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裡的犄角──談愛羅詩集《關於貓與天氣的幾種啓示》

圖/黛安

(小雅文創提供)

1.

有時她像鏡頭,切換世俗百態;有時她潛入時光,推敲往日純情。

世俗和純情,一個紛擾一個簡淨,她往返、串接或交織,以詩。

純情,並非青春年華才擁有。人的真性情,也是一種純情。純情內蘊誠摯、樸拙,亦有潔身自愛之意,如古詩云:「純情蘆薈慎開花」。

純情與世俗之間,都是日子。愛羅在日子裡觀察、感受、摸索,甚至求生──這些透過她自學。由於成長環境使然,愛羅幾乎從小就習慣一切靠自己,不論學業與過活。她是個自我學習型的詩人,《在你的瞳孔裡種詩:愛羅手機詩攝影》裡,她說:「生活的藝術不該侷限任何形式的表現。」所以她自學攝影來表達另一種形式的詩。世俗的歷練,沒有讓她失去純情,反而寬闊了創作。

她的詩,帶有來自世俗的歷練、也帶有來自純情的野性,「脫下皮囊做一日張三李四/在佛的腳下瘋狂造次」(〈2017──給L〉),即便一些看似婉約的詩篇,其間不時冒出犄角,頂撞自己、頂撞人間。她對世界,自有觀點。而觀點(犄角)的形成(冒出),必然是「以理性約束野性」所致,這會造成內在的衝突。衝突,也是她自學(自修)的功課。

「妳自比草木凋萎的半生/猶勝通曉人性的傷菊」(〈解語花〉),生活的歷練即便哀愁也是重要的,從中淬取意象,鍛造入詩,必然有情。《關於貓與天氣的幾種啓示》詩行間,不期然遇見她素直、爽快地向你走來,有時順腳踢一顆意象的小石子滾向路邊,你一驚,原來並無惡意,或許只是提醒你要小心。

小心!因爲世間不平。她寫道:「我欣羨雨水落在地面的每種姿態/至少不被看出任何一絲猶豫/關於辜負,或者接受/這世界偶然發生的公平/不公平」(〈那些學不會的事〉)。從抒情語境一轉,她就對着世間炎涼冒出犄角──這緣於愛羅特殊的經歷。

她的父母親在她出生後,因爲一些緣由而離開她,她輾轉被寄養於各處家庭,直到三歲,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阿嬤」(父親的養母)從親戚口中得知,於心不忍,才帶回扶養。阿嬤在扶養她之前已出家爲尼,愛羅就這樣跟着阿嬤在佛寺生活了十年,似懂非懂地跟着茹素、誦經禮佛、上山採茶、挑擔澆菜,有時還穿起海青與阿嬤一同到往生者家中助念超渡……。到十三歲時,她一個小女生就決定離家到臺北,幾乎是孤自一人面對陌生的世間。她生命中的甘苦滋味,不經意就在詩行間漫出。

2.

有時,她掙扎於疲倦與安頓之間。

生命勞碌如蟻行,不免疲累,「在流動的光陰中/有時恍似疲憊的傘」(〈好久不見〉),「眼看石階把路愈走愈窄/好似連一點小小遺憾都過不去」(〈寂寞代言〉),勉力而爲,卻只能活得不好不壞,她說,「不壞已是最好的狀態」(〈走路的人〉)。輯一〔走路的人〕,路隱喻人生,沿途或直或曲或起或伏,再累,沿途還是有風景的,端視你打開什麼鏡頭去攝入、用什麼角度去感覺。那麼,繼續向人生的盡頭走去吧,「直到路張開口喊停」!

正視疲累,無需空洞地告訴自己要樂觀、要放下,而是要學習安頓,因爲「再沒有任何活法比留在這裡更加慈悲」。所以你也會在詩裡讀到,「寂即是靜的另一種語意/意味貪不可圖,念不可妄」。

她並非空靈。她涉事,因爲百千劫的人間纔是詩的道場。例如輯五中〈愛的輓歌〉寫震災的感懷。又如輯四〔移動城市〕中,有觀察、有關心,她在〈平價海鮮熱炒店〉,描繪上班族「你使盡力氣遊離這片陌生汪洋/轉身於無人的街角上岸」;她以拾荒者的視角投映自身的中年,「尤其太多無心廢棄的青春/在中年的下游處/層層剝落」。而與計程車司機的對談,以口語展開,用鏡頭切換地景(或她生命中的場景)與生活,舉重若輕,引人深思,〈凌晨三點隨寫──臺北夜間的計程車〉:

「您好,請問前往哪裡?」

信義威秀影城。華西街觀光夜市。北投溫泉區。

新店碧潭。中和烘爐地。宵夜。酒吧。舞廳。KTV。

「您好,請問前往哪裡?」

回家。逃家。趕日子。救援。生孩子。

「您好,請問前往哪裡?」

………………。

「您好,請問前往哪裡?」

麻煩直走,到了我再告訴你。

3.

她有自己的──光陰的故事。

在世俗與純情之間流漾的,是時光。輯三〔詩不詩的時候〕訴說種種日常時光,寫友人、毛小孩、陶瓷碗、飲茶或酒。有時小酒入喉,掀起心內波濤,「杯中漣漪卻像大海興風作浪」,此輯文字,輕柔述說,大凡生命中的細節,無不是菩提。

輯二〔像我這樣的女子〕,念想,懷人,惜愛,亦統合在時光流轉之中。「而雨總會在這時候來/翻翻櫃子裡的舊照片和傘」(〈黑暗中發亮的眼睛〉),「然而愛,少一粒鹽就長不出浪花/你相信嗎?」歲月將她飽滿的純情,釀成一甕老派的思念。

她學着在傷逝中安頓,儘管焦慮與不安,儘管「好多天馬行空的故事/會失去它的羊羣」,無論靈魂或肉體曾經是對是錯──她得接納自己的樣子,「終於認養了自己/在遇見白髮初生的那一刻」(〈認養〉)。

4.

詩或不詩,都要活出、寫出自己的樣子。

愛羅的詩,偶以鏡頭切片,蘊含情韻肌理,例如〈關於貓與天氣的幾種啓示〉,她拍攝並剪輯百千快門的一瞬之光,播放城市中的種種樣態,而內在卻滑出這樣的心緒──:「天空就是肉身/指骨間透着豐腴的日光/等待一個佇候的眼神」。

她的意象,不經意捕捉,便生情意,卻隱含疏離、壓抑,例如寫關於在城市之中的詩。她的語言不固着,像〈凌晨三點隨寫──臺北夜間的計程車〉的自然口語,或者節奏輕快如〈給四月〉:「怎不是三月杜鵑花開/怎不等五月油桐樹白/偏偏四月/是口袋裡的海」。

集子裡多數作品以抒情爲主旋律,但抒情之中她也會有自己的意見,不是素描抒發,輯二〔像我這樣的女子〕──骨子裡也許是:「我就是這樣的女子!」並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樣。〈孵夢小賊〉帶有反骨的「意見」,是從抒情裡冒出的犄角。

藝術的追求,需要不斷自我較勁、碰撞與衝突,這是詩人們的宿命,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說:「從我們與別人的衝突中,我們創造了修辭,從我們與自己的衝突中,我們創造了詩。」愛羅的抒情,是涉世的,擠壓在世俗的實際與純情的野性之間,猛然掙脫,遂有了詩。

〈愛麗絲的控訴〉,說是取材童話,勿寧說是掙脫童話。文本《愛麗絲夢遊仙境》轉化成詩句之後,已不是那個「愛與溫柔」的愛麗絲,透過畫面處理,「水制的刀叉爬滿煙囪」、「忽大忽小的胃吃着森林」、「紅心騎士嗑了王后的餡餅」、「蘑菇在哭」……或許她有過影像的自我訓練,靈活了譬喻。「『我不是劊子手!』/愛麗絲把夢劃出百哩外/只帶走牆上的鐘」,鍾代表兔子洞裡的時間,暗示愛麗絲的夢境延續到現實世界,而現實總是把美好的夢境變了樣。

〈愛麗絲的控訴〉是一首衝突童話的詩,帶些叛逆。她把異世界的「時間」帶回真實世界──不也呼應前述愛羅自己的「光陰的故事」?

她的光陰的故事,是辛勞地一磚一瓦砌成的。故事裡住着貓,外頭是種種天氣,變幻着世俗冷暖,而此際,微雨無聲,細潤純情。愛羅的詩,正在雨中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