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 | 名揚天下的漁溪鮎魚,最初是爲了代雪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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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蜀南竹海之味”連載第04期。

“背書包,上學堂

學堂有個老和尚

老師講學他敲鼓,

老師罰站他發糖,

老師吃素他吃肉,

老師上課他發餉,

咦咦個當,學堂有個老和尚。”

我讀過的玉佛寺小學、白象寺中學、戴寺第三中學,並沒有見到過敲木魚的吃肉和尚,實際上,連普通吃素和尚也沒有得見。也許,年長一輩的爹媽在這些寺廟讀書的時候見識過吧,不然這首兒歌也不會流傳數代人,以至於潛移默化裡,我總是將寺廟、和尚、美食混爲一談。

到了90年代,我參加了山城棒棒軍“司令”兼詩人劉曉蕭的作品討論會,會務安排在重慶羅漢寺。

那裡的全雞、全魚、燒白、肘子等仿樣齊全的素宴,又加深了我心底裡精緻美食與寺廟的關聯。

1

2018年初冬,民間文藝家協會領辦了編撰全市佛寺文化專集的任務,我主動承接了3所寺廟的採寫。

其中一所名爲“半邊精舍”的寺廟在民間聲名遠播,但它不是領證的公開佛教場所,也沒有管理者的相關資料可查。既是寺廟規制,又名“精舍”,我心生好奇。去網上查,發現說法也紛紜,我大致理解爲:這半邊精舍可能是古時某大戶人家供奉並主持的寺廟。

它藏身於沱江支流石灰溪和大青山交錯的一條山谷裡,更詳細的位置就不知了。用手機搜索,導航定位在石灰溪附近的寧溪鎮,我和協會副會長古詩人計劃先去鎮子裡,再尋找可以指路的嚮導。

冬月中旬,我們驅車沿着305省道,順着沱江旁的一路林蔭,往寧溪鎮趕去。當天正逢鎮上趕集,集市以路爲市,攤位、行人、車輛混雜一處,擁堵不堪。我們在一公里多的路面上走走停停,竟然花了半小時,我正煩躁時,偶然瞥見集市橋頭有所大院子,裡面院壩寬闊,就想把車子開進去暫停。

到了院門口,兩隻雜色柴狗吠叫着迎上來,繞着車身嗅。我不敢開車門,這時一位穿藍布圍腰的大哥擦着髒手走過來,喝住柴狗,招呼道:“兄弟下來吧,狗兒不咬人的!”

我家也養狗奉貓,因此信任大哥,開門下去向大哥敬了一支菸。兩隻狗兒杵着我的褲子嗅,並無妄動。即便如此,古詩人仍舊縮在車上反覆詢問“狗兒咬不咬人”,得到數次承諾後,還是不敢下來。

閒聊中,大哥得知我在找半邊精舍,笑着說:“你找對人了。”

他解開羽絨服的衣兜釦子,掏出手機撥號:“蕭總嗎,在半邊寺沒有啊?這裡有幾個市裡來的朋友找你——啊,你在市裡呀?他們找你啥事?他們說他們是寫文章的,說要了解半邊寺的歷史。哦,恰(吃)了少午飯就回來呀?好啊。”大哥電話未掛,偏頭對我講:“蕭總說吃了午飯纔回來,叫我好生招待你們。”

大哥姓邵,是石灰溪的粉條製作匠人和畜禽養殖大戶,因爲生產的農產品質量好、規模大,十多年前就成了蕭總餐飲公司的原料供應商。

他告訴我,半邊精舍最早叫“半邊寺”,原是蕭家祖產,土改時被分給了老佃農。到了蕭總這一代,他開辦餐飲公司興旺發達了,纔將祖產贖回,對其進行了翻修重建,還把名字改回晚清書法家包弼臣給起的“半邊精舍”。

簡單介紹完,邵大哥便招呼妻子停下手裡的活路預備午飯,他忙着去竹林裡捉土雞。我阻攔了一下,可邵大哥已經捉住一隻,執意要殺,我再不好客氣,也挽起了袖子。我一手捉雞翅膀、一手捏雞腳,大哥快刀往雞脖子上一劃,咕嚕嚕的雞血滴入鹽水碗裡。接着,開水燙雞褪毛、穀草火燒火燎,不出十分鐘,一隻裸雞入了廚房。

我和邵大哥坐在高大的條粉晾架下,摘着蒜苗黃葉,喝着老鷹茶聊天。古詩人一直坐在半掩的車門內,和車窗下的兩隻柴狗嘀嘀咕咕。後來,他們似乎簽訂了“和平協議”,古詩人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等他腳一落地,兩隻柴狗就被古詩人近兩米的身高自帶的氣勢嚇出了院子。

飯桌上,那隻土公雞做成了“一雞三吃”:涼拌麻辣雞、小炒雞血雜、粉條燉雞。石灰溪的紅苕粉條果然名不虛傳,我開車不敢飲酒,可着肚子吃了兩碗粉條燉雞。嫩滑的粉條,完全吸入了土雞的甘香,不用過多咀嚼。土公雞吸收到了田園的芬芳,與其肉身一道,風光無限,洞穿味蕾,抵達腸胃深處。

古詩人和邵大哥就着一盆麻辣雞,喝下了兩瓶“牟三爺”高度酒。這酒是鎮子上的牟家燒酒坊烤制的,店主遵照未曾蒙面的蕭總吩咐,在午飯前送達。

直到吃完飯,邵大哥也沒有提供更多有關半邊精舍的信息。

2

飯後,我們在晾架下喝茶,等待蕭總。在漫長的等待中,我和古詩人嘗試着幫邵大哥兩口子掛曬條粉,結果掛斷了兩架條粉,溼漉漉的條粉如蚯蚓般爬滿水泥地,沾上了泥塵。當時我就想到自己曾經吃過的硌嘴粉條,一定是如我們這般笨拙的人搞出來的劣貨。

幫了倒忙,我和古詩人十分尷尬,悻悻地溜出了院子。兩隻柴狗也跟了出來,一起在鎮子上溜達。小鎮的主街是公路,公路兩旁是市面,高高低低的自建磚瓦房參差不齊,外牆紅白藍綠,各色雜蕪。行至橋頭岔路口,一段石板老街延向江邊,我們踩着青石板路,轉向江邊去。

我正專注於兩隻柴狗一路與街沿的狗們互相打招呼的有趣情形,走在前面的古詩人在一拐角處出了“撞車”事故——與兩個擡魚的漁夫撞在了一起。

前頭的漁夫撞在古詩人厚實的胸口上,倒是無礙,竹槓杵上了古詩人的胸腹。古詩人大概被撞岔了氣,蹲在石板上,臉色痛苦。後尾的漁夫是個瘦子,被“急剎車”慣倒在地。我上前時,他正翻身坐起,伸手摸了一下後腦殼,手掌上立刻洇上了猩紅的血跡。

看着他們人仰馬翻,魚也跌落在地,我有些不厚道地笑了起來。圍觀的人羣探視雙方,瞭解到他們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勸解時也是談笑風生。有街坊大爺就近回家拿了碘酒,直接倒在手掌裡,一把抹到瘦子頭上,瘦子的後腦便濡成一片,多餘的碘酒順着毛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既然無性命之憂,大家就不再關注跌破了頭的瘦子,而開始探討兩個漁夫擡的那條巨大無比的鮎魚

這鮎魚大得出奇,許多人一生難見一次。它橫亙在地上,身軀漫過了三塊青石板,約有五尺長,幾處魚鰭摩擦出“嗚呀嗚呀”的聲音。因爲接了地氣,大鮎魚恢復了活力,大嘴叼着穿鰓而過的塑料繩,像一個縴夫似的,在石板上砥礪而行。趁大家不注意,它已經走出了大半塊青石板,濡溼的水跡便是證據。

衆人見狀議論紛紛,有人爲這鮎魚是否上了一百斤打賭,有人爲魚肚裡有多少油脂爭論,有人估算魚的年歲,還有人辯論魚的公母……

跌破了頭的瘦子是個精明人,他看出我和古詩人是外地人,便突然站立起身,把血手攤在我們面前:“你看我的頭破了洞,進城賣魚肯定不得行了……”他嘮叨許久,結論是:這條大鮎魚只有賣給古詩人了,“買下了這條魚,醫藥費我也不找你負責了。”

圍觀的人有的說“好”,有的說“兩不相虧”,還有的說“公平合理”。古詩人撫摸着自己被撞的腹部,無奈地望向我。我內心接受了瘦子的提議,但仍說:“這麼大的魚,誰家吃得下呢?我們又不是開餐館的。”

瘦子早就幫我們想好了,說可以拿回家分給親戚、朋友、鄰居,“一家一稱(一稱指10斤),十幾家人就分完了”。

古詩人又望向我,見我還不吱聲,就小心翼翼地問瘦子:“那,多少錢一斤呢?”

瘦子血紅的巴掌散成五指,古詩人大驚:“50?”

旁人一起笑了起來,手裡還拿着碘酒瓶的大爺說:“5元錢一斤,這是石灰溪鮎魚的市價。”

我們領着漁夫,擡着魚,朝邵大哥家走去。一羣大人小孩,一街的土狗跟在後面,浩浩蕩蕩。

大家熱熱鬧鬧地進了邵大哥家的院子,上磅過秤,98斤旺一點,我向瘦子支付了500元錢,他們高興地走了。我和古詩人對對眼,心裡鬆了口氣——這事要是發生在城裡,怕是千把塊錢的湯藥費也解不了事,這條大鮎魚是我們賺的了。

饕餮之貪,在我看見大鮎魚的第一眼就已經萌生。此時我心裡興奮異常,討來中午殺雞的那把大菜刀準備動手。邵大哥也來幫忙,他搬來一座切豬草的大木墩,古詩人用一條長毛巾提溜着大鮎魚的頭,滑溜的魚頭晃盪於木墩之上,鮎魚稍一掙扎,又滑落到了地上。

我衣兜裡的手機顫抖起來,我放下刀,發現是蕭總打來的。他說自己馬上到,又喊大鮎魚不忙殺,他要把魚弄到半邊精舍去祭祀。

掛了電話,我有些失望地放下刀,還看了邵大哥一眼。蕭總這麼快就知道了消息,邵大哥一定是那個“告密者”。

3

去半邊精舍的路是狹窄的深山村道,道旁有許多山茶樹、松樹。它們斜在道路當空,蔭鬱蔽日,蕭總的越野車一會兒在我眼前,一會兒又消失在山壪裡。

大鮎魚我買,蕭總用來祭祀,半邊精舍、寺廟糾結於一體……一系列的疑問縈繞在我的腦海裡:先前,我與蕭總都是靠電話聯繫,互相都沒有見着真人,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在進山的路只有一條,緊趕慢趕半小時,我和古詩人終於攆着蕭總的車影子上了半山窪。山裡的黃昏陰沉如黎明,駛過一片殘枝敗葉的藕塘,尾隨前車從青磚院牆的側門進入,這大概就是半邊精舍的後院了。

前車停下後,駕駛室鑽出一個高粱稈似的瘦子,指揮院子裡的人將大鮎魚卸下放入魚池。燈光下,魚池裡數十隻雜魚被入水的鮎魚嚇得四處逃散。我看見鮎魚的鰓滲出殷紅的血跡,擔心地問:“這魚能活不?”

蕭總哈哈一笑:“這鬼東西乾地上放兩天,都鮮活得很呢!”

我和古詩人先後和蕭總握手,手部接觸時,我心裡“咯噔”了一下,這隻手好冰冷、好骨感。擡頭望着蕭總,他眼睛裡透露着慈悲的光,感覺是一個溫暖的人。

之後,我開始仔細打量建築物:整體是三進四合院的設計,前院是老半邊寺恢復後的古建築,堂裡奉觀音;中院是新建的家廟,供蕭氏上祖牌位;後院爲俗世居所,面積是前兩院的總和,約有六七百平方米。

據瞭解,蕭總的餐飲公司多年前就上了規模,不需要他親自打理。他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半邊精舍,或修身,或接待遊方和尚、居士朋友。逢年過節,徒子徒孫趕來相見,又是一派熱鬧。

蕭總可能誤會了“文人”的胃口,晚宴的酒依然是“牟三爺”,可菜品卻十分寡淡:一鉢麻婆豆腐,一盤素炒松蘑,一盤碳烤松露,一碟油酥花生,一碟煙燻豬排骨,外加一盆紅苕尖葉子湯。

客居的居士當中也有兩位好酒,便和蕭總一起輪番和我們推杯換盞。古詩人有了中午的酒底子,很快酣醉,後來我也飲得半醉,被引到客房睡下。屋外松濤陣陣,屋內空氣清新,一宿無夢。

次日醒來,紅日映窗,我洗漱好打開門,見古詩人和蕭總已經在魚池旁的亭子間飲茶,互相招呼一聲就過去了。過魚池時,見水底上那隻大鮎魚一動不動,我剛想問“死了沒有”,立刻覺得自己幼稚,閉了嘴。

進亭子坐定,喝一口蕭總遞過來的茶水,那老鷹茶的厚實味道盈滿口鼻,團一下舌頭慢慢嚥下,吐納一口氣,不禁讚一聲“好茶”。蕭總又續半杯,我再飲一嘴,心裡道:同是老鷹茶,與邵大哥的就不一樣,原來老鷹茶也有雅俗之分啊。

接着,我們從老鷹茶切開話匣子,說到“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話題。比如,這與大青山交會的石灰溪,乃縣域偏遠之地,從古至今,紅苕粉條、高粱土酒、老鷹茶就是主要物產。民清時期,鄉里人依靠這幾樣土特產與自流井的鹽商交易商貿,還成就了鄉志上幾個有名的坤良紳士。

“像你們蕭氏蕭永昇,就是以高粱土酒起家,舉一人之力,重建富順文廟以致英名傳世啊。”我說。

蕭總望天一揖道:“提到鼻祖蕭永昇,稱‘一代鄉賢’着實無愧。他一生崇文弘善,縣誌早有定論,你們此行如寫半邊精舍,要挖的史實重點,可不在鼻祖蕭永昇,得是太祖蕭鏞呀。”

蕭總說話能夠直入正題,我暗自高興,鼓勵他繼續講下去。他說,這裡被民間稱呼爲“半邊寺”,源於張獻忠剿四川時燒剩的半間廟。而半邊寺改名爲“半邊精舍”,又與他的太祖蕭鏞在石灰溪斬殺李藍起義軍七千餘人有關。

我對本地的鄉土文化還是比較熟悉的,插嘴道:“你這‘七千餘人’之說是相當準確的。宋育仁修的《富順縣誌》和胡漢生著的《李藍起義史稿》相互應證了山腳下這條石灰溪在1862年的農曆4月17日,戰死、淹死的起義軍多達七千餘人。”

蕭總說,他講的數據是從祖傳的記錄裡得來的。古詩人聞言臉色發青,疑神疑鬼地左右張望,蕭總見狀又轉換話題:“你們是不是真想要這條鮎魚?如果真想帶回家,等一下我用它祭祀完包裝好給你們。如果不想要,我下面的餐館倒是可以消化。”

我與古詩人對望一眼,順水推舟,答應把魚給蕭總。蕭總也沒有客氣,他看了看腕錶,說要帶我們瞻望一下半邊精舍,之後又吩咐院子裡的徒弟,叫他們撈魚待祭。

4

我們跟着蕭總從小門進入了中院的家廟。

中院面積不過兩百多平方米,廟堂和院壩各佔一成。廟門外的石階下二三米處,立一長石槽。進廟堂,迎面正牆倚一紅木神龕,龕臺上金字塔般陳列着蕭氏一脈的宗祖牌位。花崗石的地面上放着十餘個蒲團,同我們一起飲過酒的兩位居士此時正跪在蒲團上垂眉誦經,我們進去時也沒有擡一眼。

退出廟堂,見大鮎魚正被擡到石槽上。先前看見院子裡這座石槽,我還莫名其妙,這一刻立馬醒悟——它是蕭氏家廟專門用來殺魚的祭臺

蕭總又帶我們進入前院,寺廟設正廟和左右兩排廂房,院子裡有兩棵老樁臘梅,四棵百年紫荊,此時皆枝禿葉殘。蕭總上前一步打開沉重的山門,山門外是一坡慈竹。夾在慈竹林裡的上百級青石階,一梯梯通往山腳的石灰溪碼頭。

我站出山門,回頭觀望重檐下的題匾,上刻陰文顏字“半邊精舍”,木紋本底,靛藍填字。蕭總在一旁介紹說,這字是號稱“字妖”的大書法家包弼臣所書。

回入廟堂,廟堂靠牆佇立三座觀世音像。圓光觀世音居中,白衣觀世音居左,魚籃觀世音居右。觀世音的三十三種妙像我是知道的,可魚籃觀世音的雕像在我進過的寺廟裡還是第一次得見。蕭總解釋說,這尊魚籃觀世音像是他的高祖蕭鏞依照母親周氏的容貌雕刻的。

“魚籃觀世音的原生故事,與遠祖周氏有共通之處。其他兩尊真身,是2000年去緬甸請回的。”說完,他又看錶,“祭祀時間差不多,你們隨意,我要去主祭。”

我們哪裡會放過這奇特的祭祀場面,腳跟腳去。蕭總回過頭問:“你們真要看?”

我笑着說如果無妨,我們就看看,畢竟還是平生第一次見殺魚祭祀。

大鮎魚已經被繩索固定在石槽裡了,頸部處架了一柄鍘刀

蕭總換上徒弟遞來的中式藏青半褂,去家廟神龕前敬一炷香,三磕九拜,口裡念念叨叨一陣,出來又在石槽前對着大鮎魚祭拜一番。接着,他站起來,試了試鍘刀柄,隨即跳起一躍,雙手下壓,只聽大鮎魚“吱吱”掙扎幾聲,身首分離。不一會兒,長石槽裡洇滿了半指厚的淤血。

大家圍在祭臺前,隔死魚很近,院外的竹林沙沙作響,一陣風颳進來,鼻腔裡立時灌進一道極強的血腥味,讓人心慌發嘔。我連忙點起一支菸吞雲吐霧,蕭總見狀笑笑。我知道他的意思,不免尷尬地回笑。

蕭總三下五除二將大鮎魚剝皮、剖腹、分段。剝下的魚皮,一個徒弟拿走用稻草填充好,倒掛在檐角下的風口處。魚囊像一隻蹩腳的風箏,只動不飛。另一個徒弟負責清洗,將乾淨的魚段用塑料袋封好,放入冰櫃急凍保鮮。

石槽上留下的一溜鮎魚的肚腸臟器,足有二三十斤,我和古詩人在一旁討論這魚腸魚肚怎麼爆炒纔好吃,蕭總聽見了,頭也不回地說:“這魚皮一公分多厚,魚齡定有上百年,這種魚齡的內臟是不能吃的,怕有毒。”

他說着話,手裡卻沒有停歇,把魚肚魚腸剖開來,在烏黑的血水裡仔細翻尋着什麼。“找到了!”蕭總聲音凝滯,又帶一聲嘆息。我擡眼一看,他血乎乎的手裡攤着一隻黑乎乎的圓圈

“竟然找到了!竟然找到了!”蕭總連聲呼喊,院子裡的人紛紛過來圍觀,都莫名其妙。

蕭總攥着圓圈去水閥下反覆清洗,又讓徒弟盛來消毒液侵泡,再盛了半碗酒精,用豬鬃刷子不斷洗刷,圓圈的本像終於露出來,原來是一隻碧玉環。

這隻碧玉環內徑一釐米左右,帶寬五六毫米,帶面佈滿細鏨點,一些鏨點有血沁。觀其形式,應是一隻玉頂針。不知徒弟啥時候遞上了一塊紅綢子,蕭總擎着紅綢包裹的玉頂針滿臉是淚:“從1867年周氏去世算起,我的天啊,151年,我竟然遇到了遠祖的遺物,找到了禍害遠祖的魚怪!”

5

碧玉頂針,原來就是半邊精舍的“前世今生”。

史料記載,1862年石灰溪一戰,李藍起義軍受到致命打擊。李永和鼻子受重傷,其庶母、妻子、兒子以及帥主溫如玉等重要將領皆戰死。清政府論功行賞,蕭鏞由團練榮升知縣銜,是年8月28日,又逢蕭鏞的爺爺蕭永升百歲大壽,蕭家舉族歡慶,和平吉祥的氛圍暫時掩蓋了石灰溪上流動的恐怖血色。

我們坐在後院飲茶時,蕭總給我們展示了上過桐油的《平齋堂微錄》(蕭永升字平齋),這本由蕭永升著述、蕭鏞補述的古籍不僅記錄了蕭家修繕文廟的艱辛歷程,還詳細地記錄了蕭氏族人“保障東南”的血色殺戮,以及光榮之後的惶悚和懺悔。

自1863年起,蕭氏族人多有吃齋唸佛甚至出家者,其中就包括蕭鏞的母親周氏。她聽聞幺兒蕭鏞殺人七千,夜夜惡夢纏身,自覺罪孽深重,於是出家到石灰溪旁的半邊寺吃齋唸佛,日以繼夜唱誦大悲咒等佛經,以期度化亡靈。

可是事與願違,石灰溪周邊接連發生怪事:農民的牲畜、家禽不斷失蹤,甚至有去河邊洗澡、洗衣服的人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人們紛紛傳言,說是死去的起義軍化成了魚怪,那些消失的人和動物就是被魚怪吃了。

這讓修行的周氏更加愧疚了,她請來十幾個大和尚到石灰溪碼頭設壇超度。不想在一個傍晚,去水邊拋撒祭品的周氏也消失了,有人說她也是被魚怪拖下了水。那日,周氏身無它飾,唯右手中指戴了碧玉頂針一枚。衆人沿石灰溪打撈十里,耗半旬,無見蹤影。

“遠祖周氏被魚怪禍害是在1867年正月16日,正月15日是鼻祖蕭永升去世。這正是古話說的禍不單行,福無雙至。”蕭總一臉悲慼。

正在此時,徒弟來亭子裡請師父上竈,蕭總起身換個笑臉,邀請我們去看他做魚。

廚房裡,柴竈旁的案板上擺放着徒弟們整理好的食材和佐料。大鮎魚身體中的某一段,已經被斬成拇指粗的條狀盛在白瓷盆裡,白裡發黃的紋狀肌理似乎還在顫動。

蕭總依次往魚盆裡傾入料酒、食鹽、雞精及秘製香料,又打入雞蛋清,雙手抄底不停攪拌。等魚肉起了黏液,再撒入幹苕粉繼續攪拌,鮎魚條逐漸被濃稠的澱粉包裹起來。

大鐵鍋裡的菜籽油已經起了青煙,燒柴火的徒弟,鏟了兩鏟冷灰壓入竈膛油溫略有所降。蕭總左手扶盆,右手抓上一把魚,手背離油麪二三釐米,掛糊飽滿的魚條從指縫間漏入油鍋中,霎時,金色的油花“嘩啦啦”躥出。竈下燒火的徒弟找準時機恢復了火焰,油溫旺起來,魚條像一隻只精靈,在油鍋裡炙得四散奔突。

作爲一個資深的“善竈君”,我也深爲蕭總的“五指漏魚”技藝所折服。

不一會兒,金黃色的魚條舀入筲箕瀝油,仍在呲呲作響。蕭總不停歇,往空鍋鍋底加入半勺子豬油,再放入剁碎的泡海椒、泡姜,塊狀的酸菜,以及整個的蒜瓣、乾花椒、幹辣椒段。眼見酸菜葉發白,他又加入郫縣豆瓣翻炒,然後傾入半鍋高湯。

等鍋裡沸水翻騰,香氣撲鼻時,蕭總立刻將筲箕裡的魚條兜底入鍋。鍋裡再次見沸,蓋上竹鍋蓋,他又叫徒弟鏟一鏟冷灰加入竈膛,將灰燼壓實保溫。

“一般的鮎魚,半小時功夫就到味了,這魚卻得燜一小時。”蕭總脫下青色短褂遞給徒弟,又帶我們回到亭子裡。

喝茶時,我又挑起那隻碧玉頂針的話題,想用151年的漫長時間和鮎魚的壽命對比,來否定這隻大鮎魚就是吃下週氏的“兇手”,以期消除自己飲食前的心理障礙。

可蕭總並不接茬,以嚴肅地語氣講述起了“漁溪鮎魚”這道菜的來歷:

“兩位老師,我79年高考落榜,爺爺見我閒愁苦悶,給了這本《平齋堂啓微錄》。爺爺當時講‘人知來處去處,方得來處去處’,一開始我不明白,把《平齋堂啓微錄》當故事看,一個夏天,讀過幾十上百遍後我終得啓示:先祖諸事經歷,就是我人生的榜樣啊!”

當年,蕭鏞重創李藍義軍後,不久升任工部營膳司員外郎。員外郎是個閒職,蕭鏞本是練武之人,又繼承了爺爺“吃得”的基因(蕭永升每頓飯吃得完一個豬肘子),便研究起“吃喝”二字來。他一任胡吃海喝,終得南餚北宴真傳。

1867年2月初,蕭鏞因丁母憂回到老家,按清朝禮制,他得結廬守孝三年。但周氏屍骨無存,無冢可守,蕭鏞只好住在周氏吃齋唸佛的半邊寺,領着家丁漁戶日日搜尋母親的遺骸。

蕭鏞在《平齋堂啓微錄》裡記錄,他遍尋一月無果,倒是俘獲了幾十、上百斤的大鮎魚無數。既然傳說是魚怪吃了自己的母親,他即命人起竈架鍋,烹魚施衆,起名“漁溪鮎魚”。

一開始,老百姓也不敢對這“漁溪鮎魚”下口——這些鮎魚吃沒有吃掉蕭母周氏不能確定,但5年前,大家的確見過河裡的魚鱉把起義軍的屍首弄得血肉翻滾。可是,當親自看見朝廷命官蕭鏞大快朵頤,老百姓終究架不住腹內飢餓,也跟着吃了起來。

不出半年,石灰溪裡就鮮有漏網之魚了,但始終沒有找到周氏指頭上的碧玉頂針。又有人說,這河岸崖腔暗洞甚多,興許魚怪躲進了崖洞裡。於是,蕭鏞建起了石灰廠,把沿岸的石灰石燒煉成生石灰遍撒河中,雖然毒翻了一些漏網之魚,但條條解剖下來,依然沒有“罪魁禍首”的半點信息。

後來,蕭鏞在《平齋堂啓微錄》的續記裡寫下了鮎魚的烹飪方法,以期後人代雪母恨。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往《平齋堂啓微錄》上拍了一掌,先是用力的,半道緩下來,可桐油紙仍不免被拍得“吱吱”作響。蕭總皺了一下眉,我紅着臉說:“這石灰溪本該叫‘魚溪’吧,石灰溪應是後來叫出名的。”

6

1979年,高考失利的蕭總得到了這本《平齋堂啓微錄》,也從中發現了“漁溪鮎魚”的菜譜。18歲的他照葫蘆畫瓢,果然將腥味無比的鮎魚烹飪得鮮美可口。

此後他靠這道菜起家,一書一魚一味闖天下,獨立於饕餮叢林野蠻生長,一度把連鎖店開遍十三省,徒子徒孫憑此手藝立身的不止千人,解決了上萬人就業。這也算是不負蕭氏家風,應了“知來處去處,得來處去處”這句話。

蕭總講得口乾舌燥,依然沒有回答我先前的問題。等他終於歇下來,我有些尷尬地說,目前已知的亞馬遜巨鮎只有80多歲,另外傳說歐洲的一隻鮎魚肚子裡發現了1940年的納粹徽章和頭蓋骨,可都沒有上百歲的鮎魚。

“現在這條鮎魚肚子裡發現的碧玉頂針,計算下來至少有151年,這鮎魚有這麼長的壽命嗎?我們是不是設想一下,會不會是第一條鮎魚吃了周氏,而那條鮎魚死亡之後,又被後來的鮎魚吃掉,同時把碧玉頂針吞下了,鮎魚們就似擊鼓傳花、一代一代傳下的呢?”

蕭總被我問得目瞪口呆,他沉思一陣,喃喃道:“也許就是這樣吧,可對於蕭氏後人來說,我們都希望今天的鮎魚就是那隻首惡鮎魚。阿彌陀佛,就讓我們保留各自心中的念想吧。”

我嘆一口氣。半邊精舍,集慈悲與殺戮一體;善惡交織,是蕭家家族歷史的真實記憶。世上有些事,很難講清。

香氣飄蕩在整個飯廳裡,紅亮的漁溪鮎魚盛在兩隻平坦的大盤中,一盤撒的是蔥花,一盤撒的是碎香菜,熱氣氤氳在青翠之間。

蕭總把筷子伸桌上做了個請式,古詩人顯然被傳說嚇着了,不敢下箸。蕭總和兩位居士倒是不謙讓,大口吃起來,並且咀嚼有聲。在我與蕭總先前的探討裡,早把此魚排除在食人魚之外,因此也大方地吃起來。蕭總的手藝果然了得,這魚味入口鮮濃,咀嚼時Q彈有勁,吞嚥時滑順,落入肚子的一瞬間,鮮氣迴盪出來,口鼻盈香,與我曾經吃過的漁溪鮎魚的濃厚味道截然不同。

古詩人見大家吃得香,也夾了一塊鮎魚條杵在嘴邊,先小心地嘬一口,然後才大方地吃起來。好酒貪杯的他,這一頓竟然沒有醉。

此行結束後,我回家坐到書桌前,對半邊精舍的印象,完全被漁溪鮎魚的美味以及有關它的血腥場面所掩飾。最後勉力寫成的《石灰溪旁的半邊精舍》,也因不符合佛寺文化宣傳的規範要求,終不得用。

作者:亢龍

編輯:羅詩如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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