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孟珏果然回到蘭芷園中。先爲丙汐診脈施針調整方子,又向葵兒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方去忙園中別的事情。
丙汐每次針治之後總需靜養兩日,以前她總是在這兩日儘量臥榻而休,這次卻催促葵兒收拾起東西,以便隨時動身返回長安。雖說當時是匆匆被劫至洛陽沒帶什麼東西,住了大半年竟也添出許多物件來。丙汐便囑咐葵兒儘量避繁就簡。過了幾日果然聽說選在春分這一日動身,走水路返回長安。丙汐心中惆悵,也只能靜靜珍惜在蘭芷園中最後的時光。
春分之日陽光煦暖,孟珏帶了三月與六月幾個僕從,並丙汐主僕二人從孟津渡口先上了一條渡船,又在河心時換乘上了一艘掩成漕船的客舟。丙汐未見二月隨行,心中疑慮,想起那日聽到到他和三月的對話,心中似乎又有了答案。
孟珏見她沉默不語,道,“丙小姐可是在疑慮我們的客舟爲何要掩成漕船?“
丙汐道,“孟大夫幾年前艙河遇刺後,便藉故隱於市中,懸壺濟世。丙汐心中敬佩。此番將客舟掩爲漕船,定然也是爲了隱匿真身,避免禍事。“
孟珏道,“丙小姐謬讚了,我如今不過是個商賈之人,順便行行醫而已。“孟珏舉目眺望了一下前方河面上的漕船,又道,“避免禍事倒是真的。這一路多爲漕運船隻,客舟行於其間難免醒目。這一路我們又是逆水行舟,不像來時那般可以借順流加快船速。所以還是避些鋒芒爲好。“
丙汐也環顧周圍,但見黃茫茫的河面上貨物滿倉,百舸爭流,更有官家派出的除冰船,船上幾十名大漢手持長杆鐵頭的利器,將河面上漂浮的尚未解凍的浮冰鑿戳而碎,顯然是在疏導河面的運行情況。
丙汐不禁蹙眉道,“我原還奇怪今年河開的這樣早。如此看來,倒是官府使力爲之。這河面上的漕船似乎也比往年要多些。“
孟珏道,“丙小姐真是明察秋毫。“
丙汐謙笑道,“家父原是魯地的漕曹掾使,我常聽父親提起這些事罷了。“想了想又道,“漕運加強,多爲支援西北的戰事,可是邊關有什麼異常?“
孟珏道,“丙小姐可還記得蘭芷園大家一起守年關時,我曾說起趙充國將軍建議皇上巡視邊防,早做防備,以應對羌人私通匈奴人的事?“
丙汐微微一愣,道,“難道如公子所料,羌人已經起事了?“
孟珏皺眉微嘆道,“皇上派遣義渠安國出使羌地巡視,借安撫之意召集了先零部落三十多個首領。義渠安國卻將這些部落首領全部殺掉了,同時又出兵攻打羌人部落,殺了一千多人。。。“
“我聽說羌人因爲沒有統一的首領,所以一直沒有成爲漢朝的大患。如此行事,豈不是反將羌人凝聚在一起了嗎?。。。“
孟珏微微點頭,“現如今連原來已經歸順了漢朝的羌人都怨怒不已,多個部落結盟反抗,已經攻陷了好幾座城池。“
丙汐聽孟珏的描述頗爲中立,並不因爲是漢朝人便將起事的原因全部怨在羌人身上。又想起共守年關時,劉賀曾擔心孟珏因爲母親的緣故而對助力趙充國將軍一事有所顧慮,當時因爲三月的搶白大家便放下了這話題。難道孟珏的母親竟是羌人?
孟珏注意到丙汐低眉沉思,淡淡笑道,“是我思慮不周了。這些邊關之事原是朝堂上的文官武將勞神的事,不該讓閨閣中的女子煩心的。河上風大,小姐還是進艙中去吧。“
丙汐默默看了孟珏片刻,很想說一句“願與公子共進退“,終於還是沒能說出口,輕輕行了一禮,與葵兒一起進入船艙中去了。
由於往西北運糧的漕船佈滿河道,孟珏的船行得遠不如來時快,兩日之後的日暮時分才行至砥柱險峰前。前邊的漕船均拋下碇石,停在河面上,只等第二日一早日出之後再過這三座險峰。孟珏也吩咐船伕停住客舟。一行人都夜宿在河面上。
夜色沉落,丙汐臥在船艙中,聽着葵兒時斷時續的輕鼾聲,輾轉反側,卻怎麼也籠絡不起睡意來。她不禁起身披了衣裳,輕挑艙簾,依坐艙口向外望去。月色朦朧,卻未在多泥沙的河面上反照出來。倒是舟火螢螢浮在河面上,好似無數雙如她般不眠人的眼睛。
身下的甲板忽然輕輕一顫,像是木筏或者竹排撞在了船上。艙內的葵兒翻了個身,囈語了句什麼,又沉入無聲中。丙汐走過去幫她將被子掖好,忽聽艙外的甲板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丙汐重又走到艙簾邊,挑起一角捲簾——月色朦朦的河面上,一個站在筏子上的黑影正投了繩子套在船桅上,接着兩個穿着夜行服的人輕輕躍上船來。丙汐一驚,以爲歹人上船行竊,正要叫出聲來,卻見三月從孟珏的艙中挑簾走出,向那兩人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將兩人迎了過去。
丙汐起了好奇,便移到自己艙中靠近孟珏船艙的那一側,又將耳朵貼在艙壁上,果然聽到靜夜裡有男子的對話聲低低傳來。
“見過孟公子。”
“兩位日夜兼程,還要因爲我的緣故,避人耳目,半夜前來,辛苦了。”
“公子客氣了。我們都是丙大人門下的人,爲的又是邊關國事,何談辛苦?”
“兩位前來,可還是爲了上次丙公子所提之事?”
“正是。公子擁有天下第一大幫,消息靈通,想必已獲知前方戰事的近況。”
“聽說義渠安國在浩門受到羌人的伏擊,已敗退至令居。而皇上已任命趙充國將軍爲平羌統帥,不日便會離開長安,踏上西征之途。”孟珏的聲音停了一停,又道,“此安排並無不妥,丙大人爲何覺得趙將軍會需要我的幫助?”
“丙大人續任太子太傅,多蒙公子暗中指點和化解,心中感激。向皇上舉薦趙將軍時,更於孟公子不謀而合。更重要的是,孟公子當年曾與羌族王子克爾嗒嗒有過性命之交。丙大人認爲有些事情公子出面,會勝過千軍萬馬。”
“即使我願意,趙將軍也未必願意。我如今在漢朝已是個死人,與我交往共事,是一件要滅九族的事情。”
“孟公子也曾在朝爲官,當知丙大人和趙將軍是故交,兩位大人都以軍國大事爲重,並不以福禍而趨避。其實丙大人早已向趙將軍示意過此事,趙將軍也欣然同意,並表示自古便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傳統。即使是皇上,在這等大事面前也需放下個人恩怨。孟公子需要的只是。。。只是在事成之後,尋到合適的機會脫身,讓皇上找不到口實,那麼面對邊疆捷報和肱骨重臣,皇上便也不好說什麼。”
船艙那側的對話就此沉入寧寂良久,丙汐正要以爲叔父的那兩個謀士已經離去。忽聽那兩個謀士又道,“公子可是因爲令堂之故,不願助力趙將軍?其實趙將軍之策與朝堂中其他大人的策略相比,未必就對羌人更爲不利。”
“此事容我在思慮一下。”孟珏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情緒,“二位先請回吧,河上漕船較多,難免耳目混雜。過幾****會着人答覆兩位大人。”
隔壁艙中傳來兩位謀士辭謝而去的聲音。忽然一個謀士又道,“還有件事情,也許公子已經知道,趙將軍的人在武都偶然遇到了雲姑娘。。。。”
“趙將軍的意思是。。。”孟珏的聲音中忽有冷冷的防備之意。
“孟公子不要誤會,是趙將軍的細作偶然所見,並沒有驚動雲姑娘。在下現在提起也只是思慮孟公子或許希望知道雲姑娘的消息,又或許會爲了故人的緣故願意走一趟西北而已。”丙汐接着聽到兩人的腳步聲出了孟珏的船艙,經過船舷,又跳上筏子。丙汐腳下的船板又是輕輕一顫,大約是筏上的人撐竿借力,划行而去。
夜的寂靜再次包圍而來,丙汐回到榻邊坐下,回想剛纔的對話,很有些詫異——原來還以爲只是堂兄認識孟珏而已,想不到叔父竟然與孟珏也有這般默契。只是不知他們提到的羌族王子和孟珏往日有些什麼淵源。而那個叫雲歌的女子途經武都的事情,與幾日前聽二月所說的一樣,大約對孟珏算不得什麼新消息。而這兩日未見二月同行,當是孟珏又遣他繼續跟在雲歌左右。看來孟珏的心中哪裡放得下故人。
丙汐的心中有些茫然然的痛,她就要回到丙府安逸清靜的生活中去了,以後可能再也不會有機會參與到他的生活中去了。正想着,身下的船板又是輕輕一磕,接着左右搖晃了一下,似有人匆忙間跳上了船舷。難道是那兩個謀士又回來?丙汐重又起身,從艙簾的縫隙向外張望。卻是一身白衣的二月,匆匆走過舷板,在業已沉寂的孟珏的艙口低低稟報了一聲什麼,然後便走了進去。丙汐耐不住好奇,又靠近艙壁,靜靜細聽。
“不要着急,慢慢說。”孟珏聲音低沉,卻有掩不住的暗流急趟在那平靜之下。
“我們的人一直跟着雲姑娘,在武都郡圖平鎮的一個酒肆中有個年輕公子做東請雲姑娘用了晚膳。。。“
“。。。揀要緊的說。”
“是。。。後來夜間一個羌族高手帶着許多人來到那酒肆中,似乎與雲姑娘起了衝突,還帶走了那位年輕公子。。。然而不知是何緣故,卻把雲姑娘扣在了圖平鎮外的一座破廟中。爲了保險起見我們的人潛伏在破廟外,打算後半夜趁看守熟睡時將雲姑娘營救出來,誰知到了後半夜,那裡竟已人去廟空。我們衝進破廟時,發現那廟還有一個隱在廢墟中的出口。他們當是從那裡離開的。”
靜夜裡好一陣子沉默,接着便傳來孟珏寒意甚濃的聲音,“皇上的人可有什麼動作?”
“他們一直在只暗處觀察,並沒有什麼動作。此次也是如此。”
“可有注意道漢朝的細作在左右?”
二月沉默了一會兒,道,“在那酒肆中,有幾個走蜀錦的客商,似乎對雲姑娘和那年輕公子多瞧了幾眼。”
“會不會是趙將軍的人想用雲姑娘要挾公子?”三月的聲音。
一陣沉默之後,傳來孟珏思慮後的聲音,“不會,趙將軍一向行事磊落,也知道這樣做反而會激怒於我。”孟珏停了停又道,“那些羌人也都消失了嗎?”
“是。。。”二月的聲音又猶豫了一下,“呃。。。是從圖平鎮消失了。我們的人之後到處打聽。似乎有人在武都西北邊的壺吉見過他們,但是看見他們的人並未見到雲姑娘。”
“那邊不是離羌人起事的地方已經很近了。”三月的聲音中有些焦急。
“是我措置失當,請公子責罰。”二月自責道。
一陣沉默之後傳來孟珏的聲音,“你們先下去歇息吧,容我想一想。”
艙壁的那側的對話就此就此打住,丙汐依舊在黑暗中默默聽着,聽那邊的艙中漸漸沉寂下去,又於寂靜中響起踽踽的踱步聲。不知過了多久三月睡意朦朧的一聲“公子還沒睡呢?“在艙外響起。無人應答。三月的腳步又漸漸消失在了船尾。夜終於完全地靜謐下來,河水混沌的滔鳴涌上來,丙汐也在那低沉的水流聲中遁入睡夢中。
天未亮透,合船之人就被前方船伕們號子聲喚醒了。河面上昨夜日暮時泊下的漕船皆收起碇石,緩緩起動,向前而去。丙汐梳洗罷才用過早膳,三月便送了暈船的藥來,又傳了孟珏的話,說前邊就是砥柱險峰,會浪大船搖,悶坐艙中更易眩暈,故而邀請丙汐和葵兒去艙中一敘。
丙汐想起昨夜一前一後的兩番對話,心下明白孟珏已就西北之事定下心意。她也暗自定了心意,便隨着三月來到孟珏的艙中。
“丙小姐昨夜未得安眠嗎?“不想孟珏看了她一眼便問道,眼中疑慮的光卻是一閃。
“可不是呢。。。我一早起來竟見小姐歪在榻下。。。”一旁的葵兒笑道。
“你的鼾聲那樣吵,倒說我歪在別處了。。。”丙汐忙嗔怪着打住葵兒的話頭,又偷眼覷了一眼孟珏,心道這話該是我問公子的,卻見他已雲淡風輕地笑過,“是我思慮不周,應該置辦個大些的船來。。。”
丙汐也微微一笑,眼睛卻掃過孟珏淡有疲意的雙眸。
“晚上的湯藥裡我會讓人加一味安神的蓮子。”孟珏示意丙汐坐下,搭脈細聽了片刻,又道,“要睡覺,先睡心。丙小姐思敏易感,回到長安之後,見到一別大半載的親人難免感懷傷神。還是要儘量平復情緒,方能安眠,這也纔有助於心疾的痊癒。我會在一月之後再來長安給小姐針治。”
“孟大夫施針的間隔又加長了。這可是說我家小姐的心疾就要大好了?”葵兒眼睛一亮追問道。
“總不過再有一兩次,這套冰露針法便可收針了。”孟珏微微一笑。
“孟公子不回長安嗎?”丙汐卻未露喜色,徑直問道。
“這艘船會隨着河面的其他漕船一起在前邊進入漕渠中,然後直抵長安。而我會在那裡與小姐分道,改乘其他的舟船,但卻不入漕渠而是從渭口入渭河。”
“漕渠與渭河不是平行的嗎?難道我記錯了?”葵兒撓了撓頭,一臉困惑。
“孟公子可是要先走渭水,再由渭水入涇河,然後順着涇河往金城那邊走?”
“丙小姐怎麼知道?”三月驚道。
孟珏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丙汐,墨黑眸中隱有寒光。丙汐明白孟珏已經明瞭自己昨夜定是聽到了些什麼。她不禁有些赧色,卻並沒有畏懼孟珏的目光。孟珏注視了她一會兒,忽然轉身走向窗邊,負手望了一會兒河面,方道,“丙小姐有什麼打算?”
“孟公子此去西北,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一月之內回到長安給我針治?”
“沒有。”
“如此,丙汐的心疾豈不是要前功盡棄?”
“的確有這可能。”
“那孟公子何不帶上丙汐同去西北,這樣既不會耽擱我的針治,也便於及時調整湯藥。”丙汐停下深吸了一口氣,又道,“孟公子要在西北的戰地中尋找故人,恐怕沒有在和平之地那麼容易,要借趙將軍的軍力。但公子出爾反爾,趙將軍恐有猜忌。趙將軍與叔父是至交,與家父也認識。我若同去,公子與趙將軍的共事也能少些猜忌。”
“丙姑娘你。。。你。。。”三月恍然若悟。葵兒卻是依舊一臉的雲裡霧裡。
孟珏依舊望着窗外不語,似在斟酌丙汐的話。
六月忽然挑簾稟道,“前方探舟來報,說漕渠入口的京師倉附近似有阮小七黑羽騎的蹤跡。還請公子早作決斷,速速換船。”
丙汐聞言走至孟珏身邊,福身行了一禮,道,“丙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承蒙公子救治近一載,丙汐在感恩之餘,也想成爲象公子一樣妙手仁心,懸壺濟世之人。望公子能收我爲徒,傳承師門。”
孟珏轉回身,淡淡笑道,“我已告訴過小姐,我不過是商賈之人,順便行醫而已。不過小姐若真有此心,倒也是大善。就先跟在我身邊,體察一段時日,瞭解一下自己的本心吧。”
丙汐飛起一雙秋水,一掃幾日來薄薄的愁雲,笑着應道,“全聽公子安排。”
孟珏望向艙口的六月,“叫分流的船趕上來,我們這就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