月26日返臺的機票,當天降落在桃園機場,才忽然被告知禁止入境了。無奈之下,只能在機場當場再買一張票,飛回大陸

在大陸人剛開始被限制入境臺灣的時候,陸生們努力想要爭取的,不是不配合進行檢疫措施,而是反對明顯帶有歧視大陸性質的、不合理的防疫規定——陸生髮起聯署的貼文內容,公開在學校的臉書社團上,「就有臺灣同學留言問我,爲何非典和新冠都是從中國(大陸)開始擴散的?……波及了全世界那麼多的無辜生命,中國(大陸)人沒有良知的嗎?爲什麼還好意思活着?!……你一個人道歉有什麼用,道歉就能讓病毒消失、讓人死而復生嗎?!……」Nick說,疫情之下,或許大家都PTSD了,「像1月底2月初時候,我們都害怕武漢人,看到『鄂A』車牌都要報警;放到世界上,可能大家都恐中(恐陸),覺得從中國(大陸)出來的都帶毒。陸生們捍衛自身權益的行爲,被臺灣網民們歪曲、揶揄是在『故意向臺灣輸出生化武器』、『故意要把病毒帶來臺灣』……」說到這,Nick嘆了一口氣,網路上這些敵意令人不寒而慄,他無力再繼續列舉下去了。

在資訊高速流通的現代社會,各類資訊觸手可得,但似乎,人們接收到的內容反而變得更加單一化——臺媒對於大陸的報導,大多都是負面傾向的,這些負面的資訊,不斷堆疊建構出一個長期以來在臺灣民衆心目中對於「大陸」的刻板印象。以至於在疫情來襲時,除了臺媒的報導,一些臺灣人即使通過不同的渠道獲得大陸疫情的相關資訊後,也會選擇順着這種刻板印象的框架,情緒性地、片面地、去脈絡化地(甚至是帶着惡意地)解讀。疫情之下,網路上充斥着衆聲喧譁的霸凌狂歡——臺灣網友們以言語霸凌大陸、霸凌陸生爲樂。

「可能網路會把人們的戾氣和情緒都放大了吧,」Nick強調,陸生不能只是把自己困在網路里面,「在現實中,我們接觸到的臺灣人,其實大多數都還是很友善的。」具體到日常的學習生活裡,陸生們感受到了很多來自朋友、老師、同學們的關心。疫情之下,臺生與陸生之間會傳訊息互相報平安,臺灣人也很想了解大陸目前具體是什麼情況,而不只是片面地相信臺媒上刻意渲染的那種「人間煉獄」的妖魔化慘狀。一些大學教授也會公開爲陸生髮聲,希望臺灣社會能放下對大陸的偏見,真正做到對人的「平權」與「尊重」。

1月26日,臺灣「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發佈「陸籍人士來臺限制」,要求2月9日之前陸生暫緩入境。但是,隨着疫情在全球範圍內的擴散,陸生返臺的日程不斷後延,被「禁入」的時間長達200多天。

一些臺媒至今仍把「新冠肺炎」寫成「武漢肺炎」,似乎刻意在強調一種「敵對」與「仇視」。

艱難返臺路

9月19日早上,廣州白雲機場,隨着疫情逐漸緩解,出行的人潮有所回升。幾乎滿座的「國內出發」候機廳,一些人左顧右盼着,脫掉口罩,狼吞虎嚥地吃起午餐——原定13:00飛往上海的飛機,無限期延遲了。一些心急的乘客,堵在登機口,圍着地勤嚷嚷着,希望能「討一個說法」——爲何從13:00延到15:00又延到16:35?能否說明延誤的原因?準確能起飛的時間究竟是幾點?

地勤被擾得不勝其煩,終於無奈地開口說——因爲「演練」,最近的航班都經常延遲。具體幾點能飛?他也不知道。地勤叫大家耐心坐着,等候廣播通知。

「演練?什麼演練?」Nick在人羣中,聽到地勤的話,心頭一緊。他手裡的手機,正好滑到微信公衆號推送的一則新聞——解放軍飛機進入臺灣空域。而且,不止一次,而是最近頻繁進出臺海西南角。

Nick忍不住想起,臨出門前,母親略帶擔憂的問句:「就不可以在家寫論文嗎?一定要回去嗎?」此次,Nick飛往上海的目的,是爲了轉機,赴臺繼續學業。

自疫情爆發以來,隨着「陸人」被限制入臺,兩岸交通也持續縮減,「小三通」暫停,飛機直航僅剩4個城市5個航點,此前自由往來慣了,才忽然發現,其實兩岸互通直航也不過11年的光景。

早前十天,9月9日,廈門機場,腳步匆匆的旅人們或許不會留意到,在飛往臺灣的航班值機櫃臺前,一個瘦小的身影錯愕得哭紅了雙眼——「怎麼可能?!我明明檢查過很多次了,大通證(大陸往來臺灣通行證)怎麼可能會過期?!」櫃檯的小哥哥告訴空竹,不是她的證件本身過期了,而是她的簽註過期了。

「我原本非常興奮的,終於可以回臺灣了!」然而,因爲簽證過期而沒辦法登機,空竹瞬間崩潰了,「我在廈門機場哭了,特別難受。」空竹訂了當天回家(瀋陽)的機票,重新辦證。幸好,辦證的過程很順利。9月24日,空竹終於如願以償地降落在了臺灣桃園機場。

一個在學陸生(不是新生),如果因爲證件/簽註過期了,要重新辦證入境臺灣,需要經過繁瑣的流程——在當地臺辦開立「赴臺學習證明」,到公安局申請辦理「大通證」、延期簽註。拿到新的「大通證」後,把證件號發給臺灣學校負責幫忙陸生辦證的老師,辦理「入臺證」(臺灣入出境許可證)。還有,疫情當下,需要再向臺教育部申報,拿到「境外生入境許可證明」。

在家等候證件辦下來的期間,空竹擔心萬一這次再回不去,該怎麼辦?「我媽說,回不去也沒關係」,空竹表示,「父母會覺得,在『家』是最安全、最沒有風險的,不論是出於對政治局勢還是疫情的擔憂。」對於空竹能再次返臺,「我媽有點喜憂參半的感覺。」

抵達臺灣的第二天,空竹在微信朋友圈寫道:

在飛機上透過雲層的縫隙,看見這片綠色土地的時候,我的眼淚安靜又洶涌地滾落下來。257天,臺灣,我終於回來了。

坐上去隔離酒店的大巴時已是傍晚,窗外下着很溫柔的雨,雲浪很沉默地翻騰在視野的遠處,山巒的輪廓仍舊模糊卻篤定。我很沉默地望着熟稔又珍貴的周遭,心裡卻異常的洶涌。耳機裡放着的音樂,剛好是去年離開臺灣時候的那一首陳粒的《望穿》。

「山綿延不斷形成手掌的紋理,漂流倒退在身後問不出歸期。

你是不是在雲的腳下,在等雨落下,是不是在平原盡頭望穿海峽。」

9月9號,廈門高崎機場,我被查出簽註過期,不能領登機牌。我記得拖着四十多斤的行李箱退出出境閘口的時候,機場工作人員問我,「你,對,就是你,你不飛了嗎」。我說,「嗯,我不飛了」。我把遊魂一樣的自己拖進機場的咖啡廳,打了數不清的電話。任憑眼淚爭先恐後,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在廈門回瀋陽的飛機上,一整天沒吃飯的我遊魂一樣地盯着飛機餐發呆,絲毫沒有食慾。老吳開車來機場接我回家,那天瀋陽下了很大的雨,異常刺骨的冷風鑽進領口。我很沉默地盯着雨刷器左右搖擺,老吳忽然開口,「我發現家裡的拉麪還剩了很多啊,這下你回家了,可以吃一吃了」。

那一刻,路燈的光都變得溫柔。

9月24號,從機場到酒店的大巴,其他陸生陸續下車,我是最後一位乘客。

外面很吵,司機師傅扯着嗓子問我,第幾次來臺灣。我扯着嗓子回答他,我來臺灣,已經快四年了。

朋友問我,爲什麼回不去臺灣要那麼傷心,爲什麼那麼想開學想回臺灣。

我說,因爲臺灣對我來說,就像我的家一樣。

我覺得過去的這一歲,上帝特別的愛我。

來酒店的路上掉了好幾次眼淚,因爲深深知道這次能回臺灣有多麼不容易。真的要感謝臺辦,感謝學校幫忙的老師,感謝爸爸媽媽,感謝願意在許多個偷偷哭泣的晨昏陪我的朋友,感謝爲我代禱的大家,感謝上帝。感謝大家的幫助,也感謝大家包容我的粗心。

這個秋天,這一年,疫情、停滯、意外。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跌宕起伏,太多的悲歡離合。那些突如其來的都催促我長大,讓我更深刻地明白,許多事情不是想要就能得到,不是計劃就能實現,不是努力就能勝利。

但是那些烏雲後面的溫暖,也讓我更深刻地看見,自己是怎樣地被愛。

已經忘了是什麼時候,把一年兩度的飛臺灣稱爲「回」臺灣。

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每一吋空氣都讓我覺得幸福。

我和朋友說,我今年的願望是在臺灣過生日。

今天,隔離的第一個早上,就被各種生日祝福「吵」醒,從昨天起就開始收到朋友的「投喂」。

我從牀上爬起來,拉開厚厚的窗簾,大片溫柔的陽光落進房間的地毯,也落進我的心裡。

回到臺灣,就是上帝送給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季節的列車總是不能回頭,那些悲哀歡欣、意外和跌宕,也許只是成長的句讀。

但是總有些感動,總有些相逢與重逢,值得被認真期待、銘記和珍藏。

在時間的褶皺裡,那些無言的愛與溫柔,都是上帝與你們給我最好的禮物。

輾轉其他城市轉機,自費隔離15天(平均每晚臺幣3000~4000的旅館費用),即使開放了陸生回臺,各種帶有歧視性的政策依然存在着。持有「居留證」的外籍生、港澳生們,可以「居家隔離」,除了那些首次來臺的境外新生,只有陸生們,即使在臺有租房子、有獨立的單人間住處,也必須給付高額的費用,強制住在或許是中央空調、沒有對外窗的一點也不[防疫]的高價[防疫旅館]。「因爲疫情,世界旅遊業都受到了衝擊,我們是來振興臺灣飯店產業的,」Nick開玩笑說。

開放陸生回臺的進程,是分階段的——先是畢業班學生,再是上學期有註冊在學的陸生,最後是因爲上半年無法返臺而選擇休學的復學陸生們。烏龍的是,8月5日的時候,臺灣教育部說可以開放此前禁入的所有境外生返臺了,不料,過了不到半小時又忽然改口說,唯獨陸生依然「禁入」。

提到這個讓陸生們特別無言的「髮夾彎」事情,D同學回憶說,「可以入境的消息發佈出來後,大家都在歡呼,我身邊有同學就立馬訂了機票,後來又突然說不能回去了,就損失了一筆退票費用。」臺教育部給出的陸生禁入的原因是「兩岸考量」,「多少還是會覺得有點受氣,陸生又被當做特殊羣體對待」,空竹表示,「8月的時候,其實大陸的疫情基本已經控制住了,但即使他說是因爲『疫情考量』不讓陸生回去,我們都還可以稍微理解,但一提到『兩岸』,就讓人覺得挺憤慨的。」甚至,臺灣陸委會還「推鍋」說是因爲大陸不讓陸生入臺,「但其實,我們瞭解到的情況,一直是臺灣那邊不給我們回去」,Nick說。

「學校的羣組裡面,有臺灣老師說,這個『髮夾彎』事情,就好像你心愛的人跟你表白了,然後過兩分鐘就忽然撤回了、說她發錯了,」空竹表示,「我看到這個梗的時候既心酸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其實臺灣的老師也希望也希望陸生都能儘快回臺上課。學校的教授聽到我說陸生被『髮夾彎』的事情以後,他也特別憤慨。」

等到8月24日,全面開放陸生來臺的新聞發佈後,「我們這次學乖了,不敢激動着馬上訂機票了」,Nick回憶,「想說先等等,再觀望一下。」臺灣的老師也提醒陸生們,一定要買那種可以退改簽(或退改簽手續費較低)的機票,因爲疫情和政策一直都在變,很可能下一秒又無法入境了。

「我內心挺矛盾的,被禁止入境了那麼久,忽然說可以回去了,有種『既想回又不想回』的感覺。」Nick表示,返臺,對他而言,既有推力、也有阻力。「一方面是在家裡待了大半年,忽然就要和家人分別了,真的挺捨不得的」,Nick坦誠地說,上大學之後,每年只有寒暑假加起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和家人在一起,但這次疫情期間,有機會長時間和家人相處,覺得對「家」的感情更深厚了。「另一方面,我不否認,我內心其實滿不想回去做『下等人』的,雖然我喜歡臺灣的氛圍。」陸生羣體中流傳着一種玩笑,自嘲自己是底層人、下等人,不只是處於在臺境外生的最底層,更是處於在臺外籍人士的最底層。隨着臺灣越來越大力推動「新南向」政策,很多時候,陸生們真切地感受到,相較於對大陸,「臺灣人的態度和臺灣的政策,對緬甸、越南、寮國、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的人,還比較友善。」Nick說,「雖然有這麼多的『憤懣』,雖然非常希望能跟其他外籍生一樣被『公平對待』、『一視同仁』,但是,最終我還是選擇返臺,因爲,我是做電影的,在臺灣,有更多的創作空間。」更自由、更開放、更包容的環境,是很多陸生即使揹負着做「下等人」的心酸,也甘之如飴繼續留臺的原因。「而且,臺灣的影視產業基礎、影視教學、對新人創作者的扶持力度,對影視工作的尊重和濃厚的迷影氛圍,基本上都是華語圈首屈一指的。」Nick打趣地說,「在臺灣,我比較有可能實現『純粹地拍片』這個夢想。」

「『回臺灣』,對我來說,是很正常的,因爲我是陸生,我要回來上學,能多早回來就應該多早,我希望能持續保持學習的狀態,」空竹表示,「情感層面,我很想念臺灣的朋友、老師、同學,很喜歡回到臺灣這個環境裡面。」

「陸生都急着要回去,趕快畢業,」D同學說,這次回臺的最大原因是爲了在兩年內讀完研究所,按時畢業。

疫情之下,也有陸生選擇了就此不再返臺。

今年已經讀到了畢業班的Kira說,從1月底開始被禁止入境,一直到「4月中旬左右,我和家人分析之後,覺得這學期應該是無法返臺了。」於是,Kira選擇了線上遠程進行論文口試

提到線上口試的經歷,Kira覺得自己還挺幸運的,「我遇上和我同一個指導教授的同學特別好人,我不能返臺這一學期,跟論文所有的相關都是她幫我處理的,我才得以順利走到線上口試這一步。指導教授、系所的秘書,都挺幫助我的,擔心我線上口試出問題,特地提前一天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和我練習了好幾遍,確保聲音、影像、ppt都正常。雖然正式口試的時候還是出問題了,放映ppt的時候沒辦法動,但大家都特別理解我,口試委員也一直叫我放輕鬆,沒關係,給了我很多鼓勵,雖然沒有達到完美但也達到了完結。」

選擇了不再返臺,該如何處理在臺灣的個人物品,Kira說,「我麻煩在臺灣的朋友去打聽郵寄的資訊,通知房東退租,安排朋友幫忙打包行李,把留在臺灣的東西寄回大陸。5個箱子結束了我在臺灣5年的生活。」

寄回物品和畢業證書的過程,也經歷了一些波折,Kira回憶,「之前聽說有學妹的畢業證因爲有『ROC』字樣,被海關扣了,所以我從我的畢業證寄出的那一刻,就沒放下過心。」

「我每天都上網查快遞訊息,追蹤我的畢業證書寄到哪了,」Kira說,「後來就一直卡在廣州海關留存待驗,我就跟別人開玩笑說這是我們海關負責任,畢業證都需要隔離14天!後來留存了差不多14天,真的就收到了,還滿好笑的。」不止畢業證書被「隔離觀察」,Kira寄回大陸的個人物品也被扣稅了,「好像除了我,我身邊沒有一個陸生被扣稅了。覺得憤憤不平的是,本來陸生不能返臺收拾行李這件事已經很慘了,迫不得已寄回來的時候還得被扣稅,簡直雪上加霜。我也嘗試過給海關打電話,從廣州海關打到北京海關總署,想要給自己討個說法,但他們的迴應都是這就是硬性規定,沒有得到上級通知陸生物品不扣稅。我覺得海關應該通融一下,不能讓陸生的私人舊物也被扣稅。」

被禁止入境的一學期

2020年2月6日,臺灣發佈「陸人禁入」的防疫規定——設籍在中國大陸各省市(不含港澳)的大陸人,暫緩入境。2月7日,臺交通部宣佈,暫停兩岸客運海運直航航線及航班,只保留北、上、廈、渝四座城市的五個航點。此前,新聞上說預計10月1日可以恢復兩岸通航,但直至今日(10月15日),依然尚未恢復。

「當危機來臨,所有的『安全防控』都升級了,人們似乎也認同這種『超前部署』,但是,當危機緩和或過去之後,這些部署似乎不會就此消失,而是依然存在着。」Nick思索着說,「我們其實有的時候也不太確定,疫情之下,臺當局頒佈的種種『禁令』,到底有多少是出於防疫考量,又有多少背後暗藏着政治原因。」

不只是陸生,新婚陸配無法赴臺團聚,沒有取得臺灣身份證的陸配子女(新聞中常用「小明」代稱)無法回到父母身邊,2020年,對於這些與臺灣有着連結的大陸人而言,都充滿着艱辛。

疫情之下,2020年上半年的這一個學期,臺灣因爲沒有受到非常大的疫情影響,學校都還是照常線下授課,但因爲陸生被禁入、無法返臺,學校也都發布了「安心就學」措施,協助陸生們在大陸上網課。「但可能網課的品質參差不齊,也並不是每一門課都能開網課的。比如我們電影系,很多課都是實作課,需要團隊合作一起拍片,真的沒辦法遠距在網路上修習。而且整個班就我一個陸生,也覺得不好意思麻煩老師太多。」Nick表示,因爲系所和課程的特殊性,他不得不選擇了休學一學期。

「我很喜歡上網課,因爲上網課相對來說比較輕鬆。」談到在家上網課的一天,D同學表示,如是9點的網課,他大概會在08:50起牀,然後打開電腦,聽三個小時的課。「我們很多課都不需要開攝像頭,所以可以用很愉悅的姿勢上課,坐着聽、躺着聽,都沒關係。然後如果有問題想發問,就可以開麥克風去提問,沒有問題的話就是聽講。」D同學覺得,對比起線下上課,他更加喜歡上網課的這種體驗。

8月24日,當臺教育部宣佈所有陸生(不論是應屆畢業生、在讀生或休學陸生)都可以返臺繼續學業的時候,「我身邊一些臺灣朋友激動地發消息對我表示祝賀,但也有一些同學,對我即將返臺的事情表示擔憂。」Nick說,「即使我跟他們說,陸生會強制隔離14天,但他們內心還是害怕的。可能是因爲他們接收到的資訊,一些臺媒的渲染,一直在講大陸『數據造假』、『隱瞞實情』,所以臺灣人就會認爲大陸的疫情還是非常非常嚴重。甚至以爲大陸到了8月、9月仍然在『封城』中。」對於臺灣人面對「陸人」的這種恐懼,Nick表示,「理智上可以理解,可是內心還是會覺得被歧視了,不舒服。」學會與這種心理上的「不舒服」相處、帶着這種「不舒服」生活,是在這個島嶼上的大陸人,需要習以爲常的必修課。

而且,很可能,當陸生從臺灣回到大陸之後,這種因爲感覺受到歧視而「不舒服」的情緒,還是會一直伴隨着他們——「大部分的大陸企業對臺灣高校都不瞭解,感覺臺灣高校在他們眼裡都是二流大學。有長官在面試的時候問我,『是不是成績很差纔去臺灣唸書?』可能不少大陸人會認爲成績差的人才會過去臺灣讀大學,」Kira說,一些大陸人不瞭解,如果要上臺灣的一些好學校,也是需要高考一本以上的分數的,「在找工作的時候,臺灣學歷在簡歷上也並不亮眼。」

留在大陸的這一個學期,陸生們有的也藉此機會,在大陸找實習或工作。

面試的過程中,陸生們偶爾會面臨一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題——「有HR問我,『臺灣那麼落後,你爲什麼要過去讀書?』,就覺得其實兩邊真的都互相不瞭解,有很多的誤解和奇奇怪怪的想象。」Nick說,「可能也和陸媒、大陸的社羣媒體這幾年報導、塑造出來的臺灣形象有關。會感受到,兩邊都有一些人們,沈浸在一種封閉的、故意去脈絡化歪曲解讀對方的、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裡面。」

「臺灣的學歷在找工作和實習過程中是會有影響的,」D同學表示,「有些陸生畢業回大陸之後,如果想進國企、事業單位、行政機關等,可能就會有些影響吧,但因爲我是做廣告方面的,所以沒有感受到太多的限制。」

也有大陸的公司,對於臺灣學歷,表示出了欣賞。「我上半年實習的老闆,他看中我在臺灣有一些多元的體驗,」空竹覺得,「在臺灣求學之後,整個人的思維會變得比較立體,因爲我在兩種文化下面都有一定的感觸。」

返臺了,然後……?

「在知道整個學期都無法返校的時候,心裡會覺得有點失落,」空竹表示,「我很喜歡臺灣,很想回臺灣,覺得『回臺灣』會有『回家』一樣的感覺。」當終於能落地臺灣之後,「我在酒店隔離閉關期間收到了6次朋友們的『送溫暖』!」空竹興奮地說,「因爲隔離的第二天是我的生日,我剛到隔離飯店就收到了朋友送來的禮物。陸續還收到了各種零食、水果、書、卡片、鳳梨酥、泡麪、奶茶、點心……」

一些陸生在飯店隔離的期間,剛好遇到了中秋節,「雖然是一個人度過,但非常開心,」空竹說,「因爲衣食充足,還收到了飯店送的一個綠豆椪。」

「中秋那天晚上,飯店的便當裡面有一個大雞腿,」Nick說,「我記得,那應該是我們住進這裡之後,拿到的最豐盛的一個便當。但是,咬下去,發現裡面還是帶血的。」Nick邊說邊笑了,「看到帶血的雞腿,就覺得特別的無奈,因爲已經連續三~四天吃的都不是很好,以爲終於有一頓能大口吃肉了,結果居然是生的。」Nick自己燒了壺開水,把肉燙熟。「當時我是開着視訊通話,網路線上跟家人在吃『團圓飯』,然後我媽看到我這樣做,眼淚立馬就流下來了——因爲其實通常遇到沒熟的東西,大家都會直接丟掉的,但可能是在隔離期間吧,就覺得物資還是挺寶貴的,不能浪費了。」由這個生雞腿,Nick聯想到了陸生在臺的處境——「看起來很可口,但其實根本無法入口。」Nick打趣地說,可能因爲是一個人度過中秋月圓夜,就忽然覺得有點孤單寂寞,有點傷感,「不論這裡的生活多麼美好,但我們陸生終究只能是『過客』,註定『無法久留』。」

15天的隔離生活(從抵達防疫旅館的第2天開始算,要隔離滿14個晚上),聽起來很漫長,但其實也滿快就過去了。「防疫旅館的生活還挺好的,」D同學表示,「有人幫忙送飯,有人幫忙收垃圾、不用自己做垃圾分類,每天就是上網課、玩電腦、做運動、和朋友聊天,挺快樂的。」

「隔離期間,大多數時間我是和手機、電腦、iPad生活在一起,所以覺得其實是有點不健康的。被限制着不能外出,住到後面就會覺得有點壓抑,會覺得好想出門、好想出去跟真實的人交流、好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空竹覺得,隔離生活,也還挺考驗人的。「飯店的便當,吃到後面幾天,也有點吃不下了,不是便當本身味道不好,可能是因爲不斷在重複同樣單調的日子,同樣單調的食物,就會感覺有點膩。」

「但總體來說,防疫旅館(酒店)還是非常舒服的,」空竹說,「我住的房間有對外窗(雖然有的陸生住的沒有對外窗),每頓飯都有飲料,每天晚上都有水果。在隔離的最後一個晚上酒店還送來了一大盒牛肉麪和滷味,前臺還興沖沖地打電話來提醒我『今晚吃牛肉麪!』。在酒店的時候牙膏用完了問酒店要,酒店直接送來了三盒『牙膏+牙刷』。Checkout的時候酒店也很配合我的時間。」雖然一開始的確會覺得臺幣4萬~5萬15天的隔離費用太高了,不過,空竹說,後來她發現安排給陸生住的防疫酒店似乎價格都普遍比較高。

當結束半個月的防疫隔離,邁入外面的世界的時候——「我才真真正正有一種,終於回到臺灣的感覺」,Nick說。「經過了疫情之後,會覺得,平常的生活其實是很美好的,可能之前覺得很無關緊要的事情,現在感覺起來都很美好」,D同學說。「隔離結束後,覺得一切又都回到正軌了,」空竹表示,自己感到了安心、開心,「此前大半年都處在一個等待、不確定的狀態裡,現在可以恢復正常的學習生活了。」

然而,當回到了闊別200多天的校園,D同學發現,他宿舍裡的個人物品都被誤清空了!因爲禁入令下得突然,即使一整個學期無法返校,但陸生們的東西都還在宿舍裡面,所以大多數人會選擇繼續繳交住宿費,保留宿舍牀位和個人物品。通常來說,住宿組也不會亂動有繳費的學生的東西。D同學9月9日回到臺灣,9月24日結束隔離,當天早上十點多回到學校,「我進入宿舍,發現我的東西都不見了!我一開始以爲是被住宿組拿走了保管在某個地方,然後我就去問住宿組的老師,老師也覺得很奇怪,就幫忙花時間去看監控,然後就發現我的東西在暑假的時候都被清潔公司丟掉了。」D同學說,當得知個人物品都被當垃圾清理掉了的時候,他整個人的心態都崩了。「因爲裡面有很多重要的東西,包括我本科的畢業證和學位證,全都沒了。」

通過住宿組的監控瞭解到,在8月4日,有清潔公司來打掃衛生,D同學說,「學校說是『清潔公司判斷失誤』,以爲我的宿舍是沒人住的,然後把所有東西都當做垃圾清理掉了。但也留下了一部分貴重的東西,比如相機、遊戲機、數位板這些數位產品。」

D同學把宿舍被誤清空的事情發到了自己的臉書上,立馬引起了臺灣同學們的關懷,貼文被轉發到了學校的臉書社團,也被一些當地媒體報導了,事情甚至還傳回了大陸。「不管是大陸還是臺灣,都有很多人關注,」D同學表示,「大陸的有些博主和他們的粉絲,對於臺灣、對於陸生都很不友好,然後就會出現那些罵陸生『活該』的聲音。」很多大陸網友其實沒來過臺灣,他們對臺灣所有的瞭解都是源於網上、微博上,但是那些對臺灣有偏見的博主就只會發一些有攻擊性的內容,做一些很情緒性的負面的引導,加深大陸網友對臺灣、對陸生的偏見。

「在臺灣這邊的網路上,我接收到的絕大多數的聲音,都是很正義的、很單純的,覺得宿舍被清空這件事情確實太誇張了,不會因爲你是『陸生』這個身份而有偏見。但是,我也遇到了一個我們學校的助理教授,他是屬於極度仇視類型的,他就在我的帖子下面回覆,大概意思就是讓我『回家』這樣。很多臺灣的網友會留言去批評他,覺得他這樣講是非常不對、非常不恰當的。所以,在臺灣這邊,我看到的絕大多數網路上的評論都是很友好的。」

「學校住宿組去查實了事情的經過,在中秋節前跟我解釋說,因爲我的舍友,在上學期(2020年1月~6月這段時間)休學了,他的東西都不要了、也沒有交住宿費,所以,他的個人物品就被規畫要清空掉。」D同學說,「住宿組考慮到,這學期(2020年9月開學後)可能會有新的同學入住這個雙人間宿舍,所以垃圾要清一下,讓新的同學可以搬進來。但是,住宿組沒有具體和清潔公司說,這間雙人宿舍裡面到底是哪裡需要清理,到底是需要『清潔』還是『清空』。清潔公司進來我們宿舍的那一天,是清潔公司在學校進行作業的最後一天,還有很多的寢室需要清潔,時間很趕,當時也沒有住宿組的老師在現場。按流程來說,清潔公司進到宿舍,看到房間裡有學生的個人物品,這些東西就不能丟掉,需要跟住宿組彙報,要問住宿組這個房間應該怎麼處理,但是,清潔公司的工作人員他們沒有彙報,就擅自決定把我的東西都丟掉了。」

在校外租房居住的陸生同學,隔離結束後,也面臨了無法返回租屋處的困境——「房東要我提供『核酸檢測陰性』的證明,才能入住。」Nick說,在臺灣,做一次核酸檢測費用高達臺幣6000~8000左右,「我飛來臺灣的前一天,纔在上海測了,拿到了『陰性』報告,但房東說那個報告不可以。我跟房東說,我不是不願意做,只是在臺灣做真的太貴了,上海三甲醫院做一次才150RMB,房東聽到了之後,就問我,『那麼便宜,不準確吧』……」Nick無奈地笑了笑,「因爲兩岸驗覈酸的價差太誇張了吧,差了十幾倍價格,我房東就以爲大陸只是用類似『PH試紙』那樣吐口水隨便驗一驗的,所以才那麼便宜;而臺灣這邊是用很精密的儀器、送進很高端的實驗室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