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一招手,我乖覺地應了一聲,腳步輕輕地走到他身旁。因見他心情不悅,我也不敢太過跳脫,伸手拽拽他的衣襟,小聲叫了聲:“父汗?”
“嗯。”他本有些心不在焉,見我叫他,才俯下身來。我認真地看着他的臉,眼睛直望到他眼裡去,翕動着嘴脣,輕聲道:“父王不高興?”
他盯了我一小會兒,眉頭才慢慢舒展開,嘴角掛上點兒笑影,臉上的細紋顫了顫。忽必烈四十有七,雖仍是壯年,臉上也開始顯出老態。
把手抄到我肋下,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將我輕鬆舉起來,他揉揉我的頭,笑道:“長沉了,阿爸舉不動你了。”
“我都十二歲了,身體也壯實了,阿爸舉不動是正常。”我歪着頭眨眼笑道。
“朕剛剛說的玩笑話,你這小身板,朕怎會舉不動?”他用指頭在我臉上颳了刮,開始耍賴。
我故作深沉地擺擺手:“阿爸可不能隨便開玩笑。君無戲言吶!”
“哈哈哈——”忽必烈一仰頭,響亮的笑聲在殿中迴盪着,殿內的怯薛官見忽必烈心情好了些,都鬆了一口氣。
他拉着我走到坐牀上,讓我在身邊坐下,開口問道:“今兒白天就來找朕,你這麼大的小人兒,有何要緊事?”
“因見今晨省官已入宮面奏了,兒臣以爲父汗午後只是處理些常務,便過來一問。哪知父汗正忙,若知如此,兒臣並不敢叨擾父汗……”我認真回道。
幾句平白的話又惹得忽必烈一通大笑,不知是不是因爲他剛剛心情不好,所以笑點很低,我有些莫名其妙,只能沉默着等他開口。
“跟着竇漢卿讀了幾個月的書,說話越發文縐縐了,都成了小小女秀才了!”他用大手摟過我,“說罷,來找朕何事?”
我就把爲真金月烈預備禮品一事和接手位下食邑那事一併說了。忽必烈聽了,卻也沒怎麼上心,只道:“後宮位下食邑,本就是大哈屯主管,中政院負責。你額吉有此想法,直接告訴中政院就成了。何必多此一舉?”
“位下食邑本就是父汗賜封的,母后和兒臣並不敢專斷。”
忽必烈聞言默然,過了會兒,才緩聲道:“你額吉是個明理的人。饒是做了大哈屯,依舊勤儉自持,安分守己。前番朕征戰在外,也曾聽說,朝廷送來的氈毯,是大哈屯帶領宮女用廢弓弦趕製的。朕先前竟不知她用心如此,每每想到此事,總覺得苦累了她。”
“父汗心意,額吉都明白。父汗即位不久,就北上征戰。過去一年,各地又時有災荒。諸王賞賜,又不能省了去。國用吃緊,額吉想來算去,只有在用度上省一些了。”
“有你額吉在後宮主事,朕也安心了。這也是朕的福分不是?昔日唐太宗有長孫皇后,朕的大哈屯明事理、有識略,卻也不輸於長孫皇后。”忽必烈拍着我的肩膀笑道,眼神明亮,語氣頗爲自得。
得了,我覺得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再說下去,就是虛辭了。忽必烈的后妃不止一個,我也不能一味的誇讚自己生母。
於是琢磨着轉移話題:“父汗,近日裡真金哥哥籌備婚事,我們功課都暫停了,兒臣還想繼續跟竇先生學習,不知可不可?兒臣想了,自己騎射方面總比哥哥姐姐們差一些,就在讀書上補一補吧。”
“有何不可?”忽必烈很痛快,“真金不得空,就叫安童、不忽木陪着你一起學吧!他倆如今侍奉御前,漢人的東西得多學着點兒。”順便又給我拉兩個伴讀。
我高高興興地謝了恩。他又開口:“不要只讀四書一類。史書上也用點兒心,《史記》、《資治通鑑》都試着讀讀。瞭解點兒漢人歷史掌故,眼界纔開闊。若是有心瞭解外國曆史,朕就讓也裡可溫(1)或回回學者教給你。朕的女兒,所學所知,不能太侷限。”
我又是滿心歡喜地應下了。如果忽必烈讓我學學歐洲史、中亞史、波斯史,我當然願意。即使在現代,我所知的外國曆史知識也少的可憐,就連《一本書讀懂歐洲史/美國史》這種地攤貨都沒翻過。如今蒙古帝國的版圖早已不限於中原一帶,中亞草原、斡羅斯、波斯,爲各大汗國掌控,都是蒙古帝國的領土,其歷史往事,我也應該知曉些。
“前日裡大宴上,朕聽小火者說安童醉得厲害。想必是近來心情不好。朕看他輪值時,臉上也絕少笑意。”
我還在盤算讀書一事呢,忽必烈就開始歪樓,又說起安童,可見他對這個外甥還是挺關注的。霸突魯是他的連襟,又是過命的好安達,如今英年早逝,於情於理,忽必烈都應對安童一家上點兒心。察必心疼安童,他服孝回來後,頗多看顧。安童輪值留宿禁中時,常被察必叫來一起吃飯。本是叫他來放鬆一下的,奈何這小少年在自己姨媽面前還是執君臣之禮,半點不懈怠,察必也很無奈。
“唔,他那次確實喝多了。心情不好時酒就醉人,所幸沒有誤事。”我點頭應着。
“近日真金忙着婚事,月烈也快出嫁了,大家都不得閒。你和安童關係不賴,平日無事,多往他那裡走走,他心事重,你多開解着點兒。”
“兒臣明白。”我點頭應了。
*
其實也不用我開解,那木罕就給他開解了。安童、不忽木回朝後,若不輪值,常被那木罕拉着去鄉下聽評話。噯,這回他的翻譯團隊已擴展到兩人了。有時趕上鄉里搭戲臺,會把我叫上,有旦角的戲,就讓我用蒙語翻譯臺詞,小生的戲則是安童、不忽木兩人的事。那木罕要求頗高,不僅要我們翻譯,語氣神態也要一致,完全cos臺上旦角末角的神.韻。安童和不忽木都是正經人,角色扮演一時玩不來,我原先在大學裡混過一年的話劇團,下限低一些,還能放得開。
晚上又是安童入值,忽必烈今日事務少,是以可以早些安寢,安童也得以早早回值房。我得知他夜裡有空,時候卻還不太晚,就讓阿蘭陪着一起過去看看。
值房裡點着油燈,還不算暗。他正在燈下看着文牘,見我進來,忙起身相迎。因已來過多次,我也不客套,擇了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坐下。安童便命人準備奶茶、果子。
小火者領命去了。我看他桌案上還攤着文卷,便道:“今天擾了你吧?你先忙你的,不用管我。”
“卻也不是急務,只是去年裡省堂裡的文牘。一些不甚緊要的,大汗命省掾取來叫我學着,也好多熟悉典章律令。”安童說話間,已將桌案上的文卷收好。
“過來坐。”因爲沒有外人,安童也不跟我拘禮了,很隨意地招呼我過去。
說實話,自從那次他在我面前痛快地哭過後,我倆再單獨相處時,他就不像以前那樣端着了,言談間更放鬆了些,偶爾還會流露出孩子氣,我們二人也更加親近。
我樂得如此,在他面前,我也不用端公主的架子了,卻也輕鬆自在。
一時間,小火者已端上了奶茶、炸果子等物。我看着這些,微微皺皺眉:每次來都是炸果子,我已經吃膩了。
安童見我這樣,有些犯難:“我這裡不比你住處,宵夜只有這個。”
“沒事兒,我自帶了。”我笑道,掏出隨身的小包裹,攤到桌案上,把裡面的東西抖落出來,“葡萄乾、杏脯肉,還有尚食局進奉的糖炒栗子。”
安童看了看桌案上的零食,果然,目光定住了,也不說話了。
剝了一顆栗子遞給他,我笑道:“別客氣,不要勞動我動手,你自己來。”
於是我倆歡歡樂樂地吃了起來,不多時,桌子上就滿是栗子殼。兩種果乾也一掃而光。想不到他也愛吃果脯乾果,我有些驚訝。
看了看這片狼藉,安童臉色微紅,有些不好意思,擦擦嘴便不說話了。
這貨的傲嬌屬性一時半會還很難糾正,我有些犯難,笑笑:“沒什麼,你願意吃,我看了也高興。”結果他臉色更紅了。
我不再逗他,轉移話題:“別速真近來怎麼不來找我?那隻狐狸她可喜歡?”前日大朝會期間,我捉的那隻狐狸到底給別速真送了去。
“阿爸去世後,她一直悶悶不樂,不久便生了一場病,前日裡纔好。她說叫公主不要掛念,小狐狸養的很好,名字還叫阿勒坦。”安童說着,眉宇間又掛上愁色。
“那就接她到宮中休養,叫太醫院的醫官好好診治一下。既然病好了些,也該出來活動下才好。”
“月烈公主、真金王子都要大婚了。她剛痊癒,還帶着病氣,入宮恐怕不妥。況且,她自己……也不願來。”
說到最後,安童的目光有點閃爍,我初時不解其意,略一想想,就明白了:別速真對真金的心思,安童這個當哥哥的,怕是也早明白。
用手彈了彈杯盞,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把胳膊往桌上一搭,下巴墊在胳膊上,默默地盯着桌上果殼發呆,燭火爍動着,一時晃得我眼花。
我只得側過臉去,一轉頭,纔看見安童正默默地凝視着我,目光落在我臉上,眼神安靜而平和,臉部輪廓在燈火下顯得柔和了幾分。
“怎、怎麼了?”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慌亂,言語也不流利了。
安童卻神色自若,嘴角一翹,笑意緩緩流淌,沒說話,只是用手指指右臉上眼角一處。
他指的是我眼角處的胎記?我不安地用手在右臉上摸了摸,嘴上含糊道:“不是自小就有的嗎?燈下哪裡看得清?”
安童笑了笑:“小時候,額吉就告訴我姨母有對孿生兒女。女兒自小臉上就有片雪花胎記,於是起名叫‘察蘇’。你小時候那雪花還明顯,從和林回來時就淡了許多。前日裡我看了,這印記又變清楚了。”
他何時留心了這些細節?我自己都沒怎麼注意。心裡犯着嘀咕,又慌忙取出隨身小銀鏡,在臉上照看:若是胎記太明顯,豈不醜得很?
“不礙事,印記很小……也不難看。”
我這才放下心來,心裡忍不住吐槽:胎記神馬的,真是狗血的橋段。若是我以後隱姓埋名想混跡市井,豈不是很容易因此泄露身份?
我正胡想着,那邊安童早已轉移話題:“之前,我送你的話本子看的怎樣了?”
“有的看了,有的懶待看,密密麻麻,長篇累牘,看了頭疼。那木罕常拉着我去聽評話,我也就不用自己看了。”
提到那木罕,安童也是一陣頭大:“他明日還要拉着我去鄉里。你去不去?”想到要給王子提供免費翻譯服務,他也是很鬱悶的。而且王子同學要求越來越高,有時還要帶演技的。
“好啊!”跟着那木罕雖然要提供免費勞務,但出去逛逛也不錯。我答應得很痛快。擡眼看看,燈光下,安童嘴角邊也漫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