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喀什:變化的城市與永恆不變的旋律

內地一些旅遊名城一樣,喀什樣貌正在發生劇變。舊城改造,危房拆遷,喀什幸運地留住並升級了老城的迷人樣子。流行文化影響並改變着外人想象裡的保守氣質。不過老城的韻律並沒有變,拐過任何一個窄巷,都能聽到熱瓦普和都塔爾的動人彈撥,和着滄桑的唱腔,這正是我心中曾描繪過的西域聲響。

喀什老城

“熱瓦普”、“都塔爾”和“彈撥爾”

金秋十月,我在10天內,往返喀什三次。第三次,我住進了艾爾克歐爾達路盡頭的庫亞西賓館。指着端坐於大堂沙發上大叔手裡的那把琴,自信說道,“熱瓦普”。對面的女士搖搖頭回答,“都塔爾”。

或許怪之前走街串巷聽了太多街頭熱瓦普彈唱,讓我有種習慣性認知。不過,至少我沒像大多數人一樣就知道冬不拉。大多數遊客新疆見到和吉他長得不一樣的彈撥樂器,就認爲是冬不拉。

內地人經常不明就裡說的冬不拉,其實是哈薩克族的傳統樂器,琴身似梨,有圓形出音孔琴頭,2根琴絃常以羊腸製作。都塔爾也琴身似梨,也有2根琴絃,但沒有琴頭和出音孔,音量弱於冬不拉。彈撥爾,依然梨形琴身,無琴頭,無出音孔,琴絃多到5根。喀什最常見的是熱瓦普,琴頭後彎,琴身半圓,音箱半球,琴身和琴頸連接部分還有漂亮裝飾物,琴絃從5根到7根不等。

以上四大件,加上蒙古族的託布秀爾、錫伯族的庫姆孜、漢人最熟悉的琵琶三絃和吉他,所有一切彈撥樂器的老祖宗都來自古波斯,通過穿越喀什的古絲綢之路,從音樂上,向東影響了中華民族,向西則影響了歐羅巴大陸。

庫亞西賓館的大叔調了會兒弦,彈了起來,琴聲清脆悠揚,那把老嗓卻滄桑撕裂。大叔不會漢語,我也聽不懂維語,只知道那句關於都塔爾的歌詞:“斷了瓜秧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師回來都塔爾還會再響”(《懷念戰友》,《冰山上的來客》插曲)。第二曲時,我抄起擱在茶几上的吉他,按着都塔爾琴師的調子,笨拙地撥弄起和絃加了進去。合奏效果不佳,大叔客氣地揚起最後一聲長嘆,收琴上班。這時我才發現,他竟然就是這家平價酒店的大門保安。

喀什街頭的音樂聚會

北邊平行的諾爾貝希路,挨着艾迪尕爾清真寺的一塊三角地上,十來個頭戴朵帕花帽的老者坐在門檻上,抽菸喝茶吃餅乾,認真凝聽着一位白襯衫大叔的熱瓦普彈唱。或悲憫或喜悅的一曲曲過去後,眼見圍觀路人越來越多,甚至有了外國人,大叔竟開始唱起維語版的《啊!朋友再見》。最歡快的小個子手舞足蹈跳了起來,吆喝着包括我在內的大方路人,將三角地變成維吾爾廣場舞。

吃完中午的一頓大盤雞後,我轉到諾爾貝希路東段,沒回家的幾個老者,又從三角地挪到這邊的餐館前繼續彈唱,旋律非常熟悉,我終於能跟着大聲唱出,“西噶努什噶阿沙阿莎,西噶努什噶,喬尼拉莎,米拉伊瑪亞”。這是《太陽照常升起》裡曾反覆出現的《黑眼睛的姑娘》(Singanushiga),據說原先應是俄國民歌,後來電影裡出現了哈薩克語版本,如今喀什音樂人又爲其增添了維吾爾版本。

萊巴扎路口的百年老茶館,早已成了網紅店。當地人和遊客不分彼此,一同圈腿坐在矮桌旁的地毯上。三四個人消費一壺十幾二十塊的果茶,店家也不會給臉色看。遊客再多,快門聲再頻繁,熱瓦普琴師和手鼓師們依然大方地歌唱,有些甚至在鏡頭前面人來瘋。陽臺上,兩位戴朵帕的老人張開雙臂,跟着節奏扭動着,漸漸靠近對方,直至碰鼻。

喀什的網紅百年茶館

街面上的路人也被頭上這番熱舞所吸引,大膽一些的姑娘跟着手鼓節奏當街跳起沿海城市流行的鬼步舞。一位會說幾句漢語的環衛工人給我科普樂器常識:“那兩把是熱瓦普。像吉他那樣有格子(品)的,是烏茲別克熱瓦普,另一把沒格的,是刀郎熱瓦普。我後來把穿橘色工裝的環衛大爺照片發到微博,有喀什老玩家回覆,”他可不是環衛工,就是個Cosplayer,上一次還穿軍裝呢。“

喀什茶館裡的Cosplayer

我記得艾熱直至拿下“中國新說唱”冠軍那刻,在獲獎感言裡交待身世:“我在新疆最南部的喀什長大,努力學習普通話”。

老城大街小巷裡,滿耳都是民族彈撥樂器。我向出租車司機提及隔壁麥蓋提縣的十二木卡姆,維吾爾師傅回說,“那都是老頭子們才聽的啊。“和所有年輕人一樣,1993年出生的艾熱,小學時聽到潘瑋柏的《快樂崇拜》對嘻哈產生了衝動。而我也相信和很多成熟音樂人一樣,隨着年齡增長,總有一天他的音樂會重新回到家鄉的土壤裡,在時髦悅耳的新鮮韻律之外,出現更多民族的美麗音符。

喀什老城,翻新的和逝去的

艾爾克歐爾達、諾爾貝希、萊巴扎、艾提尕爾……老城裡這些被完整保留下來的、充滿異域風情的街道社區名字,都隸屬於吾斯塘博依街道。該街道辦管轄了整片喀什老城及往西的部分城區約2平方公里的老城。

老城風貌

以開放參觀的艾迪尕爾清真寺爲中心,老城西面和北面被尤木拉克協海爾路和色滿路環繞,沿途兩邊從南到北依次有:18世紀乾隆爲慶賀平叛大小和卓之亂而建起的徠寧城;1912年英國在今其尼瓦克賓館原址建起的領事館;早於英國人二三十年的俄國人建的領事館——如今的色滿賓館。老城東界是與吐曼河平行的吐曼路。剛過東大橋,就是名爲中西亞國際貿易市場的大巴扎,南界,則是東西向齊整的人民中路。揮手的毛主席像雄壯屹立於市政府東側。

老城被南北向的解放北路分爲東西兩塊,兩側都是居民和商家混搭的社區,也保留着迷宮般的巷道。東邊餐飲食檔密佈,集中分佈於歐爾達希克路兩側。西邊則按照舊時的商業劃分,分塊賣着銅器、銀製品、衣帽和樂器,一些街巷的名字暗示了其功能,如闊孜其亞貝希,意爲土陶工,再格來巷,意爲“金匠聚居“。

稍稍從隱於商業街的樓梯拾級而上,又是一片城上城的立體天地。陽光找着縫隙,讓蒼黃色磚石牆面和頭頂上的葡萄藤,交錯投下斑駁的光影。放假中的孩子們在任何一個角落展開足球攻防演練。帶着頭巾的大媽在和打扮時髦的女兒聊着家長裡短。而每條街巷口,幾乎都有着漢維雙語銘刻的醒世金句,摘自11世紀喀什噶爾詩人玉素普·哈斯·哈吉甫敘事長詩《福樂智慧》。老城裡六邊形地磚表示此路通行,四邊形地磚則表示此路不通。

這是多麼智慧的城建啊!我一邊感嘆,一邊經過兩個打羽毛球的孩子,往六邊形地磚鋪就的深巷裡鑽,走了300米發現,不對!這是死路一條!

老城裡玩耍的孩子

早在20年前就來過喀什的朋友問我,“老城變得怎樣了?“我回答,”特別美,特別愜意“。這可能並不是原來的老城,而是已被翻新過的仿古街巷。不過,從居民歡樂的說笑、孩子縱情的玩樂,以及女孩十步一停的瘋狂自拍來看,喀什老城經歷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修復和美容工程。若有哪個劇組過來,將軌道鋪開、吊臂擡高,喀什依然可以是十多年前那個可以模仿喀布爾的《追風箏的人》電影取景地。

喀什老城,確實是最不像中國的中國城市了。不過老城外和內地城市一樣,一圈圈密佈着的住宅小區、商業中心和行政設施,方便快捷,卻也千篇一律。再往外,到了廣州對口援建的大片開發區,則多出了花城廣場、荔灣大道、廣交會喀什分館……

經歷了疏勒國、喀拉汗王朝、葉爾羌汗國、清帝國、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樣一條兩三千年的歷史長河,喀什古城的位置也隨着戰火摧殘和河道改變而一直在遷移。關於該城最早的記錄,來自西漢博望侯張騫的描述:“王治疏勒城”、“有市列”,而其具體位置早已無從考證。當然,老城並非古城,更非故城,歷史痕跡就留給考古學家去挖掘吧。

等待“危房改造”的高臺民居

還有一塊尚未被“美容”的真正老城——高臺民居,矗立於老城東南角外的一片荒地上。維吾爾語裡高臺民居的本名叫“闊孜其亞貝希巷”,意爲“高崖上的土陶”,理所當然的,這兒曾有着大批土陶作坊。民警守着出入高臺民居的唯一一個路口,應該是爲好奇遊人着想。畢竟,這裡曾經640戶4000多居民都已差不多搬離,剩下的只有搖搖欲墜的危房。畢竟,與老北京的衚衕一樣,全國各古城,都在爲景區化運作而進行着大規模危房改造和清退。客棧夥計透露着探訪技巧,“晚上9點後,崗哨就撤了,抓緊去看看吧,一兩個月後都要拆了。”

10天后,我在喀什遇到探險作家大志和拉力賽選手孫迪,原來他們在黃昏時分繞過廢墟外的垃圾堆,爬進了闊孜其亞貝希巷,幸運地被最後一戶還沒搬離的人家迎進大門。老街已是水電全無,坑裡燃着的木炭卻更加火紅。女主人遞上一大袋新鮮出爐的烤饢。一樓已經清理一空,打掃得一塵不染。大志走上這家人二樓的天台,看着眼前的河灣和遠處燈火璀璨的新城區。他大約聽懂了老祖母一句話,“還是這裡好,我怕去那邊睡不着”,接着,他們辭別了這戶人家,辭別了老街美容前的高臺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