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心中大奇,趕緊朝箭矢來處瞪着眼睛仔細看,等到找到那熟悉的身影,心中的石頭頓時落了地,愧疚、痛心、憤怒全都不翼而飛。在張繡身後大約五六丈遠的潼關腳,由於年久失修,從關牆裡突出一截巨大的長方青石。安羅珊正蜷縮在大石頂上,疲憊地收弓於背。迴應我的視線,她擡頭對我驕傲地一笑,笑靨上雖然滿是鮮血和泥水,但在我眼裡是那麼鮮活動人。看到玉人無恙,我只覺得渾身一熱,心裡的平安喜樂,難以形容。一時間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我奮力砍殺,衝開一條血路來到大青石前,一伸手抄住安羅珊纖細結實的腰肢,把她放在馬鞍上。她輕呼一聲,伏在我懷裡昏沉沉地闔上眼睛,竟然暈厥過去。望着她疲勞不堪的臉,我心裡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柔之意。

忽然感覺跨下戰馬立足不穩,我趕忙勒馬放眼環顧,一看之下,四面八方,眼花繚亂,眼前晃來晃去全是涌來擠去的人頭。我心中只是叫苦不迭:敢情自己奮一時之勇,現在也陷入了人流旋渦的中央,照這樣下去,自己和安羅珊不出片刻就要步張濟、張繡的後塵了。當即我左手抱定安羅珊,右手舞動長戟,想逼開人羣騰出一塊空地,好掉轉馬頭撤出去。但周圍的人實在太多了,砍倒下幾個迅速又填補過來,就象一個大泥沼,將我死死裹住,無法脫身。戰馬被亂流擁擠着推搡着,不斷地嘶鳴,四腿已經開始打軟,竟是再也撐不了多久。我不由心中猶如火焚,額頭上汗珠一顆顆地泌出來。心神一亂,頓時再也無法保持着“綜觀全局”的狀態,長戟反而更加施展不開,又刺倒一人之後,戟杆“啪”地一聲斷成了兩截。

此刻再也遲疑不得,我猛地急中生智,趕緊丟下斷戟伸手在馬背上一按,藉着這股力量帶着安羅珊騰身跳回了那突出的大青石。將安羅珊輕輕靠城牆放倒,心中暫時安定下來。此時配刀也不知什麼時候失落了,我一邊儘量調息,一邊拳打腳踢地把幾個企圖爬上大石的西涼兵一一揍落。再看青石下面剛纔那匹坐騎,已經倒在地上被無數人踩來踩去,眼見是活不得了,由此想到剛纔自己險些命喪潰兵腳下,不禁又捏了把冷汗。

忽然遠處連天的喊殺聲越來越近,眼前的西涼軍更加混亂急噪。我極目望去,終於舒了口氣:原來高順戰退了胡車兒,與合兵一處,浩浩蕩蕩地殺到。幾千生力軍咬住潰軍的尾狠狠砍殺。正在這時,傳來“撲通”、“撲通”一連串的響聲,我轉頭向聲音來源一看,只見黃河裡幾百人一邊哀號着,一邊拼命拍水——原來潰兵被高順****這一衝,越發地慌不擇路,四下裡亂衝亂擠,生生把站在岸邊的同夥擠下了河,這幾百人瞬間就消失在湍急的河水裡。前面的人一落水,後面的人想到跳水遊過河可能是生路,於是“嘩啦”一聲,全都涌向了河岸,爭先恐後地跳進水裡。但此時剛剛初春,河水冰冷刺骨,下水的人個個直接被凍得手腳僵硬,又哪裡有力氣能游到對岸呢?

我頭皮發麻地看着這一幕可怕的慘劇,腦海裡一片空白,接着跪倒在石頭上“哇”地一聲吐起來:層層疊疊的人們在河水裡胡亂撲騰,就象一大羣泥鰍在釜裡的沸水中垂死地掙扎;然後隨着水流,變成密密麻麻的屍體半浮半沉地漂向下游;後面數也數不清的人們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們中了邪一樣,用盡了力氣推着搡着向前拼命似的擠,然後倒米袋一般不住地往水裡傾瀉。

趕緊抱着安羅珊跳下大石,我迎向高順****的部隊跑過去。此刻人羣全被向岸邊涌去,道路上反而空曠冷清下來。幾個高順手下的士兵衝上來,認出我和安羅珊的身份,自動地讓開一條路。我眼睛發直,一直衝到****身前,伸手拉住他的前襟大吼:“告訴他們跪在地上投降就能不死,戰鬥已經結束了!”廝殺時精神高度集中,還沒什麼感覺,等到“戰鬥結束”這句話一說完,我精神隨之一懈,頓時這十幾天積累的疲勞和痛楚聯手向身體發起了進攻——我眼前金星亂舞,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回頭看看戰場,西涼軍的屍體頭靠着腳,腳挨着頭,鋪滿了一地。潼津向東十餘里的黃河水都是紅色的,黑色的人頭在河面隨着水流漂浮……我覺得一陣眩暈,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下午未時,潼津之戰結束。是役,我軍陣亡一千六百餘人;斬敵兩千餘人,俘敵萬餘人;除幾千殘兵向西逃走外,敵自相踐踏而死者、投河溺斃者共兩萬餘人。西涼軍主將張濟、張繡當場戰死,胡車兒率羌胡騎三千餘人陣前乞降。

第三日上午,弘農城守將段煨得知張濟敗死的消息後,率兩萬守軍開城請降。

通往長安之路終於打開了。

深夜,我大汗淋漓地從榻上坐起來,發現自己還在軍帳裡,這才鬆了一口氣。這幾天每晚都做惡夢:潼關口的慘狀、煮棗西的戰場、中牟北的屍山……那些陣亡的人們一個個面容扭曲,在我腦子裡晃來晃去。還有侯成、李封、薛蘭、張濟、張繡,他們一個個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

擦擦額頭的冷汗,我披了件衣服,點起火燭,剛起身卻猛地發現榻對面站着一個人。我一怔,再一瞧,發現是一面巨大的銅鏡。仔細想想纔回憶起來,自從打敗了張濟,我就住在了他的軍帳裡——張濟重視儀容,這面銅鏡原本是他的東西。這幾年我風雨飄零,肚子都填不飽,更不要說注重形象,此時端詳着銅鏡裡的人影,真是認不出自己了。

記憶裡的自己,是個高高瘦瘦、膚色蠟黃的少年,可鏡裡那人已經大不一樣:由於風吹日曬的滄桑和勤修武功的結果,細瘦的身軀變得寬肩細腰,全身肌肉渾圓勻稱,烏黑的頭髮隨意披散在寬闊的肩膀上,膚色由近於透明的蠟黃轉變爲隱隱發亮的古銅,配合着胸膛和身軀上無數的傷痕,展現出狂野強悍的氣息。隨着年齡的增長,清秀稚氣的臉頰微微拉長,下巴和兩腮也鑽出了濃密的青鬍子茬,薄薄的嘴脣總掛着一絲不經意的笑容,只有那兩道濃眉和一條秀氣挺拔的鼻樑,還依稀可以看出從前那少年的影子。由於胸中具備了豐富的知識和奇異的經歷,那雙原本單純明亮的眼睛也已經變得複雜靈活,時而深邃難測,時而銳如鷹隼,時而憂鬱感傷,有了一種成熟男人的味道。

隨着生活環境的改變,我的氣質上也有了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原先那種流民生活時代整日驚惶而充滿絕望的神色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泰然自若,和韜略滿腹、武藝高強的自信與威嚴。

我呆呆地看着倒影,相貌已經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改變了,心呢?

血腥的戰鬥,一次比一次殘酷。

大動盪之中,我家破人亡,原本打算四處流浪地苟活到亂世結束,但卻神差鬼使一樣成了軍人,走上了這條血腥之路。

記得奉先公在初遇的時刻曾經對我說,要我“千軍萬馬征戰的沙場上獲得自我的價值,尋找自我的榮耀”,可自我的價值究竟是什麼呢?

我崇拜奉先公,崇拜他那種壓倒一切的力量。如果我那時候能有這種力量……

每次暗地裡這樣想,內心的傷口就再度破裂、流出血來,於是我阻止自己的想法,可是沒有一次能夠成功。但隨着武功的提高,我的內心反而愈加茫然:在這個混亂的年代,自己的武功就算比奉先公還高,可又有什麼意義呢?

直到曹操在我的眼前打開了一扇門,讓我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用干鏚以濟世。

就因爲這句話,我曾經對曹操敬佩得五體投地,認定他是英雄,但想到他屠戮徐州百姓的殘忍,這個想法就飛灰湮滅。至於我自己……我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想做英雄。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人們在這個黑暗的亂世中揪心裂肺的痛苦掙扎,因爲這種滋味,自己已經嘗夠了。但在內心深處,“用干鏚以濟世”這六個字已經銘刻心底,下意識裡不知不覺地成了我向往的一種理想。

因爲我堅信,只有這樣做,纔是身爲一個軍人的職責和使命。

伸手輕輕撫摩着銅鏡裡自己的倒影,眼神漸漸變得清晰銳利——心依然在,這是對黑暗亂世所積累的悲傷和憤怒,它如影隨形地跟着我,已經成了自己生存的意義,前進的動力。

“將軍,這麼晚還不睡?”守侯在帳外的安羅珊注意到帳內的燈火,掀開帳幕探進頭來問道——在潼關口共同經歷生死大難之後,我們之間又親密了很多,彼此心中都對對方多了一份牽掛。看到我的胸膛和臂膀,她立即愣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瞪大眼睛,結結巴巴道,“將將軍,你你你怎麼……”

此刻我也大窘,但看見安羅珊一副大受刺激的模樣,不禁心中好笑,心裡忽然興起一股惡作劇的念頭:“外面冷得很,有話進來說罷!”說着走過去伸手抄住她的手臂,微微用力一拉——沒等安羅珊回過神,整個人已經跌進我的懷裡。她剛想掙扎抗拒,但伸手觸摸到我的胸膛,頓時觸電般鬆手,於是不敢輕舉妄動,乖乖地讓我抱着。

安羅珊擡起頭。搖曳的燭火下,她紅暈滿面、眼神迷離,微微地喘氣,說不出的嬌媚動人。這是我頭一次這麼近距離看着她,心中一陣激動——其實安羅珊本來不該繼續擔任護衛了。潼津之戰的第二天,我按照射殺張繡的大功,要提拔她做弘農郡都尉。可沒想到這丫頭卻以“自己缺乏帶兵經驗,幾乎喪失了全部手下”爲理由,堅決予以回絕。當我無可奈何地同意她繼續擔任貼身護衛時,安羅珊大眼睛裡流露出欣喜快樂的眼神,那轉瞬即逝的陽光般笑容令我心絃爲之一顫。人非草木,她這一片深情厚意,我又豈能視若無睹?

此時彼此身子緊緊貼在一起,感受着兩顆心同時砰砰地急劇跳動。安羅珊閉上眼睛,睫毛不停地顫動。我只覺得熱血上涌,直衝頭頂,捧起她嬌豔欲滴的面頰,輕輕吻上她的嘴脣。嘴脣柔軟而又溼潤,彷彿一枚多汁的葡萄。

就在我們沉醉於此情此景的時候,忽然冷風裹着一條人影,從帳外直灌入帳!我不由得大怒,擡頭剛要斥責來人,發現竟是剛剛病體痊癒的高順。他無視正在溫存的我們倆,急衝衝地大踏步衝進來:“明達,明達!剛纔魏延來了消息——奉先公被打敗了,昨天剛撤退到中牟……兗州,已經全部落入曹操之手啦!”

這巨大的變故彷彿初春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把我心中高漲的火焰一舉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