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加藤流產後,三浦在得到高橋的批准後照顧了加藤幾天。在朝夕相處的幾天裡,三浦覺得自己纔剛剛認識加藤,加藤爲了愛情而付出的一切讓三浦感觸頗多。如果是另外一個女孩爲愛情作出如此犧牲三浦並不覺得奇怪。但是性情孤傲出身顯赫的加藤能有如此巨大的改變就不能不讓人歎爲觀止。

“這是何苦呢?”三浦有些心疼地看着加藤:“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我真不知道原來的你和現在的你哪一個是真實的。”

加藤喝着三浦爲她煮的雞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看着三浦,滿臉哀怨地說:“不要說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個我纔是真實的。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把一個男人看得這麼重,我這樣做是不是很可恥?”

三浦擦去加藤臉上的淚,安慰道:“怎麼能說是可恥呢?但是我覺得,如果那個男人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你就不要這麼折磨自己。”

加藤搖頭:“不,他愛我,我知道他愛我,但是……”加藤一時無法解釋她和齊敏正感情上的裂痕,沉吟良久才說:“我們中間隔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

三浦打斷加藤:“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明白。”

三浦當然明白,她覺得自己和加藤是同樣的命運,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錯愛了不該愛的人。但是相比之下,她比加藤要冷靜,她知道錯走一步也許就是萬劫不復,那個可憐的人已經夠可憐了,她不想讓他遭受再多的苦難。

三浦猶豫再三,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加藤,但還是忍住了。但是她已經心不在焉,加藤又訴說了很多,她甚至想到了要爲自己取一箇中國名字,用齊敏正的姓氏,但是三浦已經無心再聽了。

三浦再來看加藤的時候,很意外地遇見了齊敏正,他們兩個又住到了一起,愛情真是最好的營養,加藤雖然還是一身中國婦女的打扮,但是整個人變得神采飛揚,頭髮和皮膚都閃出了明亮的光澤,嘴脣也鮮豔起來,眼睛靈動,笑容如菊,幸福得讓人羨慕。

這是三浦第一次和齊敏正長時間地接觸,齊敏正教她包餃子,兩個人在廚房裡忙成一團,加藤躺在牀上幸福地做產婦。包餃子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比做壽司複雜多了。齊敏正操一把菜刀剁肉,肉剁好了又要剁白菜,他好象也不是行家裡手,白菜剁得滿天飛,三浦在一旁和麪,面軟了,齊敏正又加了一些麪粉,然後教三浦擀皮,又教她如何把餃子捏起來,三浦覺得很有趣,但她擀的皮就是不圓,齊敏正看着三浦擀的皮忍不住發笑,三浦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他們捱得很近,三浦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約瑟夫身上好象也有這種氣味。三浦停下手裡活看齊敏正,這真是一個讓人很舒服的男人,他的五官十分整齊,眉宇之間有遮不住的英氣,挺直的鼻樑和柔和的眼睛讓人覺得親近,讓三浦想起自己的哥哥,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齊敏正身上附帶了哥哥的一些東西,她好象明白了加藤爲什麼不顧一切地愛着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加藤初戀的延續,三浦相信,加藤在齊敏正身上找到了她十九歲時的感覺,那是人生的春季,萬物生長,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後來他們聊起了戰俘,齊敏正向三浦打聽馬爾茲、邁克、約瑟夫和威廉姆。三浦猶豫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齊敏正,那些可憐的戰俘,他們像動物一樣被關在籠子裡,自由的日子遙遙無期,三浦沉默了。

齊敏正也愣了一下,他好象感覺到不太適合和三浦說這些,於是一笑說:“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可以不回答。”

三浦也還之一笑,說:“一切都是老樣子。”

吃過餃子之後,三浦告辭回戰俘營,齊敏正送她到樓下,在樓梯口,齊敏正把一封信交給三浦,拜託三浦把信交給馬爾茲。

三浦把信接了,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雖然齊敏正解釋說這只是一封私人信件,但三浦覺得齊敏正還是有些冒昧,怎麼能讓她做這樣的事情呢?她很想告訴齊敏正,如果傳遞信件的事讓高橋知道,她就會背上叛國的罪名,最嚴重的後果是被槍斃。

回到戰俘營,三浦偷偷把齊敏正的信燒掉了。她不想冒這個險,她覺得這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雖然對齊敏正有種負疚感,但她覺得自己是對的。

三浦走出司令部院子來到營區,看見戰俘們正在院子裡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現在,站崗的士兵鬆懈了很多,他們懶洋洋地站在哨位上,對戰俘們的交頭接耳視爾不見。

三浦遠遠地站在那裡,她希望能看到約瑟夫,但是人羣裡好象沒有約瑟夫,她相信約瑟夫看見她肯定會從人羣裡站出來用目光和她打招呼。很長時間了,他們一直在用眼睛打招呼,用眼睛交流,用眼睛瞭解對方,他們彼此熟悉了對方的眼睛,很多東西都儲存在各自的眼睛裡,如果有機會,這些東西肯定會一無所剩地傾泄出來。

沒有見到約瑟夫,三浦有些悵然,她去了廚房,在廚房門口,她看見了正在洗土豆的約瑟夫。三浦有些害怕似地停下腳步,她那麼想見約瑟夫,現在看見了,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約瑟夫在一隻汽油桶裡洗土豆,沒有發覺身後不遠處站着三浦,他在哼一支英文歌曲,曲調十分歡快,但是三浦卻滿腹傷感,這個可憐的人,他爲什麼這麼樂觀?他怎麼還高興得起來?

約瑟夫終於回過頭看見了三浦,他的歌聲馬上停止了,臉上微微泛起的笑容也僵住了,彷彿受到了驚嚇。

這次,三浦沒有絲毫猶豫走過來問道:“你唱的是一個小女孩和媽媽一起到果園摘蘋果,她們很快樂。”

約瑟夫點頭。

三浦繼續問道:“你看上去心情很好,是什麼事讓你高興?”

約瑟夫說:“我們不用去工廠勞動了,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休息。現在我又看到了你,我真的很高興。”

三浦說:“可是,你臉上的笑容沒有了。”

約瑟夫說:“笑容在我心裡,你會看到的。”他把一個土豆放在掌心,然後用另一隻手捂住了那個土豆,把兩隻合在一起的手晃了幾下,等他把手拿開的時候,掌心裡的土豆不見了。

三浦盯着約瑟夫的手,希望能找到那個土豆的下落,但是沒有,約瑟夫最後把土豆從脖子後面拿了出來,這讓三浦驚訝不已,她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在約瑟夫面前笑,她以前沒有這樣的勇氣,她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在約瑟夫面前笑,但是現在她笑了,笑容雖然短暫,卻把約瑟夫從頭到腳滋潤了。

“你笑起來像個小姑娘,真美。”約瑟夫說。

三浦不再說什麼,她轉身走了,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見面,三浦走得心情舒暢,她想,可能是受加藤和齊敏正的影響,愛一個人無罪,不管是約瑟夫還是她,他們都是無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