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人生

圖/王娓

【月桂/摘自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時間的果》一書】

看小說《我的母親手記》,井上靖寫患阿滋海默症的母親從生病到死亡的一段歷程。這本書的好,是被它的「不好」養着的。

它的「不好」之一是角色不鮮亮。這個媽媽並不可愛,年輕時那點桀驁或許算是個性,患病以後,時不時短路的腦子搭上偏執的個性,混合成一個混亂難纏的老太太。井上靖的可貴之處恰恰就在於,他沒有就勢利用母親的負面色彩,來成就自己的溫情、孝心,令人生痛、生憐。他只是後退一步,抱臂冷眼旁觀,不是從母愛的視角,而是從生命的視角,對母親做了一次樸素的田野觀察,然後,提交報告。書的最後,這個褊急的老太太,突然變得乖巧溫順,絕非心靈雞湯式地與生活和解,而是因爲她的生命火焰漸漸熄滅,能量耗盡了。就是這處,把我讀哭了。

井上靖的父親是個軍醫,因工作需要不斷遷移,所以將井上靖託付給了老家的阿繡奶奶。在多山、偏僻的伊豆半島,井上靖近乎野生,長成了一個獨立少年。父親晚年退守田園,靠微薄的退休金爲生,幾乎與世隔絕。井上靖不願重蹈父親無慾退守的人生,他積極進取,所到之處,他都是人羣中的活躍分子。他與父母的疏離,在書裡體現得也很明顯。這本書由四篇文字連綴而成,在這個過程裡,母親腦海裡的橡皮擦繼續前行,而井上靖本人,也日漸衰老。他漸漸讀出,自己血脈中竭力迴避的遺傳因數開始「補課」,不是從親情的維度,而是從「衆生皆苦」這個生命同源的維度理解了父母。

「不好」之二是,這本書的文筆並不算優美,無非是兄妹幾個輪流照顧老母,每天都製造出撲面而來的重重麻煩,磨蝕着衆人的耐心。如果你指望拿着支勾線筆,勾出一步三嘆的格言警句,只怕要無功而返。而這文字的稀鬆平常,恰恰通過一種無聊的趣味經營出了接近生活的質感。長年照顧母親的大妹妹志賀子說:「如果她只是給人無常之感,那該多好啊。這麼說吧,只要一個禮拜,不,不,三天也好,你和她一起生活上三天,就沒力氣去發什麼『無常啊,虛無啊』之類的感慨了。」

每天說廢話,吃垃圾食品,瀏覽碎片信息,做無聊之事,遣有涯之生…這不正是我們日日與之貼面的生活嗎?如此,偶爾一兩個發光的時刻才分外可貴。就像荒漠中的綠洲,大片綿延的荒土,沉默地重複着它們自己,全無視覺重心,這時的一棵樹才成了天堂。試想,如果把生命提純,做個蒙太奇拚接,剔除一切蕪雜,對話如語錄般字字珠璣,這精華素一樣的生命會多麼失真。而井上靖,幾近成功地逼近生活本身,那無序狀的灰敗不是文本的灰敗,而是生命自帶的灰敗。井上靖沒有爲了成全文學的美,而錯失人生的本色。

米沃什寫過一首詩《與珍妮的談話》:「我們不談哲學,拋開它,珍妮/語詞如此衆多,篇幅如此浩繁,誰能夠忍受/我告訴你那遠去的自我的真相/我已經不再爲我不完整的生活擔憂/它不比通常的人間悲劇更好,也不更壞…我不知道怎樣去關心我靈魂的拯救/我接受它,那些降臨到我身上的是正確的/我不會有意否認曾有過智慧的時代/不可言喻的是,我選擇在如今,在這個世界的事物之中安置我的家,它們存在並因此而令我們快樂。」

是的,遠離虛詞,以「當下」爲家。嘮叨不休地爭論哲理,不如好好欣賞眼前的一棵樹,嗅一嗅那木質的芬芳,聽一聽風起時銀質的枝葉拂動聲,這纔是人生。

失憶是腦海裡的橡皮擦,母親逐漸抹掉了她的七十、六十、五十歲,這個脫殼的過程,像是做減法,把歲月施加給母親的重重身分:妻子、母親,一層層剝落。她忘掉了丈夫、孩子,最後在夜晚一間間推開兒女的房門,她已經回到找媽媽的兒童時代了。如果你得了失憶症,最後在年月的深淵,望明月遠遠,沉澱在你生命底部的將會是什麼?母親牢牢記住的,既不是愛,也不是恨,既非甜蜜,也非怨懟,而是跟隨父親四處輾轉的軍旅生涯,準備便當時的殫精竭慮,擦長筒軍靴的苦差!何其瑣碎,然而這肩負手執的塵世辛勞,是人生。

特別有意思的是,她獨陷於內心世界,與所有人失聯。兒女,還有女婿、媳婦,包括孫女,如各路偵探一樣,試圖解讀她的各種詭異行爲,帶着各自的人生經驗和理解角度,這個複合視覺效果很有趣。最後一章裡,母親幻覺中出現了雪景,明明是9月,是風和日暖的初秋,母親卻執意認爲自身周圍下起了雪。她在記憶裡拋棄了所有人,獨活在自設的大雪中,生命之孤絕─我突然覺得孤獨極了,因生命自身的孤絕和墜重。

你能說母親有精神障礙嗎?誰不是活在這樣的孤獨之中?我們的所謂意識清醒的力量,不過是在理性的層面上,保持共識,讓面對公衆的那張臉做出合乎秋天情境的種種表情符號罷了。內心裡紛揚而落的雪花,是那些不爲人知的悲喜、不能示人的苦澀。

這就是這本書高妙的地方,它是對生命本身的高仿,而生命又給出任何小說家都寫不出的謎底。小說當然需要意義,而這個意義必須伴有雜音,衆生喧譁中,意義悄然出水如荷。

【更多精采文章請見《讀者雜誌》2023年10月號】

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