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秦淮河

形勢突然調了個,四阿哥在前面微笑着走,楚言在後面有些垂頭喪氣地跟着。

四阿哥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她:“阿楚,怎麼,累了?不想玩了?想回去?”

“不是。”楚言怏怏地指指頭上:“太重了。”

四阿哥心中好笑,打趣道:“原來是嫌重,不是嫌難看!我方纔掂了掂,不重,比一般的金釵珠釵都輕,一會兒就習慣了。”

看她一臉無奈頹喪,更覺得意,倒也不想把她逼急了,假意道:“我有些渴了,咱們找個地方喝杯茶。”

“是。”

四阿哥擡頭一望,遙遙一指:“喜相逢,這個名字好!咱們去那裡。”

喜相逢,名字好,其他的可不太好。四阿哥對飲食不挑剔,地方卻絕對要乾淨。

這家茶樓生意還可以,服務態度也很好。兩人剛走到門口,笑臉迎出一個夥計,一身說不出顏色的衣服,油漬麻花,擦擦手,順便把黑乎乎的毛巾往肩上一搭,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兩三隻蒼蠅同樣熱情地趕出來迎客。

一隻腳已經邁進店門,四阿哥的眉深深地皺了起來,想要縮回來,又有些難堪,下意識地看着楚言。

楚言落後幾步,幸災樂禍地看着兩隻蒼蠅圍着四阿哥打轉,真識貨啊!焉知不是被他身上的真龍之氣吸引過來的?接收到四阿哥的求救信號,笑得更加燦爛無害,不慌不忙走上前兩步,滿臉溫和地對那小二問道:“我家少爺有些累了,想進貴店吃一盅木瓜魚翅,可還方便?”

“木,木瓜,魚,魚翅?”小二結結巴巴地說:“小,小店,沒有。”

轉向四阿哥,楚言一臉恭謹:“爺可想吃點別的?”

四阿哥已經趁勢退了出來,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淡淡地搖搖頭:“再到別家問問。”

楚言滿臉堆笑地向小二致歉,跟在四阿哥身後,走出幾步,憋不住笑了出來,越笑聲音越大,完全忘了顧忌。

四阿哥努力地板着臉,最終也破功笑了起來,方纔的事情確實滑稽,有些丟臉,但能讓她忘了頭上那支荊釵,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相對笑了一陣子,四阿哥問道:“木瓜魚翅是什麼?被你一說,我倒真想嚐嚐。”

楚言笑道:“四爺吃過冬瓜盅吧?差不多的法子,入了味的魚翅放在木瓜裡,注入清湯,大火蒸熟就是。好像是南洋一帶的做法,四爺若能找來這麼大的木瓜,我給您做。”現代流行的木瓜原產美洲,這年頭能在中國找到麼?

“這麼大的木瓜?還是頭一回聽說。”四阿哥笑着搖搖頭:“叫我上哪裡找?懶得費這工夫。倒是你,小腦瓜子裡哪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可巧走過一家錢莊,看見門口花了個圓圈,圓內一個通字,四阿哥指着問:“這通存通兌,莫非也是你的主意?”

楚言仔細觀察一番,搖搖頭:“我是跟叔爺提過,可這家不象是叔爺的生意。”

“佟爾敦和佟世河,一南一北,聯合了運河沿岸幾家大錢莊,搞了這麼個通存通兌,其中任何一家開出的銀票可以在其他任一家兌換現銀,幾家錢莊之間每半月結算一次。聽說,有不少商家把賬號轉到他們這個聯盟的錢莊,引得好些人眼紅,九江漢口還有錢莊主動要求加盟。”

“真的?太好了!”楚言歡喜得跳了起來,沒想到佟爾敦還真把這個想法付諸實踐,還取得了初步的成功,運河沿岸加上長江沿岸,清朝主要的商業城市差不多一網打盡。

四阿哥含笑看着她孩子氣的快樂,試探道:“你哪裡來的這些主意?”

“我最愛聽故事,尤其喜歡聽洋人講他們家鄉的事,一些希奇之處,別人沒在意,我偏記住了。那天聽叔爺說起錢莊,就同他說起一個英吉利人說過的他們那裡辦錢莊的法子。誰想到,叔爺還真照着去做了。”

“別人沒在意的地方,你偏記住了?”四阿哥取笑道:“誰都知道的事兒,你卻偏不肯留心。真不知該說你什麼!”

惟恐他又長篇大論地開始訓話,楚言悄悄吐了吐舌頭,低下頭,默不作聲,一付知錯惶恐的樣子。

四阿哥無奈:“誇你聰明,還不行麼?”

“原來,四爺是在誇我啊?”楚言重又抖擻起來:“那不是更是誇您自個兒?”

“怎麼說?”

“我雖然聰明,可在您跟前只有吃癟的份兒。四爺您可不是更聰明?”楚言笑得諂媚。

“你在我跟前只有吃癟的份兒?”四阿哥一臉好笑,他們倆,到底是誰吃的癟多?

不想糾纏這個話題,楚言指着兩邊的鋪子問:“這邊一家如意居,那邊一家得月樓,兩個名字都討巧,四爺想進哪個門?”

“名字就罷了,挑家乾淨的吧。”四阿哥吸取了教訓。

晚飯時間還有些早,這家據說口碑很不錯的酒樓也還有不少空座。在二樓挑了個臨街的座位,可以看見秦淮河上往來的船隻。

見楚言一臉嚮往地向河上張望,四阿哥就說她若是不想接着逛街,不如一邊看風景一邊把晚飯吃了,又讓她點菜。

楚言問四阿哥喜歡吃什麼。四阿哥笑笑,柔和地看着她:“吃上,我沒你在行,挑你愛吃的就是。”

楚言也不客氣,把小二叫來問了幾句,一口氣點了五香豆,醬爆螺螄,蟹殼黃燒餅,煮乾絲,紅燒鱔段,拌馬蘭頭。

四阿哥笑吟吟地看着她:“怎麼?今兒倒想着給我省錢?”

楚言心裡嘲笑他不識貨,口中卻笑道:“可不是,今兒沒別人救我,就怕四爺回頭賴帳,把我押在這兒洗碗呢。”

四阿哥盯了一眼桌上那雙細嫩柔滑的小手,搖頭笑道:“把你押在這兒洗碗?沒得回頭把一條街都給燒了。我賠不起,也捨不得!”

楚言撇撇嘴,扭頭看着窗外,不再說話。

四阿哥也不惱,慢慢地喝着茶,不時看她一眼,眉眼帶笑。

最先上來的是五香豆和醬爆螺螄。聞見那濃郁的醬味,楚言兩眼發亮,把什麼都丟到一邊,挽起袖子,伸出纖纖素指,拿起一個,吱溜一聲,已將美味的螺肉吸進嘴裡,螺殼往邊上的空碗裡一拋,又拿起了第二個。

看見她這付吃相,四阿哥微微皺了皺眉,剛想說她兩句,楚言擡頭看了他一眼,吩咐小二拿些牙籤來:“我家主子是北邊人,不會這個。”

小二見怪不怪,轉眼笑嘻嘻地拿來一把牙籤兩條幹淨毛巾。

四阿哥好笑地拈起一個螺螄:“這東西就是這麼嘬的?”

“這麼着才能連肉帶汁全都吃進肚子裡。”也許還捎帶點寄生蟲卵,不過,美食當前,她常常選擇忽略一些科學見聞。

四阿哥有些好奇地學着她嘬螺螄,來來去去試了幾次,都不成功。

“得這樣,嘴上用點勁兒。”楚言耐心地示範着,一伸手搶過他手裡的螺螄拋進那碗殼裡:“換一個吧。這個,汁兒都幹了,肉不容易出來。”

四阿哥含笑望着她,又試了幾次,仍是不成,額上都冒起了細細的汗珠,最後,把手中的螺螄一拋:“要不,你替我剝幾個出來,讓我也嚐嚐?”

“不成!四爺自個兒慢慢用牙籤挑吧。”

四阿哥哪裡做過這種細緻活,舉着一根細細的牙籤與小小的螺螄搏鬥,斷了幾根牙籤,好容易將那一段螺肉挑出來,只有頭上半截,如此試了三四個,氣餒地放棄:“我看這玩意兒也沒什麼好吃的。”

楚言已經擦乾淨手,一手支着下巴,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動作,忍笑忍得肚子都疼,此時再也忍不住,咯咯地輕笑出聲,引得附近幾桌人往這邊張望。

爲了報答他賣力演出,娛樂了她,楚言好心地替他挑了幾個螺肉出來:“四爺嚐嚐,如何?”

“還成!”四阿哥津津有味地吃完不勞而獲的螺肉:“再給我剝幾個。”

“四爺自己也得動手!”

爲了那鮮美的螺肉,四阿哥只好再次拿起牙籤,做個樣子。好在楚言比他麻利多了,他這邊螺肉剛剛冒頭,她已經挑好兩個,放在湯勺上。

四阿哥努努嘴,示意雙手忙着挑螺肉,楚言沒有多想,拿起湯勺塞進他的嘴裡。

四阿哥正吃得脣齒留香,滿腹溫馨,一個缺少眼色的傢伙走了過來,單膝點地打了個千:“奴——”

四阿哥反應極快,立刻換上不即不離的淡淡微笑,馬虎地抱了抱拳:“李大人一向可好?在下黃四真,初到此地,還要請李大人多多關照。”

那人微微一愣,到底在官場上打了這麼些年轉,馬上抱拳還了一禮:“李煦不敢!”

李煦?楚言大感興趣,這不是冰玉的舅舅,《曹雪芹傳》中林黛玉原型的祖父?仔細打量一番,有些失望,面白微髯,中等身材,很有些發福,很平庸的一箇中年人,還不及曹寅的清瘦帶來幾分出塵脫俗。

那邊,李煦也在悄悄猜度着她的身份,他沒有忽略方纔這兩人之間流淌着的自然親近和四阿哥臉上的快樂沉醉。何時有了這麼一個女子,能讓冷情的四阿哥看得入眼,對面坐着吃飯,對她的嘲笑一笑置之?

感覺到李煦對楚言的關注,四阿哥有些不快,淡淡地往李煦來處一瞥,見到幾個商人模樣的人正毫不掩飾地往這邊張望,心中有些惱怒,口氣就越發冷淡:“幾位貴友正等着李大人呢,不敢耽誤了大人。”

見李煦有些慌張爲難,楚言心中不忍,記得這個李煦是曹家親戚裡第一個遭殃的,難不成就是因爲他看見了四阿哥吃螺螄的笨樣子?給他安的罪名好像還同胤禩有關係,說他替胤禩採買蘇州女子。在這個時代,只要不是強買強賣,買賣人口並不違法啊,再說,胤禩買蘇州女子做什麼?以後的事她管不了,看在冰玉和曹雪芹的份上,好歹今天要幫他保住面子裡子。打定主意,輕鬆地笑着:“李大人久居江南,對此地風土人情想必知之甚詳。大人若是不忙離去,不如坐下飲上兩杯茶,陪四爺閒聊幾句。”

四阿哥知道她和曹冰玉極好,擺明了要幫李煦,睨了她一眼,淡淡點頭:“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不知李大人可有空指點一二?”

李煦心中大奇,口稱:“四爺客氣。李煦才疏學淺,不過在江南年久,若是關於本地風土人情,大概還能爲四爺解惑。”一邊就勢坐下。

楚言已經喚來小二,加一套碗筷茶杯。小二把他們要的煮乾絲和燒餅也送了上來。

李煦很自動地開始講解每一樣的出處典故,做法上的講究,慢慢就講到秦淮乃至江南有名的小吃,皇上上次南巡發生的有趣事情,間或提到兩次八阿哥。

每一次提到八阿哥,四阿哥都會有意無意地往楚言看過來,見她神色毫無變化,放心許多,看李煦慢慢順眼起來,話也漸漸多了。

添了個人,楚言就讓加了蟹粉獅子頭,鴨血湯和小籠湯包。這頓飯,邊吃邊聊,也算賓主盡歡。

眼看天色將黑,東西也吃得差不多,楚言笑道:“今兒的東西都是我自作主張點的,難得四爺和李大人賞光,不如就算我做東?”

李煦剛要說話,四阿哥假意作勢向窗外張望,口中奇道:“今兒個月亮打西邊出來了?阿楚倒要替我付帳?”

楚言嘻嘻一笑:“月亮還是打東邊出來的。呆會兒,畫舫的帳,四爺可不許賴!”

四阿哥點頭笑道:“好吧,讓你吃小虧佔大便宜。”

楚言轉向一臉驚訝的李煦,笑道:“四爺想遊秦淮河,不過,不知哪家畫舫好,況且那些人最會欺生,還想煩勞李大人幫忙找艘船。”估計那種地方,他也沒少去,熟門熟路好辦事。

李煦偷偷看看四阿哥一臉淡然,躊躇片刻,含笑道:“姑娘說的是。下官正好知道一家,地方清雅,人也本分,這就命人過去通知他們等候。”

四阿哥淡淡點點頭:“找個下人過去,讓他們在說好的地方等就是。你有事,自去忙吧,不用管我們。”

李煦告罪離去,楚言會過賬,跟着四阿哥走出來。

月光下,四阿哥雙手背在身後,信步慢行,淡色的衣裳反射出朦朧的暈光,柔和醒目,引得不少女子回首張望。

突然,四阿哥停下來,轉身不滿地瞪着她:“你在後面,磨磨蹭蹭的,做什麼?”

楚言不慌不忙,嬉皮笑臉地答道:“丫頭自然是跟在主子身後。四爺風采出衆,奴婢離得遠一些,看得更清楚,順便也能替四爺留心一個紅顏知己。”

四阿哥無奈地搖頭:“你這腦子裡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就這麼沒有行情,非得到這裡才能找着紅顏知己?”

“秦淮八豔那樣的人物,不在秦淮河找,上哪兒找?”楚言陷入憧憬嚮往之中:“想當年,這秦淮河是何等熱鬧繁華,出了多少曠古絕今的傳奇人物,陳圓圓,董小宛,柳如是——”

四阿哥恥笑道:“原來,你也惦記着前明的好處,怎不說當年君王昏聵,戰亂四起,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南明朝廷偏安一隅,聲色犬馬,粉飾太平?”

“那也是。”楚言點頭贊成:“可也只有那種時代,才能出秦淮八豔這樣的傳奇女子。”

“怎麼說?”

“石頭有縫的地方,才能長出草來。”

四阿哥模糊地知道她的意思,搖頭斥責道:“我看你是市井小說看多了。所謂秦淮八豔,不過幾個青樓女子,遇上幾個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傳下來幾樁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韻事,於國於民,毫無助益。你一個清白女兒,出身世勳之家,卻滿腦子野史佚聞,是非不辨,黑白不分,成何體統?”

再往下,是不是該說她不守婦道,有失檢點?楚言很無奈,只能低頭認罪,只要不再弄出個懲罰就好。她昏了頭,被這半天表面的輕鬆和睦弄糊塗了,忘了她和這個人根本是兩個世界的,居然同他談秦淮八豔!他重視的東西,她瞭解,也尊重,她重視的東西,這個人一輩子也不會明白,只會扼制。一樣的出身,一樣的教養,胤禩可比他好多了!即使不理解,不贊同,胤禩也會認真耐心地聽她說完,再想着一條一條地反駁說服她,說服不成,最多嘆口氣,告訴她這番話不要對別人講。這個人麼,想想他登基後搞的那些文字獄,她能夠全身而退,已經是他念着佟家的面子了吧。

四阿哥教訓的話沒有說完,見她變得沉默乖覺,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下不去,出不來,異常酸楚難過,還有隱隱的後悔,想要軟下來,寬慰她兩句,又做不來,只得繼續往前走,心中已沒有方纔的怡然快活,聽着她的腳步在後面拖拖沓沓地跟着,才略略放心。

“奴才見過四爺,阿楚姑娘。”李煦的家人遠遠迎過來,打破了沉甸甸壓在四阿哥心上的靜默:“四爺,阿楚姑娘,這邊走。”

“唔。”四阿哥心不在焉地答應着,看她跟上來,這才踏着跳板上船。

李煦不敢泄露他們的真實身份,只說是京中來的友人。秦淮河上混飯吃的,何等乖覺,又有誰不知道李煦的身份?這家的歌伎帶着姨娘丫環早早地站在船頭迎接,將他二人請進廳中。

因在船上,廳的面積不大,佈置得富貴文雅,很是妥帖。烏漆的地板,烏木的桌椅和古董架,大理石雲紋桌面,牆上掛着幾幅山水花木,四角懸着彩繪宮燈,落地燭臺罩着琉璃燈罩,架上放着幾部詩集,幾樣古玩,桌上供着幾枝秀菊,一把瑤琴,香爐上騰起若有若無的青煙,室內飄蕩着清淡的茉莉花香。

這個歌伎名叫小喬,姿容並非十分出衆,卻是聲音輕柔悅耳,體態婀娜動人,更兼眉眼間淡淡的書卷氣,舉手投足帶了兩分矜持,也算難得的雅伎了。

該打的招呼打過,因楚言淡淡地立在一旁,小喬臉上笑着,也不主動說話,四阿哥沒奈何,只得沒話找話:“小喬這個名字好,但不知你家裡可還有個大喬?”

“是。奴家原是姓喬的,幼年被賣入青樓,可巧那裡還有一個姓喬的,媽媽索性把我二人叫做大喬小喬,沾着東吳時候喬氏姐妹的光,容易入得客人的耳,佔些便宜。”

四阿哥笑着點點頭,看見桌上的琴,問道:“小喬姑娘可是善琴?可否撫上一曲?”

小喬賠笑道:“奴家對琴曲略知一二,倒是在琵琶上下了一點工夫,歌也還過得去。奴家自彈自唱一曲,如何?”

“洗耳恭聽。”四阿哥轉而朝楚言招招手:“別杵在那裡,過來坐下。”

楚言乖乖過來,在他指定的凳子上坐下。四阿哥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笑道:“這是齊雲山出的六安茶,很不錯,你嚐嚐。”

“是。”楚言乖乖端起來喝了一口:“很好。”

四阿哥有些無奈,帶了點討好地問:“你要不怕風大,讓他們打開窗戶,也好看看河上風光?”

楚言垂着眼,恭順地答道:“奴婢不怕冷。只是這一開窗,滿室的茉莉香味就存不住了。”

“好吧,隨你。”四阿哥寵愛地笑笑。

小喬有些驚奇,帶着丫頭來畫舫已是希奇,當着歌伎的面對丫頭示好,簡直是——罷了,這些同她有什麼相干!接過丫環拿來的琵琶,試了試弦,輕捻慢挑,合着曲子,悠悠地唱了起來。

楚言一向不喜歡琵琶,雖然猜想李煦爲四阿哥找來的歌伎必然有些名堂,也沒抱多大指望,卻不想果真應了胤禩那句嘲笑:“你嫌琵琶吵,是因爲沒聽過好的。”悠揚清脆,婉轉嗚咽,這纔是能在中國古代長盛不衰的琵琶啊!

更難得的是小喬的嗓子,白雲其其格的歌高亢嘹亮,有如空中穿梭的雲雀,小喬的歌聲就像月夜玫瑰下的夜鶯,婉約溫柔,沁入人心。

一曲唱罷,楚言回過神來,熱情地鼓掌。見她興致又起,四阿哥頗爲安慰,含笑撫掌。

小喬此時已經看出來,今日,這位姑娘纔是主客,身份也決非是這位公子的丫頭那麼簡單,想來千金小姐不適合到這種地方,故而扮作丫頭跟來長見識。只是,這位公子身份來歷看來不凡,也不象是個隨和的人,卻肯由着她胡鬧,倒也稀罕。遇上這麼兩位客人,她今夜倒是可以輕鬆度過。

心中安定,小喬的話也多了起來,與他二人移坐艙外,沐浴着明月清風,品茶論詩,又應楚言之請唱了兩支曲子。楚言越與她說話,自己的南方口音就越重。小喬一早聽出她是南邊人,並不覺得什麼。四阿哥卻是眉毛微挑,別有深意地笑着。

河上大小畫舫錯落往來,岸上重疊的屋宇燈火通明,聽着一起一落的槳聲,楚言想起朱自清的名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記得最清楚的卻是那句結束語。“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她的心裡浮起的是哀愁傷感,再被不知哪裡傳來的咿咿呀呀的二胡聲一催,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四阿哥一驚,顧不得男女之防,伸手扳住了她的肩:“怎麼了?好好的,做甚麼哭?”目光冰冷戒備地掃向小喬,丫環和兩位姨娘。

那幾個人臉色都是一白。小喬打點起笑容,剛要設法解釋幾句,楚言已經開口:“我聽不得二胡,怪慘的!”

小喬等幾人目瞪口呆。四阿哥啼笑皆非,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看着她一邊擦一邊接着落淚,嘆口氣,頭也不回地命道:“把琴拿來。”

兩位姨娘手腳麻利地擡來茶几,捧來瑤琴,又點起一爐香。四阿哥調整了坐姿,試了幾個音,雙手按在弦上,輕輕撥彈起來,琴聲蓋過了周圍傳來的樂聲。

楚言收住淚,呆呆地看他撫琴。說實話,撫琴的四阿哥很帥也很溫柔,臉上那種認真,很動人,只看小喬的神情就知道了。

一曲終了,四阿哥含笑看着還在發怔的楚言:“琴聲可還聽得?”

“當然聽得!很好聽!”楚言賣力地點頭稱讚:“是什麼曲子?很有名麼?”

四阿哥一愣。小喬的表情變得很古怪,欲言又止,看了看四阿哥,最終什麼也沒說。

強按下心中的挫折無力感,四阿哥淡淡答道:“信手彈的,不是什麼名曲,你沒聽過。”

“哦。”楚言接受了這個解釋。

小喬的神情越發古怪,眼中帶了些不平和指責,忍不住問:“姑娘可識得音律?”

五線譜和簡譜都是認識的,不過在這裡——“不識,只會唱兩首歌。”

四阿哥瞟了她一眼,微微笑道:“我彈了一支琴曲,替你把二胡壓下去。你給我唱首歌吧。”

“是。”楚言偏頭想了想,唱起了《紫竹調》:

“紫竹開花七月天

小妹妹呀採花走得慌

手跨紫竹籃,身穿紫竹杉

美麗的紫竹花開胸前

採了一山又一山

好像彩蝶飛花間”

踏着月色,往織造府走,望望天上那輪皎月,再看看自己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來的長長的影子,楚言輕輕地哼起:“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

四阿哥回身,笑問:“這又是什麼歌?怎不唱大聲點?”

楚言僵了一下,笑道:“想起了一首歌,方纔該在畫舫上唱的,籠着那一屋子茉莉香纔有趣。”

“可是唱茉莉花的?”

“正是。歌名就叫《茉莉花》。”楚言婉轉輕唱: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草

香也香不過它

我有心採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兒要將我罵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開

雪也白不過它

我有心採一朵戴

又怕旁人笑話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開

比也比不過它

我有心採一朵戴

又怕來年不發芽”

四阿哥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歌倒是不錯,你是哪裡學來的?你說是江南小調,如何那個小喬卻不知道?”

楚言微微一笑,從容答道:“江南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各處方言尚且不同,民歌小調自然也有許多,四爺忘了問小喬姑娘是哪裡人了吧?她唱的歌,我沒聽過,我唱的歌,她沒聽過,有什麼稀奇。江南一帶多是平原,還算好的。我曾聽家中長輩說起,福建多山,只隔了一座山,兩邊說話就不盡相同呢。”

“哦?”不想引出了她的長篇大論,四阿哥心中好笑:“難道只隔了一座山,兩邊的人說話就聽不懂了?”

“只隔了一座山,說話不盡相同,可還是聽得懂的。但若是隔了十幾二十座山,只怕真是聽不懂的。四爺要是不信,回頭找幾個福建出身的官員問問就知道了。”

“受教!”四阿哥含笑點頭,又問:“今兒,玩得可還高興?”

“是。多謝四爺!”刨掉話不投機的部分,這個人對她還是很不錯的。

“你要如何謝我?”

楚言一愣:“我該如何謝四爺?”這個人的好處還真是不白給的!

“你說的那個木瓜魚翅,大概是沒口福了,可還是想嚐嚐你自己的手藝。”四阿哥笑得極溫和。

楚言一口答應:“好。只是,我自己能做出來的東西不多,四爺不可挑剔。”

“你何嘗見我挑剔過什麼?”四阿哥一臉無辜。

楚言悄悄撇嘴,你在吃上是不大挑剔,其他方面,挑剔的還少了?

織造府的偏門已然在望,四阿哥突然停下來認真地看着她:“還有,頭上的東西不許扔!”

頭上的東西?楚言這纔想起來,她頂着這個難看的荊釵過了半天,丟臉丟到秦淮河了!還有他那些半真半假的調侃,想起來就覺得頭疼。不許扔,“珍藏”總可以吧?

處理完幾份要發回京的公文,四阿哥想了想,攤開紙,開始寫家信,準備讓人一道兒送回京。

外屋似乎有人進來,何吉壓低了聲音上前招呼。

一個柔和的女聲輕輕在說:“四爺既然忙着,就不打擾了,這——”

四阿哥嘴角微翹,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笑容,把筆往架上一扔,提高聲音喚道:“進來吧,我公事辦完了。”

楚言提了個食盒走進來,看得四阿哥一愣:“怎麼弄成這樣?”

她頭上醒目地戴着那支荊釵,穿了一身不知哪裡弄來的粗染藍布衣裙,衣服上還有幾處一眼看得出來的粉痕污跡,倒是更襯得那張臉光潔清爽白皙秀氣。

楚言不慌不忙地行了個禮:“給四爺請安!蒙四爺教導,奴婢也想儉樸一回,好容易才求人弄來這身衣服,不想做點心的時候還弄髒了。不過,想來都荊釵布裙了,家裡必是沒有僕傭的,少不得親自操持柴米油鹽醬醋茶,也沒法兒一天換個四五套衣裳,污了四爺的眼,還望恕罪則個。”

四阿哥呆了一呆,臉上浮起深深的笑意:“難得你如此聽話,我怎會怪你?你親手做的點心麼,拿出來我看看。”

“是。”楚言打開食盒,取出三個白瓷盤,每個盤中各有數塊點心,襯托着牡丹石榴海棠的彩繪圖案擺出不同的花樣。仔細一看,是梅花菊花玫瑰模樣的三款穌皮點心,花蕊之處填了鮮豔奪目的醬料,精緻講究,煞是好看。

四阿哥走近細細一看,不由點頭,很是驚訝:“當真是你自個兒做的?沒讓人幫忙?”

“自個兒揉的面,自個兒包的餡,自個兒整的形,自個兒炸的,自個兒調的醬,只有火不是自個兒生的。”楚言拉高袖子,露出小臂上的幾個紅點:“這是被熱油爆的。”

四阿哥蹙着眉,拉住她的手,仔細查看一番:“這種粗活,何苦自己動手。擦過藥膏沒有?”

楚言有些慌張地把手縮回來,擠出一個笑臉:“不妨事,廚房備有燙傷的藥膏,擦過了。四爺不是說要嚐嚐我自己的手藝?”

四阿哥叫打開帶來的藥箱找自備的藥膏,又命去叫隨行的太醫,又說了幾味中藥讓備好送到楚言那裡供她這幾天泡茶喝,直把何吉支使了個團團轉。

楚言被這架勢嚇了一跳,在心裡那點罪惡感長大以前,連忙笑道:“四爺快嚐嚐,我的手藝如何?我調的醬與別人不同,不知四爺吃不吃得出來。”

四阿哥眉眼都是笑,目光變得極爲溫柔:“存心考我?”

楚言呵呵賠笑。

三款點心,都是一口大小。四阿哥先吃了一塊梅花穌,笑道:“是豆沙餡,用的醬是蛋黃?”

“是,是煮熟的鹹蛋黃,碾碎,加了一兩滴黃酒調化。”

四阿哥點頭稱讚:“好心思,豆沙甜膩,加鹹蛋黃可以正口。這玫瑰穌用的是梅子醬吧。”

“是。四爺好敏銳。”

“菊花酥點的醬怎麼是綠色的?想不出來是什麼。”四阿哥微微笑着,放了一塊菊花穌進嘴裡,表情立刻僵住,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楚言天真無邪地笑着:“四爺可吃出來是什麼了?”

四阿哥的眼淚都嗆了出來,急忙以手示意何吉把茶端過來,灌了滿滿一杯茶,咳了好幾聲,好容易平復下來,故作平靜地問:“沒吃出來,是什麼?”

“芥末根磨出的糊末,什麼也沒加。”曹家的廚房居然有這個,意外之喜!

“聽着怪稀罕的,你也吃一塊。”四阿哥仔細挑了一塊遞過來。

“是。”楚言爽快地放進嘴裡。四阿哥瞪大眼睛盯着她,不肯錯過她臉上的一絲痛苦,楚言微笑回視,從從容容地嚥下那塊菊花穌。她喜歡日本料理,狂愛刺身和壽司,這點芥末算什麼。

眨眨眼,楚言望着四阿哥,似乎很失望難過:“四爺不喜歡奴婢做的點心麼?”

明知她在暗算自己,四阿哥卻有幾分躊躇,是他要她親自下廚,她也真是花了工夫,花了心思,還弄傷了手,以她的小心眼,他今兒若是露出半個不字,以後——

兩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康熙大步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楚言的背影,奇道:“老四,你哪兒來這麼個鄉下丫頭?”

四阿哥和楚言都連忙跪倒行禮。康熙更加奇怪:“怎麼是佟丫頭?佟丫頭,你穿成這樣做什麼?”

“回稟皇上,四爺昨兒教訓奴婢,說奴婢不知儉樸,說良家女子就該荊釵布裙,又說女子需會下廚。奴婢知錯就改,從今兒起荊釵布裙,也去廚房跟人學做了幾樣點心,正請四爺評鑑。”

康熙皺了皺眉:“老四?”

四阿哥無奈地賠笑着:“回皇阿瑪,兒臣確曾數落她不知儉樸,可沒想到這丫頭,簡樸起來就成這樣了。”

康熙也覺得好笑:“算了,她也不過嘴巴刁點,別的,朕看着還好。丫頭,用不着荊釵布裙,該穿什麼穿什麼。這些是你親手做的點心?賣相不錯,讓朕嚐嚐味兒如何。”康熙的手伸向點心盤子。

“皇上!”楚言突然想起來還有兩塊特製的菊花穌,萬一進了康熙的嘴裡,她不是成了使用化學武器的刺客了?

“怎麼?”

“沒,沒什麼。”楚言囁嚅着,那兩塊菊花穌怎麼不見了?

看見康熙身後,四阿哥正在大力灌茶,瞪着她的兩個眼睛水汪汪的,楚言用手捂住嘴,堵住了那聲驚呼——這個人……

吃了兩塊她做的點心,問了他們幾句頭天出遊的情形,康熙突然來了興致:“咱們微服去玄武湖划船,順便也去街上逛逛。丫頭這一身也別換了,叫人給朕也弄一件布衣來。”

俺回來了,先發存貨。隔了一週,廢話較多。

==〉居然有兩篇長評,美夢成真!謝謝錦上添花!謝謝zoe!讓88對良妃唱《懂你》?讓俺想想。

==〉授權改到了B級,慢慢會收拾出兩個備份的小窩,以免再出現兩週前的困境。另外,任何人想要轉文,請到第一章留下ID和link,就可以。原來地下轉文的,可以選擇浮出水面。

==〉謝謝ELAINE留心!那篇文文已經加鎖,沒有看見,相信作者準備修改。那位作者可能同俺一樣,看了一些清穿文,有了自己的想法,開始寫文,希望作者不要因爲偷小懶而埋沒了自己想表達的東西。

==〉最後,請網管看過來:黃牌已掛了整整一個月,真的很難看!而最近並沒有人刷分,flower同學也完全吸取了教訓,是否可予以摘牌?Ple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