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親眼看見父母相殘後,他說自己不會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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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一個法律人的溫度”連載第13篇。

前言

進入大學的第一天,法理學老師曾對我們說過:“法是狹窄的,狹窄到只需容納公正就足夠,同時它又是寬泛的,寬泛到與宗教、哲學乃至主義都相互依存,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它寬泛到要負責到每一個人的經歷,不應該有任何的疏忽。法律的制定不是爲了大多數人,而是爲了所有人,所以,法絕不能是冰冷的機器。”

後來,我常告誡自己,不論看過多少悲涼,經歷過多少失望,身爲一名法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溫度。人世間的苦厄永遠無量無邊,或許陪伴能給人帶去一點希望。

我的那些當事人中,有差點被丈夫打死卻仍舊猶豫不決的人,我雖恨鐵不成鋼,卻還是願意等等她;有被親生母親賣掉幾次卻依舊心懷善意的人,我願意護送她一程;有被男友拍裸照卻奮力一搏逃出生天的人,我願意站在最前面聲援她;有一生受苦想嘗一下奶茶的滋味卻捨不得買的人,我願意給她一絲慰藉……

他們中間有絕望的女人、無助的孩童、失意的男人,每個人最終因法律與我交織,有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能給的,只有那一絲溫度,讓他們有可以相信的東西。我總說自己如行船渡人,當事人裡有抵達彼岸的,有中途落水的,我不能掌控局面,卻至少做到了和他們站在一起,無懼來回奔波、順風、逆流,我都揚帆前行。

我無意美化自己的職業,手捧法的溫度,是我的追求,是我想看到的美好未來。

2020年夏天,我接到警方電話,“你來公安局一趟,前段時間那起兇殺案,家屬死活認定有些事與你有關,還是得查清楚。”

我自認沒犯事,問對方:“你這算口頭傳喚嗎?”

“其實都不算,是家屬一直在鬧。將心比心,被害人一家5口,死了3個,現場的慘狀你應該有所瞭解。不談法理,從情理上而言,你總該來局裡配合調查吧。”

我強忍着怒火:“民事糾紛家屬無理取鬧,怎麼讓警方出面?要不你們出示《拘傳證》。就因爲鄔玫夫婦的事,我被攪得只剩半條命,連5年前的5000塊律師費都被逼着退了回去。這纔回來幾天,又要我配合,你們乾脆把我關起來倒是清淨了。”

電話那頭無應答,只有嘈雜聲。我掛了電話,幾分鐘後,刑偵大隊的領導來電:“剛纔與你通話的是我同事,都是年輕人,說話有點衝。你可能誤解他的意思了,我們確實是刑偵大隊的,不過是以私人名義與你商量,畢竟老太太70多了。”

腦海裡回想起幾天前那個亂糟糟的場景,我滿心無奈,終究拗不過人情。

1

在兩棟居民樓之間的空地上,臨時搭起來的棚子就是靈堂,外面纏了幾圈黑布,中央擺着兩副棺材,來往的人不多。以往這時節,早已熱如蒸炊,那天卻有些冷,風颳得呼呼作響,大滴的雨往地上砸,靈幡和花圈飄得到處都是,急得人手忙腳亂的。

滿倉被祖母從靈堂裡揪了出來,祖母罵罵咧咧:“那個女人還想作妖,我看她有多大能耐。你這個禍根,只配跪在外面,別髒了他爺倆的棺材。”

滿倉委屈地跪在雨中,沒人過去扶,他握不住兩幅遺像,只好小心地疊在一塊,把父親的遺像擺外頭,祖父的擺裡頭。

“跪半天我就回去,我……那女人還在殯儀館,您只要我過來替她磕頭謝罪,就不再爲難外公和那個……屍體的。”

老太太聽滿倉還掛念着那邊,更來氣,戳滿倉的額頭,“那賤貨就該被挫骨揚灰。”滿倉埋頭嗚咽,老人不依不饒,依舊罵罵咧咧。旁人不敢勸,畢竟老太太在兩天之內同時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幾次哭得不省人事,此時不人不鬼,還要操辦後事

滿倉今年14歲,本來已經被外公帶走了,眼下又被老太太逼了回來,她曾去派出所和居委會鬧,將刀架在脖子上,“我家顏面掃盡,你們不把場面給我做足了,那就再死一個。”

所謂做足場面,就是讓滿倉過來給祖父和父親送終。可想起前段時間發生的事,老太太又覺得滿倉玷污了靈堂,過不了心裡那一關,心痛之餘,又將他趕了出來。

來往的人打量跪在外面的滿倉,望着他懷裡的遺照道:“滿倉和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怎麼就沒法收場。兩口子也真是生死冤家,離婚三四年,到了還在糾纏。”

這些糾葛本與我八竿子打不着,但案發後,主任還是給我帶了消息,除了對逝去的生命表示惋惜,事已至此,我連案情都沒興趣討論。就算是知情人,也不想去嚼舌根。

主任似乎有些爲難,“鄔玫的老父親帶着孩子所裡了。若是來找麻煩的不消說,直接就給打發了。可這一老一小是來求我們的,你曾是鄔玫的代理人,能否出於人道主義過來一趟。別怕,有我給你撐腰,當然萬一不想過來也沒事,交給我辦”。

我確實不想去,只是聽說滿倉那個孩子在,雙腳就不由自主地邁出了門。

滿倉比2014年我初見他時高了不少,不愛說話,與我們交流全靠外公使眼色,“外公和我過來求各位專家幫忙,媽媽的屍體在殯儀館,我沒有錢領她回家”。

見我沒作聲,主任將我拉去辦公室,“鄔玫父親想以孩子的名義向我們‘借用’當年鄔玫付給所裡的律師費,孩子長大再還。如果你同意的話,錢由所裡借出”。

我覺得沒什麼爲難的,至於那5000塊錢,從我賬上劃就行。見我同意了,滿倉過來向我道謝,之後開口:“有個問題想問您,媽媽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她真的很壞嗎?”

2

滿倉的這句話,讓我的思緒回到了6年前。

當時,只要有案子我就接,有活就幹,心無旁騖,一心只想多賺錢。平日下班後,馬不停蹄趕去電器城賣手機,晚上還要去培訓學校教課。有時忙得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幹啥。就在我絞盡腦汁想發財時,恰逢網約車補貼大戰愈演愈烈,兼職司機收入可觀。那期間,我就連去法院立案,都要打開軟件先接個單。

滿倉的媽媽鄔玫,是我的乘客之一。那次,車子後座上放着一大堆材料,我怕她給差評,停車後就下去整理。鄔玫連說不用,這種小事她能搞定,並承諾會給我五星好評。不巧,路上碰見運管查車,我心想2萬塊沒了,這個月白忙活了。沒想到鄔玫主動給我解圍,“我們是朋友,他送我回家。”並流利地說出了我的名字和工作單位——她是從車後面那堆材料上得知我的相關信息的。

運管走後,鄔玫試着向我諮詢:“我能離婚嗎?”

“離婚自由,你當然有離婚的權利。”我有點納悶,第一次見當事人這麼問的。

“別的女人有權利我曉得,不知我是否有資格提離婚,都不記得是第幾百次捱打了。六七年間,身上的傷就沒好過,活該吧……可又不甘心。”鄔玫自言自語,不像是在問我。

被打了這麼多年了,纔想起要離婚,還問是否有資格,也不知她怎麼想的。我沒想再問下去,讓鄔玫考慮清楚,想起訴,我願意接她的案子,價錢還可以適當優惠。

當時,鄔玫整個身家只有5000塊錢,“還是偷偷摸摸替兒子攢下的跑路錢,從兒子出生那時就開始攢了。覺得少的話,我還可以加3000塊,現在就去掙,做什麼都好。只有一個要求,給我加急,最好明天起訴,後天就給我判決下來,孩子是我的”。

鄔玫活脫就是一個法盲,與之前應付運管時的聰明勁相差甚遠。我說離婚不是寄快遞,無法加急,只能步步爲營,至於費用的話,5000塊錢我也接,只當還人情。

案子接了,我去鄔玫住處走訪。

鄰居得知她要離婚,都大吃一驚——“榆木腦袋居然開竅了。”以前她被丈夫家暴,從來不反抗,吱聲,不報警,就連孃家都很少回去,身子恢復後就繼續幹活。

至於她本人,旁人對其評價很高,“踏實能幹,吃苦耐勞,從來沒有過什麼閒言碎語,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除了挑男人的眼光不行,沒有什麼短處可以說”。實在要從雞蛋裡挑骨頭,大概就是過門以來只生了滿倉一個,後來幾次懷孕都流產了,不過滿倉是男孩,即便人丁不旺,婆家也沒什麼好說的。

至於鄔玫的老公魏仁相,從小就脾氣火爆,曾因故意傷害坐過兩年牢。鄔玫嫁給魏仁相時,誰都沒料到,“不醜不殘不傻的一個年輕姑娘怎麼就看上他了,圖什麼?要人沒人,要錢沒錢,還是個炸藥桶,還真的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圖他不會一聲不吭就跑了。就算打我,至少能聽一個響。” 鄔玫說,魏仁相對父母不孝順,動輒打罵妻子,唯獨將滿倉這根獨苗捧在手心,重話都捨不得說一句,每次在一起都又親又抱。見過這對父子的人,都說他們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語言神態都很像。”

“最初我認爲是好事,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應該不會傷害孩子,那我就認了命。”鄔玫說,自己至少能忍受魏仁相20年,“儘管晚上他更變態,讓我舔他的腳趾,還要當着他的面將嘔吐物吞下去。罵我不是處女,如果僅此而已倒也好了啊。”

隨着滿倉一天天長大,鄔玫發現這孩子的確越發像魏仁相了,“連打牌都帶着滿倉,兒子想抽菸,就把煙給點上。滿倉本來膽子小,挺文靜的孩子變成了二流子”。

“找了個什麼樣的男人我無所謂,兒子不該有這樣一個爸爸。”想到鄔玫時常唸叨這句話,我對滿倉說:“你媽是愛你的,你不能罵她荒唐。”

3

那天,我趕到公安局,見了電話裡自稱是領導的老秦。老秦說話很和藹:“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輕,09年那會兒還在上大學吧。”見我一臉不解,老秦笑了,“就是聊一下家常,我有數的”。

我雲裡霧裡,鄔玫的父親和婆婆就帶着滿倉怒氣衝衝地朝我走來,尤其是鄔玫的婆婆,說話陰陽怪氣的,“這小白臉扮豬吃老虎,我還真當這個世上有好人呢。”

鄔玫的父親則一改往日的態度,“5000塊錢怕是不夠,打發叫花子也不止這個數”。

“你害死3條人命,還想用錢來平事?”老太太餓狼一般撲過來想要打我。

瞬間背了3條人命,還是在公安局,我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望向老秦,他還是那般慈眉善目,“你當然委屈,家屬的情緒也可以理解,沒懷疑你作案,他們猜測有些事與你有關”。

說着,他把我單獨叫到辦公室,“是這樣的,他們懷疑滿倉是你的孩子,經人挑撥便越看越像,說鄔玫曾託夢來證實就是你的。”

我這才明白老秦一開始調侃我年輕是什麼意思,我氣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桌上的杯子高高舉起。老秦不惱不怒:“你砸就是,沒關係的。就當是幫我們一個忙,反正不是你的孩子怕啥,做個鑑定就清白了。”

見我把杯子放下了,老秦大倒苦水,“我們也是沒得辦法,老太太整天來鬧,給拘了吧,年紀一大把,老伴和兒子都死了,帶着個拖油瓶,指定賴上我們。萬一要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更說不清了。說起來我們是屬於暴力機關,卻有苦難言”。

“那行,我身子骨硬朗,拘我好了,隨便關多久,我若申請複議或投訴就是豬。

“那不能,我現在是休假狀態,以個人名義調解,算是做好事,沒有執法權的,也就沒有約束力。我身體毛病也多,都要去派出所了,到時候這事還是我來處理。”

事關顏面,我堅決不鬆口,和老秦就這麼友好地僵持着。此時,滿倉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探進半個頭,問:“到底誰是我老爹,可不可以別讓我當野種?”一個平時囂張跋扈慣了的孩子,此時試探性的詢問,顯得單薄無力,底氣不足。

大隊長打開門讓滿倉進來,“按理說,只要你做個好孩子,我們都可以是你父親。你得明白,奶奶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叔叔們不過是想看到我們最大的善意”。

我點頭表示認同,“一起去醫院做個鑑定吧,萬一是呢,我一定會承擔責任的”。

滿倉在這一瞬間變了個人,“謝謝您沒有嫌棄我,不知道爲什麼,我有點想哭了。”我搭着滿倉的手臂走出了門,或許給他一點溫暖,以後他的路不會那麼難走。

可是,老太太卻冷嘲熱諷,“一看就是父子,沒得跑了,你們只能活一個。”滿倉的外公則讓我交出手機和銀行卡,“把我女兒拐走,讓她委屈了那麼多年來,怕是你不夠賠。”

我無視他們,小聲對着滿倉說:“奶奶是失去兒子的母親,外公是失去女兒的父親,你是失去爸媽的兒子。不一樣的是,他們衰老無力,而你的人生還沒開始,以後可以隨時哭泣,卻一定不能往死衚衕裡鑽,要看得見我和秦叔叔爲你做的事。”

滿倉沒有吱聲,緊緊拉住了我的衣角。

去醫院的路上,滿倉的話多了起來,“媽媽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若真是我爸爸,會很嫌棄這麼一個慫包兒子,避之不及吧”。

我讓滿倉不要多想,“如果你真是我兒子,我就帶你回家,回我們自己的家”。

外面的雨水像是進車裡來了,滿倉揉了揉眼睛,“你會對我有什麼期許嗎?”

老秦拉了拉滿倉的手,“當然有,我們在乎你,在乎你的未來,在乎你以後的每一份艱辛。到目前爲止,我們都沒有將你媽媽定義爲罪犯的,以後你不能自暴自棄”。

採集血樣時,滿倉的奶奶還在一旁大喊:“你現在應該很緊張吧,老天開眼,瞞不住的。”

4

按照6年前鄔玫的說法,自從嫁給魏仁相,她的生活就一直在黑暗裡,“噩夢不斷,總想把天捅破算了。”

關於起訴離婚,在我看來並非難事——魏仁相一直都是稍不順心,便下死手毆打鄔玫。家暴的事實有目共睹,隨便哪次都能鑑定出輕微傷。我向她提議:“放棄小孩撫養權,反正爭不到,你沒有穩定的工作,固定收入,何況是個男孩,很難爭取。大不了以後再生一個,很多女人都做得到,孩子是魏仁相最後一道約束,給他吧。”

聽說得放棄孩子的撫養權,鄔玫用力推了我一把,“要我們死啊,你再說一遍!”很快鄔玫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蹲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孩子壓根不是魏仁相的……”

初次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裡一激靈。即便是我,都會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不過這樣一來,撫養權不用擔心了,親子鑑定報告一出,法院不可能再把孩子撫養權判給魏仁相。

鄔玫哭着說:“見識過他的脾氣後,我想過拿掉孩子。他瘋了似的抓我頭髮,說拿掉孩子就是不想跟他過日子,就算是個怪胎都得生下來。如果我拿掉孩子,他就拿掉我的命。”

之後鄔玫每次捱打,都說服自己,“是我該打,他的脾氣撒我身上就好。真是一時起唸對不住人,便永遠對不住了。不該說謊,越到最後,越沒勇氣承受真相。”

哭過以後,鄔玫手上握着一大把不知何時抓下來的頭髮,然後平靜地說起了從前的事。

鄔玫15歲出門打工,如果不辦假身份證,童工是沒人要的。當年很多打工者都這樣做,廠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工資以現金的方式發放,能幹活就行。

到廠裡不久,鄔玫交了個男朋友,分手後過了幾周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當年手機號以及QQ都不是實名制,對方沒比鄔玫大多少,同樣用的化名,“他一走就再找不到了。”

鄔玫不知該怎麼處理,她聽說有的女同事在外面做人流手術,把命都丟了。前幾周,她拿小刀在肚子上亂劃,想讓孩子感受到痛,知趣自己掉下來。之後又好幾天不吃飯、跳繩,終於見了紅,她以爲孩子掉下了。之後,鄔玫回到家裡休養,恰逢媽媽病重,自然也不敢問她。

鄔玫回到家裡沒幾天,魏仁相出獄了,他比鄔玫大十幾歲。父母知道兒子年紀大了,坐過牢,沒謀生的技能,再不成家踏實過日子,以後肯定廢了,便咬牙放話出去,“只要誰給魏仁相介紹媳婦成事,給現金1萬塊,二婚三婚帶小孩的都行。”

就這樣,魏仁相通過媒婆與鄔玫見了一面,之後便死纏爛打、威逼利誘,將鄔玫接回了家。此時的鄔玫也知道,那天見紅,小孩卻沒掉。

七個月後,鄔玫生下滿倉,因營養不良,孩子像個早產兒。他們那邊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自然沒有人懷疑,包括魏仁相。

令鄔玫感到訝異的是,滿倉越長越像魏仁相,同樣的單眼皮,大腦袋,塌鼻子。雖然長相一般,在魏仁相看來,“只要我的水沒有跑,就是有出息的王者之風。”

只有鄔玫知道,自己拼命捂着的不單是秘密,還是炸彈,“說不定哪天‘砰’的一聲,將我們母子炸得屍骨無存。有時頂不住壓力,甚至想過一死了之,成全他們一段父子緣分,卻擔心孩子這輩子沒媽媽。想過做一個生育機器,給他再生十個八個,即便哪天他知道真相了,興許還能放過我們,可是一直沒能如願,這是報應”。

在鄔玫看來,身體上的痛不算什麼,有時她想狠下心來告訴自己,這樣一個壞人,就算身上有孕,嫁給他又怎樣,“他對我只有虐待,沒有憐憫。可我做不到像他打我一樣心安理得。在我心裡,錯了就是錯了,沒法裝作若無其事,爲自己開脫。”

滿倉是鄔玫黑暗世界的唯一光亮,眼看着這道光快被魏仁相掐滅了,鄔玫纔想起要離婚,帶滿倉走,去一個沒有謊言,能夠正視生活,不被噩夢纏繞的地方。“哪怕去當小姐,也當得坦坦蕩蕩,還有回頭路可以走,披上衣服就能上岸了”。

我怕鄔玫想不開,還安慰她:“每個人都有一些骯髒的,隱秘的,見不得人的髒事,只是有些人藏得深,有些人容易忘,真正坦蕩活着的人其實不多,你還能回頭。”

5

我曾問過法官,能否以魏仁相家暴爲由直接把孩子判給鄔玫。法官回覆:“在我們這裡,兒子通常會判給男方,要麼你們出示其他的相關證據,反正我不背鍋。”

魏仁相性格極端,得知自己溺愛着的兒子是別人的,難免殺人放火。於他而言,或許孩子的血緣沒那麼重要,丟面子纔是大事。此時法律倒是簡單,可人心難測。

鄔玫則更爲忌憚,打算考慮兩天再做決定,“他是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壞東西,好幾次我都是從閻王殿裡爬出來的,事情如果敗露,可能我們一家人都活不成了”。

後來有半個月,我一直沒有鄔玫的消息,電話打不通,聯繫當地居委會才得知她進了醫院。鄔玫又被打了,情況比較嚴重,左臂粉碎性骨折,尾椎骨骨折,多處軟組織受傷。

原來,鄔玫回去跪在魏仁相面前,求他讓自己帶滿倉走,“你提任何條件我都答應”。

魏仁相一腳下去,“你有什麼能耐,你得死在這裡,哪怕有10條命都帶不走兒子”。

我以爲鄔玫捱了這頓打,原本一籌莫展的事會有轉機,畢竟魏仁相已涉嫌故意傷害,追究下去十有八九會被判實刑。鄔玫也想以此作爲談判的籌碼,“骨頭斷了我自己接好,只要不讓我們骨肉分離,他不用坐牢,我再斷一隻手都捱得住”。

魏仁相一聽說鄔玫的條件,雙手伸到我面前,“婚,可以離;錢,有多少賠多少;兒子,想都別想,我坐完牢出來當天就會算賬,汪——”魏仁相突然大聲學狗叫。

我將錄音放給病牀上的鄔玫聽,建議她將魏仁相送進監獄裡去,帶孩子遠走高飛,“既然多年的家暴你都能忍受,離不離婚一點都不重要,婚姻不自由,那就讓生活自由。”

鄔玫蒙在被子裡哭了一陣,然後將溼透了的枕頭遞給我,“麻煩你讓護士幫我換一個吧。帶着孩子跑了,爹媽就得替我去死。希望他打死我,一輩子出不來纔好”。

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鄔玫依然不肯將事情公之於衆,“我沒臉去公開搶小孩,孩子不是物件。物件就算被搶,被偷走,是假的,次的,爛的,都沒有人看它的笑話……”

鄔玫決定協議離婚,放棄撫養權,接受魏仁相的包括醫療費在內的7萬塊賠償金。

簽完字,魏仁相按照我的要求,帶着滿倉來到醫院看鄔玫。鄔玫不肯讓人攙扶,吃力地爬起來,額頭上全是汗珠,抱着滿倉又哭又親,“以後不要賭錢,不要打架,不要遊手好閒。不是媽媽不要你,媽媽攢的錢給你上大學。不知道大學是什麼東西,等大一點我帶你去看。你不要只看到爸爸的拳頭,還要看看好人的模樣。”

在9歲的滿倉眼裡,媽媽是受氣包的代名詞,不給他零花錢,買不起玩具,而爸爸就算打牌輸了,都會給他錢。所以 滿倉一直和鄔玫不親,“這麼大了還哭,你抱疼我了!”

滿倉離開時,鄔玫死死地盯住門口不肯眨眼。滿倉拉着魏仁相的手蹦蹦跳跳,“爸爸,你說媽媽是打不疼的死豬,我看着沒那麼輕鬆,待會給我買個奧特曼吧!”

怕鄔玫無法承受,我關上門,安慰她:“這未嘗不是一個好的解決方法,滿倉是個好孩子,本性不壞,只要他‘咬定青山不放鬆’,不一定會變成第二個魏仁相。有時候爲了自在地活着,可以適當地淡化血緣、出身以及鄉土,給自己一個出口。”

這話,不知鄔玫聽進去了多少,她出院後請我吃飯,彼時她對生活多有憧憬,“噩夢做得少了,沒人打我,賺錢雖然辛苦,一想到是給滿倉攢錢上大學,便幹勁十足”。

後來,鄔玫沒再找我,我反倒覺得挺好。就像我後來常告訴自己當事人那樣:“往後你們不聯繫我,我不會怪責,恰是我能給的祝願。”

6

殯儀館裡,鄔玫的屍體是青白色的,鼻孔裡塞了東西,左眼眼珠缺失,頸部、腹部有刀傷。在場的只有鄔玫父親和滿倉,還有幾位陪伴我的實習生。

滿倉哭了,想去撫摸鄔玫,被外公制止了,“不要碰屍體,不吉利的,儘快料理後事吧。”

我拉着滿倉的手小心往鄔玫臉上貼,“你要喊媽媽,讓她放心,你會長大成人的。”

“媽媽,媽媽,我不再說你是我的恥辱,你痛不痛……這麼多年我都沒問過你。”

最終,鄔玫化成了骨灰,望着骨灰盒,我忽然想起她生前說過的話,“我這輩子就說過一次謊,除此以外再沒有騙過人。老天爺會不會原諒我一次,讓我把罪給贖了。”

據說鄔玫離婚後,就將魏仁相給的7萬塊錢退了回去,並叮囑他找一個能生養的對象,“滿倉一個人孤單,你給他再生幾個弟弟妹妹,負擔重的話,我可以幫着帶。”

當然沒有正兒八經的女人願意嫁給魏仁相,錢都被他拿去吃喝嫖賭用了,甚至還帶着滿倉去紅燈區。滿倉不願意,跑開了。鄔玫大概聽到了一些傳言,卻因理虧不敢上門聲討。

鄔玫的精神壓力很大,曾哭着將折磨了自己10多年的秘密告訴了閨蜜王芳,“我現在只相信你,再不傾訴出來,就要崩潰了。”

雖然王芳當時發毒誓要保守秘密,可幾天後就出現在魏仁相面前,“鄔玫讓我找他算賬的,我見不得她被欺負。”王芳開口向魏仁相要30萬,“鄔玫想通了,你不給錢,就將你的醜事公之於衆,讓你身敗名裂。千年王八萬年龜,你幾世都翻不了身。”

魏仁相以爲王芳真是鄔玫叫過來的,一腳將其放倒,身子坐上去,左手摁住下巴,右手扇耳光,“長能耐了,敢挾我,就你這副身板,還不如那個賤貨扛揍。”

被打怕了的王芳連聲求饒,又改口說自己是來告訴魏仁相真相的,“你被那個賤貨給騙了,當了十幾年冤大頭。我是不忍你給別人養兒子,是鄔玫想拿着30萬塊錢跑路。”

魏仁相怒不可遏:“讓你胡說八道,滿倉是我看着生下來的,就是我兒子。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詆譭。”之後,他罵罵咧咧地將王芳綁了。

滿倉被魏仁相從學校騙回來後,一進門就被控制住了,同樣手腳被綁。接下來的事,滿倉是目擊者,“爸爸很生氣,拍照讓媽媽過來把話講清楚,不然就要害死我。”

鄔玫在第一時間趕了來,她知道事情敗露了,捱打時一聲不吭。魏仁相問她爲啥要把兒子扯進來,他說自己再壞,都不會拿兒子當墊背的,“我從沒懷疑過。”魏仁相想讓鄔玫承認自己是胡說八道,“你放過兒子,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你想怎麼樣都可以,親子鑑定沒必要做,事後說那些,做那些太傷人。”

從地上爬了起來的鄔玫,嘴裡唸唸有詞、含糊不清,滿倉和王芳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到最後變成了嘶吼:“兒子是我肚子裡帶來的,不是你的。他爸爸是個四川人。你能打我這麼多年,不是因爲我懦弱,而是虧着理,今天我來還債。”

鄔玫從懷裡拿出剪刀,直接往自己腹部扎。魏仁相沒有阻止,沒再繼續打她,卻用刀劃爛了王芳的衣服,“要不大家都不要臉,兒子,我現在告訴你,你是從哪來的。”

鄔玫徹底失控了,“不要當着我兒子的面變態,那是我兒子,是我的,你個畜生。”鄔玫握着剪刀撲了上去。

“我拼命掙扎叫喊,漸漸的,媽媽不做聲了,王芳嚇傻了,爸爸一直在怒吼,我喊救命,喊到最後,爸爸也安靜了,刀子掉在地上沒有聲音。我還沒來得及從防盜窗上掙脫掉,他們的血就爬過來了。”

7

接到魏仁相死亡的消息,他的父親當場倒地。幾天後,一聲不吭地跟着兒子走了。眼下,滿倉左右不是人,跪在雨裡任人唾罵。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去扶了滿倉。這一扶,引起了旁人的警覺,“不用說,律師纔是那個野種的爹。越看越像,不是親爸爸,怎麼這個時候護犢子。鄔玫當初要離婚就是他從中挑事,不然那麼軟弱的一個女人,十幾年都忍了,怎麼突然就搞事了,當然是遇見了這麼一個狗屁初戀情人。”

儘管分析破綻百出,有人依舊堅持:“我們只看重結果,你怎麼和那個女鬼認識的,在哪裡上的牀都不重要,因爲你死了三個人,這是事實。”即便親子鑑定的結果出來了,還有人說:“他是律師,徇私枉法,官商勾結,草菅人命。”

最後連警官老秦都看不下去了,他讓我回去,“你再不要出面了,事情交給我來辦。該公安局管的,按法律辦事,不該警方插手的,誰都不要出來當冤大頭”。

我沒生氣,不怕瓜田李下,當他們的面抱住滿倉,“要不,再做一次鑑定?”

“不能沒了爸媽,就緊着賴別人,只怪我不該出生。”說這話的時候,滿倉沒哭,我的淚水卻打溼了他的肩膀,“媽媽是好的,她這輩子都是爲了你;爸爸沒那麼壞,就算到死都沒有懷疑自己的兒子;你最好了,只記得他們的好,沒被黑暗打敗,遲早能見到光。”

老秦過來拉滿倉,“以後你跟我回家,反正二胎開放了,我給你拾掇個房間出來。”

依然有人惡狠狠地看着我,“就算不是你兒子,你和鄔玫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否則怎會同意去做親子鑑定,要麼就是心虛,要麼就是頂着個豬腦袋,還是律師呢。”

這次,我沒再當好好先生,衝過去抓起對方的衣領,“你們到現在還要殺人,死了三個了都嫌不夠熱鬧,連小孩都不放過。”

我朝着衆人喊:“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自保,我不求自保,不袖手旁觀,不想滿倉以後憤怒而失望地指着這個世界說——它從來沒有告訴我什麼是善意,憑什麼我不能作惡!我能力有限,沒能當他父親,卻想親自告訴他,曾經有一份善意飄過他身邊,能看到多少就是多少。”

老秦幫腔,“你們互毆是吧?”

滿倉以爲老秦要抓我,語無倫次,“你們不要吵了,我不會變壞的,我就是媽媽肚子裡出來的,我就是爸爸的兒子,只是爸媽吵架失去理智,沒來得及當面問我……”

鄔玫下葬那天,我沒力氣過去,主動要代替我去的是一個叫文文的師範生。他媽媽出軌,被爸爸砍死,我曾是他爸爸的辯護律師。

“蔡老師,你讓我去吧,那個孩子挺可憐的。我很快就要走向講臺了,教初中,想讓他來我班上,坐前排。”

那天下午,滿倉主動要求和我通話,我聽到那頭的文文對滿倉說:“你自己的傷口縫合好了,媽媽就好了。”

我真心實意地笑了,說道:“媽媽在深淵,你在岸上,媽媽怎麼掉下去的,你就要怎麼爬起來。我們都會走出黑暗,一個比一個好,一個比一個早。”

滿倉瞪大了眼睛反問,“您說的我們?三個?”

“是的,是我們,穿過黑暗往前走的我們,不止三個……”

作者:蔡寞琰

編輯:沈燕妮

題圖:《山河故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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