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鬆尾醫生瘋了。

他先是咬傷了一名年輕的澳大利亞戰俘,然後又咬傷了一名站崗的日本士兵。他已經分不出誰是日本人誰是白種人。鬆尾抱住那名站崗的日本哨兵咬住他脖子的時候,武目正好經過,他撲上去想拉開鬆尾醫生,但是鬆尾醫生卻掉轉嘴巴咬住了武目的耳朵。如果不是躲閃及時,武目的耳朵至少被咬掉半個。武目疼得高聲叫罵,捂着鮮血淋漓的耳朵去找高橋,但是高橋並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他認爲鬆尾醫生不過是歇斯底里,一個沒有了**的男人,他的慾望沒有正常的發泄渠道,咬傷兩個人不足爲奇。直到鬆尾醫生衝進司令部,把槍口對着高橋的時候,高橋的身體纔像秋風中的高梁一樣顫憟起來。鬆尾醫生咬牙切齒地對高橋說:“你讓我生不如死,我要殺了你!”

高橋這一刻才知道鬆尾醫生對他的仇恨有多麼深,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這個瘋子並沒有徹底瘋掉,他來複仇了,至少,他還知道他的仇人是誰。高橋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讓鬆尾醫生自殘,他當時太沖動了,一個男人沒有了**,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但是高橋已經沒有時間懺悔,鬆尾醫生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腦袋,高橋覺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了。

但是鬆尾醫生沒有及時扣動扳機,他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就是這短暫的猶豫,也就幾秒鐘時間,讓高橋有機會拔出手槍搶先一步射擊,子彈擊中鬆尾醫生的額頭,在他的顱骨內炸響,鬆尾醫生的腦袋頓時爆裂,但是他沒有立刻倒下去,而是挺立了十幾秒鐘才撲倒在地上。高橋殺過很多人,對死人已經麻木,從來都是無動於衷,但是這次,高橋害怕了,他讓武目拖走鬆尾醫生的屍體後,仍然心有餘悸。

不再去工廠勞動的戰俘們顯得無所事事。夏季的白天太漫長了,早晨五點天就亮了,晚上八點天還不黑,最要命的是,由於不再去工廠勞動,他們的伙食標準被一減再減,已經到了不夠維持生命底線的程度。一些戰俘爲了節省力氣保持體能,一天到晚連話都不說一句,像長頸鹿一樣終日沉默。

有一天,三浦菱子偷偷把兩瓶維生素塞給約瑟夫,約瑟夫當然不能獨自享用。他把這些小藥片做了合理分配,也許是心理作用,營房裡每個吃了藥片的人都感覺飢餓的程度減弱了許多,他們希望約瑟夫能多搞到一些維生素,約瑟夫有些爲難,他不想給三浦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天氣越來越熱,戰俘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到院子裡乘涼。他們聚在一起望着伙房的煙囪發呆,盼着開飯的哨音早點響起來,領到那份只有幾塊土豆或胡羅卜的稀湯。由於天氣太熱,他們大都赤裸了上身,胸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凸顯着,臉色灰暗,如果不是偶爾地動一下,他們和剛剛從墳墓裡刨出來的屍體沒什麼區別。

如果想找到馬爾茲,只需用眼睛在人羣裡掃一下就能辨別出來。幾次受過酷刑的馬爾茲身上傷痕累累。那些形狀各異的傷疤有的像憤怒的眼睛,有的像踩爛了的玫瑰,有的像蛇一樣纏繞着他的身體,看上去觸目驚心。馬爾茲現在沉默寡言,他昔日的幽默和風趣完全被時間消蝕了,像很多戰俘一樣,他一天到晚不說上兩句話,他有一種預感,那就是他們這近兩千名戰俘根本沒有機會回到祖國和親人團聚,這些人現在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完全是一羣待斃的羔羊。

溫萊特將軍現在可以和他的士兵們待在一起了。這是恆德親王巡視戰俘營以後溫萊特將軍得到的惟一好處。他最初看到馬爾茲滿身的傷疤時感到無比驚愕,被單獨囚禁的他始終不知道馬爾茲所遭受過的非人折磨。看着馬爾茲身上的傷疤,溫萊特將軍心痛得想流淚,但是將軍忍住了從心底涌出的巨大悲痛,他只是在心裡說,上帝,快來救救這些苦難中的孩子們吧。

溫萊特將軍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他已經六十二歲,即使在同樣的條件下,他的身體也比不過那些年輕的士兵。好在他的伙食標準較之普通戰俘略好一些,每頓飯能多吃到兩塊土豆或一勺高梁米稀飯。除此之外,溫萊特將軍始終被一個信念支撐着,是這個信念讓他步履蹣跚地走到了1945年夏天。

溫萊特將軍當然能看出馬爾茲所表現出的意志消沉。在這個看不見任何光明和希望的戰俘營裡,馬爾茲的意志消沉能讓人理解,將軍毫無責怪他的想法。現在,他們和外面的世界完全失去了聯繫,戰俘營像一個水潑不進、針插不進的鐵桶,他們像一羣聾子和瞎子,得不到有關戰爭的任何消息,很多人已經沒有了思想,像木樁一樣活着,即使有人在某一天早上停止了呼吸,也無法讓他們悲痛或者傷感,眼淚更是成了十分奢侈的東西。

這天傍晚,溫萊特將軍走出自己的囚室來到士兵們中間。一些士兵茫然地看着溫萊特將軍,另一些士兵則對將軍的到來沒有反應。只有馬爾茲挪了挪屁股,給溫萊特將軍讓出一塊地方。溫萊特將軍挨着馬爾茲坐下來,他看着馬爾茲,這個昔日驍勇的陸軍上校完全被絕望襲倒,這種狀態比他滿身的傷疤更讓溫萊特將軍痛心。

溫萊特將軍對馬爾茲、也是對周圍的士兵們說:“我們活到今天,每個人都做了前所未有的付出,生命、鮮血、精神和意志,我們付出這些,是要努力活下去,活到最關鍵的一天。爲了這一天,我們還要繼續付出,直到我們確認再也走不出這座戰俘營。”

沒有人迴應溫萊特將軍,直到很久以後,邁克纔像夢囈般說道:“我想起克雷吉多爾島,想起馬林塔隧道,那麼多傷員,有一個上尉用你的槍殺死自己。然後,你對傷員們說,要活下去,活下去纔有希望。可是那些傷員全都死了,全都變成了泥土。”

溫萊特將軍沒有說話,長時間沉默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什麼樣的語言能讓這些頹唐的士兵振作一點。

太陽一點點西沉,天色暗了下來。

溫萊特將軍清了一下喉嚨,把目光投在馬爾茲臉上,聲音低沉但份量十足地說:“馬爾茲,你難道相信一個彈丸之地的小國,那些矮個子的日本人,能稱霸世界阻止和平嗎?”

馬爾茲擡起臉看一眼溫萊特將軍。

溫萊特將軍繼續說道:“我不相信,我從來不相信。我也從沒懷疑過美國、英國、澳大利亞、荷蘭,這些國家的偉大,英雄的盟軍,遲早有一天會讓日本人放下武器。我不百分之百地指望絕地逢生,但是,軍人的精神、軍人的品質、軍人的意志,這些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不能放棄,我們不能在精神上死亡,是的,我堅持從前說過的話,活下去纔有希望。馬爾茲、邁克、威廉姆、約瑟夫,還有大家,所有的人,讓我們的軍人精神復活吧。”

一些人的眼裡溢出了淚水,他們被溫萊特將軍的話刺疼了。馬爾茲悄悄把溫萊特將軍的一隻手握住,用孩子一樣的眼神看着溫萊特將軍。

溫萊特將軍緊緊握着馬爾茲的手:“至少,我們應該相信,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盼望戰爭結束,任何反人類反和平的行爲註定都是短命的。”

一名臉上生滿雀斑的英軍士兵湊過來問:“將軍,我很榮幸和你交談,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對你來說也是一個謎,但我還是想聽你說說戰爭和戰局,哪怕是虛擬的。”

溫萊特將軍溫和地笑了一下說:“那我們就來虛擬一下。日本人發動太平洋戰爭的時候,出動了二百多萬兵力,這之後,他們有可能再把兵力增加一百萬,他們沒有更多的軍隊了。我一直在計算,經過了四年的戰爭之後,他們的軍隊還剩下多少人?另一方面,他們的野心和胃口大得讓人瞠目,中國戰場、東南亞戰場、太平洋戰場,他們把自己的軍隊由一根繩拉成一根絲,你們應該明白,一根絲實在是太脆弱了,而這根絲的對手是聯合起來的盟軍,昨天夜裡,我在夢中回到菲律賓,回到克雷吉多爾島,我看見了星條旗,整個巴丹半島,飄揚的都是星條旗,我知道這是夢境,但是誰能告訴我這不是上帝向我們發出的暗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