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陶周風坐在務政殿中,拿着兩根竹籤兒,猶豫不決。

他在兩根竹籤上各刻了兩個印子,掂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到底是升堂,還是不升?

就在陶大人閉上眼,丟出竹籤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綸音。

“大人,大人,聖旨到了。”

陶周風噌地睜開眼,直奔出門,險些閃到老腰。

聖旨說,馬廉被殺一案和柳府鬧鬼一案牽扯重大,着刑部立刻停審,兩案並作一案,由刑部、大理寺、御史臺三司會審。

陶周風鬆了一口氣。未久,大理寺的沈少卿帶着兩個推丞一名主簿過來提錄這兩件案子的卷宗。

沈少卿向王硯拱手,笑吟吟道:“王侍郎,得罪了,除了卷宗之外,奉聖諭,令弟我們也要帶回大理寺。”

按本朝律制,有三司會審的大案,重要案犯都統一移交大理寺關押。

王硯板着臉道:“沈大人這是公事公辦,說得罪太客氣了。鄧大人親自侍奉皇上到案發之地看了,想必或有結論在胸中,要移哪個案犯,悉聽尊便。”

沈少卿再客客氣氣寒暄了兩句,着人到牢裡提出了王宣。

王宣從小到大沒受過罪,在牢裡關了這一回,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眼窩都凹了。他被幾個衙役牽着,一徑低着頭,不看路邊的王硯。沈少卿有意驚訝道:“啊呀,怎麼這樣對王小公子?快,先安排梳洗梳洗再說。”

王硯冷冷道:“一個大獄中的嫌犯,怎得梳洗?刑部沒有這種規矩。”

王宣擡頭,傲然道:“不錯,等出了這冤獄,我自當好好地洗!望大理寺不要誤判冤案。”

沈少卿含笑道:“這次是三司會審,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哪一個都不能單獨定了王小公子你的罪,請小公子放心。”

王硯皺眉看了看正欲離開的沈少卿:“大牢裡的陳籌與其他兩個書生,沈大人爲何不提?”

沈少卿擡了擡衣袖:“沈某隻奉命提轉王宣一人,王大人,告辭了。”

蘭珏在朝中,聽到了關於這兩件案子紛紛揚揚的傳聞,心中也有些疑惑。原本只是一件考生被殺的案子,竟然鬧得出奇的大。

更讓他疑惑的是,那天張屏匆匆出門,到了夜裡,又匆匆回來,居然向他說,要請幾天長假。

蘭珏準了。

第二天,管事的來和蘭珏說,廚房裡的小廝去米店買糧,看見張屏揹着一個包袱,搭一輛驢車出了城門,當時天還沒亮透,城門剛開。

小廝以爲張屏捲了蘭府的東西偷着跑了,趕緊回來告訴管事的,管事的又趕緊告訴蘭珏。

蘭珏含糊地說:“啊……我知道這個事兒,他家裡有點事,告了假。”

蘭珏不禁猜測,張屏到底去了哪裡,要查什麼?

張屏走後,蘭珏奉詔進宮,永宣帝坐在勤政殿的龍椅上,屋中一股醒腦的油膏氣味。

蘭珏便道:“最近政務繁忙,請皇上保重龍體。”

永宣帝揉着太陽穴道:“唉,這幾天,一會兒是太師,一會兒是鄧卿,一會兒是柳卿,每次都是朕剛要去偷懶歇覺,他們就來了。對了蘭愛卿……張屏怎樣了?”

蘭珏道:“他告假,好像家裡有什麼事,出京城了。”

永宣帝打了個呵欠:“哦,朕覺得此生有些才華,落榜太可惜了。但他的事情,要等這兩件案子辦完才能議。他想去試院再看一看,朕不方便答應他,那天和蘭卿一說,後來如何了?”

蘭珏道:“此生走了臣家裡一位管家的門路,偷偷混進試院去看了,是臣對家人管束不力,請皇上降罪。”

永宣帝擡手:“罷了,這種小事,不必認真計較。”又道,“皇叔的婚事,籌辦得如何?”

蘭珏沒想到張屏竟然這般交運,不過摻和進這件案子,尚不知是福是禍。

他只作什麼都不知道,也不過問。這兩件案子併成一件,改成三司會審之後,因爲大理寺和御史臺都要審閱卷宗,犯人要重錄供詞,證供要重驗,還要從地方上調出相關人員的身份檔案,連兇案地點都重新看了一遍,一來一去,又耽擱了許多時日後,方纔開審。

開審那一天,蘭珏忙着驗看懷王大婚的喜花,原本定下的樣式制了出來,呈給太后過目,太后卻說,不如她想的好看,要換,整個禮部人仰馬翻。

龔大人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往宮裡呈樣式,等着太后和皇上過目的事兒就全由蘭珏來做。

好不容易太后看上了一個樣式,蘭珏鬆了一口氣,出皇城時,卻遇見了曾與他一起閱卷的翰林院學士吳景莘,吳學士愁眉深鎖向他道:“蘭大人,大理寺或御史臺的人找過你沒?”

蘭珏一愣,吳學士留意看了看他的表情,低聲道:“難道,蘭大人還不知情?誰曾想一個試子被殺,竟牽扯這麼大,連你我都不得安生。”

蘭珏道:“……蘭某實在雲裡霧裡,還望吳大人詳細解惑。”

吳學士再嘆氣道:“就是試子馬廉被殺一案,今天開審了,刑部查到馬生是六年前陳子觴一案的案犯馬洪的親弟弟。刑部抓住了另一個試子,是陳子觴的弟弟,刑部那邊判斷,可能是陳子觴的弟弟殺了馬洪的弟弟,替兄長報仇。大理寺說,刑部的判斷不對,殺馬廉的人,其實是王太師的小公子,王宣。”

蘭珏又怔了怔:“這可是……”

吳學士遙望着天邊:“大理寺查得,在會試入場時,馬廉的舉止就有些怪異,晚上,還有考生聽到空試房中有哭聲,一個考生考試時癲癇發作,被擡出了考場。鄧大人覺得,這件事和馬廉被殺或有關係,就封了試院去查,結果發現,試房的牀下,都被人做了印記,疑似與科考舞弊有關。有人提前泄了題……馬廉能中,亦是因爲舞弊,萬幸啊,蘭大人,當日,你亦是中意張屏,未曾舉薦馬廉,否則可是說不清了。”

蘭珏道:“實在是萬幸,只是,當日劉大人一力舉薦馬廉,假如刑部查到的是真事,當日馬生的哥哥可是雲太傅定的罪……蘭某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吳學士嘆道:“出考卷的朱大人和高大人已經被大理寺帶去問話了,劉邴也自身難保。兩個監場官已在牢裡,一場科舉,鬧出這般大的簍子!唉,假如那一天,李大人不是臨時起意,不再舉薦那個名叫張屏的試子,或許就不會有今天這般一塌糊塗的局面。”搖頭而去。

次日上午,蘭珏剛下朝,便見大理寺沈少卿領着幾個公人,守在他轎前。

蘭珏已心中有數,微笑向沈少卿道:“沈大人這是要給蘭某上枷鎖,還是鐐銬?可要蘭某先自行把官服脫下?”

沈少卿拱手道:“不敢,不敢,今日三司會審試子馬廉被殺一案,有一事想請蘭大人前去詢問,只是堂上作證而已。”親自挑開一旁馬車的車簾,讓蘭珏上了車,徑直到了大理寺。

三司會審的公堂,設在大理寺。

蘭珏上了堂,只見鄧緒與御史臺都大夫卜一範端坐堂上,堂下跪着陳籌、王宣和另外兩個書生,站着劉邴。

堂下三司的屬官品階低於蘭珏的,皆垂手避讓,陶周風竟然沒有與鄧緒和卜一範同坐,而是坐在旁側的一張小桌子後,一臉傷感,王硯站在陶周風身邊,面色比平時紅些,像是剛剛與誰激烈爭執過,向蘭珏點頭笑時,還有些勉強。蘭珏先與鄧緒、卜一範和陶周風見禮,再含笑道:“蘭某涉案之人,諸位大人不必多禮。”

鄧緒道:“哪裡哪裡,只是請蘭大人作證,絕無涉案之說。”命人搬椅子,讓蘭珏坐。

蘭珏只在與王硯對面的位置站定,躬身向堂上道:“鄧大人和卜大人有什麼要問下官的,請說。”

鄧緒道:“蘭大人,當日審評會試考卷時,諸位審卷官中,劉邴的行徑是否有些反常?”

蘭珏道:“下官並未察覺什麼反常,當日劉邴大人因舉薦考生,與李方同大人微有爭執,這在審卷中,本屬常見,考官擇選考卷,本就如同工匠擇選美玉,若遇上特別投緣的文字,往往愛不釋手。”

鄧緒道:“也就是說,蘭大人並沒有看出,劉邴乃是收了賄賂,才舉薦馬廉的?”

蘭珏微微皺眉:“科考閱卷,歷來都是擇定了考卷之後再開封查看考生姓名,以往還有謄錄一項,後因有些試子字跡潦草,謄錄易有疏漏,所以先帝改制,不再謄錄,審卷官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審哪部的卷子,劉大人所閱的綸部考卷,當時差點就是下官審了。”

劉邴看着蘭珏的目光中充滿了感激。

鄧緒頷首:“那麼劉大人,本寺便不明白,你爲何有恁大能耐,偏偏審得了馬廉那一部的卷子。”

劉邴盯着鄧緒道:“下官也不明白,鄧大人爲何口口聲聲,只說我收了賄賂,方纔舉薦馬廉,馬廉的卷子陶大人與諸位主審官都看過,頗有才情,鄧大人無憑無據,何以污衊下官?”

鄧緒道:“既然把劉大人請到堂上,自然就有證據了。”

一招手,堂下的斷丞官呈上一疊票據和一把鑰匙。

鄧緒先取那疊票據:“這幾張是在馬廉在京城胡商處購得珍玩的票據,其中有一尊八寶玉象,在劉大人家中,找到了一模一樣的。你家下人已經招了,連同禮單都在,至於馬生的文章頗有才情……”

鄧緒再拿起那把鑰匙:“馬廉在科考之前,把一個盒子存在了珍寶齋內,盒上的漆封還有日期,盒中是賢部的考卷。劉大人可能不知道,本次科舉,賢部的考卷換過一次,出卷之後,高大人覺得不大好,又請旨重出了一遍,馬廉盒中的,卻是沒換之前的舊卷,區區一個考生,怎麼會有棄而不用的卷子?三百五十六號的考生髮了癲癇,偏偏也是賢部,真是巧。”

大理寺去查那名癲癇的考生,但他已癡傻,滿口咿咿呀呀,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大理寺再去查負責封檔試題的官員,發現有一個就在大理寺去查的前一天失蹤了。那半夜的哭聲,當時的巡場官說,是有一個小吏,聽見空考房中有奇怪的聲音,誤以爲有鬼,入內查看,又失手燒了燈籠,被巡場官呵斥,嚇得哭了。

當時巡場的所有人都能作證。

鄧緒心知此事不可能如此巧合,但苦無證據,也只能暫且按下。

他再拿起案上的另一疊票據:“這是一疊銀票,數額龐大,馬廉區區一個窮書生,絕不可能有這般家業,王宣,這疊銀票是什麼來歷,你該清楚?”

王宣昂然道:“我不知道鄧大人是什麼意思。”

鄧緒放下銀票:“此案來龍去脈,本寺心中已有大概。王小公子,城外有個鬼市,是你做莊家罷,馬廉受僱於你,更替你做了些與柳府鬧鬼一案有牽連之事,這些錢財,都是他的賞錢。更因如此,他纔得到了賢部的考卷,又有重禮送給劉邴,獲得舉薦。馬廉被殺,根本就是被滅口。”

王硯上前一步道:“鄧大人,下官有異議。大人所說,只是推論。馬廉既然是馬洪之弟,爲何要更改戶籍,來到京城?假如他花錢買了考卷,又賄賂審卷官,留下證據,等於是留下斷送自己前途的禍根,他爲何要這樣做?陳籌是陳子觴之弟,案發當天,恰好有犯案的時間,明明亦有重大嫌疑,大人爲什麼一直無視我刑部的調查,略過不提?”

堂上的氣氛有些僵持,王宣幽幽地說:“哥,你不要頂撞鄧大人,別人會說你是爲了包庇我護短。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一個那樣的人,用得着我犯殺人罪麼。我相信皇上和上天都有公道!”

蘭珏不由得想,假如他是王太師,此時此刻,肯定想捏死這兩個傻兒子。

他也在想,真相到底是什麼。

馬廉是馬洪的弟弟,雲太傅與他有殺兄之仇,從鄧緒列舉的這些證據看,馬廉的這些作爲,反倒像是……

堂上依舊僵持時,沈少卿匆匆走到鄧緒身邊耳語幾句。

鄧緒的神色陰了陰,最終皺眉朗聲道:“現有一人,得知此案的真兇與來龍去脈,已得到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

衆人面面相覷,蘭珏轉目看向堂外,只見一個風塵僕僕的身影穿過庭院,跨進大堂。數日不見,他又瘦了不少,皮色黑裡透紅,眼越發往裡凹着,臉上還有一圈泛青的胡茬。

陳籌頓時激動地扭動起來,聲音裡都帶着哭腔:“張兄,張兄,你可來了……”

王硯皺眉,其餘兩司的官吏都不明所以,鄧緒道:“張屏,既然你求得了皇上的御批,特准上堂,假如不知道真兇是誰,欺君之罪是什麼下場,你也應該清楚。”

張屏恭恭敬敬道:“學生清楚,學生已查到真兇是誰,證據確鑿。”

鄧緒冷笑道:“哦?那正好,本寺與刑部意見相左,本寺以爲,馬廉是參與了試場舞弊,而被滅口,刑部則說,馬廉之死,與當年陳子觴一案有關,你所謂的真兇,不知是出自哪一方。”

張屏擡起眼皮,看了看鄧緒,又看了看陶周風和王硯,王硯哼一聲,轉過視線,張屏道:“學生查得的結果,與刑部一致,馬廉之死,是因當年陳子觴一案,與試場舞弊無關。”

王硯有些詫異地轉目看他,鄧緒更詫異,微微變色道:“張屏,你確定?”

張屏一字字道:“學生確定,”再看向王硯,“其實本案的兇手,早已被刑部的王侍郎抓獲,一直關在刑部。”

陳籌已面無人色,鄧緒面無表情道:“真兇是誰?”

張屏道:“本案的真兇,是個已經死了的人。”

死人怎麼能殺人?

鄧緒淡淡道:“張屏,將你認爲的真兇說出便罷,若有證據,一一列舉,公堂之上,不必故弄玄虛。”

張屏側轉過身:“殺馬廉的兇手,就是此人。”手所指向,是陳籌身邊的一人。

當日和陳籌一起在湖邊喝酒的另一個書生,呂仲和。

堂上的衆人又都變了顏色,陳籌一臉錯愕,半張開嘴,鄧緒道:“張屏,三司會審的公堂,可非隨便亂指兇手的地方。你說呂生是兇手,有什麼憑證?你又說真兇是個已經死了的人,難道在暗示本寺和其他兩位大人,此人另有身份?”

張屏又垂下眼皮:“學生不善言辭,這案子太過複雜,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大人可以着人去呂仲和的住處查抄,他當晚行兇時穿的衣服和其他證物,應該都在他的家裡,能夠證明學生所言不虛。其實,呂仲和是殺馬廉的兇手,本應該非常容易就查到。只是因爲王大人太英明瞭,兇手算錯了幾個人,纔會出現今天的局面。”

王硯的臉青中透綠,鄧緒即刻命人去呂仲和的住處,又道:“張屏,你雖有皇上的特許,但公堂上,也容不得你如此譏諷王侍郎。”

張屏擡眼看看鄧緒又看看王硯,一臉端正:“學生是說實情,並沒有譏諷王大人。兇手希望儘快被官府抓到,故意在馬廉的家中留下了許多線索……學生慚愧,不會說話。”

王硯的臉色越來越多彩,卜一範打圓場道:“沒關係,你不用緊張,慢慢說。”

張屏頓了頓,在心裡整理了一下順序,方纔接着說:“學生被關在獄中時,互相訴說被懷疑的原因,我發現呂兄的話中有破綻。他和馬廉可能沒仇。馬廉沒有挖苦他,譏諷他的那個戲本,不是馬廉寫的。”

馬廉出名之後,各大戲班找他寫本子的太多,加之爲了籌備科舉,馬廉多是拿錢掛名,尤其最近半年。

鄧緒道:“馬廉請人代筆,當然不會明說,你怎麼知道那戲本是不是他寫的?呂仲和爲什要撒這種對自己全無好處的謊?”

張屏道:“呂兄說,他去年臘月來到京城,又結識一名女子,到談婚論嫁,再被馬廉寫本子譏諷,壞了婚事,這個時間,怎麼推測都不對。學生當時也不明白,爲什麼呂兄要扯這種謊。”

如果呂仲和與馬廉沒有仇,那麼他就不是殺馬廉的兇犯了。一般犯人撒謊都是替自己脫罪,可呂仲和爲什麼偏偏要說讓自己背上殺人嫌疑的謊?

所以張屏一開始以爲自己想錯了,他去看了馬廉的宅邸,又看了試場,越來越疑惑。

“學生在馬廉家中查看後,發現了一條明線和一條暗線,這兩條線能夠找到兩個完全不同的兇手。但殺了馬廉的,明明應該只有一個人。”

那條明線,就是馬廉溺死在浴桶中,死前身上有刀傷,兇徒把兇刀拋棄在當場,馬廉家的值錢的東西並沒有被盜走,如此殘忍的手法,表明兇手與馬廉有仇,趁馬廉沐浴的時候潛入,把他殺死。

“馬廉臥房的牆旁和門閂被刮過,是刑部拿證據的時候刮的,學生猜測,應該是牆上有泥痕?”

王硯面無表情地頷首:“不錯,幹泥中混有草屑,可能是兇手蹭上的。另外地上還有幹痰漬,混有食渣,有酒氣,或是馬廉的,或是兇手吐的。”

泥痕可以證明兇手或許從一個潮溼有草的地方來,幹痰漬則說明兇手可能喝過酒。

馬廉被殺的那晚,既在潮溼的地方,又喝了酒,最大的嫌疑就是陳籌、呂仲和、韓維卷三個在陳子觴的祠堂邊喝酒的書生。

王硯負起手,瞥了一眼堂上:“下官在移交大理寺的卷宗中,亦寫明瞭這些疑點,但鄧大人一直視而不見。”

鄧緒的眉頭跳了跳,口氣和藹地道:“張屏,你繼續往下說。”

張屏接着道:“本來兇手以爲,證據如此清晰,刑部肯定會抓到他們三個。這三個人都與馬廉有仇,都有嫌疑,要排除假象找到真兇,按照一般的辦案手法,就是先查抄他們幾人的家宅。在呂仲和的住處一定能找到證據,此案輕易便可結案定罪。諸位大人如果不信學生的話,可等找到證據後,我再往下說。”

呂仲和家距離大理寺頗遠,即便騎快馬來回,加上搜查,至少也要一個多時辰,鄧緒道:“也罷,你接着說。你說有兩條線,兩個不同的兇手,又是怎麼回事?”

張屏道:“學生剛纔就說了,兇手算錯了幾個人,第一個就算錯了王大人。王大人留意到了破綻,也沒有按照他的推想,去查抄家宅,而是先取證推測,因爲此案涉及的人物太過繁雜,反而未能破案。”

王硯鐵青着臉道:“本部院查看浴桶,發現那血跡有異,不像是馬廉在浴桶中時遇襲,而是遇襲之後再拖進浴桶溺死,所以覺得本案不簡單,那些證據,亦不能算作直接的證據,所以沒有貿然查抄,只是將嫌犯扣押查證。”

張屏道:“學生看到的那條暗線,與王大人推斷一致。”

王硯瞥了他一眼:“不敢不敢,本部院查到的都不是真兇,怎麼能與你比?公堂之上,少繞圈子,直說便可。”

蘭珏一直在一旁只管聽,只覺得眼前的情形頗有趣。

這案子他也聽得雲裡霧裡,但知道張屏說的是對的。因爲呂仲和從張屏指認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一言不發,垂頭跪着,也看不到表情,這已經等於認罪了。

張屏道:“那條暗線其實也很簡單,兇手是馬廉的熟人,他們的關係很親近,親近到馬廉親自把他請到房中談話。兇手在臥室裡偷襲了馬廉,然後再打水,把他按進浴桶中溺死,裝扮成是他在沐浴時遇襲。”

但是兇手沒想到,馬廉平時是在院子裡洗澡。

“其實,只要確定了這一點,很容易推斷出兇手的身份。馬廉是個謹慎的人,他身上有個秘密,怕被人發現,連洗衣服的老嫗都進不了他的房門,什麼人能與他特別親近,直接進入他的臥房?”

公堂之中的氣氛忽然古怪了起來,幾位大人的眼神都有點意味深長。

卜一範捻了捻鬍鬚:“這個麼……只有情人了……”

張屏肅然道:“定然不是情人,如果是情人,不可能不知道馬廉在院子裡洗澡。”

卜一範怔了怔:“那會是誰?”

張屏道:“這個人的身份,從馬廉的經歷中推敲推敲就能知道。馬廉家窮,五六年裡,有了東湖居士的名頭,又攀附上太師一系,能試場舞弊,定有人提攜。”

提攜馬廉的人,是誰?

馬廉拼湊封若棋的文章起家時,誰替他撐腰?馬廉爲人陰損,卻能屹立不倒,誰是他的靠山?

“崔班主最初提攜了馬廉,但是這麼多年,一直在做馬廉後盾的,是思賢書局。”

王硯雙眉擰得更緊,思賢書局他也留意過,不過與張屏的推斷不一樣,他留意思賢書局,是因爲鞏秦川和封若棋的話。

崔班主商人重利,馬廉最初的那個戲本是給他寫的,他替馬廉撐腰無可厚非。但思賢書局是京城的大書局,當年封若棋的名頭高過馬廉,爲什麼思賢書局寧可得罪一個有些名聲的文士,也要捧一個名不見經傳,且抄文的馬廉。

“思賢書局是京城的大書局,由其牽線,讓馬廉攀附上王太師亦不爲奇。學生特意去思賢書局查過,書局中,負責馬廉戲本的,是二掌櫃。”

思賢書局的大掌櫃多年未曾出現過了,一直都由二掌櫃主事,也有傳聞說,大掌櫃早已經亡故了,書局等於是二掌櫃的。不過鮮少有人見過這個二掌櫃。

馬廉的住處,就是思賢書局替他租的,他與這位二掌櫃的關係,必定很親密。

“這件案子的經過,經學生推測,應是如此——兇徒叩開馬廉家的大門,馬廉招待了他,馬廉起初是和他一起在書房,他去臥房取一件東西,就此送命。學生猜測,可能是茶葉罐或是茶壺。”

張屏到廚房中查看,發現馬廉在死前燒水沏過茶,茶壺在書房中,兇手取走了一個杯子,只留下另一個水杯,但馬廉的臥房裡沒有茶盞。

“兇手來時,當然沒有帶刀,兇刀是從書房取走的,香爐所對的那堵白牆上,掛的本應是一把刀。刀鞘上有鐵,所以牆面有磨損的痕跡,倘若被刑部發現,兇刀不是兇徒帶來的,或會懷疑馬廉不是在洗澡時遇襲,於是特意帶了一幅半舊的字掛在掛刀處遮掩,可惜有疏漏,這樣一幅舊字,卷軸頂端和掛繩上居然沒有灰。兇手上桌取刀,無意中打翻過香爐,香爐中的香灰和下面的金剛砂混在了一起。”

鄧緒道:“聽你這樣說,的確有道理,但你爲何要說兇手是呂仲和,難道不是真兇嫁禍給了呂仲和?”

張屏道:“學生與呂兄同在獄中,發現他的小腿上有被香灰燙過的痕跡。兇手殺了馬廉,佈置完畢後,收拾了書房,又換下血衣,包裹起來,整理了儀容,這才離開馬廉的家,所以還留下了一樣證據。”

鄧緒皺眉:“什麼證據?”

張屏道:“馬廉家的梳子,呂仲和的頭,恐是天氣的緣故……有些炎症……梳子上沾了藥膏。可能是呂兄疏漏了,沒有清洗梳子,也可能是他故意爲之,好讓官府儘快抓到他。”

一直垂着頭的呂仲和緩緩擡起了頭,一雙眼中閃着奇異的光。

左右衙役上前,掀開他的褲腳,果然見右腿的小腿上有點點燙痕。

陶周風搖頭道:“真是匪夷所思……假如呂仲和就是思賢書局的二掌櫃,他把自己搞成兩個人,殺馬廉,要官府以爲是他,又不是他,豈不是很矛盾?眼下年輕人的心思,本部堂越來越不懂了。”

鄧緒道:“呂仲和是兇手,眼下倒是說得過去了,但他是思賢書局的二掌櫃一項,還是你憑空臆想居多,還少實證罷。陶大人說得對,他爲什麼要這樣來回折騰啊?”

張屏掀起眼皮看看鄧緒:“思賢書局常年從濟世堂預定藥膏,醫治頭皮,另外,亦還是有幾個人見過二掌櫃的。此案之前,二掌櫃已要把書局轉手賣掉,契約都已立好,大人可以去查證。學生一開始也想不明白,爲什麼呂兄要這樣做,但後來因爲一件事,查到了另一個真相,這才明白,呂兄之所以這樣做,因他是個守法之人,殺人者償命,他早有預謀殺馬廉,亦早打算以命償還,他不想別人知道他殺馬廉的真正原因,所以生造了另一個身份。但他除了王侍郎外,又算錯了兩個人,一個是陳籌,他沒想到,陳籌居然是陳子觴的弟弟,王大人因此着力查陳籌,沒有懷疑其他。他算錯的另一個人,是馬廉,他不知道馬廉真正的秘密,馬廉的秘密又引開了大理寺的注意,所以他反而安全了。”

張屏看向呂仲和,神色中有一絲悲哀:“呂兄,馬廉沒有投靠雲太傅和王太師,他不知道真相,他想報仇。”

呂仲和怔住。

張屏又轉過視線,繼續向堂上道:“呂兄的秘密是——”

呂仲和突然開口道:“張屏,我求你了,別說。”

張屏頓住,再看向他,呂仲和的臉上一片淡然,定定地看張屏:“我殺了人,我償命,該死的人都死了,你知道了真相,你也能明白。算我求你了,別說。”

張屏沉默片刻,肅然道:“我若顧全了真兇的名聲,兩件案子,三個死者的冤魂皆不得安寧。”

呂仲和的神情終於轉爲絕望,突然閉上眼,猛地向旁邊的柱子撞去,他身邊的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他,掰住他的下頜,往他的嘴裡塞了一團布。

張屏的眼中又閃過同情和不忍,終於還是站直了身體,沉聲道:“呂仲和雖然是兇手,但不算真兇,真兇早在六年前已經死了。若不是蘭大人的提點,學生也想不到,陳子觴一案和本案的真相,竟是如此。”

鄧緒的神色已有些不耐煩:“張屏不必多言其他,直接指出兇手便可。”

呂仲和在衙役掌下絕望地掙扎。

張屏躬身道:“稟大人,學生所說的那個真兇,就是昔年的刑部尚書竇方。”

整個公堂都靜了。

連蘭珏都一時無法思考。只聽張屏接着道:“學生在聽到當年陳子觴一案時,也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明白,陳子觴的文章中引用了他母親的詩句,這樣的證據,不早點說出來,要等到他家破人亡,爲他翻案的時候,才被查出,不合常理。”

任何一個人在被冤枉的時候,都會盡量拿出能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爲什麼陳子觴沒有?

是沒有,還是說出之後,卻被人故意無視?

“竇大人是位清官,辦過幾件大案,學生久慕其名,在陳子觴一案中,他把陳家的家底全部掀出,唯獨忽略了這條線索,學生覺得很蹊蹺。還有陳子觴母親的死。”

陳夫人撞死在刑部門前,還故意挑在柳遠的官轎到達的時候,這種舉動,很像是無法做到某件事,無法說出某些真相時,無奈的最後掙扎。

她在用自己的命喊冤,她知道什麼,無法說出來?

“等學生查到真相的時候,才發現,其實陳夫人是用自己的死來告訴世人此案的內情。”

鄧緒終於又開口了,他盯着張屏,一字字道:“你此時所言,已有誹謗朝廷命官之嫌,若你拿不出證據,什麼後果,你自己清楚。”

張屏未曾回答,只接着剛纔的話說。

“學生在查思賢書局的時候,發現了一件很蹊蹺的事,六年之前,陳子觴獲罪的那場文會,思賢書局是主辦的商戶之一。”

陳子觴被冤枉,那麼誰能拿到他的文章,立刻給馬洪?顯然是主辦文試的人。

爲什麼馬洪至死都不肯說出他爲什麼要誣陷陳子觴?給他陳子觴文章的到底是誰?

馬洪與馬廉家境貧寒,馬廉怎麼有能力更改自己的戶籍,作爲蜀郡人士來到京城?

“種種拼在一起,陳子觴倒像是被人故意陷害的一樣,這些學生都想不通,缺少一個原因。”

缺少陳子觴被蓄意謀害的原因,這樣精密的佈局,佈局的人顯然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六年之後,思賢書局的二掌櫃爲什麼要搞出另一個假身份殺了馬洪的弟弟馬廉?

“直到蘭大人無意間看到了學生拓下的陳子觴的筆跡,告訴了學生一個典故,此案方纔真相大白。”

張屏從衣袖中取出一張紙,是那天他在陳子觴的祠堂拓下的碑文。

鄧緒按了按額頭道:“蘭侍郎,剛好你在,你能否詳解一下,陳子觴的筆跡中,怎麼能看出六年前的冤案真相?”

蘭珏道:“下官亦不明白真相是什麼,只是覺得陳子觴的字很難得。沒想到本朝還會有人寫出這樣的一筆字。”

左右把拓本呈上,連陶周風也湊上去看了看。

卜一範道:“這是王右軍的行書體,世人多習之,未有什麼稀罕。”

陶周風卻皺了眉:“是有些怪了,他怎麼能寫出這筆字來?”猛然擡頭,“難道……”

蘭珏輕嘆道:“陶大人看出來了,此生的字摹的是王右軍的蘭亭書,但怪的是,摹的並非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或馮承素之本。”

據傳,昔日唐太宗使宰相蕭翼騙得了《蘭亭集序》,愛不釋手,命朝中的書法大家們臨了摹本,還刻在石上,賜發給皇親重臣和天下學宮。

褚遂良、歐陽詢、虞世南、馮承素、諸葛貞的摹本最爲出名。

《蘭亭集序》的真本相傳做了唐太宗的陪葬,那些摹本與石刻亦在戰亂中漸漸失傳,流傳到今世的,只有褚、虞、馮、歐陽的摹本。

張屏道:“蘭大人的這番提點,讓學生想到了多年之前本朝發生的一件事,相信諸位大人定然亦很熟悉。”

陶周風半張開嘴:“難道,難道……”愕然坐回椅子上。

張屏緩緩頷首。

二十多年前,本朝曾經出過一樁令人唏噓的奇事。

慶州的一個小縣東阾建廟挖土,從地下挖出了一隻石匣,縣裡以爲這是件古物,上交州府。

當時任慶州知府的,就是陳子觴的祖父陳文定。

石匣送到州府時,陳文定的好友,翰林院學士周公遂回鄉省親,路過慶州,正在陳府做客,他精通古玩,鑑別此匣後,斷定可能是唐物。

陳文定請了工匠打開石匣,匣中沒有金銀珠寶,黃緞襯裡,只躺着一卷帛書。書上寫的,赫然是《蘭亭集序》,但看字體和落款,又非褚、虞、馮、歐陽摹本。

周公遂反覆推敲驗看,推測這卷帛書極有可能是已失傳的諸葛貞摹本。

修廟的那處所在,原本是唐時的一處學宮,大概是唐末戰亂時,學宮的人爲了躲避兵禍,把摹本封在石匣內,藏在地下。

歷時許多年後,才重見天日。

陳文定和周公遂立刻上書稟報朝廷。

先帝得知後大喜,命令周公遂即刻帶着帛書回京城。

周公遂離開慶州,乘船返回京城,就在當天晚上,在江上遇到了水匪,全家老少與船上僕役船工近三十餘人,幾乎全部葬身江內。

船被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

這件案子震動朝野,刑部奉旨徹查,一個多月之後破了案,作案的兇犯是江邊一帶的流寇,匪首名叫牛霸,據他供認,他見周公遂是個“欽差官老爺”,船上箱籠衆多,就起了歹意,殺了人,取了金銀珠寶之後,就放火燒了船。

查抄他匪窩,果然只見金銀等物,沒有諸葛貞《蘭亭集序》摹本的蹤影。

可能這本摹本已葬身火海,從此失傳。

牛霸及一干匪寇全部被處以極刑,陳文定也引咎辭官。

竇方是周公遂的門生。張屏得到皇帝的許可,翻閱了以往的檔案,發現竇方當時曾上書朝廷,力陳此案仍有疑點,懷疑牛霸是受人指使,並非單純爲了劫財,但當時他剛中科舉不久,還只是一名小吏,人微言輕,又沒有證據,此案還是在牛霸等人被斬之後,就結案了。

呂仲和麪如死灰,已停止了掙扎,他的頭髮在方纔掙扎時散開,露出了半禿的頭頂。

頭皮上疤痕斑駁,依稀是燒傷的痕跡。

陶周風顫巍巍道:“你,就是周家那個活下來的孩子中謙?”

二十多年前,陶周風也在翰林院任職,與周公遂是同僚,那件慘案令他頗爲悲痛,他記得,那件慘禍中,只有周公遂最小的兒子中謙倖免。

週中謙當時才兩三歲,被養娘抱着跳到河裡,頭還被着了火的圓木砸中,居然漂到了岸上,離奇地撿了一條命。

陶周風與幾個同僚湊了些錢,給這孩子還有周公遂的老父親送去,卻被周老太爺婉拒。

周老太爺道:“吾兒冤不得申,死不瞑目,要這錢有何用?”

呂仲和眼中流下的淚裡混了血,縱橫在臉上。

張屏不忍看他,接着道:“學生在查舊檔時,發現在結案後,馬洪和馬廉兄弟突然地出現在了西北甘涼縣的戶籍薄上。學生親自前去盤查,發現,馬洪和馬廉是被竇大人秘密遷了戶籍,寄養在西北甘涼縣的一戶窮人家,爲竇大人辦理此事的幾位官員名單已記錄,諸位大人可以隨時傳話問詢。而馬洪和馬廉,其實是水匪牛霸的兒子。”

卜一範不由怔了怔:“竇大人爲什麼要這麼做?”

陶周風嘆息道:“竇大人胸襟廣闊,連弒師兇犯的子女都肯悉心照料,實爲世人之典範啊。”

鄧緒冷冷道:“本寺猜想,竇方如此做,是想從這兩個小兒身上找到指使牛霸的真兇的下落吧。”

牛霸的兒子們仍活在世上,或許會握有什麼秘密,真兇或許會不放心,就此露出馬腳。

對於當時無法查到真相的竇方來說,這一點點的線索,也好過什麼都沒有。

張屏道:“竇大人當時怎麼想已不得而知,但學生在馬洪和馬廉甘涼縣的家裡,還找到了一些書信,是竇大人的筆跡,證明竇大人一直在關照着這兩兄弟,使得他們即使家境貧困,也能夠讀書。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都把竇大人當成了最敬重的叔父。竇大人與他們聯繫時所用身份是思賢書局的主人。”

竇方違反了朝廷命官不得經商的禁令,私自開辦了思賢書局。

他的用意,可能是爲了方便尋找諸葛貞《蘭亭集序》摹本的線索。真兇拿着這本摹本,或許會變賣、臨摹。書局是最容易得到訊息的地方。

但是竇方等了二十多年,都沒有查到什麼。這時牛霸的兩個兒子已長大,書都念得很好,長子馬洪還通過了西北郡的甄試,來到京城參加會試。

就在此時,竇方卻發現有個同樣來參加會試的試子,筆跡疑似臨摹了諸葛本《蘭亭集序》。這個人,竟是他恩師周公遂的好友陳文定的孫子,陳子觴。

“所以陳子觴的案情定然會是冤案,因爲,一步步設計他,盜他的文,冤枉他,直到鬧得他家破人亡的人就是竇方。陳子觴的母親以死鳴冤,想告訴柳大人,她的兒子因筆獲罪,真兇就坐在刑部大堂上。”

馬洪是竇方的從犯,他與竇方聯手造成了六年前的冤案,被殺時,也沒有說出真相。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還只是情願用命報答竇方的恩情,亦不得而知。

“陳子觴冤案過後,竇大人替馬廉又更改了戶籍,馬廉自始至終不知真相,這從他想要報復雲大人和王太師就能看出來。”

陳子觴之案後,竇方也許是覺得大仇已報,馬洪也爲此死了,他想要放過牛霸的另一個後人,讓他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替馬廉把戶籍又改到了蜀郡的望山縣,把思賢書局留給了周公遂的兒子週中謙,服毒自盡了。

“可馬廉不知道此事的真相,他覺得,叔父是個好人,兄長也是個好人,因爲雲大人替陳子觴翻了案,判了馬洪死刑,他要替兄長報仇。所以他來到了京城,投靠叔父,他不知道叔父就是竇方,周公子可能是告訴他,叔父病故了。而且,雖然竇方放過了馬廉,但是周公子並不打算放過他。”

週中謙掙扎着,表示自己有話說,鄧緒示意衙役取出他口中的布。

週中謙啞聲道:“不錯,他爹殺了我全家,我爲什麼要放過他!”

那個夜晚發生在他記憶模糊的幼年,卻是他永遠的夢魘。

夢中只有支離破碎的片段,滿天的紅光,炙烤得鑽心的皮膚,迎面而來的刀光,男人和女人們的慘呼,還有冰冷的水,灌進鼻腔、喉嚨,讓他在窒息中冷汗淋漓地醒來。

家破人亡的噩夢,註定永遠纏繞他一生,不得解脫。

他的牙齒咯咯地咬出了血,衙役把布團重新塞進他口中。

張屏繼續道:“馬廉的復仇計劃沒有告訴思賢書局的人,他先開始不擇手段地上位,並且有意敗壞自己的名聲,後來,他終於搭上了王小公子一系,並且聯絡上了柳大人,準備在科試中,抓到科試舞弊的證據。”

王宣梗着脖子道:“有什麼證據啊,本公子和我爹,還有我哥,我們全家光明磊落!”

王硯瞪着他道:“閉嘴,公堂之上,不得咆哮!”

張屏自顧自地往下說:“馬廉在試場外故意喧譁,是因他本以爲,舞弊的是賢部。他之前拿到的也是賢部的考卷,卻沒想到他被安排到綸部的考場。所以他刻意鬧事,想告訴場外的人,考場有了變化。還有牀下的符文,恐怕不是舞弊的人刻的,而是抓舞弊的人所刻。”

舞弊的人既然能任意安排試場、買賣考卷甚至在推薦卷子上做手腳,那麼根本就沒有必要再在牀底下冒險做記號,落人把柄。

只有綸部和賢部的幾個試場牀下有這種印記,恐怕是因爲抓舞弊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這幾個考場會有貓膩,所以刻下記號,一旦收卷的時候取得了確鑿的證據,就會把那些符文按照順序排列。那是請鬼的符,意思是,這個試場,有鬼。

鄧緒的眉頭越皺越緊,有個小吏從屏風後轉出,不動聲色地把一張條子塞到他手中。

張屏又道:“還有,馬廉他和……”

鄧緒突然擡手道:“此案,本寺已大概明白,待覈對證供後,再開堂審斷。”

整衣退堂。

張屏走出大理寺,陽光有些刺眼,照得地上的影子十分濃重。

張屏低頭看自己腳下的影子,王硯踱到他身邊,硬邦邦地說:“此案會水落石出,這件案子,本部院承認你辦得漂亮,不過你辦了這件案子,不一定會有什麼好結果,自求多福吧。”

張屏嗯了一聲,慢慢向前走,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會準他再說了。

比如,其實早在六年前,雲棠就查清了陳子觴一案,朝廷壓下真相,保全了竇方的名聲,只在祠堂上刻下了陳子觴的字跡文章,隱晦地表明事實。

如果當時公佈出來,可能就不會有幾年後馬廉被殺的事了。

再比如,牢裡面突然死掉的那兩個柳家的丫鬟,實際上和馬洪或馬廉一樣,是在用自己的命,企圖推倒她們所謂的惡吧。

這樣做,真的值得麼?

張屏站在街上,太陽在天空中,陽光下的人,腳邊總有影子。

熙熙攘攘的街道,房屋,行人,形形**,很少有純粹的黑和白。

張屏正在出神,身邊一個聲音道:“你辦了這樣的大案,我都不敢讓你再委屈住在敝府了。”

蘭珏站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微微含笑看着他。

張屏垂下眼皮。

“學生,立刻就搬出去。”

蘭珏的笑意更深了些:“本部院還要回司部去,你先自行回府罷。徽兒這幾天不見你,總問,我都頭疼了。你可以先不用做事,準你三天假,養好了精神再說。缺錢的話,就去賬號那裡預支下個月的薪水。”

張屏沉默片刻,悶聲道:“學生多謝蘭大人。”

蘭珏走上大理寺門前的官轎,徑直趕回禮部。

傍晚,捕快們帶着從“呂仲和”的住處搜到的血衣回到了大理寺。

幾日後,試子馬廉被殺一案結案,兇犯“呂仲和”斬立決。

王宣白坐了一回牢,回到府中,王太師也沒多說什麼。

陳籌出了獄,抱着張屏痛哭流涕:“張兄,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恩公!我這輩子做牛,下輩子做馬也會報答你!你就是我的……”

張屏在變成陳籌的又一個爹之前及時阻攔了他。

陳籌買了一大堆紙錢,到陳子觴的祠堂中燒,唏噓不已。

他的母親是陳子觴的父親偷偷養在外面的一個外室。

但她是個精明的女人,知道陳父的正夫人生了兒子,自己身份低微,沒什麼好爭,就要了一塊地,買了個小宅院,自己過日子。

陳父因此覺得她很賢惠,即便正夫人有了兒子後,還偶爾去找找她,就這樣又有了陳籌。

陳籌生下來後,他母親越發擔心,怕正夫人以爲她要爭家產,容不下她,索性帶着孩子和錢財,偷偷搬到了西北郡,從此與陳父斷絕,沒想到卻因此幸運地逃過一劫。

陳籌哭着說:“我娘常講,不該是你的,就別想,別拿,沒有好果子。她老人家真是太明理了。”哭完了,陳籌又問張屏,“爲啥曹兄會變成蘭大人?你進了蘭大人府,是不是以後功名就有指望了?你發達了,別忘了提攜我。”

張屏悶聲說:“不知道。”

朝廷一切照舊,刑部在陶周風春風化雨的領導下,由王硯挑頭,繼續孜孜不倦地與京兆府和大理寺搶案競爭。

吏部繼續在爲肅清吏治、盪滌朝野努力着。

禮部仍然爲了懷王的婚事忙得四腳朝天。

但在懷王大婚之前,有件事必須塵埃落定。

禮部尚書龔頌明拿着今科的進士榜單呈給永宣帝:“皇上,這次殿試的名單,是否就這二十九人?”

永宣帝提起筆:“把張屏的名字,放在第三十名。讓陶周風做他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