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硯道:“什麼鬧鬼,必然是有人搞鬼。”

喬書令神色凝重:“可是大人,據說,那筆筒被鎖在空屋內,屋子的門窗鎖都是好好的!是密室!若是有人搞鬼,那人要怎麼做到?”

王硯嗤地一笑:“密個鬼的室!人都進去了,把筆筒換成骨灰,還叫密室?這種障眼法無需理會,只想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喬書令道:“大人說得甚是,那人爲什麼要這樣做?”

王硯道:“十有八九,是有人想借幾年前陳子觴的案子翻點波浪。不知尚書大人會怎麼查?”

喬書令神色閃爍了一下:“這個……下官也不知道……”

王硯笑了笑,喬書令一向是陶周風的傳聲筒,恐怕是陶周風對這個案子全無主意,纔會讓喬書令過來探口風。

果然,到了下午,陶周風就把王硯叫過去,說大理寺那邊弄到一樁大案,需要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三司會審,陶周風要顧那個案子,便顧不上柳遠家這一樁,因此由王硯接手。

王硯欣然接下,又向陶周風道:“下官手裡還有馬進士被殺那件案子,可能辦案時會少些虛浮的禮節,稍微快一點,還望柳大人不要怪王某唐突。”

陶周風道:“放心,柳大人脾氣好,你若早些查出來,他更安心,這個雷厲風行的作風,正是你的長處,好好發揮。”

王硯道:“謝大人讚賞,下官一定盡情發揮。”

一出務政殿,王硯立刻吩咐屬下:“讓畢捕頭帶人去一趟柳府,將那筆筒變成的骨灰取過來,把在柳府做事不滿七年的下人統統帶回刑部。再着人到禮部,只說本部院急用,調馬廉與陳籌的卷宗過來!”

這廂刑部衆捕快奔向柳府,那廂喬書令到禮部調檔。

蘭珏親自替喬書令取了卷宗,王硯只調馬廉與陳籌的卷宗,蘭珏猜出,王硯定然是要盤查馬廉被殺一案與六年前陳子觴一案有沒有牽連。

六年前陳子觴冤案,罪魁禍首是馬洪,六年後,馬廉被殺,嫌犯之一名叫陳籌。

都是馬與陳這兩個姓氏,如斯巧合,的確令人生疑。

只是,蘭珏隱隱覺得有些蹊蹺,若非柳遠願意,陶周風不會把柳府的案子轉給王硯。京兆尹馮邰和大理寺卿鄧緒都與柳家有交情,亦都擅長斷案,尤其鄧緒。一個筆筒鬧鬼,說不上大事,爲何柳遠要把這個案子報到刑部,讓王硯來查?

捕快們牽着浩浩蕩蕩一長串柳府的下人走回刑部,引得許多人在路邊觀望,嘖嘖讚歎:“王侍郎不愧是太師的公子,家學淵源,抓犯人都跟他爹徵兵一樣,一抓一串!”

張屏等人在牢裡蹲着,只見捕快們推着黑壓壓的一堆人進來,分着關在各個牢房裡。陳籌驚詫道:“爺爺呀,這是哪個案子,竟有如此多的嫌犯!”

有幾個人被關進了他們隔壁的牢房。陳籌湊過去與他們攀談:“諸位是怎麼進來的?犯了哪個案子?”

其中一人有氣無力地道:“我等是吏部侍郎柳大人家的僕役,我們家老爺前幾天買了個筆筒,連連鬧鬼,刑部的老爺疑心是我們搞鬼,就把我們給弄進來了。”

陳籌的精神頓時振奮:“筆筒怎麼能鬧鬼?”

那人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這個,我們也不清楚。但聽說,我們老爺當年判了一個冤案,讓一個書生屈死了,這個筆筒就是裝他骨灰的。他的冤魂回來報仇了……”

幾個書生的眼睛都直了,張屏從粥碗上擡起頭,陳籌愕然:“難道是指陳子觴那個案子?”

柳府的下人進了天牢不多久,吏部侍郎柳遠的轎子也停在了刑部門外。

“王侍郎,你行事雷厲風行,固然令人欽佩,但抓敝府的這麼多下人進牢房,是否有些不妥?”

王硯拋下手中的卷宗:“極妥。柳大人,我懷疑這樁案子與六年前的陳子觴一案有關,且和我手上的另一宗案子有些牽連,爲了早日破案,不得不激進些。恰好柳大人親自過來了,我正要過去拜望柳大人,有句要緊話想問——柳大人是怎麼得到那個筆筒的?”

柳遠輕嘆一聲:“實在是無意中得到……前些日子,我因一些公務,去了一趟鬼市……”

今上剛剛親政,要整頓吏治,朝廷收到舉報,有些官員收受賄賂,收來的名貴物品府中堆放不下,就私下賣掉。

京城郊外,有個鬼市,原本是一些破落大戶人家的子弟,把家中的東西拿出來變賣,又拉不下臉,便趁着夜深之後,在市集中擺攤,攤子上只有一盞油燈照亮,買東西的人看不清賣東西的人是誰,後來這樣的市集逐漸成了氣候,變成了特定的黑市,一般三四更天開,五更快天明時收。

御史臺得到風聲,這個黑市成了某些官員變賣賄賂的特定場所,背後有一股勢力操控。柳遠便同御史臺、大理寺的兩名官員喬裝成平民百姓,到鬼市上先去轉了一趟,摸摸底。

爲了喬裝得像一點,三位官員都在攤上隨便買了點不值錢的小東西。柳遠就隨手買了這個筆筒。

王硯問:“柳大人還記得賣給你筆筒之人的相貌否?爲何偏偏會選這個筆筒?”

柳遠無奈道:“鬼市的攤主,統統都看不見模樣,聽聲音是個成年男子,我平時喜歡收集文房四寶,當時恰好聽見他在招呼,便去看了看。”

王硯皺眉:“攤子上都有些什麼東西?”

柳遠道:“筆、筆架、硯臺、扇子之類,昏燈之下難辨好壞,只那個筆筒是個瓷的,也是囫圇的,要價不高,所以就買了。”

王硯道:“柳大人幾時發現那筆筒不對勁?”

柳遠道:“我買的筆筒,明明上面有山水畫,回家之後,卻變成了白瓷筆筒,還有了一道裂痕。”

當時柳遠付了錢,攤主就拿一塊黑色的布替他把筆筒包了起來,待回家後,柳遠打開布包,筆筒的模樣變了。

王硯挑眉:“那道裂痕,柳大人覺得像什麼?”

柳遠道:“大約有些花枝的模樣。”

柳遠看到了這個白瓷筆筒,不由得想起幾年前陳子觴一案,陳子觴的母親撞死在刑部前,她懷中,裝着陳子觴骨灰的白瓷筆筒居然沒碎,滾在地上,骨灰灑落一地,筆筒和骨灰沾着陳母的血。柳遠每每做噩夢,總要夢見這一幕,冷汗淋漓。

但他在王硯面前,並沒有說這些事,只道,他夫人覺得這事有些不吉利,婦道人家沒有見識,就把筆筒供進了佛堂中。

王硯又問:“那佛堂,平時誰都能進麼?”

柳遠道:“佛堂在內院,只有女眷能進入內院,平素也就是內人在裡面燒香,一兩個貼身丫鬟打掃。”

就在筆筒供進佛堂的第二天夜裡,兩個丫鬟哭着和柳夫人說,佛堂裡有火光,她們在窗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影子,還聽到了男人的嘆息聲。

柳遠親自帶着家丁到佛堂查看,佛堂裡什麼痕跡都沒有,也沒有新近點燃過燈燭的味道。

柳遠便說這是無稽之談,訓了丫鬟一通,誰料又一天,柳夫人在佛堂誦經時,聽到了一個男子的嘆息聲,柳夫人嚇得癱坐在地,又聽到了一個老嫗的嘆息。柳夫人請寺院的高僧來念了超度經,還請了紙符鎮壓,把佛堂鎖住。然後到今天早上,筆筒居然變成了灰。

那些灰,王硯着仵作驗看過,的確是骨灰。

王硯合上卷宗,向柳遠道:“柳大人,王某初步推斷,此案應與六年前的陳子觴案有關,府上的蹊蹺之事,定是有人裝神弄鬼。但案犯沒有傷及柳大人和其他人,尚不清楚用意何在,所以將貴府陳子觴一案前後入府的下人都帶回了刑部。也請柳大人仔細想一想,陳子觴一案前後,直到今日,除了筆筒鬧鬼之外,府上有無什麼可疑之人蹊蹺之事?”

柳遠道:“幾年前那樁案子之後,柳某引咎辭官,承蒙聖上不棄,重新啓用,家中事務,一向都是內人與管家打理,王大人所問,柳某也要回府查詢後才能回答。”起身拱手道,“但王大人思緒敏捷,斷事犀利,柳某欽佩不已,這一案,還要託付王大人了。”

柳府的下人們在牢裡關着,依然不見提審問話。陳籌長嘆道:“看來王侍郎的愛好是抓人關在牢裡看着開心。”

正抱怨着,幾個獄卒簇擁着一個藍袍子的官走到他們這間牢房門前,打開牢門。

陳籌認得這個官是孔郎中。

孔郎中舉着一張紙念道:“高揚貴、鞏秦川、張屏,侍郎大人有令,你們可以出去了。”

幾個書生都愣了愣,陳籌從草鋪上跳起來:“那我哩?我、韓兄、呂兄,爲什麼不能出去?”

孔郎中面無表情道:“你們幾個不能出去,自然有不能的緣故。”向張屏幾人擺手道,“快走。”

張屏爬起身,陳籌拉着他的衣角淚流滿面:“張兄,上次是你,這次是我,你出去之後,替我查明白這件事,千萬把我弄出去!王侍郎把鞏秦川都放了,居然不放我們幾個,我覺得刑部靠不住!”

孔郎中黑着臉,只當沒聽見,未同他計較。鞏秦川笑道:“侍郎大人明察秋毫,腦子自然是比陳兄你明白,知道鞏某是無辜的。我先告辭了,陳兄你多保重!”拍拍陳籌的肩膀,揚長而去。

張屏寬慰了陳籌幾句,隨後出了牢房。

天氣悶熱,張屏在牢裡關了許久,渾身早已臭不可聞,街邊的蒼蠅拋棄了牆角的穢物,統統來和他親近。

張屏繞到刑部正門外,徘徊了一陣,回想起牢中,柳府下人講起的閒話。

“……我們老爺能不怕麼,當年那個冤死鬼陳子觴的娘撞死在刑部門口,我們大人的轎子剛好到了刑部,那叫個慘啊,我是親眼見到的……那女人死的時候還抱着她兒子的骨灰,裝在一個白瓷筆筒裡的,跟老爺買回來那個筆筒子一模一樣,就在血裡滾着,骨灰混在血裡……當時我的腿都軟了,老爺半天沒有下得去轎子……”

張屏剛離開天牢,陳籌、呂仲和、韓維卷三人便被王硯提審。

捕快把他們三人帶到一間靜室中,竟然拿了椅子讓他們坐下,還倒了三杯茶。

陳籌三人戰戰兢兢地坐了,王硯坐在上首的桌後,和顏悅色地看着他們。

“本部院看了你們的陳詞,有件事始終不解,你三人落第,去喝悶酒,爲什麼要選在六年前,試子陳子觴含冤自殺的那個湖邊?”

張屏回到住處,沐浴完畢,倒頭睡了一覺。

第二天大早,他走到城南的湖邊,這座湖昔年叫做秋棠湖,六年前,陳子觴投湖自殺之後,改名叫惜才湖,湖邊還有一座陳進士祠堂。朝廷追封了陳子觴一個進士身份,立祠堂祭祀。

祠堂的臺階光滑,門檻上釘的銅片都磨得明亮。祠堂內香菸繚繞,上首陳子觴的塑像穿着進士衣冠,手握書卷,神態祥和。

旁側的牆上,嵌着兩塊石板,一塊上刻着一篇銘文,曰陳子觴乃江西才子,有驚世之才,不幸被奸佞小人所害,朝廷痛失英才,看來人間不應該有如此人才云云。

寫這篇銘文的人竟然是當年的丞相,如今的太傅雲棠。

另一塊石板上刻的就是陳子觴當年蒙冤的那篇《梅賦》。

塑像座下有一張桌,桌邊坐着一個老道,面前擺着香燭黃紙等物事,半閉着眼打瞌睡。張屏望了那塑像和兩塊石板半晌,走到桌前:“道長,請香。”

老道撐開眼皮:“有二十文一束、十八文一束、十五文一束,要哪種?”

張屏從袖子裡摳出幾個銅板:“請散香,只請三根。”

老道隨手抽了三根香:“六文。”

張屏瞄着那幾種香道:“道長,最便宜的香只要十五文一束,爲什麼給學生的是最貴的,還三根就要六文?”

老道一臉不耐煩:“散香只有這一種,一個價錢。你這書生,好歹穿着長衫,怎麼連請香都討價還價?”

張屏拱拱手:“學生家貧,望道長體恤。”

老道擺擺手:“罷了罷了。”從那最便宜的香束中抽出三根,丟在案上,“三文錢。不能再少了。”

張屏把那香拿在手裡,眼睛卻又瞟向其他兩束香,一臉猶豫。

“學生既然過來上香,是不是請好一些的香,顯得心更誠些?”

又摸摸那十八文一束的,最後放下了六文錢:“學生還是請最貴的吧。”

老道翻了翻眼皮,揣起六文錢。張屏拿着三根香,點着了,對着陳子觴的塑像躬身拜了拜,插進桌案上的香爐,再踱到老道的桌案前:“道長,不知道這祠堂中可備有筆墨?學生想要賦詩一首,以表悼念。”

老道袖起手:“祠堂的牆上不準寫字,寫詩回家寫。”

張屏卻不肯罷休:“名剎古寺都能題句留念,怎麼這裡就不行,道長未免太不通情理。”

老道冷笑道:“你要是想講道理,就去和朝廷講,老道也只是個看祠堂的。你看祠堂內外的牆壁,乾不乾淨?一旦有人偷着寫,都是貧道給剷下來,塗平了。不讓你寫,是不讓你費無用功。”

張屏默不作聲地踱開,走到牆邊,從袖中取出一張紙,覆在牆上的石板上,又掏出一塊石墨。

老道跳起身:“咄!幹什麼?!”

張屏認真道:“學生想把雲太傅的文章與這篇賦拓回家去,揣摩學習。”

老道跌足道:“貧道在這裡看祠堂幾年,真沒見過比你難纏的。十文錢,拓完了趕緊走。”

張屏猶豫地問:“八文可否?學生家貧。”

張屏揣着兩頁拓紙走出祠堂,繞着湖轉了一圈,湖邊原本的亭子改建了祠堂,在湖的另一邊又蓋了一座小亭子,名曰修德亭。馬廉被殺那晚,陳籌、韓維卷、呂仲和三人就是在這座亭子裡喝酒。

張屏走到亭子邊,見一個人負手站在亭中,身旁的石桌邊放着一個沙漏。他也瞥見了張屏,不由得皺了皺眉。

張屏向他行禮道:“侍郎大人。”

王硯眯眼看他:“你想替陳籌洗冤?”

張屏道:“學生只是隨便走走。”

王硯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遠遠地,一個捕快氣喘吁吁地跑向亭子,在亭邊跪倒,呼哧呼哧直喘氣。

王硯沉吟地看向桌上的沙漏。

張屏道:“侍郎大人,從學生與陳籌住的小耗子巷,到這湖邊,如果不騎馬,最快大約三刻鐘,從馬廉住的竹蔭巷到湖邊需要一個時辰,倘若騎馬則至少會省去一半的時間。”

王硯冷冷地說:“滾。”

張屏離開了湖邊,回到住處,做了一鍋燴麪片,給陳籌送去。

陳籌向他哭訴,昨天被王侍郎審了一通,王硯逼問他們,爲什麼要去陳子觴自殺的那個湖邊喝酒。

陳籌哭着說,不就是去湖邊喝酒覺得更符合當時的心境些麼,沒考之前,怕沾晦氣,不敢靠近那個湖,考完之後過去喝酒,還是沾着晦氣了。

韓維卷和呂仲和都捧着燴麪片唏噓嘆息。

出了大牢,張屏走到當日的試場外,徘徊了一陣,守門的幾個差役向他道:“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快走。”

張屏道:“學生只是想進去看看,幾位可否行個方便?”

差役道:“就是因爲總有你這樣的人,我們才天天要守在門口,天黑都不能回去!再看十遍考場,落榜了還是落榜了,三年之後再來吧!”

張屏被轟到一旁,繼續在對面街邊轉悠,過了一時,只見一乘藍布轎子從門內出來,一個穿着小吏服色的人上了轎,轎子晃晃悠悠向着城北去了。

張屏在路邊的餛飩攤前坐下,要了一碗餛飩,問攤主道:“剛剛離去的,是哪位大人?”

攤主笑道:“看你這讀書的公子,在京城待了這麼久,連官服都辨不出?剛剛那位是試院的掌吏孫大人,雖然不是真正的官兒,但一個正經的縣太爺可都比不上他。”

張屏道:“這位大人看來不太好見。”

攤主打量了他兩眼:“尋常人等,難。這位孫大人有個叔父,在禮部蘭侍郎家做管事,一般人的面子他都不買。”

張屏點點頭,低頭默默吃餛飩。

天將黑時,蘭珏從衙門回到家,轎子到了府門口,小廝在轎外道:“老爺,上回那個送糉子的窮酸又來了,要轟他走麼?”

蘭珏淡淡道:“讓他跟着進府。”

蘭珏進了府內,換下官服,方纔到了偏廳。張屏杵在廳中央,長身一揖道:“學生見過蘭大人。”

蘭珏微微頷首,指向一邊的座椅:“不必太拘謹,坐。”等他在上首的椅上坐了,張屏這纔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侍婢捧上茶,蘭珏道:“你今日來找我,究竟因何事?儘可直言。”

張屏垂下眼皮道:“學生想問蘭大人,貴府的賬房一職,還有無空缺?”

蘭珏不禁笑了:“你那日不想過來,所以賬房已經另找了人。眼下只有廚房裡缺人,可怎麼好?”

張屏擡眼望着他:“學生會做飯。”

蘭珏含笑道:“我知道你會做飯,但廚房終究不是讀書人該進的地方,我也不會這麼埋汰你。這樣罷,我兒蘭徽頑劣,一個西席管不住他,你先幫吳士欣幾日,我再替你安排其他事,可否?”

張屏站起身,躬身道:“謝蘭大人。”

蘭珏又道:“若非你的字跡與學問都有些死板,讓你直接教徽兒也未嘗不可,其實不論學問還是做事,稍微活泛些,都更有好處。”

張屏低頭道:“學生謝謝蘭大人教誨。”聲音仍然死板板的。

蘭珏微笑道:“你回去收拾東西,隨時都可以搬過來。”

張屏回到住處,收拾好衣物,第二天搬進了蘭珏的府中。

蘭珏去司部衙門前,已吩咐過管事的,孫管事和顏悅色地帶他去了已經安排好的廂房,還帶了裁縫替他量身,做新衣袍。

蘭徽的西席先生吳士欣比張屏大了三四歲,是南方人,白白淨淨,脾氣極好。他教蘭徽,本來就沒太多事,便只讓張屏幫他整理蘭徽的功課。

吳士欣帶張屏去見蘭徽,蘭氏父子都生得極其漂亮,蘭徽與蘭珏長得不太相像,反倒和張屏有過一面之緣的柳桐倚有些神似。蘭徽打量了一下張屏,不感興趣地繼續埋頭盯着書本。吳士欣給他講書,他懨懨地聽,手裡的書半天不翻一頁。

講完一堂課後,吳士欣悄悄向張屏道,徽少爺前幾天去柳府撞了鬼,最近都不精神,身上還常常青一塊紫一塊,着實有些蹊蹺。

吳士欣去如廁,讓張屏看着蘭徽做功課,蘭徽在紙上軟趴趴地亂塗,張屏把住他的手,將他握筆的姿勢扶正:“習武須得循序漸進,太急於求成,反而容易走火入魔。”

蘭徽手一抖,猛地擡頭看他:“你怎麼知道的?”

張屏的視線淡淡掃過他紅腫的手邊跟袖口露出的青印兒,並未回答,面目表情地盯着蘭徽泛黑圈的雙眼:“連夜修習內功,更不可取,精氣神虧,凡事無所成。”

蘭徽眨眨眼,抓住他的袖子:“別、別告訴我爹……”

張屏摸摸他的頭:“暫不要熬夜、劈磚頭,先練輕功。”

蘭徽立刻點頭。

晚上,蘭珏回到府內,發現蘭徽居然挺樂意多出一個張屏教他,不禁有些意外。

蘭珏用完晚飯,沐浴完畢,到後園散步,聽見假山後隱隱有說話聲,依稀是孫管事在嘆息:“……你的境遇,着實可憐,但在府裡祭拜,萬一被老爺知道了,你的飯碗也就沒有了。也罷,我有個侄兒,在試院做事,我看能否叫他帶你進去……”

另一人的聲音飽含着感激道:“多謝孫叔。”居然是張屏。

蘭珏不動聲色地繞路回到小廳內,吃了兩杯茶後,才着人把張屏叫來,屏退左右,含笑道:“之前說你死板,竟是看錯了你。你爲了查案,居然想着在本部院的家裡找門路。”

張屏耷着眼皮站着,不吭聲。

蘭珏的雙眉挑了挑:“你哄孫管事的活泛勁兒都到哪裡去了?你家有哪位先人,要到試院中祭拜啊?”

張屏悶聲道:“學生不敢欺瞞大人,學生想知道殺馬廉的真兇到底是誰,纔要進試院查看。”

蘭珏擱下茶盞:“馬廉一案,自有刑部在查,你信不過王侍郎,想要自己查也罷,本部院記得,馬廉是被仇殺,與試院有什麼關係?”

張屏道:“有一件事,學生覺得蹊蹺,當日進場時,馬廉抽中了十四號試房,與監場官爭執了起來,他說是因爲試房死過人,覺得不吉利,所以要換。這與他平時行事不符。”

按照馬廉平素爲人,絕對不可能得罪監場官。

“學生覺得,倒像是他要告訴誰,他在十四號試房一樣。”

蘭珏道:“你懷疑他事先和人串通好了作弊?如果他真要作弊,肯定連監場官都打通,就算沒有打通,幫他作弊的人,也肯定有能力弄到他的試房號。他何必多此一舉?”

張屏不作聲。

蘭珏抿了口茶,張屏又道:“考試的時候,我對面的空試房中,有人在哭。三百五十六號試房的考生,第二天發了羊癲瘋。”

蘭珏浮起一抹笑:“你是想說,那試子發了羊癲瘋,是被鬼嚇的?”

張屏肯定地道:“不是鬼。”

蘭珏撥了撥茶葉:“也罷,你如果真的閒得想查案,就先幫我一個忙。徽兒撞了鬼,這事你可能聽說了,就是柳大人家的一隻鬼筆筒鬧的。你明天,幫我去靈覺寺問問住持大師,柳大人親自去他那裡,請的是什麼符,我也想請一套。”

王硯在司部衙門中看卷宗一直看到晚上,屬下忽然前來稟報道:“侍郎大人,令弟來了。”

只聽門外靴聲橐橐,果真是王宣的聲音笑吟吟地道:“哥,你居然爲了公務連家都不回,大嫂還以爲你在外面養了小歌伎,特意來讓我抓你回家。”

王硯合上卷宗,站起身,看向邁進門檻的王宣按了按太陽穴:“你平時總嫌刑部晦氣,怎麼今天過來了?”

王宣道:“奉了娘、二孃和大嫂之命,就算再晦氣的地方也得來。爹爹有令,今晚都回家裡吃飯,大嫂下午就到了,娘和二孃親自下廚替你燉了好湯補身體,趕緊跟我回去喝。”

王硯無奈道:“你捧着這麼大一口尚方寶劍過來,我哪敢不回去。要是耽擱了,大娘和娘非把我剁了燉湯不可。”

王宣笑眯眯道:“你知道就好。”扯着王硯出了門。

次日早上,王硯剛到刑部衙門,孔郎中神色凝重進了務政殿內,插上內間的門,低聲向他道:“侍郎大人,出事了。柳府的兩個丫鬟,在牢裡死了。”

死掉的兩個丫鬟是單獨關在一間牢房中的,初步斷定是自殺。

王硯立刻命人去柳府,告知此事,查問這兩個丫鬟的出身來歷。再到牢中,驗看了屍體與牢房。

獄卒說,明明關進來的時候,這兩個丫鬟還好好的,突然昨天晚上就撞牆死了。

王硯詢問昨晚牢中有沒有異常的事情發生,獄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發誓絕沒有。

王硯忽然隱隱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他出了天牢,到務政殿中等待捕快的查問結果。

張屏起了個大早,趕去靈覺寺,待蘭珏下朝回府,他已經從靈覺寺回來,向蘭珏道:“住持大師說,柳遠大人並沒有請符,只是請了一套《金剛經》。”

蘭珏看了看他空空的兩手:“你爲什麼沒請一套經書?”

張屏不吭聲。

蘭珏再問:“怎麼不答話?”

張屏道:“學生只會回答實話。”

蘭珏道:“難道我不准你說實話?”

張屏擡眼看着蘭珏:“蘭大人讓學生前去,並不是爲了請經,學生便沒有多此一舉。”

蘭珏笑了笑:“你先回房吧。”

張屏躬身道:“學生今天想請一天假。”

蘭珏瞥了他一眼,他知道,即便他對張屏說,這件案子連身爲刑部侍郎的王硯,都會騎虎難下,憑你一個小小的落榜試子,絕不可能查到真相,張屏也不會聽。

於是他只是淡淡地說:“這座府邸你可以隨便進出,不必每次都向我說。”

張屏道了聲謝,回到房中,把長衫脫下,換了一身短衣,離開了蘭珏府,孫管事知道了他昨晚被蘭珏叫去問話,猜測是昨晚的事發,有意迴避,不再提幫他進入試場的事。

張屏便沒有去試場,頂着烈日,一路走到了竹蔭巷。

馬廉的住處早已被刑部搜查過,該取走的證物都帶回了刑部,但王硯覺得此案要往細裡查,仍派捕快日夜把守宅子,順便觀察有沒有風吹草動。

張屏到了巷子裡,立刻被捕快轟出了巷口。他正要繞進路邊的窄巷,忽然有個聲音遙遙道:“那個書生……”

張屏繼續向前走,那聲音又道:“那位穿了短衣的書生——”

張屏方纔回頭,只見路邊的茶棚下,坐着兩個人,一個是四十餘歲的瘦削男子,頭戴一頂半舊涼巾,一身瓦灰的薄衫,蓄着短髭,兩道凌厲的刀眉,下面卻是一雙細細的善眼,正望着張屏,起身道:“這位書生,我家小主人看你面善,能否相請到棚下吃一杯茶?”

他身邊坐着的少年向張屏笑了笑,如珠如玉。

張屏走進茶棚,拱了拱手。那灰衣人自稱姓徐名登,是祁府的管事,那少年是祁府的小少爺祁朱,來京城看望叔父。因見張屏長得像多年不見的一位親戚,倍感親切,所以冒昧搭話。

那少年祁朱接着道:“再則,我見兄臺穿着短衣,但舉止像個讀書人,亦有些好奇。敢問兄臺名姓?”

張屏道:“張屏。”

祁朱再問:“有字無?”

張屏答:“字芹墉。”

祁朱道:“好方正的名字。張屏這兩個字,似乎曾在哪裡聽過。”頓了片刻,一敲摺扇,“是了,之前在茶館中,聽見有人議論一位今科的試子,被刑部誤抓成疑犯,卻在大堂之上,破了一宗陳年的懸案。此人就叫張屏。該不會正是張兄吧?”

張屏道:“是在下。”

祁朱立刻道:“真是失敬失敬。”繼而一揚眉,又笑了,“那麼,我可猜出,張兄爲什麼這副打扮了。”

他年紀至多十五六歲,眉目尤帶稚氣,雖然舉止語氣都十分老成,這一笑卻又帶出了少年的爛漫,低聲道:“你是來查案的吧。”

張屏巍然不動,表情也沒動。

那位徐管事呵呵笑道:“張公子不必顧慮,我家小主人年紀不大,但天生喜歡離奇的案子,來到京城,左右無事,聽了不少奇案。實不相瞞,今天小主人帶着在下,是特意到了這裡,也對那件案子有幾分興趣。”

祁朱用摺扇輕輕點着桌面:“聽說這件案子,刑部認爲犯人是幾個書生,莫非張兄以爲另有內情?”

張屏盯着桌面道:“在下沒見到過案發的地點,死者的宅子外堵着官差,關於此案的所有都是聽來的,不敢做判斷。”

祁朱道:“不錯,辦案終究要講真憑實據,那個宅子,我或許有辦法進去。“

張屏的眼皮動了動,祁朱接着說:“我叔父與刑部的陶尚書有些交情,徐登湊巧認識門口的把守捕快頭領,只說張兄是死者的好友,想進去看看,或許可以通融。”

張屏點點頭:“那就有勞了。”

徐登站起身:“小主人與張公子先坐着,我過去和捕頭說說。”匆匆離開茶棚,過不多久,匆匆回來,“可以進了。”

張屏隨在少年和徐登身後又回到竹蔭巷,門前的捕快都不見了,徐登道:“我自作主張給了些錢,請他們去吃茶了,但大約只有兩三刻鐘。”

三人進院,徐登插上了院門。

馬廉這些年掙了不少錢,不像其他窮書生一般與人搭夥住宿,而是單獨賃下了這個小院。

不過馬廉並沒有僱下人,說是要讀書寫文章,嫌下人吵得慌,只讓一位住在巷口的老嫗隔幾天過來幫他洗洗衣服。

據那老嫗說,馬廉有些怪癖,從不准她進屋,只讓她在院子裡洗衣服,洗完了就走。

張屏打量院子,地面上的樹葉和灰都是新落的,磚縫中的草剛出新芽,門扇窗縫中只有新塵,沒有積灰,屋內灰磚的地面也乾乾淨淨。

小院的屋子統共只有一間堂屋、兩間廂房、一間廚房,院子的牆角還有一間廁房。

兩間廂房,一間做書房、一間是臥房。馬廉就是在臥房沐浴時,被殺了。

兇刀、澡盆等證物都已經被刑部拿走了,牀鋪、櫃中的衣物也被翻查過,祁朱負手站在屋中,徐登眯着眼四處查看,張屏左右看了一圈兒,往門閂上瞧了瞧,走出臥房,卻去了廚房,祁朱隨在他身後,只見張屏打開碗櫃,將調料罐細細查看一番。

捕頭將查到的結果稟報王硯。

柳府說,死掉的兩個丫鬟是一對姐妹,去年年末纔買進了柳府,還留有她們的賣身文書。

捕快依照文書查到她們的親人,竟發現了重大蹊蹺。

捕頭把幾張紙放到王硯面前,吞吞吐吐道:“大、大人,屬下查到的就是這些,請大人放心,屬下絕不亂說。”

王硯拿起紙掃了幾眼,臉色大變,大踏步出了務政殿,喊人備轎。

“回太師府!”

蘭珏向龔尚書告了個假,一早離開了司部衙門,回到府中,命人取了一柄碧玉如意封進錦盒,另配上幾樣禮品,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袍,便讓備轎。

管事問道:“老爺要去誰家送禮?”

蘭珏笑了笑:“去柳府。”

王硯乘轎一路狼煙到了太師府,一下轎子,便揪住一個人:“王宣在哪裡?”

被揪住的小廝瑟瑟道:“稟、稟大少爺,二少爺在、在問雪園陪……”

話沒說完,王硯便把他丟到一旁,大步流星走向問雪園。

王宣正與幾個好友在園中看胡姬跳舞,瞥見王硯,立刻站起身:“咦?哥,你的案子辦完了?正好……”

王硯鐵青着臉盯着他,吐出一個字:“來。”

王宣一臉茫然,放下酒杯,隨王硯走到園外,進了一間靜室,王硯插上房門,突然擡手,狠狠照臉給了王宣一拳。

王宣猝不及防,一個趔趄,險些坐倒在地,捂着臉愕然道:“哥,你做什麼?”

王硯青着臉冷笑道:“你還敢問我?昨天,刑部大牢裡那兩個柳家丫鬟,是不是你殺的?柳府的那隻鬼,是不是你鬧的?證供已經擺在刑部案頭,你要今晚在天牢裡睡?!”

王宣呆站了片刻,喊冤道:“哥,真不是我!”

王硯眯起眼:“不是你?牙婆收了銀子,把青樓歌女當作良家女子賣進柳家,造戶籍的不是你?花錢僱假爹孃的不是你?給燕燕樓的唐媽媽銀子的不是你?城外那個鬼市的大東家不是你?!”

蘭珏的轎子停在柳府後門外,小廝向門衛通報,幾個門衛怔了片刻,才奔進門內,過了一時,柳遠從門內走出,蘭珏下了轎,擡袖道:“柳大人。”

柳遠道:“妹夫怎的如此生分,我們本是一家人,先父已過世多年,妹夫仍總不登門,愚兄心中一直愧疚。今天終於過來了,先進去吃茶,着人接徽兒過來,一家人一道吃頓飯吧。”

蘭珏道:“不必了,柳老太傅曾立下誓言,蘭某今生不得進柳家一步,太傅已仙逝,遺訓更不能違背。蘭某今日過來,是提前送上賀禮,徽兒一直極崇拜他的桐倚表哥,殿試之後,柳家說不定能再出一個狀元,這份禮,只當是徽兒送的,望不要推辭。”

隨行的人捧上禮盒,柳遠道:“既然是送給桐倚的,我這個伯父便不好替他推辭了。”着人接下禮盒,又道,“待到放榜,如果真能託妹夫吉言,再擺宴席。這幾日家宅不寧,不便再接徽兒過來玩,他舅母一直掛念得慌。”

蘭珏道:“徽兒自受了驚嚇,夜裡時常做噩夢,我每每看到他,總是想起他的母親。他從小沒娘,我公務繁忙,對他多有疏忽,總覺得對不起他,亦對不起他娘。他常與外祖母家親近些,亦多謝柳大人看在令妹的情面上疼愛他,但如今他年紀漸漸大了,要用功讀書,可能就不便再過來。”

柳遠的神色變了變,道:“妹夫怎麼這樣說,徽兒喜歡他桐倚表哥,就讓桐倚教他功課……”

蘭珏含笑嘆了口氣,截住他的話頭:“徽兒雖然像他母親,到底還是蘭家的孩子,總是滋擾外祖母家,亦不是道理。我這番前來送禮,亦是想當面感謝柳大人這些年對徽兒的疼愛。蘭某不才,在朝廷里名聲也不怎麼樣,大舅子能毫不避忌地疼愛徽兒,我心中極其感激,務必要道一聲多謝。”

蘭珏一向覺得,人生最要不得兩個詞——“較真”“生氣”。但這一次,他認真地上了火。

他一直疑惑,蘭徽對撞鬼說得頭頭是道,應該不只是聽說有鬼,更像是親眼見過什麼恐怖的場景。

柳遠得柳羨真傳,真的會信了鬼神之說?

待到張屏去了趟靈覺寺,說柳遠請了一套《金剛經》,蘭珏方纔徹底肯定,所謂柳宅鬧鬼,乃是柳遠有意爲之,恐怕已經知道鬧鬼的人是誰,而且十有八九就是王家,所以柳遠纔會把案子報到刑部,故意讓王硯來查。

蘭徽在柳府撞鬼,以及蘭珏之後巧遇柳遠之類的種種,不過是在布迷魂陣罷了。

被柳遠當作放假消息給王硯的傳聲筒,蘭珏尚覺得無所謂,但把蘭徽當作棋子,有意讓一個小孩子以爲鬧鬼,看到血腥恐怖的情形,蘭珏卻忍不得。

所謂清流,所謂柳府,所謂砥柱,真使的是上臺面的計謀,真盡得了毫不徇私的精髓,真是什麼東西。

蘭珏含笑向柳遠擡袖躬了躬身,乘轎離去。

王宣抓住王硯的袖口,辯解道:“其他的是我做的沒錯,但人絕不是我殺的!昨天晚上我去找哥,總不會蠢得偏偏挑那個時候滅口吧。那姓柳的假道學,成天就和爹做對,有人弄那什麼市集,讓我去掛個名頭而已,偏偏他咬住不放,還要往爹身上扯,也不想想他自己幹下的事。我起先是想幫爹在柳家安兩個眼線,後來也只是叫這兩人嚇嚇他罷了。定然是那柳遠查到了那兩個丫鬟的身世,順便殺了栽贓在我身上,真不是我!要是我做的,我也不會不敢認!”

王硯的額上青筋暴跳:“是,你什麼不敢?有的是膽子,只是沒腦子!這種事情,用你親自去做?給柳遠一步好棋反將一軍,他就等着看戲了!你收拾收拾衣裳,等着坐牢吧!”

王宣直了眼:“哥,你不會要學姓柳的做清官,搞什麼大義滅親,抓你親弟弟吧?人真不是我殺的,你抓我進去是冤獄!”

王硯冷笑:“你找個證據,證明不是你?空口無憑,除了你哥我,哪個信你?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疑犯?曉不曉得疑犯就要下大獄?”

王宣緊抓住他袖子:“哥你不要唬我,爹也不會看着我進大牢的。我承認,是我錯了,我鬼迷心竅,覺得馬廉的計策不錯,就往柳府安插眼線了,裝鬼這事,又用了他的計策,結果他居然死了,那兩個小娘們兒非說是沾了鬼,被鬼殺了,說不要做了,下面人不懂事,竟讓唐婆找上了我,要不,誰也找不出證據說我和這事有關……”

王硯的眉頭越皺越緊越皺越緊:“……馬廉?”

張屏從馬廉住所的廚房中出來,又轉到了書房,徐登正在仔細敲書房的牆壁和地磚。

突然,他的手頓了頓,掀開一塊地磚,露出一個暗格。

袖手站在一旁的祁朱也露出了一絲驚喜的神色,走到暗格邊,徐登從其中取出了一疊紙,都是銀票,數額不菲。

徐登道:“寫戲本的書生,可拿不到如此高的酬金,到錢莊中查,應該能查到這些銀子的來歷。”

祁朱頷首道:“不錯。”瞥向張屏。張屏卻正在看着一樣東西沉思,那是一個外形尋常的香爐,放在靠着白牆的條桌上。

張屏捻了捻香灰,嗅了嗅。

這並不是一尊薰香用的香爐,而是祭拜時,點線香的香爐。

白牆上,香爐正對的位置掛着一幅字。那是四個正楷的大字——勤學苦讀,寫得非常方正,看不出是誰的筆跡。

馬廉在祭拜誰,不敢讓人知道?

王硯回到刑部,坐到桌案後,煩躁難當。

兩個丫鬟到底是王宣的人滅了口,還是柳遠讓人殺的,尚未分明,但看來王家這一次是脫不了干係了。

陶周風定然在這個位置上坐不久,尚書之位原本指日可待,說不定包括馬廉被殺,這整件案子,都是衝着他王硯來的。

王硯猛地翻開卷宗。

查!依然要接着查!越是暗流洶涌,他偏偏就越要查下去!看看到底是什麼結局!

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由遠及近,孔郎中踏進門檻時聲音變了調,臉上都泛着激動的紅光:“侍郎大人,戶部剛送來的急書,這件案子真不得了!”

王硯打開他遞上的文書,又一次愣住了。

在幾乎要認爲,真兇不是阿宣的人就是柳遠的人,之前的一切全部都是障眼法之時,眼前的東西,卻證實了他最開始對案情的推測——

馬廉和馬洪是親兄弟,陳籌是陳子觴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王硯拍案而起,在院中攔截住正要回家吃晚飯的陶周風。

“大人,下官懇請堂審馬廉被殺一案。”

陶周風同情地看着王硯,沉吟着。他在思索要不要告訴王硯,他弟弟王宣可能牽扯進此案的事情,已經被捅到了御前,大理寺說不定正在調查。

陶周風一直挺喜歡王硯,誰都不是自己選的爹孃,王硯雖然對他不太尊敬,但確實是個有能力的屬下。陶周風最喜歡有腦子肯做事的年輕人,哪個年輕人沒一點小毛病?脾氣暴躁些,傲氣些,沒什麼。

陶周風想了想,還是沒有講,打着馬虎眼說:“那麼,你先把卷宗備好,待本部堂看過,明天再議。”

王硯堅定地堵着他的去路:“大人,下官取得了重大證據,請大人即刻准許堂審。”

陶周風爲難道:“這……”

大門處突然一陣騷亂,幾個衙役和喬書令一起匆匆奔過來:“大人,大人,太……太……”

一羣護衛簇擁着一個人雄赳赳地從他們身後走來,蒼山麒麟紋絳紫袍,祥雲如意玉帶,雄獅髯裡藏着霸道,環豹眼中含着虎威,陶尚書立刻行禮:“下官參見太師……”

話未說完,王太師一把揪起他身邊的王硯,擡起蒲扇般的右手,一巴掌揮下:“逆子!”

王硯被打了個趔趄,王太師又是一掌扇去:“無法無天的東西!哪個給你如此大的膽子,徇私枉法,包庇你弟弟?!”

陶周風攔得晚了,一管鼻血順着王硯的鼻孔流出。

王太師一擡手,中氣十足喝道:“帶上來!”

幾個護衛扯過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按着跪倒在地,是王宣。

王太師這才慢條斯理整了整袖口,向陶周風道:“陶尚書,冒昧闖入刑部,勿怪唐突,風聞老夫的逆子王宣,牽扯進一樁案子,逆子王硯今日回府,與其弟通氣,竟是有意放縱,老夫便把王宣拿來,請陶大人隨便處置。”

王硯擦了擦鼻血,王宣顫聲道:“爹,兒是被人誣陷,不關哥的事!”

王太師擡足便踹,陶周風趕緊攔住:“太師……此事……下官並不知情……”

王太師怒看向王硯:“你竟然敢隱瞞陶尚書?”

陶周風立刻說:“沒有沒有,是……尚無……明顯證據……此案需細細審理。”

王太師道:“沒關係,陶尚書,你儘管審,最好現在就開堂審王宣這個孽畜!升堂前,先把王硯拿下,重打六十大板!老夫就在一旁看着!”

陶周風道:“太師大義滅親,下官欽佩不已……只是……”看向王硯,“王侍郎,打不得,他主審一件大案,已找到確鑿證據,事不宜遲,下官要即刻升堂。請太師體諒。”

王太師眯起眼:“哦?有此事?也罷,請尚書大人且把王宣押進牢房,王硯的罪過定不能饒,審完這一堂,老夫便去向聖上請罪,這個大逆不道的東西,斬了便罷!”

陶周風又趕緊道:“斬不得,馬廉被殺一案牽扯重大,撲朔迷離,若無王侍郎,此案很可能又會變成千古疑案了……”

王太師重重一甩袖子:“好罷,看在陶尚書替你說情的分上,此罪暫且記着,待到案子一審完,即刻請皇上斬了你們這兩個小畜生!先將王宣押進大牢!”

陶周風點頭:“好,好,那就先把王小公子帶到天牢裡去……”

張屏、祁朱和徐登又一同走到了馬廉家的院中,張屏一直不說話,祁朱問道:“張兄心中有結論了麼?”

張屏低頭道:“馬廉可能不是蜀郡人,兇手認識馬廉。其他的目前暫不敢下定論。”

祁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

“你在廚房裡翻看馬廉的調料,發現裡面沒有辛辣作料,所以判斷他不是蜀郡人?其實也有蜀人不喜吃辣。”

徐登跟着說:“假如你是因爲房門判斷,兇手是馬廉的熟人,不算合理,這麼熱的天,馬廉未必是關着門沐浴。”

張屏道:“馬廉根本沒洗澡,兇手殺了他後,再把他放到浴盆裡。其實馬廉一直在院子裡洗澡,兇手不知道這件事,把澡盆放進了臥室。”

他指向井沿邊,小凳上有一個胰子盒,旁邊的一條繩架晾曬衣物過於矮,是坐在澡盆裡時,隨手搭手巾和衣服所用。

祁朱看張屏的目光重新變得饒有興趣:“兇手爲什麼要把馬廉放在澡盆裡?”

張屏道:“在下只看證據,目前根據證據,做不了結論。”

祁朱用摺扇輕輕敲着下巴:“那麼,你敢說出的兩點結論,有什麼證據?”

張屏垂下眼皮:“在下認識馬廉,和他吃過飯,在外吃飯時,他只吃米,吃辣,而後滿臉通紅,口脣起泡。”

馬廉的廚房裡沒有辛辣調料,沒有米,只有面,用的是胡麻油。

“他明明在井邊,卻不是沖澡,而是用澡盆,看院中的地,應是常用水洗,屋中的地磚卻只是清掃。”

那麼就是馬廉在洗澡之後,還會把洗澡水用來沖洗地面。

“衣服不是天天換。”

馬廉的衣服,隔幾天纔會讓巷口的老嫗過來清洗,他是個愛乾淨的人,大熱天,卻不天天換衣服。

徐登笑了笑:“這是西北人的作派。只是你這樣說,又矛盾了,兇手既然認得馬廉,爲什麼還會犯下把澡盆放到臥室的錯誤?”

張屏道:“他若不認識馬廉,何必多此一舉。”

徐登搖頭:“牽強。”

張屏又不說話了。祁朱道:“唉,只憑這些,可找不出兇手是誰啊。他那疊銀票,也不知從何而來。”

徐登道:“這個容易,待小人把銀票交給刑部的捕快去查,算是送給他一份功勞。馬廉這人身上疑點真是挺多,聽說,他能中科舉,是因爲雲太傅的門生劉邴劉大人的舉薦。啊,這話我不便亂說。”

張屏再低頭道:“學生還想去試場看看。”

祁朱瞥了一眼徐登,徐登道:“少爺,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祁朱笑道:“也罷,今天碰見張兄真是一場緣分。來日再見。”

與張屏作別離去。

蘭珏回到府中後,忽然接到傳召,命他即刻見駕。

蘭珏不明所以,換上朝服,火速趕到宮中。

張屏回到小耗子巷的住處,他雖然搬到了蘭府,這裡的住處並沒退,他拿了提盒,在街邊買了幾個燒餅,半桶豆腐腦,去給陳籌送飯。

到了刑部大牢,守衛卻不准他進去探視,張屏摸出幾個錢,塞給守衛,守衛道:“罷了吧,你這幾個子兒,還不夠兄弟們喝白水。不是我們想詐你,尚書大人剛剛升堂審完,他是幾年前那個淹死在湖裡的冤鬼書生的弟弟,在堂上他已經招了。本案被殺的那人的親哥害了他哥,你說這案子還有別的懸念不?他現在關的牢房,也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張屏提着吃食慢慢轉過身,走回了蘭府。

他回到蘭府時,天已黑透,上房中燈火通明,貌似是蘭珏剛剛從宮中回來。張屏在走廊上碰見了吳士欣,吳士欣問他去了何處,又說,蘭徽今天沒見到張屏,還屢屢問起他。

張屏隨口答了幾句,回到自己住的廂房外,只看見一個黑影在附近走動,見到張屏,就走過來,竟是孫管事。

孫管事咳嗽兩聲,左右看看,低聲道:“小張,我把你那個事兒,和我侄兒說了,明天一早,能讓你進試院一時,但不能待長。”

張屏躬身重重一揖:“多謝孫叔。”

第二天,天剛破曉,孫管事的侄兒帶着張屏進入了試院。

偌大的試院空空蕩蕩,孫掌吏說,今天開始清空屋內,所以試房門都沒鎖,讓張屏趕緊去看,他在這裡放風。

張屏點了點頭,快步走向試房,他先去的是當日傳出哭聲的那間空屋。

屋中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因爲它沒有用作試房,因此也沒有桌椅。張屏仔細看了一圈兒,又到了那名發癲癇的試子所在的三百五十六號試房。

三百五十六號試房考的是賢部的試卷,張屏在屋中驗看,最後蹲下身,看了看牀底。

他再走到當日自己所在的試房,也看了看牀底,又去了隔壁,最後才走到馬廉所在的十四號試房。

張屏心中有個疑問,需要在這間試房內得到驗證,馬廉是馬洪的弟弟,雲太傅當年替陳子觴翻了案,親自判了馬洪死罪。馬廉更改戶籍,到了京城,爲什麼還會攀附上雲太傅,得到他的門生劉邴的大力舉薦?

馬廉的試房號稱曾死過一個書生,但看起來與別的試房並沒有不同。張屏再仔細看了一番,果然,如他所料,竹牀上的竹片和其他房中的一樣,可以拆卸,只是,竹片背後已經被削平了,什麼都沒有。

三百五十六號的也是這樣。張屏的牀下刻的鬼符卻還在。

張屏回到蘭府,已是中午,他在房中坐,房門突然響了兩下。

張屏望向門外,趕緊站起身,躬身道:“蘭大人。”

蘭珏含笑看他:“不必多禮,因你這兩日都告假,我不知你是否身體不適,就來看一看。中午吃過了麼?”

張屏道:“在外面吃了。”

蘭珏道:“看來你還是在爲了陳籌的那件案子奔波。難道查到了什麼?”

張屏搖頭:“學生,有一件事,始終想不通。我不明白爲什麼。”

蘭珏難得見到他愁苦的神情,不由得感到有趣,視線瞥到了桌上的幾張紙:“這是什麼?”

那是張屏從陳子觴的祠堂中拓回的銘文。

蘭珏沒去過陳子觴的祠堂,便把那幾張紙拿起來看。雲棠雖是太傅,字卻不算頂尖,蘭珏不便多評論,就去看陳子觴的那幾張,訝然道:“這陳子觴的字可不一般啊,怪了,他怎麼能學出這筆字?”

張屏猛擡頭,一把抓住了蘭珏的衣袖:“敢問大人,怎麼不一般?”

張屏又到了竹蔭巷外,在那個茶棚下來回踱步。

太陽西斜,茶棚老闆幾乎要拿棍子趕他的時候,張屏背後響起兩聲咳嗽。

那少年祁朱遙遙向他笑道:“張屏。”徐登依然在他身邊。

張屏躬身:“學生有要事。”

徐登在旁邊的茶樓要了一間靜室,合上房門,祁朱笑道:“張兄有什麼事,可以說了。”

張屏跪倒在地:“皇上,張屏逾越,想查幾樣卷宗。”

“祁朱”在逆光中站起身,微微眯眼:“你倒真是聰明,怪不得能得陶周風舉薦,連蘭珏都開口薦你。你怎麼認出了朕?舉止?言談?還是朕的化名?”

張屏低頭:“都不是,張屏認得鄧大人,因此猜出了皇上的身份。”掀起眼皮,看了看徐登。

“鄧大人辦過的大案與那本《循跡錄》學生都拜讀過,對鄧大人心生仰慕,曾在大理寺門口和鄧大人府前偷看過。”

永宣帝笑了出聲:“鄧卿,原來朕竟是沾了你的光。也罷,張屏,你一介書生,並無功名,憑什麼向朕提如此要求?”

張屏道:“草民知道兇手是誰。”

永宣帝挑眉:“是誰?”

張屏沉聲道:“草民想看這次科舉的卷宗,還有兩個人的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