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要求實在不高, 那一年我又很年輕，耳根子十分軟，經不起她的懇求, 很快就答應了她的要求, 她還對我說, 希望我可以爲她伴樂, 又說幽雲少天君熟悉音律, 三界皆知，還請少天君成全。
她跪在我面前，擡起臉, 無辜純潔到了極致，尤其是一雙眼睛, 絲毫沒有妖氣, 乾淨的就好像一個凡間少女, 於是我又一次答應了她的請求，爲她彈奏古琴。
壽宴一開始, 盞疊交錯，終於宴席過半，小唯抱着胡琴上前，跪在堂下，溫柔婉約, 聲音沙啞, 緩緩的說：“今天是夫人壽辰, 望夫人成全小唯, 爲夫人清歌一曲。”
王生根本無法拒絕小唯的任何要求, 大概出了納她爲妾，王生願意爲她做任何事, 即使是爲她死，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王生知道，佩蓉必定也知道，那個溫柔安靜的女子，她只是淡淡看了眼王生，始終一字未說。
小唯轉過身看着我，謹慎委婉懇求道：“據聞閣下琴藝高超，熟識音律，還請您爲小唯伴奏，不知閣下是否願意。”
她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求我了，我又怎麼拒絕，當年我終究年輕，臉皮實在是薄的很，走到古琴邊，撥了兩個音，小唯輕輕的唱，竟是在塞外的那個曲子，只是改了一些旋律罷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心思不免有些波動，竟想起許多年前在狐山的情景，阿孃也是一樣在山上輕柔委婉的吟唱，曲調雖不同，感情卻大概是一樣的，入情越來越深，畫面卻是鮮活起來。
只不過片刻功夫，我突然清醒過來，小唯在歌聲中施了妖術，爲的是迷亂人心智，但這妖術絕不是她一個人可以做到，而是有人在都督府布了陣，應該就是在小唯來客棧找我的時候。
夜修，夜修必定就在附近，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有這種修爲，一直狐妖可以迷惑仙君心智。
更可怕的並非在此，而是佩蓉突然瘋了一樣，一頭烏黑長髮變成雪白，從懷裡抽出短刀，朝着王生刺去，王生本是武將，而佩蓉不過是一個瘦弱女子，原即便她行兇，也不該成功，但偏偏王生沒有阻止。
冷刀刺進他的肩骨，偏了心口半寸，佩蓉眼睛裡流出血紅的淚，歇斯底里的喊：“憑什麼，憑什麼你要愛她，我纔是你的妻子。”
她還想刺第二刀的時候，我念出一句咒法控制住她的心神，案桌上擺着的黑色油紙扇突然打開，盤旋而起，四下驚成一片。
小唯擡頭看着我，露出一絲很詭異的笑容，令人生寒的冷，再回頭，我突然發現一件事，無歡不見了。
不見的不止他，還有夏冰。
他雖日日惹禍，也不甚討人喜歡，卻是我在天庭唯一的朋友，合掌而擊，整個正殿被仙障籠罩，賓客變作石像，一動不動。
小唯看着我，淡淡的說，“你難道不想知道無歡仙君去了哪裡？”
冷笑一聲，“你敢對仙君施法，你真是活的不耐煩了。”
她目光冰冷，露出狐妖慣有的任性尖銳，“我只要王生，只要他，我有什麼錯，你們憑什麼來阻止我，阿麼，你阿孃就是死在天庭手中的，你怎麼可以不替你阿孃報仇，你阿孃那麼疼你，你怎麼能不替她報仇。”
陡然就平靜了下來，油紙扇突然張開罩在小唯頭頂，我告訴她，“我阿孃犧牲自己不是要我去送死的，夜修在哪裡，無歡和夏冰去了哪裡？”
小唯被仙氣罩住，漂亮精緻的臉漸漸蒼白，目光變成灰色，我手掌稍微用力，她就無法支撐的痛苦□□起來，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我不會說的，你讓我和王生在一起，我就放了他們，否則你應該知道仙君若是和凡人私通會是什麼下場，一定比我們狐妖還要慘。”
除了阿孃死的那天，這千百年來我第一次有些恐懼，黑色油紙扇越轉越快，極快就能收了小唯的妖靈，“你不妨試試看，若無歡有三長兩短，整個九霄狐族都會有滅頂之災，你自己衡量衡量。”
偏偏小唯看上去柔弱，骨頭卻硬的很，絲毫不爲所動，目光晶瑩剔透，閃着淚光，不再說話。
我本想用她來引出夜修，卻沒有想到她被夜修利用了，我突然收傘，拖着她，到王生面前，對她說，“你現在和王生說，他若肯接受你，我就成全了你們，否則你馬上跟我走。”
小唯目光纏綿，充滿憧憬的對我說，“他一定會答應的，佩蓉已經是妖了，他又怎麼會不答應呢。”
吹了口氣，隱身而立，王生很快從石像變回凡人，驚訝看着佩蓉，癡癡問小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唯身體十分柔軟，放下胡琴，攀在他的膝蓋上，輕輕的說：“王生哥哥，佩蓉姐姐是妖，你不用再和她在一起了。”
王生很久才反應過來，望着佩蓉雕像，他一個江都大都督突然落淚了，搖頭，“不可能，佩蓉怎麼會是妖呢？”
小唯並沒有輕易放棄，雙手挽住他的頸，臉貼在他的臉上，親吻他的脣角，“王生哥哥，我嫁給你好不好。”
她一身白衣，髮釵下垂着的細長銀質吊墜迎風飄動，極致誘人，王生終於按捺不住回吻了她的嘴脣，伸手撫着她的長髮，小聲的說，“小唯，我愛你。”
小唯是妖，本應該沒有眼淚，卻爲王生哭過，她充滿期待看着他，可他卻說，“可我已經有了佩蓉了，就算她是妖，我也要和她在一起，我也只能和她在一起啊。”
夠了，我覺得我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點，合掌兩下，整個正廳仙障撤去，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小唯被我收進袖子，離開都督府時，聽見王生悲泣哭聲。
我不知道他是爲了佩蓉，還是爲了小唯。
凡間的感情太複雜，我不瞭解，也不想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