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之後,洛陽城中城外的秋意漸漸寡淡下去。蘭芷園卻由於匠人的悉心搭配,尚有些引自西域的耐寒花卉不畏秋風,傲然吐芳。又有些常綠的針葉喬木映襯着,竟沒有太多凋敝之意。
然而大約是丙汐和彤裳的病都日漸好轉的緣故,孟珏來這蘭芷園的次數卻越來越少,由初時的三日一來減爲七日一來,又漸漸少至半月一次。三月有些惴惴不安,擔心是因爲那日說破了空蒲團的緣故。丙汐雖也望穿秋水,因爲有彤裳陪着倒也未覺寂寞。
不知不覺,已是歲末。三月她們往年都是看公子的意思辦置年節。這幾年常常儉省了事。今年卻有了丙汐出謀劃策,又參考了魯地和洛陽的習俗,自臘八之後就開始制竈糖竈餅祭竈神;又剪制各種窗花裝飾屋宅;再在園中以彩席搭制天地樓以拜祭天地。彤裳的癇病已很久未犯,也跟着園子裡的大人們忙前跑後,興奮不已。丙汐更是親手寫了桃符,懸掛在蘭芷園的正門旁。三月四月她們也忙着置辦年貨,雖各自辛苦,卻都覺着公子四方的產業雖多,只這蘭芷園今年第一次有了家味和年味。此時離孟珏上次離開已近半月,三月便送了鴿信於隨行的九月,說大家等着公子來園中與他們共同守歲。然而信鴿飛出許久,也未見歸來。
除夕卻在這一日悄然而至。晌午微晴,午後卻漸漸零星飄起雪花,飄到日暮時分,臺階上已是薄薄玉色。才點起紅燈,彤裳便吵鬧着要吃下午瞧見的糖餅,園中的女子們雖等不到大人,卻拗不過小孩子,便也歡笑着開了席。每一道菜上來,丙汐都讓葵兒預留了一份備在廚房的暖臺中。三月只看着笑而不語。
未至雞鳴,洛陽城中各家各戶已紛紛到門前開始燃燒長竹。那爆竹之聲如擊浪轟雷,不絕於耳。丙汐抱了彤裳到園中高處遙望洛陽城的方向,看見落雪的城中各家門前都燃起了紅燈。彤裳用小手捂了耳朵,咿咿呀呀的兒語全被那炮竹聲淹沒了。四月和葵兒穿廊入室,正幫着廚房上最後一道年夜飯—餃子。唯有三月幾次跑到前院,啓了大門向外張望,卻每每失望而歸。
水餃既已擺定,大家便重又添酒入席。丙汐以茶代酒,道,“去年此時還在魯地家父的膝下承歡,今年此時卻已在這裡與姐姐妹妹們守歲迎新了。“她的眼睛雖笑着,眼底卻霧氣濛濛。
三月知她這一年中漂泊幾處的艱辛和在死門掙扎的險狀,舉杯道,“丙姑娘這一年坎坷辛苦,然而往前看,百花千卉總是春。“
“好一句百花千卉總是春。“一個幾分癡癲幾分油滑的男子聲音自門外響起。接着門簾一挑,兩個竹笠薄雪,身着裘袍的長身男子走了進來。
“大公子!“三月驚喜間脫口叫道,待看清楚另外一人更是喜出望外,“公子!“
“洛水和黃河都結凍斷流。沒有水路只能趕走旱地。孟珏一邊脫下竹笠交與三月一邊淡淡道,“從豫章趕到這裡,跑壞了好幾匹馬。“
榻上正被丙汐籠在懷中的彤裳伸出兩隻小手,大叫起來,“爹爹。。。爹爹。。。“劉賀也卸了竹笠,趕過去正要將彤裳抱入懷中,又退身道,“我們在曠野雪夜中奔馬許久,身上的寒氣太重,還是姑娘代我抱着朱兒吧。“
四月笑道,“大公子幾時變得這麼心細了?“
衆人都笑。早有小廝上來添旺了爐竈中的火炭,將這大屋燒得甚是暖和。
孟珏和劉賀寬去裘袍,與大家同坐榻席之上。吃過熱氣騰騰的餃子又飲下幾杯溫酒,忽聽洛陽城方向的爆竹聲又驚天動地地響起來。
“新歲來了!迎新歲了!“葵兒興奮地叫起來。衆人也都欣然笑叫,“迎新歲了!迎新歲了!“劉賀都也難得掃去幾分眼中常掩着的消沉,拉過彤裳的小手輕輕搖動着。唯有孟珏墨黑的眸子中浮起一絲牽掛,朝着黑漆漆的窗外望去,彷彿什麼人站在那雪夜裡一般。丙汐看在眼裡,默然未語,那牽掛卻也纏上了她眉頭。
三月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孟珏道,“九月呢?怎麼沒有隨行?公子可曾收到我的飛鴿傳信,“
“他去了蜀地。“回答她的卻是劉賀,“於安病重,我們擔心皇上有所動作,所以派了九月帶了人去與二月會合,在暗地裡盯着。“
“原來公子是爲這個耽擱了。“
孟珏道,“也不只是這件事。還走了一趟長安,見了丙公子。“
丙汐一怔,“堂兄?”
孟珏微微歉笑道,“爲了我的緣故,使丙小姐荒唐來此。我總該跟令兄有個交代。”
劉賀在一旁咋呼道,“這是罵我嗎?你去見丙顯,明明還有羌人的事。”
丙汐問道,“可是羌人擅渡湟水的事?”
孟珏略略有些詫異,“丙小姐雖爲閨閣中的女子,卻知道邊關的事情?”
丙汐道,“跟先生學文識字時聽他說過,家父去年也提起過,說是羌人首領向朝廷請令,讓他們渡到湟水北面漢人不農作的地方去放牧。”
“正是。當時巡視邊地的光祿大夫義渠安國沒能明令禁止。羌人這兩年便一直擅渡湟水,郡縣不能禁。我曾讓令兄提醒丙大人推薦趙充國將軍參與朝議此事。”孟珏停了停,又道,“最近有訊報說併入羌人的小月氏人首領狼何私自前往匈奴借兵,我去長安見令兄,除了向他告知一下小姐的近況,也是要問問他趙充國和朝中對此事的看法。”
丙汐聽他說訊報,卻並未說是誰的訊報,想來是孟珏自己門下的消息渠道。看來孟珏對西羌邊境之事不只是普通的關心。
丙汐低頭沉思,倒惹得劉賀抱怨起來,“老三,芳華滿屋,你怎麼偏講這些不好玩的事情。”
丙汐淺淺一笑,卻問道,“孟公子怎麼看這件事?”
孟珏道,“明年。。。哦。。。是今年了,今年秋馬肥時必然生變。“
丙汐又問道,“趙將軍可有向皇上建議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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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將軍建議皇上巡視邊防,早做防備。”
丙汐笑道,“這麼說來趙將軍和公子所見相同,怪不得公子要讓伯父舉薦他。”
孟珏擡眼看了看丙汐,似有所思。
劉賀忽然道,“老三,丙家的少公子即有意讓你相助於趙將軍,你又何必思慮再三,難道是因爲你母親的緣故有所顧忌。。。”
“大公子即知道這一層淵源,怎得還明知故問。”一直在一旁逗弄彤裳的三月快嘴截斷了劉賀的話,“話又說回來,公子的醫館富貴寒素都來往,漢人羌人胡人也都進得。”
丙汐默默看了一眼孟珏,見他淡淡沉了眸色,低頭瞥見彤裳幾番伸手要抓一個几案上的蒸麪魚,便伸手拿了送於她的手中。彤裳晃着梳着圓髻的小腦袋衝着孟珏羞澀一笑,忽然轉頭栽入丙汐的懷中,口中咿咿呀呀道,“娘。娘。”
丙汐一時滿面通紅,又不能做什麼,只輕輕拍着彤裳道,“是姨娘,姨娘。”
劉賀笑得有些曖昧,“丙小姐可不要枉擔了朱兒這一聲。”
一旁的葵兒倒生了勇氣,啐道,“侯爺說什麼呢?可不要輕薄了我家小姐。”
劉賀被個小丫頭頂撞,卻也不惱,“嗯,是個衷勇的丫頭。我不過是有將彤裳過繼給老三的打算罷了。”
孟珏冷道,“千里迢迢地從豫章把你找來,是讓你帶彤裳回去。她的毒我已醫好,然而大夫再好也代替不了爹孃。你又在這裡說什麼荒唐話。”
劉賀嘆了一聲,道,“好。好。我將自己的孩子領回去,明早就回豫章。你呢?西北的這一趟到底走也不走?那趙充國到底打算助也不助?”
“此事只怕是丙顯自說自話。以我現在的身份,趙將軍未必會行這犯天顏的事。”孟珏依舊不置可否,想了想又笑道,“不過丙公子此番已催我將丙小姐送回長安。我的針治再有兩月也可告以段落。屆時黃河也已開了河,正方便走水路送丙小姐回長安。到時看看西北的時局,再做決定也不妨。“
四下裡一時無語。劉賀露出一副知你狡黠卻無奈的表情。三月和四月都蹙眉思忖。唯有丙汐有神傷之態淡淡略過眼中。她低頭將已露睏意的彤裳打橫抱起,輕輕搖動起來。
第二日一早園中人就被城中隆隆的炮竹聲吵醒,再看窗外已是粉妝玉砌的一片。劉賀一早便起,蘭芷園外,鮮衣怒馬,似又復當年之氣盛。四月按照孟珏的意思隨劉賀回豫章,抱了還在酣睡中的彤裳,登入置有暖爐的輜車中。蘭芷園中人傾園而出,依依相送。丙汐將一個裝有金桔蜜棗的木錦盒放在那輜車中彤裳的小枕旁。三月則將數個封好的壓歲錢袋掖在那小枕下。
劉賀抗議道,“她這麼小,哪裡懂得銀錢的意思?“
孟珏低聲道,“你在豫章,吃穿用度都不比從前。就讓我這個做伯父的盡點心意。“
劉賀失笑,“小珏呀小珏,你何時不這麼長目飛耳,別人才能再走近你些。
孟珏淡笑不語,眼中卻在這寒天凍地中浮起一絲暖意。
劉賀看在眼裡,也不再多言,翻身上馬,瞧了一眼站在孟珏身邊的丙汐,忽道,“小珏,給彤裳找個嬸嬸是正經。“說罷未等孟珏回答,開繮策馬,一隊人匪匪翼翼向前而去。
驚蟄之後,洛陽城內外雪水漸消,鳥啼聲復又漸漸入耳。春寒雖料峭,到底是一日暖過一日了。
自彤裳走後,蘭芷園中冷清了不少。孟珏依舊半月來園中一次爲丙汐施針。丙汐知道自己的心疾距離大好已不遠了,心中既歡喜又憂愁。每次孟珏離開洛陽,她會失落許久,但到了孟珏又要再來園中時,她又惶惑不安,擔心這便是她在蘭芷園的最後一次針治了。
這日午後,丙汐正在園中和葵兒散步,忽聽馬蹄聲從前院傳來,又隱隱傳來男子的說話聲。
“定是孟公子來了。”葵兒一邊說一邊透過中門朝前院望。
丙汐定了定神,也向外望去。誰知走進來的卻是三月與一個白衣的男侍從。
三月遠遠望見丙汐,便對身邊的男子道,“這位是丙大人的侄女,丙汐小姐。”
那白衣侍從抱拳行了一禮。
“這是二月,也是多年跟隨公子的。”三月又向丙汐道。
丙汐頷首回禮,想起先前幾次聽到過這個名字,似乎都與那個叫雲歌的女子的近況有關,心下不覺有些好奇。然而二月並非多話之人,向丙汐行完禮便與三月向後院走去。
晚膳過後,葵兒去廚房取煎好的湯藥,卻遲遲不見歸來。丙汐便去後院尋她,經過蘭芷園中專供師牌的明屋時,她正思忖着葵兒會不會這麼冒失進這明屋,忽聽裡面傳來二月和三月的對話。
“於安去得頗不平靜,臨終之前仍念念不忘辜負了先帝之託。”
“他倒真是個衷心的奴才。”三月嘆了口氣,又想起什麼似地道,“聽說皇上的人也去了,在暗處盤桓着?”
“是。不過也沒有什麼動作,只看着雲姑娘把於安葬在渝水江邊,留了幾個人就回去覆命了。”
“那倒也不稀奇,皇上做過那些事,自然也是沒臉見她的。”
“你倒不問問雲姑娘之後的打算?”二月道。
“她再有何打算與我們何干?”三月不屑道,靜了一會兒又似不忍,小聲問道,“雲姑娘是何打算?”
“雲姑娘一人一馬走了出蜀的棧道北上,又在武都郡西轉,似乎是要走河西四郡的官道回塞外的家。”
“武都不是氐族和羌族混居的地方嗎?那裡離羌人起事的地方已經很近。。。公子知道了嗎?”三月說罷,又似自語道,“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猜雲姑娘是不想再入漢中這傷心地,所以纔在武都西轉。我讓九月跟着雲姑娘向西走,自己先來這裡見公子,正是爲這事。雲姑娘既已有回西域之意,不知公子是否還讓我們繼續暗裡跟着。另外上個月還得了公子的鴿信,說開了河要送丙小姐回長安,讓我回來照應一下。”
三月“嗯”了一聲,笑道,“聽起來倒似天意。這一個你不用再跟了,爲的是照應另一個。”
丙汐聽三月忽然將話說到她的心坎上,兀自在夜色中紅了臉。又覺得自己站在屋外偷聽不妥,遠處忽然傳來葵兒輕輕喚她的聲音,丙汐便尋着那聲音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