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三的開襠褲,一直是趙家村孩子們的笑柄。
尋常人家的孩子,最多穿兩三年開襠褲,發育稍稍遲緩些的,也就穿個四五年,而趙小三不一樣,趙小三今年六歲了,開襠褲也在他身上穿了六年。
他娘趙芬芳對此卻不屑一顧,“一羣毛蛋孩子懂個逑,我們家小三是雪仙坐下童子轉世,和這些凡夫俗子當然不一樣。”
趙小三出生那天,雪島上下了五十年來第二大的灰色暴雪,雪堆了厚厚一層,趙芬芳腿彎下的血紗布也積了厚厚一層。
趙家村最有名的穩婆收了趙芬芳三吊玉貝錢,三吊玉貝錢在島上能換一袋米,外加五條醃魚,收完錢的穩婆誇誇其談,說今晚一定能從趙芬芳碩大的肚皮裡抱出來一對年畫上的娃娃。
喝下了一碗摻了芫花、天花粉和香灰的“接生水”,再吃一顆由燒焦兔子毛做成的“催生丹”,趙芬芳就依着穩婆的話,劈開腿坐在牲口棚裡,努力使勁,等待着她腹中的孩子到來。
接生開始時,穩婆只是有些緊張,手一直哆嗦個不停,過了兩個時辰,趙芬芳發現她身下一直喋喋不休的穩婆突然沒了動靜,又過了三個時辰,穩婆比趙芬芳更先一步暈厥過去。
等趙小三的舅舅趙鐵柱踹開院門的時候,趙芬芳胯下的血已經將喂牲口的草料濡溼了,他上前試了試姐姐的鼻息,確定還活着之後,他奪門狂奔,找來了趙家村唯一能和雪仙說上話的趙二爺。
趙二爺長着一張極古怪的臉,但救活了村裡無數百姓,鄉里傳說趙二爺的臉就是雪仙的臉,他額頭上的那嘴黃牙咬誰一口,誰就能增壽一年。
趙二爺來了之後,用長在眼眶的裡的耳朵貼近趙芬芳的肚皮聽了聽,只一個呼吸的功夫,他就找到了趙芬芳難產的原因。
“你大姊肚裡懷的,不是凡種。”
“這娃娃是雪仙坐下的小童。”趙二爺說。
趙二爺揮手遣退了傻站在一旁的趙鐵柱,隨後將頭埋進趙芬芳的兩腿之間,額頭上的嘴張開,輕吐了一口仙氣。
半個時辰後,趙二爺就把啼哭不止的趙小三送到了趙鐵柱手中。
“嘿!這小崽子,又白又胖!連那玩意生的都比普通的嬰孩大!以後定是個偉丈夫!”
趙鐵柱看着懷裡沉甸甸的大外甥,嘴都笑得合不攏了。
“好好照顧這娃娃,六年之後,雪仙親自來接他走。”
趙二爺仔細叮囑之後,又特意留下了紅、藍、黃三個顏色的布包,叮囑在孩子兩歲、四歲、六歲生日當天,拆開布包,把布包裡的藥粉用溫水化開,就着稀粥喂下去。
第二天,趙芬芳拖着羸弱的身子,抱着剛出生的趙小三,來到趙二爺門前,重重磕了幾個頭。
趙小三的出生給趙家村帶來了兩件大事,一是村裡最老道的穩婆瘋了,接生完趙小三之後,她就成了癲子;二是趙小三他爹是雪仙,再也沒人嚼趙芬芳的舌根子了,婦人們口中關於“趙芬芳男人”的猜測和蜚語不攻自破。
趙二爺給趙芬芳的孩子取名小三。據說是因爲趙小三將會是繼趙二爺之後,第三個能親眼看到雪仙的人。
能不能見到雪仙不知道,但趙小三從出生起,就一直控制不止自己的排尿,有時走着走着,就會突然尿在地上。
由於總是隨地亂尿,趙小三身上常年飄着一股濃烈的尿騷味,怎麼洗也洗不去,趙芬芳對此的解決方式是讓他一直穿着開襠褲,
這樣不僅能夠方便排尿,更不用經常換洗褲子。
村裡的頑童都不愛和趙小三玩,腦子有些呆傻的趙小三一直是孩子們欺辱的對象,每次受了捉弄,趙小三都會哭的一臉鼻涕水,有時候捱了揍,他也會憨憨地朝欺負他的孩子們放狠話。
“恁們都欺負俺四吧?恁資到俺四誰嗎?俺四雪童子!”
“我呸!你他媽連話都說不利索,就你還雪童子?你是個尿尿童子還差不多!”
小孩子對於神話傳說,敬畏之心本來就少,再加上趙小三說的事情年代久遠,很多人壓根都沒聽說過這檔子事。
頂着“尿尿童子”的諢號,許多比趙小三還小的孩子都不願意搭理他,趙小三在村裡只有三個好朋友:西趙海邊扔着的那艘廢棄漁船、菟絲河邊上那棵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臭椿樹、剛來村裡小住了幾個月的外姓人許如流。
以前的時候,每次受了欺負,趙小三都會跑去和他那兩個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朋友聊天,抱着臭椿樹和破漁船,一坐就是一下午。
許如流來了之後,趙小三終於找到了一位活着的朋友,他從不嫌趙小三身上騷,還願意帶着趙小三去河裡撈蝦米,去草堆裡捉蛐蛐,有些月明星稀的晚上,許如流還帶着趙小三爬樹,爬到臭椿樹的樹冠上,一邊吹風,一邊聽趙小三說些傻里傻氣的話。
趙小三無比珍惜這位朋友,雖然他是外鄉人,雖然他有時候也會慫恿趙小三偷雞蛋,導致趙小三挨胖揍,雖然他生了重病,沒有幾天好活了。
趙小三常常想:如果真像趙二爺說的那樣,他趙小三是雪仙坐下的童子,那回到雪仙身邊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求雪仙把許如流治好。
畢竟,這位外鄉少年,是他趙小三的朋友。
朋友, 對趙小三來說就是極好、極重要的人。
由於控制不住尿意,尿牀也成了趙小三見怪不怪的事情,趙小三早就養成了每晚都醒幾次的習慣,不是爲了下牀拿尿罐子,而是爲了在尿溼的褥子上墊層布,這樣睡醒屁股上纔不會起尿疹。
這天,趙小三像往常一樣半夜醒來,伸手去摸褥子,卻覺得幹哄哄的,沒有半分水漬。
心中充滿疑惑的趙小三擡起頭,只看到一團花白模糊的影子。
下一秒,手掌長短的黑針從趙小三的視野裡越變越大,速度極快地扎向他雙目之間,還沒等趙小三反應過來,就已經深深插進了他的眉心。
黑暗中,一個身影緩緩蹲下身,從白色的袍袖裡掏出竹刀,乾淨利落地割下了趙小三尸體胯下的那坨小物什。
“六年啦,真是讓小老兒我好等!這味藥終於長成了!”
那人仔細用帕子將東西收好後,動作無比輕快地蓋上了趙小三的眼皮。
“娃娃啊,安心的去吧,沒啥不能瞑目的,你做的好哇!你是味好藥啊!”
“輔料這就算齊了,接下來把那味主料弄好,小老兒我就成啦!”
“養好那味主料,可着實費了一番力氣,連這隻六年生的拙火龜,都只能給他當配角!”
“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耐下性子,耐下性子。”
“得道就在明日!就在明日!”
如墨的夜色中,一張乾枯老脣因爲憋不住笑意,咧得老大,撐滿了本就狹窄的額頭,而面膛中間的兩隻豎着的眼睛,也陶醉地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