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何懷宏:"功利滔滔"的主流價值觀下,如何活好自己

來源:一席

今天我要講的主要是價值與規範,也就是一元和多元的關係。我想從問題講起。

我們今天生活在一個高科技的網絡時代,應該說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但我們有時也會感到一些困惑,甚至是失落。互聯網能夠連接世界,但並不一定能連接內心,有時甚至也可能把我們推遠。

各種推送、算法,包括微信,我們有親人羣、同學羣,但慢慢地我們在有些羣就覺得很不自在了,不願意說話。他和我的價值觀太合,也許開始就那麼一點點異質東西,後來分歧越來越大,很難溝通。

另外一方面,我們的技術、設備,像手機、電腦等等不斷更新換代,越來越高大上,大家都可以發言,但你會發現我們的語言並沒有隨之提升,很多惡語、謾罵、人身攻擊、侮辱女性,你都看得很不舒服,怎麼這麼幹淨的屏幕就出現這麼髒的字眼

這種種問題或是亂象,到底是因爲什麼?是因爲我們不夠高尚?不守規矩?這就涉及到價值和規則

前面說的高尚,可能是追求一些崇高的價值,但價值也可能包含一些比較低次要的或者瑣碎的,如我喜歡吃什麼飯菜,喜歡開什麼車等等。但最高的是比較終極的關切,就是關於善、好,值得我們追求和珍視的東西。

剛剛我提的問題,那到底是因爲我們不夠高尚還是不守規矩,更重要的問題在哪方面?在傳統社會,其實這個回答比較簡單,就是要要求高尚。但是在特定的社會會有一些不一樣。

比如,在西方中世紀社會,追求的是永生、聖徒這樣一種聖潔的生活。在中國漫長的傳統社會裡面,追求的可能就是像孔子儒家君子道德希聖希賢這樣的一種道德。

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傳統社會的結構和現代社會有根本的不一樣。傳統社會,無論西方和中國,都是等級社會,少數統治或者少數治理,它不會要求社會所有的成員都追求高尚。

孔子過去有句話,“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傳統社會,主要的道德是在君子那裡,君子做榜樣,以身作則,庶民甚少談論道德。其實就是風俗,就是說少數人你要高標準要求自己,然後去影響感化一個社會的風俗。

西方也有句話,“貴族行爲理應高尚”,就是貴族不能太功利、太物質,最重視的應該是精神性的東西——榮譽。一般的平民甚至上戰場都沒有份,沒有資格。

在傳統社會裡面,雖然這樣一種高尚是少數人鼓勵他們去追求的,但是它能夠成爲一個社會主導的價值追求。

但是現代社會,我們知道,它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它是一個倡導平等的社會,這個社會所有的價值追求,在不妨礙、不侵犯別人同樣合理的價值追求的範圍內,都是可以的,甚至是不分高下的,每個人都可以追求自己所理解的幸福。

但每個人幸福的內容是不太一樣的。有的可能覺得不斷增長的財富是自己最大的幸福,有的可能覺得天倫之樂是自己最大的幸福,還有一些人覺得藝術的創造或者精神的創造是自己最大的幸福,還有一些希望能夠在道德上完善自己等等。這都不一樣。

人各有志,但是過去的志,也就是價值追求,它是相對一致的,而現在一律平等。價值平等,這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價值要出現多元,就是說向不同的方向追求,大家都是合理的,都有它的合理性

當然這裡會帶來一個問題,就是這種合理性,我們說都是合理的,但是它有沒有稍微的差別,可不可以做一點高下優劣的評價?甚至不能用優劣,但至少有沒有高低的差別?

如果徹底堅持多元論,可能連這個都要否認。你不能評判別人的價值觀,大家都是合理的、平等的。

還有一點就是,如果價值平等、價值多元,比如說開始一段時間,大家得到了喚醒和解放,都覺得可以追求自己的價值,但是這個社會會不會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佔據主流的主導的價值追求?

和前面我們所說的傳統社會人爲的價值意願不一樣,在一個價值平等觀的引導下自然而然形成的,會不會依然是一種主流的主導的帶有一元性質的價值觀?我覺得可能會。

這個時候就看數量取勝了,看多數人追求什麼。這樣的話就有點不幸了,爲什麼呢?如果你的價值觀不是屬於多數,而是屬於少數,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壓迫感,或者冷落,或者疏離,或者邊緣化

很多人爲什麼要到大城市來?爲什麼要做北漂?哪怕生活上要艱苦得多。可能就是因爲在大城市,他覺得比較容易找到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所以他就來了。

當然在京城,像北京那個名字一樣,居住大不易,但是他確實有這麼一種內心的渴望。所以我經常說到,一方面我們要享受價值多元,另一方面可能要忍受價值多元,包括忍受我剛纔所說的自然而然形成的某種價值一元。

在古代傳統社會裡面,也有一些受到壓抑的價值。比如說在中國幾千年的傳統社會裡面,人文的知識分子會受到禮遇,比較容易出頭,但是科技的工匠發明家可能就受到冷落,被無形中壓抑了。

但現在社會,依然有這樣的,你覺得孤獨、寂寞、冷清,這樣的一些時候,這個時候怎麼去處理?

也許恰恰是因爲我們經歷過這樣一種古今之變的認識,會使我們的心地坦然一些,就是覺得不管怎樣,這就是現代社會必然的結果。我們既然要平等,又要尊重每個人作爲主體的權利,那麼只能這樣,我只能是說努力去尋找自己的同道,甚至努力保持一種心靈的開放,哪怕我不願意接受他們的價值觀,但是我能夠理解,能夠寬容,不激烈不激憤。

當然更重要的就是,現在不太可能在信仰上形成統一。我們這個社會它要保證不分崩離析,它總要有某些共識,但這個共識不可能再像過去一樣建立在某種信仰之上。

過去西方有基督教社會,我們有儒家社會,它可以建立在一個信仰上、一種價值上,但現在價值平等、多元,我們不可能建立在這上面。另外我們現在也不可能完全建立在一種自然而然形成的一元上,因爲自然而然形成的很可能就是物慾橫行,功利滔滔。

當然實際上我們今天的社會已經相當適應了這種“共識”,爲什麼?因爲今天的社會,不論什麼政府,不論什麼國家基本上都要把經濟建設作爲中心,都要不斷地提高人們的物質生活,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相當適應了。

但是這個肯定還不夠。我們知道功利、物質的追求,經濟利益的追求,第一,它肯定有一個多少算夠的問題,有沒有止境。第二,經濟利益它是實實在在的,你多別人就會少,會有一個競爭而發生利益衝突的問題,不會說總是和諧的。

當然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調整,但是衝突仍然不可避免,競爭仍然不可避免。甚至競爭就是一個社會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你不可能完全遏制競爭。那麼這就會有利益衝突,這個利益衝突沒有辦法用利益本身來解決,它肯定還要考慮另外的一些道德的原則,所以就要有一些規則來進行調整。

另外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我們說正義是什麼?從現代社會來說,在一個平等的社會,它應該努力做到使各種人,各種志願、各種追求的人,能夠各得其所,各盡所能,享受自己的貢獻所帶來的收益等等。

但是還有一些更重要的問題,是從古到今不可避免的。比如首先是生命安全。生命的安全,這個從傳統社會來說,它的正義觀首先是“報的正義”。

一個是報仇,別人侵犯了你,你要復仇;還有一個叫報酬,別人爲你服務了或者給你東西交換,你要回報別人。

這是報的正義,它的原則基本上可以說是對等的,所謂對等就是別人侵犯了你,你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命還命。

開始是自己這樣幹,後來國家產生了,國家來做惡人,國家把自行報復的權力收束起來,你自己不能去報復,通過國家來報復,你自己不能再去殺死仇人,除了你在直接的自衛狀態中可以正當防衛,其他你不能夠做,這是傳統的正義。

現在的正義呢,它越來越走向一個分配的正義。首先是rights,就是權利的分配,然後是利益的分配、機會的分配,這個時候它越來越走向一個平等,甚至是均等的原則。那麼這些問題它都涉及到規則,也就是說在現代社會,規則可能比價值更爲重要。

正義就是一套規則體系,我們不能因爲我們追求的信仰,在我們看來是多麼的珍貴、多麼的高尚,就去侵犯規則。這裡最重要的規則是什麼呢?那就是不可殺人,不可欺詐,不可盜竊和搶劫,不可強暴、性侵,這樣一些基本規則。

從古到今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這些規則,可以說人類社會文明延續不到今天。你去看所有大宗教的經典,所有國家的憲法,都是要把這些先說明,都是共同的、一致的。

好像是五年前,查理週刊的事件,編輯部有十多個人被殺。前幾天法國又發生一起,一箇中學歷史教師被從車臣來的一個伊斯蘭極端分子給斬首。在這個兇手看來,他覺得他是在維護一種崇高的信仰,維護一種他認爲的最高的價值,但是他能夠去殺人嗎?

這就是規則,這是最基本的規則。所以這個我們可能要牢記在心,不要被動聽的言辭、蠱惑的理論所欺騙,好像在某種高尚理論裡,甚至烏托邦理論裡,我們就可以做某些平常不能做的事情,比如殺人,比如搶劫,這個是有很慘痛的歷史教訓

有些規則意識,必須要我們從小事上培養。前不久我還看到一系列照片,西藏很多聖山聖湖,有好多好多垃圾。有些地方明明有垃圾桶,可有的人就順手一扔,而且是扔到人很難到達的懸崖旁邊,清潔人員要撿起來很費事的,爲什麼這麼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們不做?

我現在也是覺得,在公共場合,我們這一代是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規則被破壞得很厲害,甚至在文革結束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規則意識還沒有健全。

新的一代我覺得比我們就好得多,也許這是我們起步的地方。我們儘可以追求我們崇高的價值,但不強求別人。另外我們也必須遵守某些普遍的規則、規矩,這是在各個時代都免不了的。

回到我們最開始所說的,比如說我們遇到,包括網絡上,我們的價值觀和別人不一樣,但我們還是應該儘量保持心靈開放,儘量地理解;還有一個是犯不着過多地去爭論,因爲有時候你是說服不了別人的。可能還有一些槓精,你永遠說服不了他,他就是想跟你爭,沒有必要。

過去有一句話說“真理越辯越明”,現在要打個問號了。一般來說,爭論你說服不了對方,或者至少在言辭上說服不了對方,他可能要過後,甚至過了一些年纔會明白。我們沒有必要去過多地捲入這樣一種有些相當無謂的爭論。

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追求我們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