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橋

插圖/楊之儀

一座橋能承載多少風霜、堆疊多少輪印和腳步、它何時將被宣告蒼老,爲新橋給取代?這問題我之前並不清楚,直到那天,社區前頭那座水泥橋被拉起黃色封鎖線,散步河邊必須繞路,這才察覺,興衰老舊隨處都在發生!

人神交手

挖土機前兩天便進駐了,早上聞着轟然聲響自社區外傳來,一出門見橋上煙塵瀰漫,黃線兩邊擠滿看熱鬧的人。怪手於顛簸中使力,利爪下切,柏油路面如鍋巴被翻出,與底下土石混在一塊。一層颳去再挖一層,橋面窟窿漸被挖大,鋼筋底下的河道露出,橋被毀,河流又再阻隔兩岸。

橋是路卻不只是路,平日匆匆走過,不曾去想它底下潺潺奔流的水勢,及那賴着水泥鋪墊才得跨過的事實。老舊公寓前停滿機車,河邊長條椅上常有長者聚集着聊天福德廟位於對岸,與這頭的保安宮隔橋遙相對應,廟會時河邊總架起豔麗的舞臺。青綠布幕與頂上楓香相連成斑駁層次、有時拉起整面布幕,擴音器向着對街,上演另種時空情節。

橋開挖那幾天居民圍聚得更熱切,紛紛聊說起與橋相關的古老年代──

楓樹腳溪早便存在,爲居民帶來希望,溪水氾濫時也常將家園沖毀。第一代楓樹橋是由鄉紳出資建造,老農說:當年莊民對這橋非常珍惜,木橋建好時牛車載穀物或拖重物仍走溪牀石頭路,步行或騎鐵馬才捨得上橋。而木橋不敵日曬雨淋,頹毀後在莊民通力合作下才於民國二十七年建成了水泥橋,這可是村裡的頭件大事。

此橋必然受着神靈護佑!通橋典禮於誦經聲進行,祝禱隨溪流潺潺不息。

老農口吐濃煙,一腳彎翹石階上頭,寬鬆衣衫覆不住凸出硬骨,似稻梗捆束起的堅毅靈魂。他津津樂道起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美國軍機在烏日中彈,轟然墜落附近,楓樹橋卻未損壞,陪伴民衆安然渡過動亂。

如今這橋就要退場了!老農自鋼筋孔縫瞧望溪水,奔流記憶隨之串組起來。

一條河,一部居民的生活記錄。這河在楓香栽植、舊屋拆除、新磚層層堆高前並非如此。那時河道自然延伸,暴雨來時洪水隨河彎曲消溶,鮮少有溢堤情況。老農嘴角咧出笑容說:當時河無護欄,敞開的河爲魚蝦天堂,也是他們童年的遊戲場。之後河道被截彎取直,成了沿河住家的排水渠道,河的命運改變,與他們的晚景一樣不由自主!

橋被封了,四圍成了戰場,行車繞道,被翻起的土泥於周圍漫起層層灰煙。之前不覺橋的存在,而今出入見那被堆高的土丘,心底也跟着滿是感觸。

潺潺水流風吹樹,鳥屎於紅磚泄露行跡。老農目光凝視對岸,三五婦人聚集河邊,蓬卷的短髮翻出灰白波浪。當年連綿的田疇相隔一河,稻禾相望,薰暖的風從那頭吹來,或自這頭熟成那頭。

我對這河的源起並不清楚,而當初會搬來這裡確是因爲這條河。人對天,服從多於願求;對河,則着重於取用。橋爲人類征服自然的重要里程碑,跨越阻隔,生活便有了另種迴圈。

橋毀了,河道跟着混亂,老農的目光告訴我:當年的雲比現今更亮天空更藍。

神明出巡的日期一天天接近,福德廟前的鑼鼓陣持續排練,鏗鏗鼕鼕鏘,與挖土機咬地扯拉鋼筋的恫恫嘰喳聲響相齟齬。

老農說這橋有靈性,斫斷橋墩形同觸犯河神,來年的民生堪虞。而河要疏浚洪水要防,工程進度無法理會風水傳言,一切只能按照計劃,原來的箱涵結構將改成不落墩橋樑。河流暢通不淤積不溢堤纔是使命,這不是人民長久來的願求嗎?河道續挖,施工範圍超出民衆預期。

橋上窟窿持續擴大,廟前主要的通路被堵住,四圍經常擠滿人,對着敞露的河指指點點。

魚釣天堂

控控恫恫恫,早上八點鐘橋繼續趕工,被挖起的泥磚堆在路邊水流聲混雜着煙塵。假日沿着河畔往下游走,但見河水時而湍急時而和緩,吳郭魚隨流奔走或棲息石頭邊,任水流青苔拂弄。再往前走四、五百公尺,河道狹窄放寬處經常有魚釣者聚集。

中年、稍老或年少些,魚釣者一次次甩竿,正對着或側勾,瞧他們一次次揮竿,將線連着勾拋進河裡,一陣陰錯陽差的拉扯,總有魚被拉上來。魚猛拍亂竄,以渾身氣力放手一搏,那魚或將被提起,隨而被丟進袋裡,或再掙扎勾咬一截線碰地跌返河裡。這自市區延伸來的排水溝成爲魚釣天堂,粼粼波光中魚嘴啵啵張大,身體死命地扭動。

廢水集聚,這河顯然已受污染,河裡魚雖多卻不適合食用。釣起來的魚不吃是另一種浪費,吃了染病再求神庇佑,生活與信仰形成另一種循環

控控恫恫恫,白天的工程聲響入夜仍然迴繞耳邊。下游居民是受害者,矛頭指向上游罪愆似乎便和自己無關。那晚,多年前棄養河裡的那隻異形竟然回到夢裡。牠身形加長色變暗沉,圓闊的嘴突出,與河裡的吳郭魚合成類似飛碟的怪醜魚。另有種水族箱裡的金魚也越來越多,紅潮於溝邊蔓延甚至滿到水面;紅黑之外,還有橘黃色塊在夢裡浮出,仔細瞧,成羣錦鯉拚命張嘴,銜着被丟棄的往事於水中載沉載浮着……

工地擴大,怪手自這頭移至另一頭,鋼條一根根豎立打入地裡。老農換了個位置持續張望施工中的橋。利爪刺入,斑駁的巖壁碎裂成瓦礫,地層恫恫動搖,方圓百公尺內心神皆受震撼。尖利聲刺破雲層,當年封存的煙塵似又瀰漫……

水流潺潺前奔,游魚沉潛水中,偶爾於橋影間穿繞,或於風起浪走間搖晃……

鷺鷥迷路

保安宮爐前煙香嬝嬝騰飛,面河的神與信衆一次次調整凝望角度。對岸土地公似皺起眉頭!橋被挖空,泥水吞吐、盤桓橋下,於喧鬧雜音中繼續前奔。恫恫,鋼條一根根植入地裡,河流兩岸彷被挾持般,封鎖黃線沾滿灰塵,一次次被扯斷又拉上。

三角令旗自福德廟插出,行至封鎖橋頭便彎轉沿着河堤排開,之前修剪過的楓香樹風災後更顯蕭條。嚴冬早到,視線失去遮掩便多了幾分悽愴感。令旗過不了對岸,保安宮這頭的煙香遇阻便往後飄。

那天經過,發現原本搭在對街的戲臺不見了,一輛小卡車橫擋廟埕前,車蓋掀開,現出活動舞臺,炮聲霹靂啪啦斷續響開……,觀衆席變窄,上層簾幕與底層的波浪相對,魚被釘住,鳥黏半空,一出嚴肅鬧劇正在上演。

過幾天,一截截大水泥圓管排列溝邊,即將被埋入接連起來,日後突然暴漲的雨水將從此引渡。

地被切開,不到十公分的柏油底下壓擠着超過五十公分的土石,長扁渾圓或碎裂,如皮膚橫切,層層細胞盡露出來。

鋼筋一一打進地裡,兩邊土石被框架住,水泥管一節節被埋進地裡,夾帶滯留的笑語和愁怨。埋入地下的排水道似如防空洞,從此望入,彷可見着烽煙、泥水、許多被拋棄及等待撿拾的往事……

河流整治持續進行,新流引入,洄流衝擊後如何接上新的循環,迷路的魚如何尋回失散親族?

巖壁青苔隨流蔓長,一條條絲帶於水中漂盪,之前叢生的如瀑小紫花幾時已然消匿身影。流水潺潺,兩旁的引水渠道乾涸,一隻夜鷺佇立前頭整理着羽翮。路邊田地圈上鐵皮,鐵皮褪去,透天厝與高樓層層向河逼近。

婦人交頭接耳眉頭緊鎖,不知她們今天聊說些什麼?

之前輕易便可橫渡的河今須繞遠,楓香枝條於河兩邊相對無言。河道向南延伸,水泥渠道中止,河道一敞開,整片沙洲便散列開來。水流夾雜着垃圾,橫木歧出,落單的白鷺鷥佇立河畔或立水間,彎頸拉直復縮起來,靈動笨拙得讓人目光忍不住跟隨着。

冷暖不定雲霾遮天,雨總下在夜半。夜被切割溶入河裡,隨着水流潺潺前奔。日幕如活動屏風,逐層開啓想像匣門。隔天只見河邊大樓前羣燕亂飛,開岔尾翼迅地張開復闔起來,一隻只如躁進的紙鳶,於林間滾滾劃出凌亂的拋物線。

控控恫恫恫,農田漸地縮小,可覓食的地方日益緊縮,之前經常出沒河畔的白鷺不再飛往上游。瞧牠縮頸佇立淺水灘,似長腳游魚或倒映水田的雲影;偶爾脖子前傾、低飛然後降落,身影變成了灰色。

白雲集體散失,天空不容抱怨,鷺鷥畫出點點愁。

人定勝天

控控恫恫通,造橋工程持續……

街角那棵山櫻春後花色逐日加深,與一旁九重葛相映紅。信衆持拿箱籠到河邊,道士喃喃禱唸後將箱籠打開,鳥放天上,魚倒河裡,河流仍然潺潺不已。

清晨六、七點一長串炮響之後,信衆跟隨媽祖出巡隊伍出發,聊天或沉默,開始這例行的信仰之旅。年節後的三月適合出走,於陰晴寒暖中體會上天旨意,祈求風調雨順,盼將病痛釋出,走着走着,汗珠一顆顆自信衆的額頭淌至頰邊,留下鹹潮痕跡。

橋封起,出巡隊伍必須繞路,繞境成了河的巡禮。老農佇立河邊或加進隊伍,封起的橋再次讓人思想起橋未興建的年代……

鏗鏗鏗鏘鏘,鑼鼓聲爲行進隊伍擊打着節拍,與喃喃祝禱聲一同溶入水流當中。透天厝沿河蓋起,「品川」名號刻於社區門口,與新貼春聯同受日曬雨淋,新屋未盡售出,建地持續擴展。

打樁、灌漿,挖土機撤退。不知幾時,石塊被移開,土石鋪上柏油,兩岸竟然通連起來。之後幾根木樁被豎起,雜亂景觀被嚴整地裝禎起來,木刻楓葉點綴護欄,新一代楓樹橋便就完工!

一座橋的重建比想像中艱鉅,卻完成得教人意外。橋是路卻不只是路,封閉復通行,人車持續流動……

雲棲止復再行走,映出河畔一幕幕街景。入夜後橋邊五彩燈往上打出澄黃藍紫色光,照出楓香的詭譎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