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大陸人》追隨小王子的資深美女(上)

往浙大路上種滿白玉蘭樹。(作者提供)

上個世紀末,獲獎無數的美國電視劇《黃金女郎》(The Golden Girls) 風靡全臺,7年內(1985~1992)播了180集,當年的我不知老師是忠實粉絲,沒約好時間去請教問題就跟着看,老師是教授「老、莊」的老煙槍,聽了女郎們討論食物對身體的影響,他大笑過後樂顛顛地說:你這個吃素的,身上唯一還沒被污染的是腎臟。

後來一有時間,我偶爾也投入女郎們起伏不定的幻想,幻想那對我還遙不可及的人生,誰知才一晃眼,我已活到女士們的年紀,孜孜矻矻埋首挑戰所有「不可能」的藝術,日本人把東西向的道路叫「通」,南北向的叫「町」,我老想在通、町之外開掛,年輕時印象最深的是《黃金女郎》跟《小王子》,年長後是一位勇於高歌離席,夠得上資深美女的大姐,他們嚴重影響我的,除了要拼命真實地活着,更重要的是持續保有好奇心。

從「溼地」撈人

能看懂《小王子》不是童書,就能明白小王子爲何要離開他的B612號星球去四處遨遊,因爲知道機會不可錯過,一旦錯過肯定難過。我的好友莊姐,從年輕到現在,最看不得前功盡棄,她喪偶後的人生比黃金女郎還精彩,由內而外的活力幸福很像安東尼筆下的小王子,唯一的不同是沒有隻愛玫瑰花,也不養任何寵物。

一般形容漂亮女人的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談吐不俗、穿着入時,符合一、二項就可列入美人班,莊姐是四者兼具,別說是女人,就連大男人一看就忍不住強直靜止,老男人大概會直接石化,不僅推翻了閩南話的:佛聖靠扛,人媠(美)靠妝,她是把三分媠、七分妝給直接倒過來。

莊姐來自書香人家,不僅知書更是達理,我對她的概括語是秀外慧中,我們的男性友人中,十有十個半當她是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在她先生去世後的一年內,朋友們經常叨叨唸的,是無法理解一個深受共產主義洗禮的社會主義婦女,怎麼會天外飛來個冥陽戀?言之鑿鑿者還口徑一致如下:哪有人白天睡大覺,就因爲晚上都在跟老公聊天?

美國生物學家迪莉婭•歐文斯的《喇咕吟唱的地方》,描寫一個女孩在溼地裡單獨過活,喇咕就是俗稱的大頭蝦,吃素的我跟牠完全不熟,朋友們卻覺得只有我能把莊姐從「溼地」裡給撈出來,誰都明白常在水邊走的,鞋子都很容易溼,我之所以不怕鞋溼,是因爲莊姐年輕時很左,也相信:「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在大家一樣窮的情況下,我的親戚常主動到她家蹭飯,兩家人吃一家飯,這樣的「養育」之恩,不論是否關乎人情,我是無論如何必須出征。

我仗着跟若干得了世紀病(憂鬱症)的朋友曾有往來,知道孤獨的靈魂必須擁有絕對的自由,同時也好奇「喇咕」會發出甚麼樣的聲音?我猜會不會像柴契爾夫人,晚年時跟他死去的先生單獨對話的翻版?挾着「有朋自遠方來」的優勢,莊姐主動說要親手做菜幫我洗塵。

拔猴麪包樹的幼苗

對一個會享受孤獨的單身者而言,兩房一廳的空間是恰恰好,但對一個剛失去摯愛的,屋子裡的任何聲音,都成了生活裡沒來由的難題,內心深處的悲傷,根本無法理解外人幹嘛老是好奇,莊姐說:我找不到東西放哪裡,只要站在客廳大喊我先生的名字,沒多久就想到了。

我說:唐朝杜荀鶴的《鬆窗雜記》,記載有個叫趙顏的進士,愛上一幅畫裡的美女,畫工說他的畫是神畫,那位美女名叫真真,畫工教趙顏只要朝她喊一百天的「真真」,有了迴應後再灌她「百花彩灰酒」,之後就會是個大活人了。

這故事是我在臺灣早準備好的,莊姐也聽得出我是意在人死不能復生,要一個老想「喚真真」的回神,我覺得比叫小王子不要去拔猴麪包樹的幼苗還難,猴麪包樹又叫猢猻木,怪的是長大後樣子很顛倒,樹枝長得像樹根,壽命還從500到5000年不等,小王子每天固定的工作,就是一早洗潄後仔細清潔他的星球,還強迫自己必須去拔猴麪包樹的幼苗,因爲那個力足以攻城掠地的幼苗,偏偏長得跟玫瑰幼苗很像,聽莊姐是這樣地在拔她的「猴麪包樹」,我覺得任務很不看好,要求可否先參觀她家。

思念就像長毛象

莊姐是學建築的,美學根柢在常人之上,這從她陽臺上的花花草草,以及傢俱的佈置就能看出,明代老百姓口中的暗語是:皇族多如狗,親王遍地走。莊姐家的「暗語」,是比克里姆林宮的占星師,或是中南海的聽牀師還要有意思,每個擺設都是一串故事,特別是那位跟我來不及謀面的,莊姐心中的好友全都不如「牽手」,臺灣人的牽手別稱「攬腰」,是古往今來最優的夫妻借代詞。

我唯一能給的建議,是別把佛經疊着放,對還心存信仰的,那真不是個好習慣,至於觸目皆可及的,一整排一掛掛的遺墨,我說:妳這書房應該學德州人,人家是對牛仔跟耶穌同樣有感情,妳能不能不要只愛中國字?每天看得目不轉睛,小心哪天變得跟張旭一樣,我可不想以後管妳叫「莊顛」。

看張旭草書、李白寫詩、裴旻舞劍,這是唐代最傾人城的「三絕」,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描寫張旭喝了酒,經常以發蘸墨寫字,人一狂字也跟着神,莊姐深知我是那種一開口說好話,就會擔心長兩斤肉的,聽得出我是腸繞話直,嘴歪心正批評她的睹字思人。

遠古人獵捕長毛象時,只要解決帶頭的,後面的就跟着自動犧牲,我覺得陷在對逝者無盡的思念,很像長毛象的集體陣亡,沒經歷過這種「排山倒海」的,不知道臨風飆淚是甚麼感覺,可對一個知性浪漫又懂生活情趣的女人而言,催人肝腸的長相思,很可能變成活死人墓,看着莊姐已經有點瓜尖的下巴,我接着冒出小時候我阿母常罵我手腳遲鈍的「慢牛食濁水」,以及笑我很沒用的「烏雲飛落海,棕蓑蓋狗屎。」

理性與浪漫違和

日常生活跟精神同樣有潔癖的女人,誰都知道很難搞,莊姐聽不得我這帖又是濁水又是狗屎的「猛藥」,轉身進廚房再不理我,我也不違母教想證明我是真有路用,才揎拳擄袖要到廚房打下手,張姐就慢悠悠道:那是她的「聖地」,我們坐着等吃就好。

雖然明知莊姐是個細節控,可光看主人忙進忙出還不準客人插手,這樣的蹭飯我還是生平頭一遭,實在看不下莊姐轉得像蝴蝶翻飛,我建議以後輪流做莊,隔年才一開春,莊姐就傳來照片,附語是:「浙大附近的白玉蘭。」憐人憐腳跡,不用多言語,我趕在花謝之前履約,約好在張姐家吃飯,莊姐拿出一包食物說:專門給你準備的素燒鵝,去年在我家你欽點的第一名。(朱言紫/臺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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