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薔此後也未與秦鐘有更多交集,每日在學堂中見他仍是遠着寶玉,也不曾再去賈府找過三姑娘,那個走街過巷抱着一堆竹編器皿捧若珍寶的少年彷彿只是曇花一現已無處可尋。
他們很快也在賈家的學堂裡看到了金陵來的薛大爺。以外貌而論,這位人稱呆霸王的薛蟠,遺傳基因理應是不錯的,只不過一眼瞧去就看到了富態可掬,以及嬉皮笑臉時總感覺他腦門上刻着一行字“你來打我啊”,俗稱有一種欠扁的氣場,難以讓人心生好感。
薛大爺到家塾裡不是來讀書的,頭一天就志得意滿地左擁右抱上了。香憐玉愛兩人雖是更愛寶玉的相貌風流,但是寶二爺心裡已經裝着一位了不說,薛大爺又是個出手闊綽的。他們兩人雖也算賈家的旁支,但家中都已沒落了,貪圖薛蟠的銀錢也就被他哄上了手。
秦鍾卻無甚心思將這些看入眼裡,他正出神想着,瑞珠寶珠的言語之間,並未表露出姐姐近來有何不妥。他時而出入寧國府,那兩個丫鬟見他溫文爾雅禮數周到,即便對下人也最是平和禮遇的,不免對他心生出親近好感來。
秦鍾偶爾問詢秦可卿的情況,言語也僅限於姐姐身子可好,或是多問幾句飲食,兩個丫頭恨不能把所知的盡數說與他聽。秦可卿在府裡的狀況,往往他不用刻意打聽也知曉了七八分,此時確信她一切如常,還未遭遇什麼變故。
他隱約記得秦可卿病篤是在薛家進京後的冬天,但真要推敲曹雪芹的筆法,慣常是模糊了年月的,縱是其間相隔了數年,也不無可能。
但是薛家進京的消息仍是警醒了他,若是困坐家中,只能等着禍從天降。這日薛蟠說要和一幫新結識的友人喝酒,邀寶玉和秦鍾同往時,他想起薛大爺廣有人脈,多見識一些並無壞處,也就無可無不可地跟着去了。
薛家的產業遍佈南北,就這京城裡也有一些前代經營下來的根基。薛蟠才入京沒多久,下面各家管事的上呈的供奉就源源不絕。這日剛好得了些難得的鮮藕瓜果並鱈魚香豬等物,就在府裡擺宴,邀請的一衆人等之中除了商行的幾位,多是馮紫英等公子哥兒,席間還有一位是京師裡有名的伶人,名叫蔣玉菡的。
賈寶玉素聞蔣玉菡之名,這天一見之下,眼睛就有些移不開了。秦鍾知道這個叫做蔣玉菡的,與忠肅王府有些干係,也沒有太放在心上。時下貴族們雖有養個戲子優伶的風氣,卻再怎麼寵着也不過是當個玩意兒。他不至因爲身份就對此人輕鄙冷眼,也不會如旁人那樣當成個尤物般的投以曖昧不明的目光。
席間衆人行酒令唱曲兒,到了秦鍾時,他推作不勝酒力伏倒在桌上,於是寶二爺在旁挺身相代,唱了一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的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
他字正腔圓,唱盡一腔離情,滿座俱是喝彩聲。連秦鍾聽了也不覺想到,此人內裡也自有一番情懷,無怪乎在書中獨得了姑娘們的青睞;然而大觀園中女兒們生死攸關之際,也不見他真心憐了誰,護了誰。
這場酒吃得熱鬧,足足兩個時辰方纔散了。秦鍾以往的人生裡也最頭疼推不完的酒局宴會,心中卻是不喜這觥籌交錯的場面,對着滿桌珍饈也沒了胃口,席間不過略動了幾筷子。
衆人話別之後,趁賈寶玉與蔣玉菡情意綿綿地話別之際,他得空一個人走了,步出府門後只覺一身輕鬆,忽然就想起城西張家的豆腐攤子,做的豆腐腦與豆汁兒都是地道的,也離此地不遠,就信步往那去了。
瞧着時辰大約是未申之交,正是一天中生意清淡的光景,不想走到攤前卻是已有人坐着了。
那是個未及弱冠的年輕人,一身的清貴儒雅,就是打小長在這皇城根下人也未必瞧見過幾回。他安靜地坐在一張桌旁的小木扤凳上,身邊跟着的一個侍從打扮的,另坐了一桌。秦鍾才一靠近,那侍從立時擡眼掃了過來,見是個十來歲的秀氣孩子,就沒有放心上。
秦鍾默不作聲地在邊上揀了一張桌子坐了,聽着豆腐攤主人與那位小公子說話,張老爹像是與那人很熟了,樂呵呵地將桌子抹了又抹,還問了句上回一道來的那位爺怎麼沒瞧見?那公子瞧着是身份矜貴之人,說話卻是和和氣氣的,並無半點驕矜之氣。
張老爹也不用等吩咐就端了兩碗豆汁兒上來,一碗擺在那公子面前,一碗端去那侍從桌上了。然後又轉頭招呼秦鍾。秦鍾也沒多想,就要了一碗豆腐花。
此處原是一片清平景象,卻無事生波瀾,遠遠地只見有人打馬而來。這片是街市偏僻處,巷子裡的路面也窄,那人或許是誤入了道,然而卻不曾勒馬前行,依然橫衝直撞過來。
眼看着這邊上的豆腐攤也難倖免,就見從旁竄出一人來,極快地閃身到了那一人一馬之前,伸手勒住了繮繩,卻正是那位公子的侍從。
馬上那人沒有防備,一時仰面跌落了馬來,好在不曾被甩出多遠,他也略懂一些騎馭防身之術,沒有直接摔斷了腿脖子,卻也受了些輕傷。
那人甚是惱怒,爬起身來就喝道:“哪家的狗腿子不長眼睛,敢對你傅二爺無禮?”
秦鍾方纔見一人一馬眨眼就到跟前,馬的前蹄已碰到了最外邊的桌凳,於是未免波及也立時站起身來,以求自保脫身。眼下見到一場危機消弭於無形,也是輕舒了一口氣,轉眼瞧去,那位小公子卻始終端坐桌旁,像是對侍從的身手很有把握,他年紀雖輕,卻自有一種沉穩的氣度。
再聽着那騎馬之人不依不饒,說要抓人見官,又要人磕頭賠禮的。秦鍾聽得那人口中嚷出些“榮國府”“二老爺”等話來,依稀聽明白了他是賈政的門生,姓傅名試,也是賈家二老爺一衆門徒中頗爲看中的一個,故而依賴賈家之勢,頗有幾分狐假虎威的意思。
這傅試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秦鍾一時也未曾想起此人的生平,也沒有想到傅試的妹子正是賈府的寶二爺思慕已久的傅秋芳小姐。傅試生平一無是處,惟有個妹子才貌出衆,京城之中頗有美名,這天他心急趕路,也是爲得到了一個消息,說是某位世家公子仰慕他妹子的才華,他急急忙忙前去一見,是妄想結成這門親事,以達成他攀龍附鳳的的心願。
那侍從卻不爲所動,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們爺也姓傅,這個姓也是你配得起的?”
秦鍾忽而心中一動,有什麼念頭閃過,也未能立時就想清楚了。
坐着的公子皺了下眉頭,喚了那侍從一聲,說罷了,讓他走吧。那侍從應了聲諾,轉身回來,走到主子身前,聽他吩咐了幾句,就向躲在豆腐擔子後面的張老爹走去,掏出銀子作爲那打翻的碗碟的補償。
主僕二人卻忽略了身後的傅試,此人最是目光短淺小肚雞腸的,他趁人不察近前來,順手抄起秦鍾桌上的半碗豆花,就往那公子身上潑去,卻不想中途被人截斷,盡數灑在了原先立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秦鍾確是隱約動過結交這位公子的念頭,然而他做出這個維護的舉動前,其實未曾思量太多。也許是相比仗勢凌人之輩,他看這位溫和沉靜的公子要順眼些;又或者,模糊中覺得他一身裝束華貴精緻,也看得出他本人也愛惜得很,弄髒了想來也會心中惋惜。電光火石之間也無暇細想,就擋在了他身前。
那公子臉上也現出了一絲薄怒,那侍從忙返身待拿下傅試。傅試在這侍從手下吃過虧,不禁有些心虛,面上還掛着虛張聲勢的表情,腳步已不覺往邊上挪去。
正此時,看見兩位侍衛匆匆向這邊趕來,見了那青年公子就躬身行禮道:“六爺讓我們好找,‘那位爺’在前頭等着您呢。”
傅試見了這幾位侍衛的品色,也是暗暗吃了一驚,他是慣會踩低捧高之人,不敢再出聲,趁衆人無暇理會他時偷偷溜了。
那公子點了下頭,然後轉身看向那個少年道:“這位小兄弟,相助之義,傅恆銘記於心。”又仔細問了他姓甚名誰、府上何處。
秦鍾回禮時行動略有些緩滯,腦子裡只餘下了一個念頭:
他怎麼會還是叫做傅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