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看世界》柏林城中央的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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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贊成城市的中央開闢花園，但你接受城市的中央建立墓園嗎？ 冬日柏林的那個下午，我完成了從「花園到墓園」的無障礙過渡。
去柏林前就知道那有一個「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一直以來，但凡有猶太元素的事物都會引起我的興趣，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或許是天意，紀念碑就在距離住處數百米的地方。 出門右轉直行，陰暗天色下，咄咄寒氣裡，一大片烏雲般的建築物在前方出現。 歐洲之行，有過太多參觀猶太民族悲慘歷史的經歷，這次又將看到什麼和感受到什麼？內心已然沉重糾結。
這不是我們慣常意識裡的那種獨立高聳的紀念碑，而是一個浩大的碑林。在將近三個足球場大小的不規則方形地塊裡，密密麻麻排列着兩千多個紀念亡者的墓碑，代表着被納粹殺害的600萬猶太人的亡靈。不，它不是墓碑，準確地說，應該是墓棺，清灰色混凝土，長方形，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停放在露天冷地，沒有圍牆，沒有大門，沒有文字，沒有裝飾，沒有芳草，沒有綠樹，也沒有鮮花，任憑日曬雨淋，寒暑剝蝕，接受市民和遊人的悼念。
這是一個風格樸素卻效果震撼的墓碑雕塑。外圍的墓塑低矮，僅高過腳踝，像露出地面的棺槨，令人想到那些被奪去生命的孩童；越往裡面，墓塑越高，至高達數米，如高牆大樹，令人想到那些被殘酷殺害的成人。
設計者顯然是要通過仿真的構築削減解讀和聯想的環節，直接將觀覽者的意識與亡靈之墓建立聯繫，甚至進入亡者身前的情境。仿真的造型，壓抑的色彩，以及簡單的線條，留給人們更直接、更寬闊的想像空間。墓塑起起伏伏像是陣陣悲吟，排列像是聲聲怒吼；分離的母女、懵懂的孩童、驚恐的老者、無助的青年……，無數罪惡的影片紛至沓來，填斥意識和視野，悲憤交集而生，久久難消。
成網格狀排列的墓塑，立在起伏的坡地上，中間由小塊方磚鋪就的小道連接，小道寬僅一米，只容一人通過，偶爾隨坡陡然降下，伸向前方恐怖的黑洞；左右碑林叢叢，腳下堅硬曲折，如入迷宮，轉瞬間不知所在，同行不相見，獨行落叢林；擡頭張望，碑柱擁擠，將天空撕成不規則的碎塊，光線從碑柱的間隙漏下，更加感到幽閉和無望。
曲折，撕裂和不確定是墓園碑塑刻意追求的效果，也是實際產生的效果，它不僅用浩大林立的墓園碑塑向那段反人類的歷史發出控訴，也喻示了受害者內心的恐慌、掙扎和孤獨無望，揭示社會秩序被撕裂狀況下的扭曲與混亂。 在碑林小道上行走的過程中，我自然地聯想到了同在柏林的猶太人博物館。博物館就建在柏林牆遺址公園對面不遠的地方，從高空俯視，建築的外形呈曲折的條狀，令人聯想到扭曲的生命和扭曲的秩序，內部更是顯示了不規則的結構設計，路面傾斜，牆壁曲折，屋樑凌亂，空間虛幻，失衡，不安、迷離，掙扎等負面感充斥整個參觀的過程，與眼前的紀念碑相比，一個複雜、含蓄，一個簡單、直接，所傳達的寓意則是相同的。
墓園的地下部分是展覽館。按照提示沿階而下，首先看到六塊巨大的燈光展牌，展示有名有姓的遇害者照片，密密麻麻，代表600萬消逝的猶太人生命，這是一場集體的悼念，樸實、直接而震撼。 最令人讚歎的是天花板和地面展示框的設計，擡頭仰視，可以看到凸出的方格狀水泥屋樑，提示這是地面墓塑的延伸部分，給人仍在墓園的空間感和壓抑感；地面長方形的展示框更是與地上的墓塑形成呼應，燈光從地面反射，參觀者低頭默視，自然形成了屈身默哀悼念的形象，真可謂匠心獨運、用心可讚了。
地下展館沿襲了與地上紀念碑一樣的設計風格，簡單、直接地刺激觀覽者的感官和情緒。 例如在地面銘刻遇害者的親筆書信，見證那個殘酷黑暗的地獄，「在死亡面前我與你訣別。我們很想活，卻不讓我們活，我們要死了。」這是一位12歲的猶太姑娘1942年7月31日寫給其父親的告別信，無需任何的渲染和加工，即能感受到死別的痛苦和無望的吶喊，本身就是對納粹罪行的鐵的控訴！ 又如，擴音器裡循環播放被害猶太人的姓名和簡歷，直接造成哀悼亡靈的情境。 據介紹，把這些數據用德、英兩種語言完全讀一遍，需要6年7個月零27天！ 在柏林城的中央，在墓園的深處，也在人心底，悼念的聲音循環不止，正印證了德國總理梅克爾的承諾：「我們對納粹所犯下的罪行，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尤其對種族大屠殺受害人，承擔一份永久的責任。」
紀念碑的設計已經令人讚歎，紀念碑的選址則更是令人敬佩。 首都的地理中心已經特別，更何況還是首都歷史、政治、行政的中心區域。 慣常印象裡，這樣的地方，應該是商業地標或者國家榮耀歷史建築的專屬地，但卻建設了一個浩大的模擬墓園，讓位給了自我的揭醜和反省，真讓人感動和佩服！ 再看看這個紀念碑所在地的特別之處吧：柏林城地標勃蘭登堡門以南，直線距離只有200餘米，周邊還有現代商業中心波茨坦廣場，以及咫尺之遙的聯邦議會，總理府和使領館區等，同樣具有特殊意義的是，紀念碑就建在原納粹德國宣傳部的原址之上。 不得不說，在這樣一個重要而敏感的區域建立揭露國家自身不堪歷史的紀念碑，不僅向全體德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宣示了非凡的反省誠意，而且表達了以實際行動悔過自新、承擔責任的勇氣、意志和決心。
而實際的反省、擔責也是件件如實，例如與以色列政府簽約，向所有受害的猶太個人補償，並資助以色列建國，通過議會決議將「否定迫害猶太人的行爲」
，判定爲對猶太人的侵害，給予法律懲處，甚至用最高5年監禁的法律懲處「淡化納粹屠殺猶太人」事實的行爲。 爲了表達誠意和決心，竟先後有兩任總理在波蘭猶太人紀念碑前下跪道歉。 正所謂跪下的是一個人，站起來的卻是整個民族，直面歷史，真誠懺悔，勇擔責任，救贖自新的行動不僅贏得世界各國的尊敬，而且必將持續贏得自身發展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