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備受推崇的恩師,成了他們多年後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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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30日,一篇1萬5千多字的舉報信終結了男孩們多年的緘默。信中他們撕開結痂的傷口,憤怒控訴成都石室中學教師樑崗對他們實施的性侵。

舉報信中說,性侵是從2010年開始的,10年間已統計到的受害者超過20人。失衡的師生權力關係,失常的事後心理恐懼,失效的社會性別教育,釀成受害者的長期失語。如果不是受害者之一的李滔偶然在貼吧發的一篇帖子,這起橫跨多年、涉及多人的同性性侵案也許會永遠被藏在暗處,而男孩們的痛苦也只能交給時間去嘗試自我療愈。

今年1月,男孩們公開舉報樑崗8個月後,我在微博上看到這些男孩們仍在持續發聲,本着新聞系學生的嗅覺,我試着聯繫了其中一位當事人李滔,試圖瞭解他們現在的境況。

這些年,李滔一直在歐洲讀研,我們的聊天只能通過視頻進行。視頻裡的他看起來很精神,但每當夜幕降臨,幾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還是偶爾光顧夢境。他說,去年舉報以來,他們一直在等法院宣判,他們相信,正義終將降臨。

1

2016年的春天,大三下學期體測前夜,後來成了一個李滔埋在心底多年、與困惑和陰影糾纏不清的日子。

當天一早,李滔高三時的化學老師樑崗發來微信,說他來蘇州了。李滔並不驚訝,樑崗是一些期刊的高級會員,經常到全國各地開會交流。他到蘇州這所211高校讀書後,樑崗常趁着來蘇州開會,約他吃夜宵、聊天,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恩師大老遠來蘇州開會能想起自己,李滔覺得“還挺好的”。

前兩次師生重聚,聊學習,聊生活,也聊人生與未來。樑崗還是那個讓李滔無比尊敬和感恩的男老師,總能如X射線般掃描學生,然後一語點醒夢中人,解開了李滔不少的心結。但這次聚會與前兩次不太一樣的是,飯後樑崗讓李滔去他下榻的酒店陪陪他。理由很簡單,考慮到李滔夜深回學校不方便,況且自己一個人住也很無聊。李滔沒覺得不對勁,直接答應了。

長城大廈是蘇州老牌的三星級酒店,緊挨着地鐵二號線山塘街站,樑崗住在這兒的一間套房。說是大廈,其實只有7層,1999年開業後也很少裝修,白牆木板門是房間的標配,一些開着門房間裡的白熾燈和外走廊裡的暖色照明燈光線交雜,從頭走到尾,一會兒煞白一會兒暗黃。李滔跟着樑崗進了那間20多平的套房,裡面有兩張牀,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樑崗問李滔要不要一起洗澡,李滔覺得和老師一起洗澡很奇怪,就拒絕了,“你要着急你先洗吧”。樑崗便拿出一盒全新的純白色內褲,拆完包裝就在房間裡脫掉短袖、褲子,然後脫掉內褲,赤裸全身在房間裡逛了好幾圈才進浴室,像是忘了房間裡還有一個學生。

躺在牀上看足球賽的李滔看着老師這一連串洗澡前準備工作後,雖然感到奇怪,但也沒當回事,“他可能是沒把我當外人吧”。等老師洗完,李滔也匆匆洗了澡,準備睡覺。這時,樑崗提議把兩張牀拼在一起,方便聊天,這並沒有引起李滔的懷疑。

空調呼呼吹着冷風,洗完澡的兩個人只穿着內褲,躺在各自牀上看正在直播的球賽。球賽還沒播完,李滔突然發現樑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朝着自己的方向,挪到兩張牀拼接的地方躺着了。他這時察覺到了怪異,球賽播完睡覺時,蓋着被子,特地背對着樑崗。

凌晨1點多,李滔突然醒了——有個東西觸碰自己,好像在下半身,是一雙“汗漉漉的大胖手”,正隔着他的內褲不停摸他的隱私部位——是樑老師。

“他可能在做夢吧?”李滔側過身子,想擺脫那隻肥手,一股力量卻突然把持着李滔的手,伸進一個未知的領域。李濤清醒地意識到,是樑老師拉着自己的手伸到了他的內褲裡——那條洗澡前當着自己面新拆封的純白色內褲。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李滔緊張得心跳加快。噁心,無力,不知所措,大腦一片空白。李滔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的恩師收手。在他所受的教育中,對老師的意願只有遵從沒有違背。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他沒有在做夢。”“他可能是故意的。”李滔使勁把手往回抽,樑崗卻用力扯着他的手腕,“扯得手還有點痛”,李滔回憶。

“樑老師你不要這樣!”李滔忍不住說了一句,這才把手從樑崗的手裡掙脫。

停止了。

停止了嗎?

迷迷糊糊中,李滔又感覺到不對勁。樑崗直接鑽到他被子裡,“像狗一樣趴在我下半身,腦袋就放在我襠部那個位置,不停地摸,用臉不停地摩擦,隔着內褲不停把手伸進去摸”。

李滔的世界崩塌了,羞恥,恐懼,“無顏做人,感覺尊嚴在被人踐踏”。他無法把這個趴在自己下體上的30多歲男人,和高三幫他學習、畢業後請客吃飯聊人生的恩師對應起來。他對老師說不出、也從來沒說過兇狠的拒絕的話,只能支支吾吾着把樑崗推出被子去,自己使勁往牀邊挪,屁股壓着被子,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

抵不住生理睏意,後半夜李滔半睡半醒。清晨6點的太陽照進房間,徹底從黑夜中甦醒的他用被子一把矇住臉。這個21歲的大男孩沒能從被侮辱的恥辱中緩過勁來,他要逃離這裡,樑崗卻沒有讓他走的意思:“還這麼早,你再睡會兒吧。”

李滔執意要走,穿上衣服鞋子溜出了酒店。清早回學校的地鐵上,他不敢回想昨夜發生的種種,但那種噁心感卻不自覺佔據頭腦。現在他能做的就是刪除恩師的微信、電話號碼、朋友圈發過的和他的合照,統統刪掉。

“不想再看到所有關於他的東西。”李滔自那以後和樑崗再也沒有過聯繫。

他一回宿舍就瘋狂洗手,“我忘不掉樑崗的陰莖‘摸’過我的手”,那種粘膩感讓人噁心。下午是學校一年一次的體測,李滔回來躺在牀上又困又累,但怎麼也睡不着。他還是想不通,自己尊敬感恩的樑老師爲什麼會選中自己:“怎麼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爲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

連着一星期,他都吃不下飯,因爲一看到自己的手,那個不願意再想起的場景就又在腦中重複一遍。上課完全聽不進去,後來乾脆不去上課,把自己關在宿舍,跟誰也不說話。這是留學申請季的前一學期,他掛了4科,不得不在申請季拼命刷績點。

這件事帶來的恥辱感讓他不敢跟任何人說,但秘密是藏不了一輩子的。被樑崗猥褻兩個月後,趁着一次高中朋友聚會,他當着所有同學的面,把擠壓在自己心裡的秘密傾瀉而出,連同這兩個月獨自承受的煎熬和混亂,他不敢再單純相信他的老師、上級,能信任的只剩下了朋友和家人。

朋友們安慰他,爲他憤憤不平,說要把樑崗打一頓,但他還是想不通,爲什麼樑崗會對自己這樣。他陷入躊躇——也許樑崗這次只是衝動犯事,畢竟,他是對自己有再造之恩的人。

2

石室中學北湖校區被成都車流不斷的東三環、新開發樓盤和大片荒地圍着。到處都是灰白,灰白色教學樓,灰白色宿舍樓,灰白色步道。前幾年剛種的綠植還不算茂盛,少有的鮮豔是那些靜止或攢動的海藍——海藍色體育場座椅,教室裡被風陣陣吹起的海藍色窗簾,還有三三兩兩剛吃完飯、慢悠悠回教室的套着海藍色運動校服的學生。

成都人更願意叫它的別稱——“成都四中”,一所一本率基本在90%以上的省重點中學。李滔在這裡讀書的3年還算愜意,早上睡過頭,宿舍門鎖了,就翻窗戶出去,不想吃食堂就點外賣,吃火鍋、燒烤、奶茶,但到了學習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

不過他的化學成績太差。枯燥、無聊、難,是李滔高一時對這門學科的全部認知,厭惡與偏見印在成績單上,三四十分的化學成績一度將他的名次拖到年級墊底。不光李滔化學差,他們整個班的化學成績都不盡如人意,在年級倒數一二名間跳來跳去,但班裡的數學物理成績倒很拔尖。化學老師換得很勤,成績卻不見起色,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高二。眼見要升高三,化學成績的低迷,讓焦慮擠壓着班裡每個學生,幸運的是——新化學老師樑崗來了。隨之而來的是李滔對未來300多天努力奮鬥的激動,以及對提高化學成績的期待。

新學期第一堂化學課,新老師站上講臺。30多歲,不到1米7的個頭,體格微胖,一張圓臉上額頭寬大,顯得下半張臉五官緊湊。

他自我介紹——樑崗,男,西華師範大學化學專業畢業,學過心理學,拿過“四川省中學校最具風采班主任”“四川省陽光教師”榮譽稱號,當過《班主任》《班主任之友》《新班主任》雜誌的封面人物。一大堆頭銜熟練地從樑崗嘴裡蹦出來,“聽起來很牛X的樣子”,李滔對他化學課的期待加倍了。

期待沒有落空。李滔發現這個樑老師的確與衆不同。他經常穿襯衫,純白的,酒紅的,商務藍的,把下襬扎進褲子裡。尖銳高亢的講課聲穿透教室,上課容易犯困的李滔在化學課上幾乎再也沒睡過覺。樑崗還總用A4紙打印習題,邊發邊介紹說這是他給大家準備的“化學小甜點”。

他有各種辦法把枯燥的記憶點和難記的化學公式鑲進學生腦子裡。那些記不住背不會的知識,他總結完規律給編成四五句的口訣,遇到不會的問題,隨口背個口訣,大概率就能解決。其他老師講五節課才能講完的東西,到他這兒三四節就能搞定。至於多出的時間,樑崗會花上一整節課講金庸的小說。

此外,學過心理學的樑崗似乎喜歡觀察和揣測學生,不管是課上還是課下。高考前別的老師還在抓緊時間劃重點、講習題的時候,他騰出一整節課給學生做心理輔導,因爲他看出學生“心理壓力大”。李滔記得樑老師在PPT上放了一棵大樹,然後讓全班閉眼冥想,舒緩的音樂流進所有人的耳朵。

樑崗的方法奏效了,李滔高考80多分的化學成績,比他高二時漲了近50分。“感激”,“特別感激”,“要是沒有他的話,我可能最後高考尤其是我的化學成績就不會有那麼好”。

李滔說,是樑老師讓他眼裡枯燥無聊的化學變了樣,上大學時還選了偏化學的專業方向。他覺得這是樑老師對他這個邊緣生的“再造之恩”。但他和樑崗並不熟絡,課下僅有的交流是到辦公室時打個招呼,直到高中畢業將近一年後,樑崗突然造訪。

樑崗第一次來蘇州前發微信約李滔吃飯,李滔叫上了同高中的2個女同學和1個男同學一起,5個人在飯桌上聊畢業後的變化,聊大學的學習生活。李滔和同學要請這頓飯,樑崗拒絕了,“說讓我們掙到錢再請他”。

第二次,他晚上10點多給李滔發微信,讓李滔去蘇州火車站接他。這次李滔是和女朋友一起去的,兩人和樑崗在住的酒店聊了會兒,就匆匆回了學校。

2016年那次見面,是李滔單獨赴約。他以爲會和前兩次一樣,陪恩師吃吃飯、聊聊天,自己就能早點趕回宿舍睡覺。可是,事情沒有按照他的設想發展。

他後來想,樑老師那些看似順理成章的邀約,或許蓄謀已久,也有跡可循。等他真正看透樑崗,已經是幾年後的事了。

3

“我待會兒說一二三開始,咱們就開始,我說結束就結束,不許作弊。”樑崗站在體育館現搭的木製講臺上,右手拿着話筒,戴着結婚戒指的左手沒有節奏地上下指點。

“老師們準備好了嗎?好,15秒,開始!”耷拉着兩個眼袋的樑崗一聲令下,講臺下1000多箇中小學老師立刻不停鼓掌——他在和觀衆做課前小遊戲,15秒內要一邊快速鼓掌一邊數數,遊戲結束時必須確保鼓掌次數和自己預估次數一模一樣。

這是2018年4月12日上午10點多,廣東清遠一場每人收費700元的中小學教育論壇上的場景,樑崗被主辦方邀請來上其中一門關於兒童正面管教的課程。在當時拍攝的視頻裡,樑崗穿着商務藍襯衫,袖子挽到手臂中央,微胖身材把襯衫撐出一層層褶皺。盯着左手腕上的指針手錶,樑崗語速加快,“老師們再快點再快點!”15秒裡他喊了10次“快點”,聲音穿過話筒,在這個小型體育館裡迴響。

“三,二,一,停!”樑崗懸在半空的左手食指往前陡然一伸,又迅速順勢放下。左右環視,抿嘴,4秒鐘的沉默像是在回味。

“老師們,這個遊戲可以帶回去和自己班的孩子們玩一玩,然後告訴孩子們一件事情:很多事情,我們不去試着做,我們永遠不知道結果是怎樣的。”樑崗恢復了平常的語調,一字一句地說。

沒人確切數過樑崗去全國各地開過多少次會、上過多少課。2017年在蘭州的一個講課現場,他自己說有400多次。有學生說平時很難在辦公室找到他,需要老師簽字時也只能讓其他老師代簽。

在各個主辦方的介紹裡,他不光是全國知名班主任,還是“2013年年度教育人物”、全國未成年人心理健康輔導中心四川輔導站負責人、《班主任》雜誌社社外編輯、新華文軒教育科學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樑崗曾撰文回憶自己的教師生涯,說他從小就有對教師職業的執念,1999年高考時所有志願都填了師範專業,被當時的四川師範學院(現西華師範大學)錄取,2017年又被四川師範大學錄取讀在職研究生。

2012年,他從四川省重點宜賓三中跳槽到同樣是省重點的成都石室中學當化學老師,直接帶高三。此前的他已經在宜賓當了9年的班主任,還擔任學校德育處副主任和宜賓心理健康教育基地的負責人,帶的畢業班都獲得了宜賓高考質量一等獎。宜賓三中這樣評價樑崗的工作:所帶班級學生健康、陽光、快樂,綜合素養好,多名學生在各項素質競賽中獲獎。

樑崗也在一篇文章裡寫道:“我的心裡始終堅定地認爲,沒有班主任工作經歷的教師生涯是不完整的。正是因爲這份略帶浪漫的教育夢想,我抵擋住了塵世的世俗與浮華,堅定地持守在教室裡。”

在學生眼中,樑崗是“理想的人生導師型教師”,有獨到的授課方法和班級管理體系,學校書店裡還擺着他寫的書《優秀班主任煉成記》。他常對學生說一句話:“相信種子,相信歲月。”

每天樑崗有十六七個小時和學生在一起。學生個頭上不去,他給介紹一日三餐怎樣安排更營養。學生表現好,他獎勵電影票。他和學生們打成一片,所有學生都“崗哥”“崗哥”地叫他。

他把自己每天的工作任務製成表格,發表到期刊上供全國各地高中老師借鑑,流程精確到了分鐘——6:10起牀;7:20檢查衛生,觀察學生精神面貌;7:25看學生上早自習,批改作業;8:00備課,寫教案學案……22:00查寢;23:30完成第二天備課材料。

樑崗把自己帶的班叫做“生命在場的幸福教室”,用自己琢磨出來的方法管理一畝三分地。班歌是從《北京歡迎你》改編過來的,學生自己設計班服和班旗,用紅繩子串着不知真假的玉珠子當城班級的“信物”,每個人開學第一天就要準備畢業禮物。等一切安排妥當,全班一起去遊樂場,去登山,吃火鍋,樑崗說這是他們的“開班儀式”。

更多學生認識樑崗,是因爲他在學校出了名的心理輔導。輔導從學生高一剛入學的一份家庭問卷開始,學生的家庭信息、成長經歷、學習經歷都要一一填寫。1個月後,學生還要再單獨填一份“心靈問卷”,接受“心靈X光”檢測。

“你是否記得在學齡前發生的令你記憶深刻的事情?”“你覺得你的學校生活是否順利?”“你喜歡的老師或班主任是誰,爲什麼?”“你是否經常做夢,請描述一個夢。”……

他還負責給學生和家長答疑解惑。有學生成績忽上忽下,孩子父親在家長會上質問樑崗怎麼回事。他拿出之前填的問卷,指着說:“你的愛人寫的,孩子有冷熱病主要是受他爸爸的影響,所以你一出差你的孩子成績就下降,你一回來你的孩子成績就上升。爲了讓你的孩子成績直線上升,你少出差不就完了嘛!”

樑崗自稱是“心理營養師”,能從學生寫的幾個詞裡看出他們心裡想什麼,他把這叫作“詞語聯想測試法”。具體操作是,給定學生5個“領詞”,接着讓學生在每個“領詞”後面寫下自己聯想到的19個詞。

有個男學生成績一落千丈,開始自暴自棄,拒絕和任何人說話。樑崗給他了5個詞——天空,人,寧靜,可是,跑。然後讓學生在每個詞後寫19個詞,這樣總共100個詞。按照他的設想,學生心裡的秘密就藏在這100個詞裡。

在領詞“可是”後面,樑崗發現了端倪——“可是:沒有,但是,初戀,五樓,陽臺,生氣,老了,家長,真的,換座位,很久,後怕,破罐破摔,五年後,忘卻,水杯,過去,後悔,泰坦尼克。”

他還原出學生不願說出的秘密——他和同桌女生談戀愛,定情信物是一個水杯,但很快被老師發現了,老師請了家長,給兩人換了座位,女生因此在5樓陽臺跟他分手。這是他的初戀,所以他決定用破罐破摔的方式引起女生注意,像泰坦尼克裡的傑克一樣,但失敗了。學生一臉震驚,樑崗順勢引導他傾訴自己的故事。

困難在樑崗這裡總能迎刃而解,而這些被解決的難題,都成了樑崗的教學經驗,被他寫成文章發表在期刊上。

業務上治學有方,生活中與生爲友,樑崗似乎的確配得上“理想的人生導師型教師”。

廣東清遠那場論壇後,樑崗繼續帶高三畢業班。然而在2018年10月底,距離高考7個月時,樑崗從學校“失蹤”了。流言在學生間瘋狂流傳——不明原因辭職,學校也聯繫不上,下落不明,也有人說他只是跳槽,“追求更高的東西去了”。樑崗班裡學生跑到辦公室找他,發現他的東西還都在。

有學生說自己後來在學校外面遇到過樑崗,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熱情,說自己在上海,有空可以去找他。高三的學生們陸續畢業,他們還是會偶爾想起那個教自己化學口訣、跟自己談心的樑老師。他究竟去哪兒了?

4

2018年10月24日,樑崗從學校“失蹤”前幾天,在成都西華大學讀大二的藍雲澤收到一則微信消息——高中化學老師樑崗約他吃夜宵。

藍雲澤2017年剛從石室中學北湖校區畢業,比李滔晚四屆。與李滔不同,藍雲澤高中和樑崗關係十分不錯,畢業之後很久沒見,正好趁飯局師徒重聚。吃完燒烤,已經快11點,樑崗提議回他家住。藍雲澤經常跟朋友們玩到很晚借宿別人家,沒多想,就去了。

黑夜又一次降臨。藍雲澤熟睡中,樑崗開始伸手撫摸他的隱私部位,覺察到的藍雲澤拿開樑崗的手,用被子裹着身子翻過身睡。樑崗又去摸,還拉着藍雲澤的手摸自己,把頭湊到藍雲澤襠部,這時已經早上7點多。

發微信約學生吃夜宵,提議晚上一起睡,熟睡中伸出黑手,發生在李滔身上的一切,兩年後在藍雲澤身上重演,只不過地點從酒店換到了樑崗自己家。

但這次樑崗沒能全身而退。

當天下午,藍雲澤和家人一起向成都成華警方報案,指控樑崗對其實施猥褻。11月2日,樑崗因涉嫌強制猥褻罪被警方刑事拘留。消息並非沒有傳到石室中學,但樑老師被抓怎麼聽起來也像在造謠,這也成了當時衆多關於樑崗“失蹤”傳言中可信度最低的一個,起碼當時多數學生這樣認爲。

樑崗(左4)與石室中學北湖校區2017屆部分畢業生合影,該屆畢業生中有至少3名男生指控樑崗對其實施性侵(網絡圖)

樑崗能讓學生信任他的爲人,甚至對他產生“父親”的錯覺。這並非空穴來風,比如他一招就能“馴服”染着一身痞子氣的壞學生,這一招並不複雜——和學生一起寫“心靈日記”,師生通過日記對話。

他在一篇文章裡寫道,自己曾和一個叫鵬飛的學生在高二一年裡寫了5本“心靈日記”。鵬飛心高氣傲,一身壞習氣,爸媽都管不住,樑崗希望通過“心靈日記”對他進行“心育”。從日記對話中不難發現,樑崗慣用心理學知識“控制”學生,不知不覺讓學生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下面只是日記的一小部分:

鵬飛:“如果沒有猜錯,媽媽現在應該還在辦公室和崗哥交流……她眼裡的好學生,乖娃娃,我做不到,也不想去做。”

樑崗:“你媽媽的確來找我討要‘招數’的,你也知道我就那麼幾招:摸摸你的頭,揪揪你的耳朵……你媽媽很了不起,決心爲了你開始學習如何做一名母親。你的學習能力在你媽媽之上,我想你是不會落後的吧。”

鵬飛:“我知道她從沒有放棄過我,她一直在找尋教導我的方法,可謂用心良苦……我又不是鐵石心腸,對她怎麼就那麼刻薄?”

樑崗:“付出愛與接收愛只有在兩廂情願的時候纔是美好的。你能明白媽媽對你的愛說明你的心裡有着媽媽……你現在開始糾結,開始矛盾,說明你已經察覺到了她對你的愛……很高興看到你的成長……”

鵬飛:“跟她生活,能發現她對我的愛。很多小事都讓我明白,自己不應該那樣對她的……我不想讓崗哥在這件事上幫我什麼,我想自己來。”

樑崗:“……你說你想自己來,我由衷的高興,你的獨立性會讓你越來越成熟,我真沒有看錯人。”

鵬飛:“一個月來,我對崗哥說過很多……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人情不自禁地要按照他的話去做。崗哥曾告訴過我,要想讓別人服你,信比威好,威比怒強。……常常想和崗哥探討一下人生,向他請教在這塵世行走的捷徑……跟隨他的時間越久,才越發覺得他的浩瀚。每天都能笑嘻嘻的,好像每天都能撿到寶一樣。在我熟識的像他一般年紀的人中,崗哥是第一個能讓我心服口服的人。能跟着他,真好。”

樑崗似乎很享受這種與學生在心靈深處相遇的過程,他在文章裡形容,這是“猶如‘登天的感覺’”。

在學生眼中的樑崗不只是個好老師,還是個好丈夫。他在自己的公衆號上寫,自己和做護士的妻子於2006年夏天相識,兩年後領證。辦公室桌子上擺着他和妻子的結婚照,紀念日總會送妻子一大束玫瑰花。兩人認識10週年時,樑崗把兩人這些年的合照配上小詩送給妻子當生日禮物,照片裡他們笑着緊緊靠在一起。他在旁邊寫:“我和你終於走入了彼此的生命,無色透明的世界剎那間成爲了血紅。”

但“崗哥”偶爾表現出來的異樣,也並非無跡可尋。

有次樑崗被箱子絆了一下,一個男生調侃了句“你遭報應了吧”。他先是微笑着望着男生,默不做聲,故意製造出緊張感,然後當着全班的面宣佈要懲罰他。懲罰方式是這個男生以後見到樑崗不能叫樑老師,要叫師父,要兩個字分開叫,先叫“師”,停頓一秒再叫“父”。

在李滔和其他同學的記憶裡,還有更明顯的舉止:比如樑崗在課上提問男生時會叫他們“乖乖”,下課有時和男學生勾肩搭背,不時摟一下男學生的腰。他在班裡主動邀請學生去一對一心理輔導,特意強調如果女生去的話必須有旁觀者,男生則不用,最後,他也基本只輔導男生。有女生考試失利想找他諮詢,找了許多次也沒諮詢上。女生們有時感到被樑崗疏離,“覺得不公”。

這些如今覺得不尋常的細節,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學生們過多注意,直到他“出事”,才讓學生們頓然解釋通了。在警方的審訊中,樑崗供述了猥褻藍雲澤的事實——在受害人拒絕的情況下,趁其熟睡強行撫摸、捏觸其生殖器。

警方蓋棺論定,樑老師成了嫌犯。不過在被刑事拘留27天后,他被保釋了。13個月後的2020年1月20日,成都市成華區人民檢察院以犯罪情節輕微且具有坦白和自願認錯情節爲由,對樑崗做出不起訴決定。

5

樑崗因爲藍雲澤的事被捕又被釋放的一切,並沒有傳到在蘇州上學的李滔耳中。樑崗再次出現在李滔的生活裡,是在2019年聖誕節前後,已經在德國讀研的李滔接到朋友的電話,說樑崗又約學生出去過夜了。

李滔突然反應過來,樑崗並不是他一直認爲的“衝動犯”,而是“慣犯”。他坐不住了,“因爲我自己的沉默,會不會導致他還會去加害更多人?”思前想後,他決定把這件事告訴石室中學的校長田間。

2020年初,他把詳細的事件經過寫成郵件發給田校長。無人回覆。他又把相同內容發給成都市教育局和四川省教育廳,郵件也都石沉大海。3月4日,他把郵件截圖發到石室中學貼吧,連同他的疑問一起拋出,“不知道爲什麼,從未得到任何迴應”。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帖子和郵件一樣淹沒。

李滔決定不再沉默,他將自己的遭遇發到了貼吧中。

跟帖陸陸續續出現,是在十幾天後,有人開始私信李滔,說自己也有同樣的遭遇。藍雲澤也看到了帖子,他立即聯繫了李滔。有類似遭遇的男生越來越多,李滔一個個統計——總共20多個。他們都是樑崗的學生,事發地點,從酒店、樑崗家到學校的教職工宿舍和心理輔導室

被猥褻的學生不僅來自石室中學,還有多數來自宜賓三中。

何輝2009年到2012年在宜賓三中就讀期間,樑崗一直是他的班主任和化學老師,對他關愛有加,他曾非常信任樑崗。他後來回憶,樑崗對他的騷擾從2010年就開始了。都是一樣的套路:晚上約聊天,順勢以天太晚爲由提議到家或酒店睡,邀請一起洗澡,學生入睡後伸手摸隱私部位。何輝雖一直拒絕和反抗,但只以爲是樑老師熟睡後的下意識動作。直到一次寢室聊天,纔打破了他的想當然——聊天中,何輝發現室友們也有過類似經歷,他們暗自商量如何應對。

樑崗再次找何輝時已經換了套路——一天晚自習時,何輝被樑崗叫到心理輔導室“聊聊”,樑崗是學校心理輔導的負責人,經常在這間位於教學樓裡的心理輔導室給學生進行心理疏導,何輝以爲這次和往常一樣,也是次普通的心理輔導。

他按照樑崗的要求躺在沙發上,樑崗放着舒緩的音樂,慢慢幫他按摩頭部,背部,肩部,手又下滑到胸部,腹部。他讓何輝放鬆,然後慢慢脫掉何輝的上衣,褲子,把手伸到隱私部位“揉搓”,等他反應過來時,發現樑老師已經把頭埋在他的下體。

16歲的何輝崩潰了。在他明確拒絕並推開樑崗逃出心理輔導室後,樑崗對他的態度急轉直下,經常板着一張臉。何輝現在還能清晰回憶起當時自己內心的混亂。

“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我的身體不知道怎麼反抗,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樣就發生了。”

樑崗向教師介紹宜賓三中心理輔導室的設備,多位男生指控樑崗在心理輔導室對他們實施性侵(網絡圖)

何輝、藍雲澤和其他男生們,在李滔的提議下將自己的遭遇寫下。2020年4月30日,其中12名當事人在網上發出了願意公開講述自己遭遇的自述,其中4名畢業於石室中學,8名畢業於宜賓三中。與此同時,他們決定向成都警方報案。

石室中學和宜賓三中各個平時無人說話的校友羣炸鍋了——是不是在造謠?會不會是重名?不管是不是樑崗班上的學生,很少有人相信這是真的。

這封1萬5千多字的舉報貼顯然引起了震動。帖子發出後的第二天凌晨0:45,李滔的QQ收到樑崗發起的會話:“在嗎?”“能不能談談?”

李滔的QQ早就不用了,也就沒看到他發的消息。5月6日,在檢方對樑崗2018年所犯罪行宣佈不起訴的4個月後,樑崗再次因強制猥褻罪被成都成華警方監視居住,並於22日被執行逮捕。

完成這一切,李滔向父母坦白了所有經過。他們先是沉默,然後是憤怒。他想再發個推送實名舉報樑崗,父親擔心地攔住:“你不要實名吧。”

“沒關係,我就是故意實名的。”

父親又一次沉默。5分鐘後,李滔看到父親朋友圈裡轉發了那條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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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國內性侵18歲以下兒童案例332起,其中受害人爲男童的有14起共80人,佔比9.76%。這是中國少年兒童文化藝術基金會女童保護基金髮布的最新數據。

長期從事男性性虐待受害者康復治療的Mike Lew博士在研究中發現,如果性侵者和受害者同爲男性,人們通常認爲受害者可能成爲或已經是同性戀者,因此受害者還會因害怕社會上仇視同性戀的心理而選擇沉默。此外,師生不平衡的權力關係顯然也在樑崗的屢次得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性犯罪的預防是世界性課題,但學界的共識是,必須把性教育當作基礎性工程。此外,教育部門更加突出了學校在預防性侵中的角色。在教育部今年4月6日公佈的《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定(徵求意見稿)》中,單獨設立了防治性侵部分。《規定》要求學校建立預防、報告、處置性侵害工作機制,預防並制止教職工等人員對學生實施猥褻、與學生髮生戀愛關係和性關係等,並要求學校開設常態化預防性侵教育。

無論如何,李滔和其他男孩並沒有趕上“好時候”。

2020年9月4日,成都市成華區人民檢察院正式對樑崗強制猥褻案提起公訴,檢方在起訴書中認定了樑崗在2016年至2018年期間所犯的7起猥褻事實,6名受害人畢業於石室中學,1名畢業於宜賓三中,其中包括李滔和藍雲澤,但未認定何輝被猥褻的事實。

有新聞媒體援引知情人消息稱,這是基於“法不溯以往”的原則所作出的認定。《刑法修正案(九)》將刑法第237條中的“猥褻婦女”改爲“猥褻他人”後,強制猥褻罪的適用對象擴展到了14歲以上男性,但該修正案2015年11月1日才正式實施,因此樑崗在此之前的犯罪並沒有被提起公訴。“這讓樑崗有機會鑽了空子減輕懲罰。”有知情人說。

我國刑法第237條規定,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強制猥褻他人或者侮辱婦女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檢方認爲,樑崗對未成年人實施強制猥褻,對受害人負有特殊職責,且到案後未如實供述罪行,應當從重處罰。

11月12日上午9點30分,樑崗犯強制猥褻罪一案在成都市成華區人民法院開庭。李滔無數次想象過和樑崗當庭對質的場景,由於他身處國外,當庭對質的願望不得不由其他受害男生代他實現。

2020年11月12日,樑崗案一審開庭,部分受害者出庭作證(CGTN圖)

他聽出席庭審的男生說,樑崗只承認3起猥褻事實,“因爲曾經留了案底”。在法庭上,樑崗看起來並沒有悔改的意思,他辯解是男學生先“暗示”和“勾引”的自己,懷疑起訴書中有的受害者是虛構出來的。他的辯護律師爲他作了無罪辯護,法院也未當庭宣判。

李滔還在等待重新開庭,他想在法庭上親眼看到樑崗接受審判,後悔自己當時沒有留下證據。

今年除夕前夜,李滔夢到自己在法庭上和樑崗對質,他看不清樑崗的臉,只能聽見他裝腔作勢的狡辯聲,和站在講臺上又尖又沙的聲音一模一樣。他說,夢裡的樑老師像千千萬萬個惡魔的合成,讓人攥緊拳頭,又恨又憎。

他喘着粗氣,哭着從夢裡醒來。天亮了。

後記

1月份,我和李滔聊天時,他說案子預計3月份再次開庭,但5個月過去了,開庭時間一再延期。還在繼續完成學業李滔說,這件事讓他重新理解了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係、面對惡時勇敢發聲的意義,和對公平正義的守望,他開始在微博上爲其他類似案件的受害者發聲,給大學生的預防性侵害課題點贊。

而藍雲澤、何輝和其他男孩,有人不願再讓此事影響自己的生活,拒絕了我的採訪請求,有人忙於自己的事業,對案子不再像從前那樣關注。不管怎樣,他們都在盼着早日開庭,自己能站在法庭,親眼看着樑崗得到應有的懲罰。

(爲保護採訪對象隱私,文中李滔、藍雲澤、何輝均爲化名)

作者:尚嶸崢

編輯:唐糖

題圖:《熔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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