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遠

八月二十四日的清晨,我們按謝玄的軍令如期到達了高郵湖的岸邊。眼見有大批供我們渡湖所用的巨船停擱岸邊,它們都是早有接到謝玄書信的官吏爲我們備下的。

張玄之朗聲道:“幼度,再次回到這個地方,你可有何感想?”

劉軌道:“是啊,都督,那個秦將都顏不就是在四年前被你斬殺於此的嗎?你莫不是都忘啦?”

謝玄淡笑說:“沙場之上,刀劍向來是無眼之物,殺過誰,我又怎能一一記得?”

孫無終咂舌:“都督,那個都顏也是一號人物啊,你連殺過他都不記得了?”

大家遂談笑登船,因好奇我便央求謝玄給我講一講他四年前率軍擊退進犯秦軍的戰役,可他卻推說自己都忘記了無法講給我聽。

我稍顯露失望之色,劉牢之卻拽過了我,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說:“桓兄弟是想聽故事呀?那你要是找我可就是找對了!都督他日理萬機,哪裡還記得這些?我來講給你聽!

五年前入冬以後啊,秦賊突發數萬進犯咱們。他們不是上來把我的老家彭城給圍了嗎?北府兵裡不少都是彭城人,我們都氣得不行了!開春之後,我們這個謝都督呀,他帶着我們離開廣陵直接就殺去彭城了。

半道之上,我們聽說那個秦國什麼將軍彭超將全部輜重都安置在了留城。都督他聰明呀,他便命人馬上散播消息說他將帶我們去攻打留城。秦賊聽說以後就害怕了,他們就撤了彭城的圍軍,都趕緊守護留城去了。就這樣,我們未損一兵一卒就解了彭城之圍!全賴都督神勇了!

到了五月裡呢,秦賊又佔了盱眙,還去圍攻三阿了!我們知道了消息的時候,那些秦賊都快要攻下三阿了。你可要知道,三阿距我們屯兵的廣陵城不過百里的距離呀!

朝廷下令命我們速發兵救三阿,其實啊,那個時候都督早已經點好兵馬了,就等着陛下的詔書了。就在距這裡不遠處的白馬塘一地,我們遇到了秦將都顏。

當時,都督立身於駿馬之上,一身的英氣把那個都顏嚇得不敢正視。他問都督是誰,都督報過了名姓之後,他竟敢嘲笑說自己沒聽說過有都督這一人。

都督並不與他計較,只是含笑對視。秦賊先敲了進軍鼓,都督便帶我們迎戰。都督與都顏激戰不休數十回合,我看得清楚,那個都顏其實一直都在硬撐。後來,都顏被都督踢下了馬,甚至他連自己手裡的兵器都被都督用劍給擊飛了!最後,他被都督一劍斬於馬下了。秦賊大震,那些小兵逃了不少。

然後,都督遣何謙老哥率水軍在深夜縱火,焚燒了淮水上的浮橋,秦賊們就沒了退路。秦賊急於逃跑,派了一個叫劭保的什麼‘淮陰留守’前來迎戰,想要勝了我們之後好趁機渡河。都督豈能讓他們逃走?他又親自出戰,把那個劭保也給殺了。

就這樣啊,都督順利收復了盱眙、淮陰。到了君川后,我們遇到了那次進犯的全部秦軍。都督並未退縮,他第一個衝入了秦賊軍中,秦兵四竄,大將彭超和俱難趁亂都逃走了。我聽說,他們回到長安之後,彭超入獄後畏罪自殺了,那個俱難被苻堅削職爲庶民了。

桓兄弟,你別看我們都督現在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他殺起秦賊來,那可是一點都不手軟呢。當初,我聽說朝廷要重建北府軍隊,心裡想要建立一番功業,便帶領我手下的弟兄們前來應召。初見都督時,我就想這個叫謝玄的小子看起來又瘦又弱的,長得一點都不像是一個會打仗的人,說話還文鄒鄒的,自己可不要跟錯了人才是啊。

這八年來,我看着這一支新的北府兵從無到有、從有到廣;我看着都督用他自己的心換來越來越多兄弟們的心,如今我已經很明白了,都督,他可不是一個什麼簡單的文質彬彬貴公子,我敢說,他這種人,日後是要做大事的!”

我眼中漸漸溼潤,心生許多感慨。

假如,今天不是劉牢之對我講了這些事情,我實在很難想象,原來,自己已經認識多年的謝玄竟然還有另外一面。

幾年前秦人進犯時,我們身在建康的人都很害怕,確實就如劉牢之所說,三阿距廣陵不過百里,而廣陵距建康亦不過百里。秦人打到了距建康二百里的地方,我們怎麼會不怕?短短數月之內,謝玄帶着北府兵打敗了秦人。我們卻沒有意識到謝玄和北府兵的厲害,我們只是覺得,此次秦人不多,我們贏得很僥倖。

現在看來,其實,贏了秦人,我們一點都不僥倖。全部都是謝玄真刀真槍爲我們拼回來的勝利啊!

他從出仕至今已有二十年了,我們可以相見的次數寥寥可數,對於他這些年來究竟是怎麼過得,我從來都沒有真正關心過、我也很少知道。一晃眼,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因父親過逝而在靈前痛哭暈倒的少年了,他早已經闖出了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劉牢之見我流淚了便趕緊關心問道:“桓兄弟,你這是怎麼了啊?你怎麼會哭了?”

之前,謝玄一直都在幫兵士們搬運兵器,所以,他並不知道劉牢之在對我講他自己的戰鬥故事。此時聽到了劉牢之的大喊,他也趕緊過來詢問。

我揉揉眼睛,笑對謝玄說:“沒什麼,沒有什麼,只是這湖面上的風太大了,眼睛迎風流淚罷了。”

謝玄將信將疑,又狐疑地看了看劉牢之恐怕以爲是他對我說了什麼。

劉牢之忙說:“都督,我可沒欺負他啊!”

謝玄好心說:“若是嫌風大,你便入倉內避避吧。還有,你暈船厲害,等會子船就要起錨了,你最好還是入內坐好,那樣還能舒服一些。”

說完,他便又去忙了。

劉牢之好奇地問我:“桓兄弟暈船?欸,你不是才被桓衝將軍從上明遣過來幫忙的嗎?那麼,我們都督又是怎麼知道你暈船一事的呢?”

謝玄是怎麼知道我暈船的?

十八年前,父親曾讓我西入益州去成都見老刺史周撫,就是謝玄一路陪伴我的啊。我因暈船吐了多少次,他就安慰了我多少次,下了船,我全身都軟弱無力了,他又怎會不知道我暈船?

我對劉牢之解釋說:“是這樣的,很多年前啊,謝都督曾是已故大司馬桓公的幕僚,我們曾經在荊州見過一面。當時我們就是在船上相見的,可能,我的‘嘔吐’令都督記憶猶新吧。”

劉牢之笑說:“嘿,桓兄弟,想不到你功夫挺俊,竟會暈船,這樣的話,你要怎麼打水仗啊!”

我故作諂媚一笑,道:“到時,桓憶吐的渾身無力了,無法與秦賊對戰了,可就要麻煩劉將軍您來相救了!”

一瞬,劉牢之的臉可疑地紅了一大片,他不自然地望向別處說:“救是要救的。不過,桓兄弟啊,怎麼你笑起來像個娘們兒一樣啊?”

我只是隨意的笑笑不語,遠處謝玄那寬闊的背影映入了眼簾,心又生感慨。

二十年前,我和謝沬之出城去送他和謝朗。他,要去姑孰任桓溫的幕僚;謝朗,要去東陽郡任太守。兩個年輕的男子,穿同樣的昂貴雲錦白衣,同樣的乘一騎駿馬,但現如今,謝朗已懷着自己那一份遺憾的愛情離世了,留下的謝玄卻成爲了被人敬仰的‘謝都督’。

好像,就在那一個駿馬掠過如縫隙般短暫的時光裡,世事就已是大變了。當時的謝玄,他可曾對自己的未來迷茫?他可有想過今日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