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埋屍案:涉黑頭目洗白成村主任 知情人稱"團伙所用槍支有正規編號,子彈是整箱的"

(原標題:起底“日月山屍案”及其背後團伙的“黑金”往事)

青海西寧市湟源縣西南方向,冬日的日月山白雪皚皚。2019年10月初開始,日月山村村民注意到,不斷有警車出入原本寂靜的村莊,幾天後,附近109國道旁接近巫保土埡豁的一處土坡上,一具遺骸被挖了出來。

據中央政法委長安劍發佈的消息,“經青海省公安廳刑事科學技術研究管理中心DNA比對檢驗,認定屍骸系被害人馬生珍”。

馬生珍,是此前備受關注的“日月山埋屍案”的受害者。新京報記者調查瞭解到,馬生珍20年前來西寧做二手車生意,曾於2002年兩次被涉黑組織綁架,並在第二次被毆打致死後埋屍109國道日月山路段

這一案件曾在2003年被西寧市公安局命名爲“3·21”綁架殺人案,然而,在案件調查過程中,相關部門以挖屍會破壞109國道花費巨大、且會影響當年的國際公路自行車賽爲由,未批准挖掘工作,犯罪嫌疑人馬成等人也未被起訴綁架致死的情節

2019年11月,青海省公安廳發佈通告稱,抓獲張成虎、馬成等涉嫌綁架、故意傷害等罪名的犯罪團伙主要犯罪嫌疑人。今年10月30日,青海省海南州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張成虎、馬成等人犯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案。被告人張成虎、馬成一審分別判處無期徒刑、死刑。

至此,懸而未決18年的“日月山埋屍案”終於等來了結局。

2019年12月上旬起,新京報記者曾到張成虎、馬成涉黑組織多位成員戶籍所在地西寧市湟中大才鄉,多位成員定居地西寧市及受害者馬生珍家庭所在地西寧市大通縣塔爾鎮走訪,發現這起埋屍案的背後,是青海等地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挖金熱”中,西寧市湟中縣一批以同鄉、親戚關係爲紐帶的挖金團伙的違法犯罪往事。在私人挖金被官方禁止後,不少涉黑團伙成員洗白成爲企業家,有人開始做慈善,甚至有人擔任了村主任

2019年12月10日,109國道日月山路段接近巫保土埡豁的一處土坡上,馬生珍的遺骸從這裡被挖出來。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18年前的綁架失蹤案

2019年10月9日中午,接到警方通知後,馬金文化名)和哥哥、弟弟從大通縣塔爾鎮的家中出發,驅車前往130公里外的日月山。兩天前,警察在那裡挖出了父親的屍骸。

10月10日,在109國道日月山路段接近巫保土埡豁的一處土坡上,馬金文看到,土壤被挖開半米多的深度,父親的遺骸呈仰臥狀,身上的藍紫色襯衫已經部分腐化。

當天下午,警方帶着犯罪嫌疑人指認現場,馬家三兄弟坐在遠處車裡等待。霧氣濛濛中,警察帶來一個大鬍子,在挖掘點附近站了一會兒,隨後,穿着白大褂的法醫用黑袋子裝走了父親的遺骸。

警方告知三兄弟,之後會通知他們領取屍骸。三人回到父親躺了十七年的地方,哀悼了許久。

2019年11月,青海省公安廳連續7次發佈通告,稱抓獲張成虎、馬成等涉嫌綁架、尋釁滋事、敲詐勒索、搶劫、故意傷害等罪名的犯罪團伙主要犯罪嫌疑人,向全社會廣泛徵集線索。

在這份配發照片的通報上,馬金文對照發現,指認現場的“那個大鬍子就是馬成”,綽號“牙板”,湟中縣大才鄉上錯隆村人。

2019年10月10日,警方帶着犯罪嫌疑人指認現場,馬金文(化名)透過大霧看到一個大鬍子,後來知道那就是殺害父親的兇手之一馬成。受訪者供圖

時間回到2000年。38歲的馬生珍從大通縣來到西寧市,與兩位同鄉合夥做生意。

當時,馬生珍的妹夫朱細(化名)也在西寧做二手車生意。朱細告訴新京報記者,馬生珍的生意做得比較大,“都是幾十萬的好車,賣一輛能掙好幾萬。”

2002年4月的一個下午,朱細正在八一路交易市場擦車,馬生珍走進來了。此前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見過面。那天,馬生珍和往常一樣,穿着乾淨整潔的白襯衣、藍褲子,一雙黑皮鞋,但是“走路一瘸一拐,臉也瘦了好多”。

朱細忍不住問,“一個月不見你幹嘛去了?”馬生珍回答“去了趟上海,有點兒生意”。朱細沒有追問,不到半小時,馬生珍便離開了。

這是朱細和馬生珍的最後一次見面。他當時並不知曉,過去的一個月內,馬生珍經歷了一次綁架。

新京報記者獲取的一份西寧警方2003年《關於3·21綁架案有關問題的請示》中提到,2002年3月21日,馬海山周成俊等人在西寧市城東區湟中橋處(將馬生珍)強行綁架到車上,後挾持到湟中縣大才鄉幹河灘等地,毆打受害人馬生珍,搶去其勞力士手錶一塊、手機、傳呼機各一部,現金1700元並給馬生珍的生意合夥人等打電話索要贖金125萬元,23日凌晨,馬生珍伺機逃脫,並向西寧市城東公安分局報案。

馬生珍逃脫後,先報了警,然後回老家休息了大半個月,並告訴了妻子自己的經歷,他還表示,“現在錢也掙得差不多了,不想再往外跑了。”

然而,沒過多久,馬生珍就被合夥人馬乃(化名)的一個語氣急切的電話叫回了西寧,說是有顧客着急換車。

這次,馬生珍的妻子和他一起回了西寧。在朱細見過馬生珍之後沒幾天,2002年4月21日,馬生珍一夜未歸,從此失聯。家人報警。

心急如焚的馬家人隨即找到了馬生珍的兩個合夥人。當時長子馬金誠(化名)在場,他記得,兩個合夥人吵了起來。馬乃埋怨另一位合夥人猴兒(化名),“都怪你在外面吹牛說馬哥有錢。”

馬乃說,猴兒有時候在外面隨口跟人講,“我認識了個哥哥是西寧的,錢比我們多得很,在西寧二手車市場勢力大得很。”馬乃懷疑,或許就是猴兒隨口說的話被有心之人聽了去,馬生珍被盯上了。

馬生珍第一次被綁架後,猴兒還曾在外面放狠話,號稱誰綁架了馬生珍就要“拿槍把他打掉”。馬乃認爲是這句挑釁爲馬生珍招來了殺身之禍,兩個人幾乎吵了起來。

2019年12月11日,新京報記者來到大通縣試圖找到馬乃本人,馬乃的弟媳表示其幾天前去了西寧,隨後記者多次致電馬乃,其電話始終處於無法接通狀態。一位與馬乃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告訴新京報記者,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他。猴兒早在十幾年前即已失聯。

2019年12月9日,馬生珍生前在大通縣橋頭鎮的家。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因鉅額費用致挖屍遇阻

據馬生珍家人提供的卷宗,2003年西寧市公安局記錄下嫌疑人供述,描述了馬生珍生命的最後時刻:2002年4月21日,馬海山、王延雄又夥同馬成(在逃)、馬登月(在逃)等人,在西寧市城東區富強巷小學旁又再次將馬生珍綁架,他們先是挾持其來到40公里外湟中縣大園鄉衝臺村的一塊空地上,又毆打馬生珍將其致死,最後驅車89公里,於4月22日凌晨將馬生珍屍體掩埋在湟源日月山頂新修建的公路路基下。

2003年4月,警方抓獲部分嫌疑人後,聯繫了馬生珍家屬。朱細等人被西寧警方帶到了日月山上。朱細回憶,警方當時告訴他們,根據嫌疑人指認現場時的供述,馬生珍就被埋在正在修建的109國道路基下。

朱細清楚地記得,當時國道還沒有完工,水泥還沒鋪,路上都是稀鬆的土。公安人員告訴他們,如果要挖人的話需要大概一百萬,還需要層層審批,讓他們先耐心等候。

新京報記者獲得的卷宗顯示,2003年,關於109國道是否開挖的問題,西寧市公安刑警支隊、西寧市人民檢察院、西寧市中級人民法院之間經歷過討論。

2003年7月3日,西寧市人民檢察院就被告人涉嫌綁架罪、殺害瀕危野生動物罪、持有假幣罪等,向西寧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隨後,西寧市中院發回“建議撤訴函”,稱“對於第二次綁架殺人埋屍事件,被告人馬海山、王延雄的供述及二被告人的指認現場照片、指認現場筆錄均完全吻合,但對此重要情節起訴書未予涉及……建議檢察院撤回起訴,補充偵查。”

爲此,2003年10月8日,西寧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提出了一項《關於“3·21”綁架殺人案挖掘受害人馬生珍屍體的實施方案》,方案中提到,犯罪嫌疑人指認的埋屍路段“既是109國道,又是去青海湖的旅遊公路,還是每年環青海湖國際公路自行車賽的比賽公路,必須首先要請示青海省政府、省交通廳、省體委、省旅遊局同意,並報請國家交通部、國家體育總局、國家旅遊局、國家體委、公安部批准。”

新京報記者查閱資料發現,青海湖國際公路自行車賽於每年6月至8月間舉辦,馬生珍被埋的2002年,正是上述自行車賽舉辦的第一年。在西寧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提出上述實施方案的10月份,離下一年的自行車賽還有8個月。

同時,方案中“需籌措資金”一項中提到,“埋屍公路路基約高20米,路面寬約25米,路基底寬約32米,如位置準確,挖長30米的一個基本工作面並恢復原狀需要資金150萬元……指認時可能存在記憶誤差和視覺誤差,因此,需拓展到挖掘路長150米左右,即需要籌措資金約750萬元。”

一個月後,上述支隊出具的另一份證明中顯示,“由於挖掘費用等問題,青海省交通廳、省體委等單位不同意開挖。”

西寧市中院(2004)寧刑初字第7號判決書顯示,西寧市檢察院於2003年12月再次提起公訴。在這次的起訴中,西寧市檢察院只指控了馬海山、周成俊等人第一次綁架馬生珍的情節,最終,馬海山和周成俊因綁架罪、殺害瀕危野生動物罪、持有假幣罪等數罪併罰,被判處無期徒刑。而馬成及第二次綁架、埋屍的情節均沒有出現在起訴書中。

然而,16年後,2019年10月10日馬家人到現場認屍時,朱細發現,最終挖出屍骸的地方與當年指認的地方相距幾百米,並且不在國道路基下,而在國道旁的土坡裡。朱細當場泣不成聲,“人就在草底下,不到二十分鐘就能用鐵鍬挖出來了,根本沒有像當年說的埋了幾十米。早知道是這樣,我們自己都能挖出來,當年他們怎麼指認的啊?”

多位馬家親屬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從2003年朱細等人去日月山埋屍現場後,再也沒有得到過警方的任何消息。從2019年開始,馬家三兄弟給中央掃黑除惡督導組去信,並在一位法律界熱心人士的指點下,先後去了西寧市城東區公安局、青海省人民檢察院等單位,最終在西寧市中級人民法院調出了當年的完整卷宗。

從厚厚的一摞卷宗中,家人們才瞭解到十七年前馬生珍兩次被綁架並最終被殺害的經過。

今年1月上旬,新京報記者嘗試多種方式尋找當年的辦案人員,想了解當初的辦案情況,均未能成功。馬金文告訴新京報記者,三兄弟也曾在多次前往西寧市公安局、西寧市檢察院尋找,但均被告知當年辦案人員早已退休或調離原單位,最終不了了之。

馬生珍“失蹤”後,家裡沒了經濟來源,全靠馬妻批發些小商品、擺地攤勉強維持生計。三個孩子中成績最好的馬金文,在父親出事後,在課堂上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沒能考上大學。

最讓馬金文難過的是,母親每天像着了魔一樣,天天唸叨着找人算卦尋人。然而,沒能等到屍骸最終被發現,她就積勞成疾,去世時才53歲。

2019年12月10日,馬金文(化名)在警方挖掘完畢的土坑旁彎下腰去用手臂比了比,土坑只有大半截手臂的深度。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犯罪團伙挖金起家,曾涉槍擊大案

根據警方通報,“日月山埋屍案”背後這一犯罪團伙的主要成員張成虎、馬成均爲西安市湟中縣(現湟中區)大才鄉上錯隆村人。在這份通告的20名主犯中,有15人出自這裡。

2019年12月,新京報記者走訪上錯隆村調查發現,主要犯罪嫌疑人中多人互爲親戚,他們年輕時挖金起家,挖金期間,在多地從事尋釁滋事、敲詐勒索、故意傷害、搶劫、綁架、非法拘禁、強迫交易等犯罪行爲,“日月山埋屍案”僅僅是團伙在十七年間犯下的多起刑事案件之一。

上錯隆村地處山溝,冬季長達半年,農民僅靠種植小麥、油菜等農作物生存十分困難。村支書高東雲告訴新京報記者,青海砂金資源豐富,上世紀80年代,村裡不少人曾去青海、甘肅、西藏等地挖金。

2019年12月3日,湟中區上錯隆村,隨處可見挖掘機、推土機、吊車和卡車。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青海公安此次判決中的首位主犯張成虎家就曾經挖金。張家兄弟5人,後代中男孩兒也很多,在以家庭爲單位、以男性爲主要勞動力的人工挖金時期,張家很佔優勢。

一位張家的親戚告訴新京報記者,張家僱傭的“沙娃”(受僱挖金的人)總是比別家多,設備也在不斷升級,到了2000年,張家成了整個上錯隆最有錢的人家,價值幾十萬的挖掘機就有不止一臺,人稱“大才張家”,積累了大批的追隨者,上錯隆村也因爲挖金人多且團結而變得有名起來。

多位同期挖金者說,在警方通報的這個團伙中,經濟實力雄厚的張成虎相當於總指揮,二把手是馬富錄馬德勝去世之前是他們的軍師,馬成就是先鋒官。

新京報記者走訪期間,不止一位村民提及,這一犯罪團伙中,有多人曾參與1994年的一起槍擊案。在村民的指引下,新京報記者在湟中縣攔隆口鎮找到了多位當年槍擊案的受害者,並獲得了湟中縣人民法院於1998年8月12日就此案做出的判決書。

1994年5月18日,包括楊成人(化名)兄弟四人在內的200餘名湟中縣攔隆口鎮村民來到甘肅省肅北縣鹽池灣鄉棉衣樑,開始挖金。

楊成人回憶,到達肅北的第二天,他們傍晚正在帳篷裡休息,突然看到天空中亮了三下,後來才知道那是信號彈。

村民孫生壽從帳篷裡鑽出來張望,一顆流彈瞬間從他右胳膊擦過去,皮肉翻了出來。緊接着,剛出帳房的陳應邦中彈倒地。

孫生壽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的駐紮點剛好在一座山腳下,一幫人突然從山上衝了下來,他們看不清那些人的長相,只看到他們手裡拿了很多槍械武器。

混亂中,又有幾位村民被擊中,李發昌腹部中彈,當場昏迷;祈富在試圖搶救同鄉的過程中當場中彈身亡。出於自衛,攔隆口鎮的村民抄起了挖金用的鐵鍬等工具衝了上去。

楊成人回憶,衝上山去的時候,他最小的五弟楊成龍和另一位村民石發榮跑在最前面,石發榮被打中當場死亡,楊成龍的頭上也中彈,死在了去往醫院的路上。

1994年5月23日,甘肅省酒泉地區公安處法醫鑑定爲,死者祈富、石發榮、陳應幫系他人用7.62mm槍彈射擊致死,死者楊成龍系他人用5mm槍彈射擊顱腦死亡。

其中,年紀最小的楊成龍剛滿18歲,石發榮是家中獨子,僅19歲;祈富24歲,家中還有一個3歲的兒子;陳應幫26歲,留下了一個4歲的女兒。

2019年12月13日,孫生壽的右臂仍留有被流彈劃過的傷疤。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判決書顯示,這是一起因“搶奪地盤”造成的兇案,行兇者正是來自湟中縣大才鄉。

據判決書,經審理查明,湟中縣大才鄉上錯隆村及上、下白崖村共有六十餘名金農參與到了這場兇案中。這些人“得知棉衣樑有金子的消息後”,糾集60餘人,攜帶半自動步槍、小口徑手槍、子彈、匕首等,前往攔隆口鎮挖金者的地盤,強行驅趕金農。

據判決書,多名挖金者被判故意殺人罪,但亦有多名犯罪嫌疑人外逃。新京報記者注意到,這份判決書中提到的外逃者馬德、馬富倉均出現在了青海公安去年11月通報的涉黑組織名單中。

上錯隆村村民馬冶全(化名)當年曾爲行兇者團伙的金廠工作。2019年12月15日,馬冶全告訴新京報記者,他曾在金廠裡見到過槍支彈藥,“槍上全都有正規編號,子彈是一盤一盤整箱裝好的。”

2019年12月14日,新京報記者在西寧見到了當年槍擊案中右腹部中彈的李發昌。死裡逃生的李發昌當年由於右肋皮下貫通損傷一度臥牀不起,腹部至今清晰地留着深深的彈孔,以及子彈穿越身體的長長擦痕。

李發昌告訴新京報記者,“由於當年傷勢過重,從那時候就沒怎麼幹活,傷情好轉後靠跑(貨)車謀生。”

2019年12月14日,李發昌的腹部至今清晰地留着深深的彈孔。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收保護費、砍人、搶金礦

今年10月20日一審判決顯示,被告人張成虎夥同被告人馬成,組織、領導人數衆多、骨幹成員基本固定且較穩定的犯罪組織,自2000年以來,糾集或者夥同他人多次實施強拿硬要、持械隨意毆打他人等尋釁滋事行爲作案11起,以非法佔有爲目的,採取暴力、脅迫手段勒索他人財物,作案11起,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作案5起,以威脅手段強迫他人退出特定的經營活動作案1起,等等。

周炎(化名)是湟中縣大才鄉上白崖村村民,那幾年,他開着一輛東風貨車在青海省海北州、海南州之間往返運煤。周炎記得,2001年3月3日晚上十點多,他剛剛收車回家不久,“砰”地一聲,門被踢開了。

幾個手握砍刀的人衝了進來。打頭的幾個人周炎認識,是隔壁上措隆村的馬成和馬德雲、馬德勝、馬富錄(四人均出現在去年11月的青海公安通告中),周炎聽說過他們,但從未直接打過交道。

據周炎講述,馬成拽過棉被捂住了他的頭,其他人用刀背砍他和他的父親,他身上腫了起來,父親被砍倒在地,後來臉上、腿上一共縫了13針。

馬成把手被綁的周炎推倒在一輛車的後座,然後直接坐在了他的背上,另一個人坐在了他的腿上,大約十幾公里的路,周炎因喘不過氣暈了過去。

3月的青海還很冷,等周炎醒來的時候,渾身上下只剩一條線褲,趴在一個空房間的地上,被潑了一身的冷水。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裡,馬成等人幾次用刀背把周炎砍暈過去,再用水潑醒。

反覆數次後,馬成踩着他的臉問,“你開着東風車跑青藏線這麼瀟灑,不交點保護費,我們弟兄吃啥喝啥,這點規矩你不懂嗎?”馬德雲嚇唬他,“給20萬,今天給你把命留下。”

最後這個數字降到10萬,迷迷糊糊中,周炎聽到有人說“給不了直接弄死”,還有人建議把他“綁到車後面拖死” 。最後,看周炎真拿不出錢,他們把已近昏迷的周炎架到了姐姐屋外扔下。

周炎在姐姐家中休養了40多天,至今行動不便,被踩的右耳朵已幾乎失聰,腿上的傷痕仍歷歷在目。今年48歲的周炎自言飽受精神折磨,夜間經常突然驚醒。

2019年12月8日,在與新京報記者的交談中,周炎經常因爲聽不清而需要記者重複,回憶起當年被打的經歷時,他仍然不可抑制地呼吸困難、劇烈喘息。

2019年12月8日,周炎2001年被非法拘禁、毆打留下的傷痕仍歷歷在目。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周炎被毆僅僅一週之後,這幫人又找到了當時同樣挖金的大才鄉小溝村村民馬祥德

據馬祥德的女兒馬深(化名)講述,2001年,父親承包了玉樹州曲麻萊縣秋芝鄉的一塊金礦。

3月11日夜裡十一點多,馬深聽到了母親的呼救和敲門聲。母親披頭散髮地趴在門外,手上都是血,喊道“快點!你爸被人砍了!”馬深連忙把母親扶進屋子,然後衝下樓去,在旁邊的小巷子裡發現了趴在血泊中的父親。

馬深說,母親後來告訴她,當晚二人在外吃飯時,馬祥德接到了馬富錄的幾個電話,每隔幾分鐘一次,只問“你在哪兒?”“什麼時候回家?”

二人快走到家門口時,幾個蒙面人衝了出來,其中一人用方形鐵鍬將母親砍暈,另外幾人手持砍刀、鐵鍬等工具追趕馬祥德。馬深說,後來經診斷,父親的手腳筋和右腿大動脈被砍斷,腹部被劃開,一共被砍21刀,所幸救回一條命。

後來警方做出的傷情分析顯示,馬祥德“尺骨開放性粉碎性骨折,尺動脈離斷,尺神經離斷,脛骨下段骨折,血管肌腱損傷,肩峰骨折,失血性休克”。

馬祥德的兒子馬巖(化名)回憶,父親說過,砍人者中有人他認識,是馬成和楊生錄(此人也出現在去年11月的青海公安通告中),自己承包的金礦離張成虎的金廠很近,“他們想霸佔那一塊兒”。一位同期挖金者告訴新京報記者,當年馬祥德和張成虎的金礦的確挨在一起。

後來,隨着青海環保政策的收緊,淘金的隊伍開始向西藏轉移,張成虎、馬成犯罪團伙也將目標瞄準了西藏。

2002年,湟中縣漢東鄉村民張風雲(化名)去了西藏阿里地區挖金。張風雲說,他從一位老鄉那裡接手了一個此前未能開採到金子的礦,在前期投入了上百萬費用後,終於在2004年找到了金線。

消息傳了出去,張成虎帶着馬成、馬富錄和馬德勝,出現在了張風雲的礦上,說上述老鄉已經將礦賣給了自己,讓張風雲要麼掏500萬把礦買回去,要麼識趣離開。張風雲後來才知道,那個老鄉是馬德勝的妻兄。

張風雲懇求張成虎放自己一馬,表示願意掏三五十萬給他們。張成虎不同意,此後,他每天派人來自己的礦上打砸,或拿槍威脅,逼迫自己簽署轉讓合同,導致金礦開採無法正常進行。

2019年12月6日,馬祥德生前所住小區。2001年3月11日夜裡,馬祥德在自家樓下被馬成、楊生錄等涉案團伙成員圍堵,被砍21刀,不久後身亡。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團伙頭目洗白爲“慈善企業家”,有人擔任村主任

同樣由於環保原因,2005年,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禁止開採砂金礦,很多當年的挖金者利用手中的挖掘機、推土機等設備,轉行做了工程、運輸行業,不少人已定居西寧市。

到了西寧之後,張成虎家族從過去的“大才張家”變成了西寧人口中的“青海張家”,產業遍佈西寧,領域多元。

天眼查信息顯示,張成虎在西寧7家公司中擔任總經理、監事、執行董事等職務,是其中3家公司的控股股東,擔任過5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司涉及酒店、餐飲、房地產、礦產、零售等諸多領域。

其中一家西寧老花紗百貨有限公司成立於1998年10月22日,張成虎是法定代表人。附近一位商家告訴新京報記者說,“這是西寧最早也最出名的幾家百貨之一,以前老人去做個燈芯絨的鞋,都要去老花紗百貨買鞋面。”

另一家張成虎擔任法定代表人的青海鑫源房地產公司註冊於2006年,曾在西寧市城東區開發過一個名爲虎恆花苑的小區,是周邊較爲高檔的小區之一。

2019年12月4日,虎恆花苑小區一位保安人員向新京報記者證實,張成虎家就在該小區,但已多日不見其家人。一位在虎恆花苑小區對面經營商鋪的老闆也是上措隆村人,他告訴新京報記者,他曾幾次看到馬成從小區門前路過。

2019年12月4日,西寧市城東區虎恆花苑。被抓前,張成虎及其家人曾居住於該小區。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團伙另兩位主要成員馬富錄、馬富倉也成了企業家。天眼查信息顯示,馬富錄在西寧4家公司中擔任總經理、監事、執行董事等職務,是4家公司的控股股東,並擔任3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司涉及酒店、工程等領域。其弟馬富倉是其中兩家公司的持股股東。

已成爲“成功企業家”的團伙成員以另一種面目回到了當年出發的村莊。

2019年12月3日,上錯隆村包村幹部馬小鵬告訴新京報記者,“張成虎和馬富錄曾是村裡‘百企包百村’的扶貧企業家。”

上錯隆村委書記高東雲說,1997年,張家人幫村裡修了從鄉政府到村裡的三公里泥化馬路和五公里的自來水。

馬小鵬介紹,馬富錄去年給村裡的貧困戶發了米和麪,去年三月還給村中心幼兒園捐了一塊電子大屏幕。新京報記者在去年12月的走訪期間看到,電子大屏幕就掛在幼兒園的二樓,仍在使用。

團伙另一主要成員之一馬德雲被抓時是上措隆村村委會主任。2019年8月19日,村委會開會時,馬德雲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高東雲當時“以爲他把牛羊拉到集子上賣去了”。後來才知道他已經被警方控制。

馬小鵬告訴新京報記者,2017年底村裡換屆選舉,馬德雲當選了村委會副主任,2018年原村委會主任辭職後,馬德雲接任。據他回憶,在換屆選舉時有政審,馬德雲的檔案裡沒有犯罪記錄。目前,上錯隆村已經選出了新的村委會主任。

從2019年年初開始,多位張成虎、馬成涉黑團伙的受害者陸續收到了青海警方的電話,詢問當年的事情。馬祥德的女兒馬深也接到了電話,她向新京報記者感慨,“當年父親擔心我們在他去世後被報復,一再叮囑不要惹是生非,沒想到能等到中央掃黑除惡督導組來的這一天。”

2019年12月2日晚,上錯隆村張成虎家,院門和一樓正門均已被貼上封條,日期爲“2019年9月20日”。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青海報道

編輯 王婧禕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