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枝頭絮

被謝描描惡念陡生砸中腦門的少年名叫關斐, 現年一十七歲,長眉朗目,不笑的時候一本正經, 笑起來卻是吊而郎當。

那日他一屁股退了回去, 連葉初塵也是轟然叫好, 自不了再打進門來尋事。只惹得外面那一衆傢伙轟然而笑, 也不知笑謝描描砸得好, 還是關斐被砸的好。

第二日天晴以後,謝描描從房內出來曬太陽,立在花木間察看那些殘花, 背後一人怒衝衝道:“喂,說你呢!別以爲你的謝副使的女兒, 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

謝描描直起身來, 轉頭去看, 只見關斐額頭留着一個青色的鞋印,正憤憤不平看着她, 她萬料不到自己一時激憤竟還能打出來這種效果,“撲哧“一聲便笑來出來。笑到一半又見關斐臉色黑如鍋底,便斂了笑,小心觀察。

關斐見她立在殘花之中一笑,天真純稚, 全無心機, 對拿鞋子砸自己無半分愧疚, 不由一怔, 愈加氣急敗壞, 怒道:“早聽聞姬副使潑辣,行事全無拘束, 你果真得了你孃的親傳!”

她由來小心,但對自己是聞蝶谷中二副使之女至今仍是耿耿,不能釋懷,關斐此語正中她的軟肋,她無名火起,冷冷道:“是又怎麼樣?莫非你還想挨一鞋底?”說着大步踏了過去,立定在少年面前。

兩人也不過一般年紀,正是熱血上頭,雖然謝描描有些膽小,但自葉初塵對她多方挑釁,她自己掂量一番,也知這聞蝶谷衆人對她倒不會下狠手,膽量未免長大了一些,一言不合,便與關斐吵了起來,甚爾大打出手。

關斐雖爲葉初塵隨身侍衛,但武功比之他自然差了一些,此時又身無長物,只憑一雙肉掌與她過招。謝描描卻是隨身帶着龍鳳雙劍,舞的密不透風,水潑不進,直將關斐逼進了花樹間,昨日被風雨所摧的花樹頃刻間零落成泥,竟是連那莖蔓也所剩不多。

葉初塵出得房來,正看見這二人咄咄相逼,互不相讓,遂立定在門口,幸災樂禍觀看,他身後聶微蘭蹙眉道:“谷主,讓這兩人打起來……似乎不妥?”

葉初塵漫不經心擺手:“你且稍安勿躁!這二人皆是副使的子女,若無意外,當是下代副使。但謝副使的女兒性格畏縮,無半分當年姬副使的神采。若容得關斐相激,添了氣血之勇,再我畏葸之態,當是幸事,以後谷中也會更熱鬧一點。”

正說笑間,卻見眼前寒光一閃,一把劍當胸而來,毫無防備之下卻謝描描拿劍架在了脖子上,連與她相鬥的關斐也愣住了,呆呆道:“喂,你不是在同我打嗎?怎麼不打了?”

謝描描嫣然一笑,心情正好:“姓關的,來日方長,我與你有日子打鬥,但姓葉的將我劫來這地兒,我自己要想法離開此處。他又不肯,我自然得另想他法。————葉初塵,你倒是放不放我?”後一句話卻是對着頸上架了長劍的葉初塵所說。

葉初塵依舊笑得璨然,對頸上這把劍只當未見,轉頭對身後的聶微蘭:“看看!我說讓她練練膽子,這膽子便肥得厲害!”他轉頭之時脖頸皮膚與謝描描的劍相磨擦,劃開了一道小口,血色蜿蜒而下,很快就將他胸前衣衫染出了血色紅梅。

謝描描手中一軟,“噹啷”一聲,長劍掉了下來,砸在地面青石板之上,她狠狠朝他前胸一掌而去,那看似笑意淡淡正同聶微蘭談笑的葉初塵也不知是怎樣出手的,她只感覺到一股大力牽着自己身不由已,便朝前跌了過去,隨即便跌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有點熟悉的懷抱,耳廓一熱,有人曖昧貼了上來,輕笑了一聲,將她全身小慄給激了出來,還不罷休,伸出牙齒來在她耳垂之下輕咬了一口,方笑道:“你不知道冒犯谷主是有罪的嗎?下次記得千萬別犯渾!”

謝描描呆立在當地,只覺面上騰的冒起來兩團火,眼瞧着葉初塵款款伸了個懶腰,吩咐道:“天氣晴朗,本谷主出門去轉轉,你們可要將謝小姐看牢了!若等我回來不見了她,全都到姬副使那裡去領罪!”摸出一把玉骨秋寒圖的扇子來,搖了兩下,從小院那破舊的小門裡踱了出去,眨眼不見。

牆頭上立時探出來七八顆頭顱,似對院內嚴陣以待,直讓她耷拉下了腦袋。

過得兩日,謝描描被聞蝶谷中人押着離開了鎮江。

她走的那日清晨起來,只覺雙目眩暈,好不容易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從房內挪了出來,只覺外面空氣晴好,院內停着一輛四輪馬車,馬車前立着衣不沾塵的葉初塵,那微笑亦如秋陽,雖看起來仍是一團火,但細細感覺,竟也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寒涼之氣。

葉初塵見得她出來,上前一步將她從後衣領提了起來,塞進了馬車裡,自己隨後鑽了進去,捏着謝描描的下巴,將一顆褐色的藥丸餵了進去,搖頭晃腦道:“描描妹妹千萬別生氣!主要是本谷主怕你路上聒噪,吃了這藥丸好好睡兩天,保管到了聞蝶谷。”說着,拉開馬車之上左手邊的一個小抽屜,從裡面拿來出一些東西來,在她面上揉揉摸摸,不多時便拍拍手,左右端詳一番,方道:“完工了!”

見謝描描全無善意的眼神,他也不知從何處隨手摸出一面小鏡子來,送至她面前.她努力睜大了昏昏欲睡的眼睛去看,只見鏡子裡是個面色蠟黃的女子,一臉病容,看年紀約有二十五歲左右,與自己無半分相像,這副模樣走在大街上,怕是連秦渠眉也認不出來.

她心中悚然而驚,只擡眸向着葉初塵去看,眸中含了質問之意,那人似看懂了她的意思,笑的不懷好意:“描描妹妹別惱!將你扮成這副樣子也非我所願,實在是你那位莊主無所不用其極,竟然已經賣通了官衙,在各個城門口設卡。你這副樣子萬一被他瞧見了,還不得領回去?讓本谷主回去怎麼跟姬副使交待?”

謝描描心頭一跳,這是幾天來第二次聽見秦渠眉的消息,只覺心內激盪,又怕被葉初塵看出來,只得閉了眼睛,感覺馬車開始走動,搖搖晃晃,眼皮越來越沉,身如飛絮,全不由已,只隨着這馬車載向不知名的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刻或者更久,馬車停了下來,她耳邊一直有人語喧譁,只是這會卻靜了許多,正在這時,聽得外面有人粗暴的喝道:“打開車門,檢查!”

陽光射了進來,她努力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個大鬍子的陌生男子,鐵甲在身,長劍挑開了車簾,反射出一片寒光,正打在謝描描的臉上,令她剛剛睜開的眸子猛然合了上去。她旁邊坐着一臉驚恐的葉初塵,便如誰家一個被官兵嚇得有些瑟縮的富家少年一般。

那大鬍子官員甕聲甕氣道:“秦兄,裡面只有一個病女人跟個富家子。”

葉初塵心內緩緩漾開了找到對手般的興奮笑意:不過是兩三天功夫,這位紫竹山莊的莊主便已經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守城官兵稱兄道弟,行事可謂雷厲風行。

謝描描強忍着刺目的劍光,再次睜開了眼睛,只聽得車外那熟悉至極的聲音道:“胡兄,讓我看看。”

刀劍之光撤去,馬車內一亮,那鐵塔般的鬍鬚漢子退了回去,車內再一黯,秦渠眉的那張俊朗的眉目便伸了進來,只是脣角緊抿,眸中焦慮之色被她一覽而過,彷彿還在昨天,他滿含笑意的溫柔眼神纏繞在她身周,那粗壯的握慣了刀劍的手指正細細梳理着她的長髮,將那青絲盤繞成一個圓圓的如意髻——那時候她也曾有些嗔怪道:“相公,你就只會盤這一種髻嗎?”

旁人瞧來冷若冰霜的男子,彼時脣邊帶了笑意,反詰道:“爲夫比你強一些。描描,你除了道士髻,難道還會盤別的不成?”

她傻傻的住了口。

便如此時一般,車廂裡靜得針掉可聞,而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怔怔的瞧着她,目中漸凝了淚珠,豈料秦渠眉的目光只除了剛看見之時細細將她打量了兩眼,目光側轉看了旁邊葉初塵一眼,神色黯然,退了出去。

她心內狂喊:“……別走……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車簾被放了下來,隔絕了來自外面的陽光,連同希望。

那凝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滾落如珠,掉在緊蓋在她身上的青布棉被上,立時沁了進去,只餘一點暗藍色的印記,再難尋覓。

馬車緩緩開動,那曾經被她假嗔着嫌棄過的男子,笨手笨腳從不曾體貼過別人的偉岸男子,一次次立在她眼前,在那些她痛失雙親的日子裡,成爲了她的倚仗,天冷加衣,飢寒加餐,在她病倒之時一夜夜守在牀前,不厭其煩的逗她開心,逼她戒酒,縱她成性,點點滴滴,終究不復記憶,擦身而過……

被莫測的命運載着漸漸與他背道而馳的她,在馬車裡全身無力,掙扎逃離不得,終於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