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實驗室: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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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此刻破解不了的謎題,會變成將來的答案

嗨,好久不見。上個單元,在南夏工作室的幫助下,“秘密森林”裡的少男少女們走出心靈的迷霧,回到各自家庭繼續着他們的生活。這段時間裡,林念和她“人生拯救計劃”仍在繼續,觀察員江止語也追蹤着每位參與者變化,同時面對着她自己必須面對的課題——

Intro

實驗進入第三個月,莫納的小說終於有了起色。一開始是一個讀者,後來變成一羣。漸漸地江止語發現,莫納很少再吵鬧着要退出實驗。他樂此不疲地將讀者留言截圖發給江止語,雖然那些留言除了“作者好棒,流淚催更”之外,並無其他新鮮的誇獎。

同一個小組的歐北洋在寒假期間聯繫到隔壁政法大學的同學,他答應那位同學在新學期之後替他上課簽到。這樣他不僅可以免費聽到法學院的所有課程,還可以賺到數額不菲的代課費。江止語認爲歐北洋也許最應該從事的並不是醫生和律師,他應該成爲一名商人。

歐北洋的主播姐姐簡依嬈依然每天忙碌着,白天的時候她要去培訓學校上課,晚上她會在平臺直播。有的時候她會唱歌,有的時候只是談談天。歐北洋學習得有些疲憊的時候,會去直播間爲簡依嬈刷禮物,但他從沒有告訴過簡依嬈這件事。

這三個人都不同程度地按照實驗進度在努力前進。與此同時,其餘的兩個人——杜若和童鹿遠,卻一直停滯不前。杜若計劃參加年底的註冊會計師考試,可她遲遲沒有開始複習。一月的時候,她要整理房間置辦過年的用品;二月的時候,一家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過年。如今三月來了,她將大兒子送去幼兒園,一個人照顧小兒子的起居飲食,家裡終於清淨了。她告訴江止語她準備好了,江止語只說,“好的。”

而童鹿遠,一直沒有出現。

第一場

這天下午,江止語忽然接到一通陌生來電,一個女人優雅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小語啊,你好,我叫柴子牧,是童鹿遠的妻子。”

江止語忙答道,“柴老師,你好,我聽說過您。”

“真是不好意思打攪你。”柴子牧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自己經營一家兒童繪畫中心,今天呢,恰好有一個家長遇到一些問題,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問我丈夫要來你的電話,想看看你這會兒有沒有時間來繪畫中心一趟?”

江止語探頭看一眼諮詢室,林念還在裡面接診。她只好接着問道,“柴老師,是什麼事情,你可以大概向我描述一下嗎?”

“這個啊,我也說不大清楚。今天下午上繪畫課的時候,這個家長忽然崩潰大哭,說孩子最近在幼兒園不知道遇到什麼事情,已經好幾天不講話了……現在小孩子在一旁畫畫,大人還在哭個不停,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江止語看了一眼手錶,林唸的諮詢還有三十分鐘纔會結束,秦歌正在辦公室裡與合作方開會,她轉頭問陶禮,“一家兒童繪畫中心叫我過去,說有一個家長突發狀況,我去還是不去?”

“當然去啊。”陶禮一邊在電腦上敲敲打打,一邊說,“萬一你表現得好,人家找我們合作,這豈不是功德一件?”

“你師父知道你滿腦子都是賺錢嗎?”

“難道我師父的腦子裡除了賺錢,還有別的事嗎?”陶禮擡起頭看一眼江止語,又低下頭補充道,“哦,還有姐姐和妹妹。”

江止語把殘餘的棒棒糖用牙齒狠狠咬碎,將白色塑料杆丟進垃圾桶裡,隨口甩給陶禮一句,“我去了,幫我跟我師父說一聲。”便拎起包衝出大門。

江止語一邊開着車衝向繪畫中心,一邊琢磨着童鹿遠究竟是因爲什麼原因忽然消失了,以至於連最後一條消息也沒有回覆她。也許是覺得沒有什麼意思吧,一個六十歲的人,還有什麼人生需要改變呢,大半輩子都要過完了。

不知道父親江省元是否也擁有同樣的想法,覺得人一旦退休,剩下的時光便是等待死亡。否則爲什麼他每天待在家裡卻什麼也不肯做。江止語記得江省元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風趣幽默的男人,有時候江省元帶着江止語走在街上遇見同事們,也會熱情地攀談很久。江止語甚至看見江省元當衆捏過一個漂亮阿姨的臉蛋,她覺得自己的爸爸可真是有魅力,居然有這麼多漂亮阿姨喜歡他。後來不知道爲什麼,江省元的人生一步一步出錯。可那大抵也不是他的錯,只是命不好罷了,他總是第一個被時代的洪水沖垮的那個人。

接着江省元一天一天消沉,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一直到李素戚開始賺錢,這個家裡才重新有了生機。江止語大學畢業回家的那一年,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像年輕時候一樣快樂的時光。她記得那天夜裡十點多,江省元吹着口哨在門口換鞋子。她問江省元,“爸,這麼晚了你幹嘛去?”

江省元將頭探進來,咧着嘴笑着說,“我媽媽給我買了好吃的,叫我過去拿。”

江止語一邊刷着手機,一邊嘲笑道,“你媽媽可真勢利,前幾年你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怎麼沒看見你媽媽給你買好吃的?”

江省元再一次將頭探進來,嚴肅地警告江止語,“不許你說我媽的壞話!”

可是江省元的快樂只持續了兩年,他的母親便去世了。從那以後,他的消沉日漸濃烈,以至於江止語不得不瞞着他自己辭職這件事。在江省元的頭腦中,沒有什麼事情是結婚不能解決的,如果工作不順心,結個婚就好了。

如果讓他知道江止語被上司欺辱,多半會認爲那是因爲江止語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一個女孩如果沒有強大的家庭背景,就得有一個男人來保護她,這是他的一貫理論。只是結婚並沒有讓江省元擺脫糟糕的生活,江止語試圖讓他接受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無能爲力,江省元並不認可。他覺得是父親阻礙了他的人生,他本來應該有更好的工作,那背後對應着更好的人生,這一切都被他的父親親手摧毀,可父親竟然不愛他。

他的父親不只不愛他,也不愛他的母親。一直到母親去世的時候,他的父親才學會爲母親哭泣。一開始,全家人都以爲父親終於明白母親在他生命中的價值,後來發現那只是父親提前準備好的發言稿,每當需要拜祭母親的場合,父親都會像家庭聚餐前那樣嚴肅地發表他的三分鐘演說。一個八十五歲老人微低着頭如泣如訴地悼念他的亡妻,那幅畫面感人肺腑。隨後他們發現父親的演說詞每一回都高度一致,並且收放自如。只要孩子們的頭磕完,他便會立刻穿好衣服出門下棋,彷彿剛纔只是他當日的一例行程。所以江省元認爲,父親並不是在悼念母親,他只是珍惜一切發表領導演說的機會

江止語的視線回到車窗前,發現自己已經到達目的地。她停好車,來到繪畫中心二樓,柴子牧正在門口迎接她。

“小語,來。”柴子牧握着她的手,將她帶進繪畫室。“就是這個小女孩,她叫小草,她的媽媽正在外面的會客廳裡等你。”

江止語走近小女孩,看着她低頭作畫的模樣。這個女孩說起來四歲,看上去不過三歲左右,因爲她實在是太過瘦小。江止語覺得女孩的樣貌着實符合小草這個名字,她的下巴細細尖尖的,頭髮也黃黃軟軟的,短短的薄薄的劉海貼在額頭上,像是沒有力氣一樣。小草正在畫一幅水彩畫,底色被大面積的紅色覆蓋,上面懸掛着三個太陽

江止語低頭看她,小草只是擡起頭,眼神像她的頭髮一樣沒有力道地落在江止語的臉上,又慢悠悠地落下去。江止語對着她的後腦勺笑了笑,便起身離開。

一旁的會客廳裡,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沙發上,面前擺着一個紙巾盒。江止語瞥一眼垃圾桶裡快要滿溢出來的白色紙巾,驚覺這個女人的爆發力和持久力都如此強烈,簡直媲美村裡專業哭墳的婦女們。

“柴老師叫我過來,說小草遇到一些事,是什麼事呢?”江止語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

“我也不知道孩子遇到什麼事,就是忽然不說話了。”她又開始啜泣,“我去問了幼兒園的老師,老師也不知道孩子是怎麼了。”

“現在的幼兒園不是都有監控嗎?你有沒有調取一下監控看看?”

“我看了,視頻裡都很正常……但監控也不是處處都有啊。”

“你懷疑小草在幼兒園裡被老師或者同學欺負了嗎?”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問她,她也不說。”

“那她有沒有抗拒過去幼兒園這件事?”

“那倒是沒有,她每天還是照常去上學。”

江止語一邊在想應該如何與小草談話,一邊問道,“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小草不願意說話了?”

“其實這個孩子本來就內向,平時話也很少。但是突然一句話也不說……”她想了想說,“大概是從上個禮拜開始的。”

“你記得上週發生了什麼事嗎?”江止語繼續問。

“上禮拜……上禮拜……”她一邊想着,一邊吞吞吐吐地說,“上禮拜,我和她的姑姑吵了一架。”

“姑姑?”江止語疑惑道,“你和小草的姑姑吵架?在家裡嗎?”

“是……她爸爸常年在外出差,她姑姑就一直住在我們家裡。那天晚上她喝了點兒酒,我就勸她不要在孩子的面前喝酒,她便和我大吵一架,還把酒瓶摔了一地……恰好被小草看見了。”

“當時孩子是什麼反應?”

“其實,她姑姑平時挺疼愛她的。那天孩子可能是受驚了,就躲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她姑姑後來也知道自己錯了,就去和她道歉……我以爲這事就這麼完了。”

江止語心生疑惑,她總覺得這件事情看起來非常合理,又充滿不合理之處。如果她簡單地將小草的反應定性爲看見兩個大人爭執後的驚恐,爲什麼這個四歲孩子會在紅色背景上繪畫出三個太陽。江止語想起剛纔小草冷漠的眼神,那不是一個正常家庭養育出來的小孩子應該有的眼神。

她抿了抿嘴脣,又問小草的媽媽,“你們經常當着孩子的面爭吵嗎?”

“你說誰,我和她的姑姑嗎?”她看見江止語向她點了點頭,便繼續說,“我們不經常吵架……但她的姑姑喜歡喝酒,常常喝醉以後撒野。”

江止語知道自己大概是問不出什麼了,她只好告訴小草的媽媽,“小草可能從小性格就比較敏感,當然,每個孩子有每個孩子的性格,並不是說外向的孩子一定好,內向的孩子一定不好,只是每個人長大以後的適應能力不同罷了。敏感的孩子需要父母多陪伴,因爲小草的爸爸常年不在家,可能在生活上你需要多照顧她的感受,給她足夠的溫暖和關愛。如果她在幼兒園並沒有發生意外事件的話,大概率就是大人爭吵的畫面刺激到了小朋友,小朋友啓動了自己的應急防禦機制,所以暫時不願意講話。你們後續可以和她聊一聊,告訴她,你們只是因爲一件事產生分歧而已,並不是真的要吵架——當然,以後還是儘量避免在孩子面前產生爭執的好。”

“那……現在要怎麼辦?”

“柴老師說孩子的反應和平時一樣,沒有什麼不同。我看可能緊張的是你,而不是小草吧。”江止語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再觀察觀察吧,如果還是這種情況,你可以來諮詢室找我。”

江止語將公司名片遞給她,便再一次走進繪畫室裡。

“小草,你可不可以告訴阿姨,你畫的是什麼?”江止語蹲下身來,細聲細氣地詢問小女孩。

小女孩依舊沒有講話,只是用畫筆在兩個太陽之間不停地添補着綠色藤蔓。

江止語指着其中一個太陽問她,“這是太陽嗎?”

小女孩還是沒有講話。

“這是媽媽嗎?”

“這一顆是爸爸嗎?”

“那這一顆是小草自己嗎?”

“這一顆太陽是姑姑嗎?小草用藤蔓將姑姑和媽媽連起來了,對嗎?”

小女孩停住畫畫的手,忽然擡起頭問江止語,“姑姑是什麼意思?”

江止語摸了摸她的頭髮,告訴她,“姑姑就是爸爸的妹妹。”

“爸爸沒有妹妹。”小女孩認真地回答她。

“那住在小草家裡的那個阿姨,她是誰啊?”江止語撫摸着小女孩柔軟的頭髮,她在這個孩子身上完全看不到一個四歲小孩的頑皮與童真,像是被一個無形的玻璃罩扣住的玩具,以致外面世界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小草的視線落回畫紙上。“她是姑姑。”她小聲回答江止語。

江止語從繪畫室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來接她們。那個女人的年紀看起來比小草的媽媽小几歲,披着一頭烏黑的長髮,眼神清亮而颯爽。她幫小草收拾好畫具,同柴子牧打聲招呼,便一隻手抱起小草,另一隻手牽住小草的媽媽,三個人一起下了樓。

“那個人……”江止語用眼神示意走下樓梯的三個人,“就是小草的姑姑嗎?”

“什麼姑姑啊……”柴子牧說,“那是她媽媽的情人。”

江止語驚訝地望着三個人離去的背影,想起自己剛纔叮囑過的話,忽然意識到自己被小草的媽媽欺騙了。那個女人的緊張、悲傷、驚恐和不安統統與小草無關,而是來自另一個女人。她的女兒早已關閉自己的感官世界,將外界的一切都隔離在外,只留下一具冷漠的軀殼,用來適應這個複雜的、兒童難以理解的成人世界。

柴子牧站在一旁輕聲告訴她,“小草是我們繪畫中心年紀最小的孩子,可別看她年紀小,她的天賦是十幾歲孩子都無法比擬的。她在繪畫過程中的專注度、顏色的使用和構圖,幾乎達到了天才的程度。我可以想象十幾年以後,她會成爲一個真正的畫家。”

江止語覺得柴子牧也許說的沒錯,小草生來就具有繪畫的天賦。同時,她的母親用一個糾結又凌亂的家庭賦予她纖細敏感的神經和不受外界打擾的專心。這一切都是用一個四歲孩子的天真與活潑置換的。也許未來,小草真的會成爲一個功成名就的藝術家,那同樣是用她一生的快樂置換的。

有的時候,人的一生是在做一道選擇題,成功與快樂毫不相干。江止語一邊開車往回走,一邊在想。如果可以選擇,是做一個平凡又快樂的人更好,還是成爲一個偉大又剋制的人更加了不起。可是人啊人,最多的卻是平凡又不快樂的人們。比如江省元、比如江止語、比如童鹿遠。

江止語很想問一問童鹿遠,如果再年輕二十歲,他會不會輕易便說出自己的理想。如果時間回到他二十歲那一年,他又有什麼迫切實現的願望嗎?是原本就沒有夢想,還是時光攪碎了夢想。終於讓他在六十歲放棄一切掙扎選擇成爲一個妥帖又安靜的人,一個即將坦然接受“普通老人”這個稱謂的人。

如果童鹿遠算作老人,那麼江止語覺得,江省元也即將成爲一個老人。她還不能接受自己的父親在別人的口中被稱作“老人家”,這將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要步入中年。

一直到餐廳的橘黃色燈光亮起時,江止語的腦海中依然盤旋着“老人家”這三個字。莫納拍拍江止語的手指,“小語,我跟你說話呢。”

第二場

“啊?”江止語擡起頭望着莫納,“哦,我跟你介紹一下。”她握住身旁蘇景堂的手腕對莫納說,“莫納老師,這是我的鄰居蘇景堂,是聖林中學的高中老師,也是一位懸疑小說愛好者。”

蘇景堂配合地伸出右手,“莫納老師,你好,我看了你的小說——寫得真是不錯。”

“嗨,過獎。”莫納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和蘇景堂握了握,“也別老誇我,多提提意見。”

蘇景堂尋思着自己還沒有開始誇獎呢,對面這位大哥就先得意上了,還真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他覺得莫納壓根不需要讀者的鼓勵,他的自我鼓勵完全抵得上一千個讀者的好評。他只好順着莫納的話往下說,“不需要提意見,您就按照您的思路繼續寫,我覺得您完全可以掀起國內社會派懸疑小說的新浪潮。”

“嗨,小蘇老師真是……”莫納握住蘇景堂的手不捨得放開,“真是有學問,關鍵還長得這麼好看,真是當代年輕人的楷模。”

江止語目瞪口呆地望着兩個男人在自己面前互相吹捧,你來我往,一唱一和。江止語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原來男人間吹起牛來這麼和諧。

“小語。”莫納終於放開蘇景堂的手,“幸虧你們鼓勵我要堅持下去,這個月我的讀者比之前多了不少——哦,還有一個忠實讀者,每一篇都追更,不僅誇我寫得好,還堅持要爲我成立一個粉絲團。我說成立粉絲團就算了,反正過兩天也得散夥……可我打眼兒一看,粉絲團裡全是女孩子,我覺得人家辛辛苦苦湊齊那麼多人也不容易,我再說散夥就不合適了,你說是吧?”

“是是是。”江止語忍住笑點點頭。

“她們還給自己起名叫納豆,你說多可愛,一聽就讓人心軟。”

江止語忍不住打斷莫納的幻想,“莫納老師,你說的那個忠實讀者,也是個女孩子吧?”

“是啊,你知道她叫什麼嗎?”莫納捏住自己的下巴得意地說,“叫青山十八妹——是不是很有個性?一聽就是一個天真爛漫又讓人有距離感的女孩子。”

江止語望着莫納沉醉的模樣,只好繼續點頭附和他,“是是是,您說的是。”

“我這個人吧,小說寫得不怎麼樣,但是命還不錯……”莫納一邊撓着下巴,一邊暢想着。

“那您還申請退出嗎?”

“當然不退——我明年還要參加。”莫納斬釘截鐵地回答她。

江止語偷偷瞥一眼蘇景堂,發現蘇景堂的餘光正得意地望向她。

回家的路上,江止語一邊開着車一邊揶揄道,“青山十八妹?”

“哎。”蘇景堂一邊答應着,一邊低頭刷着手機。

“小蘇老師還真是挺有情趣。”江止語再一次嗤笑出來,“確實很符合你的氣質,天真爛漫又讓人有距離感……看來小蘇老師撩妹妹不怎麼樣,泡哥哥的手段倒是一絕。”

“嗨……”蘇景堂學着莫納的模樣嘆聲氣,“剛纔不是還誇獎我有情趣嘛,怎麼女人的心說變就變。”

“你從哪兒搞來那麼多納豆?”

“很簡單啊。”蘇景堂攤開雙手,“我只是規定,體育成績不合格的女生每天必須去納豆羣裡打卡。”

“有你這樣的老師嗎?”

“有你這樣的諮詢師嗎?”

江止語也學習莫納的語氣說,“嗨,我這不是爲了樹立未來小說家的自信心嘛……”

“嗨,我這不是爲了你嘛。”蘇景堂脫口而出。

“爲了我?”江止語疑惑地笑着問,“爲了我,每天給莫納刷評論?爲了我答應莫納明天起,每天和他晨跑?”

“如果不是爲了你,難道是因爲我對莫納有想法嗎?”

“有何不可?萬一哪天他火了,你就是成功男人背後的男人。”

“說的也是。”蘇景堂把手機揣進口袋裡,“那我明天早上晨跑的時候穿個短褲。”

江止語瞥了他一眼,“用不用我把胸罩借給你?”

“那倒不用。”蘇景堂仰頭靠在座椅上,“畢竟你的太小了,我也戴不上。”

“你!”江止語一拳捶在蘇景堂的胸口,“給我滾下車!”

蘇景堂捂住胸口悶聲說,“……已經到家了,小姐……我可以優雅地走下去。”

在剛剛過去的春節裡,蘇景堂去了一趟加拿大。回來的時候除了幫江止語代購的化妝品和幾條三文魚外,就是和父親爭執的餘溫。父親希望他去美國攻讀博士,之後回到加拿大,像父親一樣成爲大學教授。蘇景堂拒絕了父親,他的理由很簡單,他不想留在國外。

蘇景堂並不認爲攻讀博士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麼特別的幫助,他覺得現在這樣簡單的生活就很不錯。從小到大,他所聽聞的一切成就都被他的父親獲得了。從大概率上來說,他似乎沒有在學術上超越父親的可能。如果他走上父親開拓的領土,就會永遠活在父親的名譽之下,人們會稱呼他爲蘇教授的公子,而不是蘇景堂。

他最終選擇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回到這四十八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身邊,在他們的眼裡,他只是喜歡講道理的蘇老師,至於他的父親是誰,他們絲毫也不關心。

開學典禮結束的時候,校長忽然叫住他,“小蘇老師,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校長揮了揮手,便徑直走向教學樓。

蘇景堂跟在校長身後,一邊揣測着校長會批評他還是表揚他,一邊反省自己上個學期的教學成果,然後他發現自己全無成果。四個月的時間讓高一(13)班的平均成績從年級並列倒數第一光榮地成爲獨一無二的倒數第一。他意識到自己的教學生涯起點大概落在馬裡亞納海溝裡,也許奮鬥到退休才只能抵達地平線,至於教育的高山,他怕是沒有機會攀爬了。

“小蘇老師,坐下來,我們聊一聊。”校長示意蘇景堂坐在沙發上,一邊打開上鎖的文件櫃,從第二層翻找出一盒茶葉,開始擺起茶道來。

蘇景堂的視線落在茶葉盒上,看見幾個發着光的楷體大字“金駿眉”,便心下一陣慌張。他聽說凡被校長邀請到辦公室裡談話的老師們,逢普通老師喝的是白開水,逢年級主任喝的是西湖龍井,倒沒有聽說有人品嚐過校長親自沖泡的金駿眉。蘇景堂正琢磨着校長此舉是不是要開除他的時候,便聽到一句殷切的問候,“令尊身體還好吧?”

“啊?”蘇景堂晃了晃神,“還好,還好。”

“小蘇老師一個人在國內生活,很辛苦吧?”

蘇景堂慌忙搖頭,“不辛苦,不辛苦。”

“小蘇老師交女朋友了嗎?”校長猝不及防地問道。

“啊?”蘇景堂又愣了一下,“您說什麼?”

校長不慌不忙地將一杯新鮮的茶水擺在蘇景堂面前,一邊和聲和氣地說道,“我看小蘇老師年輕有爲,家世好,人長得也好,應該有不少女孩傾慕吧——可有相中的姑娘?”

蘇景堂端起茶水嘬了一口,暗忖着校長怎麼會忽然關心起自己的私生活來,隨口答道,“那倒是還沒有。”

話一出口他便有些後悔,他懷疑校長該不會是來替張一曼當說客吧。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有些敏感,張一曼畢竟不是校長的嫡系,校長該不至於如此清閒。

“我是覺得像小蘇老師這樣的青年才俊,怎麼也得配一個大家閨秀才像話——這不是我的老同學,政法學院的嶽教授,託我給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如意郎君。”校長邊說邊起衝第二泡茶水,“這個姑娘啊叫嶽霏霏,我從小看着她長大的。人長得漂亮又伶俐,去年剛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嶽教授呢疼愛女兒,希望她畢業以後回到自己身邊來,所以才找我幫這個忙。小蘇老師,我沒有任何強迫你的意思啊,我覺得你們年輕人,就是交個朋友也無妨,你說是吧?”

從校長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蘇景堂意識到自己的職場生涯從這裡才正式開始,連同婚姻,也是事業的一部分。他猜想如果自己不是蘇教授的兒子,如果自己的父母不是定居在加拿大,他還有這個榮幸被校長親自介紹女朋友嗎?他本以爲逃到國內便可以擺脫父親的光環,他這才發現有些光環是生來註定的,比如蘇景堂永遠是蘇哲的兒子。

他趴在辦公室的陽臺上,看着操場上飛奔着踢足球的少年們,他們的身後都有各自的家族。每個孩子按照自己的家庭背景被劃分爲三六九等,他們長大以後要和哪個階層的人交朋友,要和哪個家族的人聯姻,也許現在就已經註定了。

他看見曹方從操場的另一頭飛奔過來,搶走孟子期已經停在嘴邊的礦泉水,然後兩個人奔跑着,衝進學生宿舍樓裡。

他低下頭打開微信,看見新添加的好友對話框裡,一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女孩跟他打招呼。“你好啊,小蘇哥哥。”

第三場

這一天是三月十六日,一個普通的星期六。

林念起牀的時候李秦銘還在睡覺,他把被子捲起來,藏在手臂下方,似乎是害怕林念趁他睡着的時候替他把被子裹在身上。林念是一個極度怕冷的人,而李秦銘恰好相反,所以夏天是他最難熬的日子。每到冬天,兩個人便會因爲暖氣溫度的數字爭執很長時間,李秦銘無法在溫度過高的房間裡生存很長時間,他時常會感覺燥熱和呼吸困難。而一旦李秦銘關閉空調,調低房間的溫度,林念便會進入冬眠狀態,任何事都無法讓她從被窩裡爬出來。

尤其讓李秦銘生氣的是,林念酷愛在十二月的寒冬裡,在空調溫度令人窒息的房間裡吃冰激凌,林念形容那是人間頂級的快樂,李秦銘卻只覺得她腦子有病。

前天夜裡,林念忍不住問李秦銘,“早睡早起、堅持鍛鍊、不吃垃圾食品、不喝碳酸飲料、每天早餐都吃煎蛋……你的人生有什麼快樂可言?”

“起碼我活得久。”李秦銘不屑地說,“不像你,年紀輕輕的人就快樂沒了。”

“短暫而快樂地活着,和長久而剋制地活着,我肯定選擇前者。”林念一邊喝奶茶一邊還嘴,“更何況該死的時候都會死的,人生有那麼多意外,你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還不如及時兌現快樂比較划算。”

李秦銘只是看她一眼,沒有再接她的話。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在林唸的天靈蓋上敲了敲。“喝完這杯奶茶,你給我早點睡覺!”

林念坐在牀邊,望着還沒有睡醒的李秦銘,覺得他除了偶爾有些煩人之外,大體上還是不錯的。林念深知在這個年代,能遇到一個大體上還不錯的人,已經很難了。李秦銘擁有很多好品質,比如誠實、比如剋制、比如樂觀,更何況他還擁有一副好皮囊,這一切都讓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小摩擦被及時消解。林念認爲李秦銘是一個不錯的生活伴侶,但這同時讓她惶恐。如果李秦銘還是從前的浪蕩公子,她會認爲他們更加匹配,可他搖身一變就成爲另一幅模樣,一個樂於照顧她、體貼她、尊重她的男性,這讓林念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傷,因爲她無法向李秦銘交換同等的付出。這一刻她才發現,她還是從前的林念,而李秦銘已經不是從前的李秦銘了。

林念又想,或許李秦銘從來沒有變過,只是當初的林念,唯獨被他的壞吸引了而已。

她準備好牛奶和三明治,放在微波爐的旁邊。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看見李秦銘掛在餐廳椅背上的警服,習慣性地拿起來聞了一下,依然是他身上獨有的奶香味道。她偷偷望一眼臥室,發現李秦銘還沒有醒,便穿好衣服去公司上班。

今天是週六,林念來到公司的時候,宋清暉的車已經停在門口。他顯然提前來了,而且提前了至少三十分鐘。這是他的第三次諮詢,林念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有些驚訝的,因爲41歲的他身上完全沒有一個四十歲男人應該有的痕跡。

作爲一名公司高管,他的衣服總是熨燙得非常筆挺,穿着打扮也極其時尚,除了偶爾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會顯露之外,他的外貌讓他的年齡看起來不超過三十五歲。

宋清暉有一段維持了三年的戀情,這也是他第一次來找林唸的原因——對方是有夫之婦。讓他困擾的並不是對方已經結婚,而是在他們戀情進入第三年的時候,那個女人終於選擇爲他離婚。她離婚之後請求宋清暉和她結婚,而他拒絕了。他認爲自己從未要求過她離婚,更從未許諾過會與她結婚,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張,於是他選擇了分手。

她並不是第一個爲他離婚的女人,卻是第一個不得不離婚的女人。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愛上有夫之婦,事實上,在過去的近二十年裡,他曾三次與有夫之婦產生戀愛關係。在他的眼裡,已婚的女人更加迷人。他迷戀她們掙扎矛盾又無法自拔的模樣,他沉浸在她們因爲愛他而獲得一絲喘息又不得不回到家庭的失落中,他覺得他在她們的婚姻中勝利了,他贏了那個一無所知卻幻想自己擁有一個完美妻子的陌生男人。

而一旦她們離婚,這一切美好都消失了。

“在你過往的記憶中,你遇見的第一個已婚女性,你還能回憶起來嗎?”林念詢問他。

宋清暉回憶良久後告訴林念,“是在我二十五歲那一年,我認識了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她很美麗,也很性感。她結婚十年了,但她的丈夫不懂得珍惜她,而我懂得。”

“你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你還能回憶起當時的心情嗎?”

“說不好……”宋清暉低頭思索,“她的身上有一種母性的味道,但不夠濃烈。她有着成熟女人的韻味,卻又不厚重,總之,一切都是剛剛好。還帶着一點生活的悲涼感,在她的身上混雜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氣質。見到她的第一面,我就淪陷了。”

“你會感覺她和你的母親有相似之處嗎?”

“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我們了……那個時候,我似乎沒有什麼記憶。”

林念思索着,一個沒有見過親生母親的男孩爲何會如此迷戀母親的氣息,這種類似於俄狄浦斯情結的情感,像是他曾經真實地擁有過一名母親。她隨後問道,“你是父親養育大的嗎?”

“也不完全是。”宋清暉用拇指和中指向兩個相反的方向順了順自己的眉毛,繼續說,“在九歲以前,我一直住在爺爺奶奶家裡。”

“那,九歲以後呢?”

宋清暉仰了仰脖子,告訴林念,“在我七歲的時候,我父親再婚了,他娶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人。我猜他們原本是想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是在他們結婚的兩年裡,一直都沒有小孩……老人們有一個說法,如果一對夫妻生不出小孩,領養一個孩子,很快就會生出自己的小孩,於是他們便把我接了過去。”

林念點點頭,習慣性地發出一聲,“嗯哼。”

“我搬過去之後,我的繼母也沒有如願懷孕……其實我和父親並沒有什麼感情,即便他這一生也只有我這一個孩子。但我想,他大概覺得有一個孩子養着總比沒有的好,所以就讓我留了下來。”宋清暉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回憶往事。“你一定覺得我的繼母會苛待我吧——可是完全沒有。她對我很好,不僅照顧我的起居飲食,還會接送我放學。”他邊說邊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其實她也只比我大了十四歲,瘦瘦小小的一個女孩子,自己還沒有長大呢,就跑過來給我當媽。”

林念順着他的話給了他一個微笑以作迴應。

“上小學的時候,班裡的同學嘲笑我沒有媽媽,她看見了,就叉着腰站在那個同學面前大聲質問他,‘誰說宋清暉沒有媽媽,你睜大眼睛看一看,我就是他媽!’我當時覺得這個女人怎麼那麼傻……那個同學還不認輸,繼續頂撞她說,‘你只是後媽。’她的聲音更大了,她說,‘後媽也是媽!你再敢欺負宋清暉,我一樣收拾你!’後來,那些同學果然不敢再欺負我了。我心想她還挺厲害,把我的同學們都嚇住了……可你知道嗎,她平時不是那副兇悍樣子的。她是個南方人,講話總是細聲細氣的,個子又小。那天回來她問我,‘怎麼樣,我剛纔厲不厲害?’我怕她太得意只說,‘還行吧。’她就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一邊拍一邊說,‘可把囡囡嚇壞了,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長得這麼壯呦。’”

“很意外呦。”林念說,“你的繼母和你的關係很好。”

“嗯。”宋清暉點點頭。

“你怎麼稱呼她?”

“我通常叫她的大名——李月嬋。”

“你曾經稱呼過她,‘媽媽’嗎?”

“從來沒有。”

“你很清楚她其實並不是你的親生母親。”

“我當然知道。”宋清暉很鎮定地回答她。

“你從她的身上感受過母愛嗎?”

宋清暉想了想,告訴她,“一直都有……我甚至想過,如果我的親生母親沒有拋棄我,大概對我也不過如此了。”

“你對你的親生母親,曾經有過怨恨嗎?”

“很小的時候有過……後來就沒有了。”

“是因爲什麼,後來沒有了呢?”

林念說完這句話,宋清暉再一次陷入沉思。他或許在回憶那段怨恨消失的原因,或許他很清楚,只是他需要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再或許,他其實並不想說。

每到這種時候,林念都需要面對漫長的沉默,甚至沉默後的拒絕。但她不能先開口,等待是一個諮詢師必須學會的技能,很多通往未知世界的路,都是在等待的過程中不經意間開啓。誰先熬不住,誰就會先打開那扇門。

林念想起秦歌曾經說過,“心理諮詢的有趣之處就在於,它像一個推理遊戲,線索總是若隱若現,而答案卻不是唯一的。更有趣的是,謎題永遠在變,答案也永遠在變。此刻你破解不了的謎題,會變成將來的答案。最有趣的是,人們拿着一道謎題來找我們解答,可是答案卻被他們死死地攥在手中——這就是人啊。”

林念忽然覺得秦歌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只是這智慧只在鋒芒之間閃現。

她回憶起這些話的時候,宋清暉終於開口了。

“因爲當初不能理解她爲什麼離開我們。後來,我覺得……這不能怪她。”宋清暉緩緩說道,“我小的時候不在父親身邊長大,他也很少回來看我,所以說實話,我根本不瞭解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只知道他的脾氣不大好。後來,當我真的和他生活在一起時,我才發現,他的脾氣不是不大好,而是非常糟糕……他喝酒,也喜歡動手打人,有的時候是打我,有的時候是打李月嬋……他原本在一家工廠做工,一個月掙不了幾個錢,卻天天喝酒打牌。後來我上中學的時候,趕上第一批工人下崗,我爸就是其中一個。那幾年他待在家裡無所事事,從前只是喝酒以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後來乾脆不喝酒也會罵人。那個時候李月嬋爲了養家,就開了一個腸粉攤,每天晚上我都會陪她去街上賣腸粉。她把賺來的錢偷偷留一部分給我,讓我藏起來,不要被我爸發現,剩下的錢都會被我爸拿去喝酒……有一次,我爸找到我偷藏的錢,他抽起凳子就開始砸我,李月嬋撲過來擋在我的身上,那把凳子就一榔頭一榔頭地砸在李月嬋的脊背上。”

宋清暉說到這的時候眼眶泛出微微的紅色。

“那時候我問李月嬋,我爸這麼混蛋,她爲什麼不跑呢?她說我跑了你怎麼辦。我說你是不是傻了,你跑了我就回爺爺奶奶家裡去。她說我纔是傻了,她可以一走了之,可我永遠都是宋建平的兒子。我爸找不到她,但找得到我。再說,爺爺奶奶都快七十歲了,到那個時候誰來保護我。”明明是不快樂的回憶,宋清暉卻忽然輕笑起來,他繼續說,“我當時氣死了,我就罵她,我說連我媽都知道扔下我跑,你還管我幹嘛?她還是那副軟軟糯糯的語調,她說你媽是你媽,我是我……我問她,你爲什麼不回家去。她說我沒有家,回哪兒去。我說你爸爸媽媽呢。她說我哪兒有爸爸媽媽,早都死了,我是被你爸撿回來的。”

林念這才發現人間如此之大,有這麼多她聞所未聞的人和事。可人們分明看起來一個模樣,仔細一瞧,人人又都不一樣。命運看似不公其實又很公平。因爲你獲得的,最終都會交出等價的籌碼。而你失去的,總會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償還給你。

林念覺得李月嬋之於宋清暉,宋清暉之於李月嬋,都是一種償還。

“後來我爸不知道通過哪個朋友的介紹,到外地去做生意了。”宋清暉繼續說着,“很可笑吧,這麼混蛋的男人,居然還會做生意,而且做得還不錯。那幾年他賺了些錢,也很少回來打擾我們,總算是讓我安心讀完了高中……我上大學那一年,想讓李月嬋和我一起走,但是她不同意。她說她要繼續擺她的腸粉攤。一方面她要替我賺學費,另一方面她還想開個店鋪,省得天天像個過街老鼠一樣到處被人趕。我想我爸那幾年也沒有給我們找過茬兒,也就一個人走了。原本打算等大學畢業,找個好工作,再買個房子把她接來……可是就在我大一那一年——我19歲的那個春節,回家的時候,鄰居告訴我,李月嬋生病去世了……”

宋清暉回憶到這裡的時候忽然斷了,他低下頭將臉龐埋進手掌中。林念不知道他藏起來的是什麼表情,也許是悲傷,也許是無助,也許是遺憾。也許什麼表情都沒有。

“我知道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早些年我爸毆打過的那些舊傷痕老是復發,但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病讓她在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幾個月的時間,人說沒就沒了……我去鎮裡的醫院打聽,醫生說是鄰居把李月嬋送到醫院來的,送來的時候人已經死了,是半夜裡去世的。隔壁的張阿姨通知了我爸,我爸就打發爺爺奶奶來替李月嬋火化屍體,最後找了個地方下葬。”宋清暉一邊搓着額頭一邊說,“我一直搞不清李月嬋到底是怎麼死的,張阿姨說那兩天李月嬋發燒,總是嚷嚷頭疼、噁心,總也睡不醒,還是張阿姨幫她買的退燒藥,隔天半夜人就沒了……我問她爲什麼不報警,她說我爺爺奶奶看李月嬋可憐,就把人火葬了,想讓她早日入土爲安……她還跟我說,在李月嬋走之前一個禮拜,我爸曾經回去過。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我爸。”

“你是怎麼想的?”

宋清暉擡起頭看了一眼林念,又低下頭說,“我想,爺爺奶奶也許已經知道李月嬋是怎麼沒了的,所以他們纔會匆忙把李月嬋火葬了……那畢竟是他們的兒子。”

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陽光從窗口灑進房間,溫柔地包裹着宋清暉的頭髮。林念端詳着宋清暉微低着頭的模樣,她在他的面龐上瞧見了他十九歲時的表情,一種混雜着絕望與哀傷、憤怒與遺憾的表情,這表情中還藏着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這麼多年,他也許一直在思考,如果當年李月嬋肯和他一起走,如今會是什麼樣。林念猜測他或許至今都沒有找到答案,因爲他的遺憾永遠停在李月嬋和他分開的那一年。

“你恨她嗎?”林念忽然問他。

宋清暉不解地擡起頭望向林念,半晌又低下頭。他輕飄飄地吐出一句,“爲什麼要恨呢?”

“因爲她曾有一次機會和你一起走,可她並沒有那樣做。”

宋清暉用手掌揉了揉眼睛。他再一次擡起頭,望向諮詢室牆上的掛鐘。“時間到了。”他說。

說完這句話,他並沒有等待林唸的答覆,只是站起身,穿上自己的外套。他站在原地,整理好衣服的領口,用手撫平釦子邊緣的褶皺。然後他聽見林念講話的聲音,“宋先生,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前女友並不是第一個爲你離婚的女人,可爲什麼她的離婚,卻讓你更加無法接受呢。”林念跟着站起來,繼續說,“沒關係,你不用現在就回答我,你可以回去想一想。”

如林念所想,宋清暉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再講一句話。他甚至沒有轉身看一眼林念,只是徑直走到門口,打開諮詢室的門邁了出去。

宋清暉走了之後,林念一直坐在諮詢室的椅子上。那個叫作李月嬋的女人始終徘徊在她的腦海中,像是宋清暉爲她種下的幻影。隔了很久,諮詢室的門被秦歌敲響。“需要同輩督導嗎?”他將頭探進來問道。

林念示意秦歌進來坐下,卻沒有開口講一句話。她盯着窗外的陽光從十一點方向一直搖擺到十二點。然後她問秦歌,“在你的一生中,有令你覺得遺憾的人嗎?”

“哪一種遺憾呢?”秦歌問她。

“就是後悔自己當年不能爲她做更多的那種遺憾。”

“有啊。”秦歌笑着回答她。

林念忽然轉頭看他。在她的印象中,如秦歌這種男人,怎麼會有令他遺憾的人。假如對方是個男性,秦歌不會在乎。假如對方是個女性,秦歌更不會在乎。所以她好奇地問,“是誰?”

秦歌把頭轉向窗外,臉上是一副淡漠的表情。

“我媽。”他說。

02如果再來一次,我一定帶你走

對於歐北洋來講,醫院是他除了學校和家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倒不是因爲他經常生病,而是他的父親、母親,他的爺爺奶奶甚至外公,都畢生在這裡工作。

歐北洋從小的時候起,就常常進出醫院的各個科室及病房。他目睹一個又一個受傷的身體在這裡被治癒,也目睹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在這裡離開人世。他覺得醫院是世間最安全的地方,同時也是最殘忍的地方。如果說有一個地方集合了愛與恨、生與死、溫情與悲涼、希望與絕望,那麼對於歐北洋來講,也是醫院了。

他站在通往住院部的花園裡,思索着要如何開口和父親交談。他原本打算到畢業那一天,再告訴父親自己其實並不打算成爲一名醫生。可想來想去,始終覺得不大妥當,尤其是春節的時候,全家人都在爲他的未來籌劃。爺爺奶奶甚至不惜動用自己多年的資歷,想爲他尋得一個更好的實習醫院,他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令全家人失望的事。

他走進花園的小徑裡,想找一個椅子坐下來多思考一會,卻無意間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花園裡散步。那個背影看起來五六十歲,頭髮比他曾經見到的白了許多。那個男人走兩步便停下來,望一望天,又嘆聲氣,接着繼續往前走。歐北洋走過去,從身後拍一拍那人的肩膀。

“童叔叔?”他在背後叫了一聲。

童鹿遠驚訝地轉過身。“小歐?你怎麼在這裡?”

“童叔叔,真的是你?我們好幾個月都沒有見到你了。”歐北洋拉童鹿遠在椅子上坐下,“怎麼,童叔叔,你生病了?”

“唉……”童鹿遠嘆聲氣,“沒什麼,老毛病了。”

“老毛病也有個名字啊,說一說。”歐北洋像是第一次見到童鹿遠時一樣熱情地攀談着,“我爸就在這家醫院,看他能不能幫你找一個靠譜的專家瞧一瞧。”

“謝謝你啊,小歐。”童鹿遠笑着拍一拍歐北洋的手背,“沒有什麼好瞧的,醫生們該做的也都做了。”

歐北洋覺得童鹿遠說出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要聽天由命了。只有在長期經受某種疾病的困擾而痛苦不堪時,纔會有“算了吧,聽天由命吧”的想法,可童鹿遠看起來並不像是這樣的病人。他懷疑童鹿遠得了什麼絕症,可如今醫學如此發達,能被稱之爲“絕症”的病症越來越少,即便連艾滋病、癌症這樣令人聞風喪膽的疾病,在良好的干預下病情也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

同時,歐北洋很清楚,死亡依然存在。無論是意外還是提前預知,死亡都是人類無法改變的結局。他覺得童鹿遠也許被告知,他需要比預想中提前很多年去面對這件事。這也是歐北洋不願意繼承家族衣鉢的原因,他不想面對病人的絕望。

歐北洋上中學的時候,他的父親接診了一名腎腫瘤晚期患者,那名患者的癌症已經發生了骨轉移,骨頭變得異常脆弱,即使跌跤也會發生骨折。在治療一段時間之後,他的病竈不僅沒有得到控制,反而發生了更大範圍的轉移,他的肺部、大腿全都受到了癌細胞的侵蝕。在這種情況下,手術已經沒有辦法控制他的病情,免疫功能的迅速失常導致他無法使用放療或者化療,而其他方法也只是安慰性的治療手段,醫院不得不將實際情況告知他的家屬。

那名病患的年紀比歐北洋的父親還要大,長期反覆的治療和復發讓他妻離子散,一直陪同在病牀邊的只有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比歐北洋的奶奶還要年長几歲,那個老人的腿腳已經不方便了,走路的時候一搖一晃的。歐北洋親眼看見她“撲通”一聲跪在父親面前,哀求父親一定要救救她的兒子。而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年少的歐北洋都很清楚,她的兒子已經無藥可救。

在進醫學院之前,歐北洋就知道,“無藥可救”這四個字,不應該從一名醫生的口中說出。醫學所追求的正是無止境地探索人類生命的極限,試圖治癒世間所有疾病。而醫生們所要做的,就是在生命和死亡之間,牢牢地豎起一道銅牆鐵壁。

可是沒有人告訴歐北洋,如果做不到怎麼辦?

如果做不到,要怎麼告訴病人和他的家屬,要怎麼面對自己的無能爲力。從小到大,他看過父親和母親治癒了無數人,卻從來沒有聽見他們告訴自己,如果治不好怎麼辦。

歐北洋坐在父親的辦公室裡,看見父親忙碌的身影,一邊隨口問道,“爸,我有一個哥們兒在你們科室住院,你跟我說一下他的情況唄?”

“叫什麼名字?”父親頭也沒擡地問他。

“叫童鹿遠。”

“好傢伙,你的交友範圍夠廣的啊——你的哥們兒比我的哥們兒年紀還要大。”

“嗨。”歐北洋痞痞地笑着說,“你別管那麼多,你就跟我說說他是什麼情況。”

歐主任盯着兒子瞧了半天,又低下頭開始翻看病案。“那個童鹿遠啊,幾年前診斷出早期前列腺癌,當時就做了根治性前列腺切除術。按道理講,這種手術預後效果是非常好的,一般復發和轉移的機率低於30%。也就是說每四個術後病人中,只有一個人會復發。很不幸的,童鹿遠就是那一個。”

“那現在呢?”歐北洋迫不及待地問道。

“目前還只是局部復發,暫時在用局部放療的方法一邊治療一邊觀察。”

“爲什麼不再次手術呢?”

“因爲放療的原因,手術難度會增大,術後併發症也會很多……所以,他其實並不適合再次手術。”

“那治癒的機率有多大?”

“機率這種事情呢,你也知道,都是因人而異的。”歐主任停下手頭的工作,對兒子說,“就算治癒率能高達90%,那也意味着每十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治不好……你說,他是那九個,還是那一個?”

“爸。”歐北洋走到父親身邊,替他續滿杯中的茶水,“其實你也知道,醫生治不了所有人,對吧?”

“這當然是廢話!”歐主任瞪了兒子一眼,“你這大學怎麼讀的?你們老師是佛學院畢業的嗎?”

“那你爲什麼要做醫生呢?”

“爲什麼?”他想了想回答歐北洋,“不知道,反正從來也沒有想過做別的……我從小就跟着你爺爺學割包皮,你說我長大了還能做點啥——去哈爾濱賣紅腸嗎?”

“爸。”歐北洋在父親身邊坐下,“就像你說的,醫生治不了所有人。那醫生這個職業,到底是做什麼的?”

“要是按照你這麼說,開設醫院的目的是爲了人人都能長生不死的話,那人類離統治宇宙那一天就差幾間醫院了。我看你這不是去上了幾天學,你這是讓太上老君扔到爐子裡煉了幾天,還是高老莊把你趕出來了?”歐主任喝了一口茶水,順便丟了一個白眼給歐北洋。“我得替你們老師上一課——人的身體就像一臺機器,它是有壽命的。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醫生要做的,就是讓這臺機器更穩定、更長久地運轉,一直達到自然衰亡。”

“如果做不到呢?”歐北洋小聲問道。

“如果做到了,那是你的工作。如果做不到,那也是你的工作。正如生命有它的極限,所有職業都有它的極限——醫生,只是其中一個職業而已。”歐主任望着兒子笑笑,“臭小子,你今天來不是聽我講課的吧……你想學法律,對吧?”

“你怎麼知道?”歐北洋驚訝地擡起頭。

“你以爲你爸爸我傻啊……上次你接我下班的時候,我在你的車上看到法律系的教材了。”歐主任得意洋洋地擡起下巴,“我只是懶得問你。按照你那個尿性,我知道你早晚要來找我。”

“爸,你怎麼這麼有智慧。”歐北洋開始拍父親的馬屁,“像您這樣從容有氣度的男人,竟然是我的父親,我這是撿了多大的福分吶!”

“打住。”歐主任用手捂住歐北洋的嘴,“你平時但凡多讀兩本書,也不至於連馬屁都拍得這麼沒文化……其實我那天挺生氣的,但我畢竟是你的祖宗,所以我忍住了。”

歐北洋心想,爹就是爹,整什麼祖宗。他覺得他爹比他還沒有文化,但是他也忍住了。

“回家以後我和你媽聊了聊,你媽覺得對你挺抱歉的。畢竟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忙着工作,忙着眼前的病人,確實沒有時間帶你見識外面的世界,讓你從小到大隻認得醫生這一個行當。你煩膩了,想去試試別的職業,也不能怪你。”歐主任繼續說,“但是,我只希望你既然選擇了醫學院,至少應該把它認真讀完。等你大學畢業,如果實在不喜歡這個職業,一定要學法律,我絕不會攔着你。我會支持你再讀一次——多想一想沒關係,但想清楚就不要半途而廢,成嗎?”

“成。”歐北洋握住父親的手,調整出一個嚴肅的表情來襯托自己的誠意。“爸,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因爲學習法律就耽誤我的學業,我會認認真真地讀完大學。”

歐主任鄙夷地將手指從兒子的手掌中抽走,“還有,我聯繫了你張叔叔。暑假的時候,你可以去他的律師事務所實習兩個月,好讓你的夢想盡早破滅。”

“歐主任,您真是太帥了。”歐北洋在父親的臉頰上飛速親了一口,“真不愧是二院金城武。”

“滾滾滾!”歐主任擦了一把臉頰上殘留的口水,從抽屜裡掏出兩個巧克力扔給歐北洋。“去把巧克力給你媽送過去,她剛下手術檯,我怕她低血糖又犯了。”

歐北洋將巧克力揣進口袋中,一邊向門外走,一邊聽見父親在身後輕飄飄地丟來一句,“你要是敢偷吃,我就告訴你媽,你談戀愛了,對象是個男的。”

“爸,殺人誅心吶……”歐北洋的手指停在門把手上,“你就不怕我叛逆起來,真的帶個男的回來?”

“帶唄。”歐主任懶洋洋地掏着耳朵,對他說,“你叫他過來,我親自給他割包皮。”

“謝謝您了。”歐北洋頭也不回地關上門。

第五場

隔天夜裡,江止語在吃晚飯的時候和江省元吵了一架。理由很簡單,李素戚告訴她,爺爺將名下唯一的房產過戶給了自己的女兒,也就是江止語的姑姑。江止語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從她七歲那一年起,她就知道,江家的財產和自己沒有半點關係,因爲她是個女孩。姑姑是爺爺的心頭肉,又生了江家唯一的男孩,所以爺爺奶奶的財產和房子都是姑姑母子的,她很早就清楚這一點。

可她仍然覺得不公平。自從奶奶過世以後,江省元要和妹妹分擔照顧父親的責任,而妹妹控制着父親的退休工資及全部存款。李素戚認爲這些錢足以爲父親找一個妥帖的護理工,既然他們分不到一分錢,也休想讓他們再拿出一分錢。可是父親不同意,他不能接受除了子女以外的任何人進入他的生活。江省元不得不每隔半個月將父親接回來,照顧父親的起居飲食,親自爲他洗澡更衣。

只要不涉及金錢,李素戚願意做出任何妥協,可當她知道房產被過戶的時候還是崩潰了。雖然早就清楚這是註定的結局,但她依然感到憤怒,連同進入江家二十多年來的所有委屈都一併宣泄給江省元。江省元能說什麼呢,儘管他知道委屈的並不是李素戚一個人,可他又能說什麼呢。

晚上江止語回家的時候知道了這件事,她只是隨口嘟囔一句,“江文元既然拿了所有的錢,就讓她一個人照顧爺爺唄,你還管他幹嘛?”

江省元一邊吞下一口酒,一邊呵斥江止語,“閉嘴!”

江止語看見那隻被江省元握在手中的白酒口杯,因爲年歲太久,玻璃已經完全被手指磨花了,像是一個老人永遠洗不淨的混濁雙眼。江省元從年輕的時候起就嗜酒,但他總有節制,偶爾醉酒回家倒頭就睡,從不胡鬧擾人,有時甚至還挺可愛。有一天早上江省元酒醒後指着廚房地上的鋁箔鍋蓋問李素戚,“這鍋蓋怎麼凹進去了?”李素戚怒火沖天地罵道,“還不是你昨天半夜找凳子,結果一屁股把鍋蓋給我坐扁了!”

可是這可愛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江止語仔細回想,大概是從奶奶過世那一年開始,江省元的醉酒便不再可愛了。那一年還發生了另一件事,江省元一生最好的朋友因爲心臟病突發去世。那個叔叔只有三十五歲,孩子還不會叫爸爸。當時江止語的外公外婆也在同一時間過世。江省元忙於岳父母的葬禮來不及趕回來,便指派江止語替自己參加葬禮。江止語那一年第二次站在火化室門口,等待骨灰盒從窗口遞出來。她發現死亡原來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從一道門裡送進去,從另一個窗口遞出來,人的一生就結束了。

那一年江省元很少說話,夜夜都會將自己灌醉,江止語知道他難過。她想勸江省元少喝一點酒,或者和自己聊一聊,卻沒有什麼用處。就是從那時候起,江省元的脾氣變得異常暴躁。有一天,他指責江止語不結婚讓他顏面盡失,江止語忍不住問江省元,“我能怎麼辦?你讓我去死嗎?”

“那你就去死吧。”江省元站在廚房裡,冷冰冰地拋出這句話。

那一天過後,江止語便從家裡搬了出來。

所以,當她再一次聽見江省元用醉酒後的蠻狠說出這句“閉嘴”的時候,她覺得江省元已經瘋了。

“爸。”江止語脫口而出,“有病就去治病,別天天在家裡發瘋!”

江省元的語氣更加兇狠,“滾!這個家有你什麼事兒!”

“沒有!我走行了吧!”

江止語轉身摔上門,狠狠地戳了兩下電梯向下的箭頭。李素戚再一次將門打開,趁着江止語關電梯之前擠了進去。

“你別老跟你爸吵架。”她對江止語說。

“你看他現在像什麼樣子,一天天的門也不出,就知道躲在家裡喝酒。”江止語越想越生氣,“我不是跟你說讓他不要喝酒嗎——酒精已經讓他神志不清了,你還每天給他買酒。”

“我能攔得住他嗎?他現在就只有這一個愛好,我還能不讓他喝——那你讓他每天干嘛?等死嗎?”

“你們不是夫妻嗎?夫妻之間不是應該互相理解嗎?你理解爸爸的方式,就是允許他用酒精來麻痹自己?”江止語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母親,“你爲什麼不肯多想那麼一點點?一個沒有煩惱的人,誰會用酒精來強迫自己變成一個自己都討厭的人!奶奶過世以後,他沒有一天是開心的,你還看不出來嗎——他沒有媽媽了。”

“江止語,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電梯到達一樓的時候,李素戚並沒有走出電梯。她站在電梯最裡面,面對江止語說,“你說這話的時候,只記得你有一個爸爸。你是不是忘記了,在這個世界上,你的媽媽,連爸爸媽媽也沒有了。”

李素戚說完這句話,便面無表情地合上電梯的門。江止語站在門外,看着右手邊屏幕上的數字一個接一個上升。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完了。江止語、江省元、李素戚,竟讓她一時分辨不出,誰纔是這個世上最可憐的人。

她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按開家裡的指紋鎖,蘇景堂的門在她的背後打開。

“完蛋了,完蛋了。”蘇景堂一隻手舉着手機,一隻手拍在江止語的肩膀上,“江止語,完蛋了。”

江止語不需要蘇景堂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打開門,踢掉自己的鞋子,一屁股跌進沙發裡。蘇景堂跟在她的身後,替她打開客廳的燈,面對她坐在地毯上。“怎麼了?”他問江止語。

“你不是說完蛋了嗎?”

“是啊。”蘇景堂點點頭。

“你先完蛋,還是我先完蛋?”江止語垂頭喪氣地問。

“……那還是你先完蛋吧。”蘇景堂將手機丟在地毯上,“我聽聽看咱倆誰更完蛋。”

“我跟我爸吵架了。”

“怎麼又吵架了呢?”

“出來的時候又跟我媽吵架了。”

“你們一家三口怎麼都這麼奔放呢?”

江止語望着蘇景堂擡起的一張臉,那是一張不沾染塵世煩惱的臉。江止語要怎麼告訴蘇景堂自己出生於一個怎樣的家庭,又經歷過怎樣的童年。她覺得蘇景堂不會理解。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所經受的教育、他成長的環境在江止語看來都是那樣乾淨,她甚至不敢將她經歷的種種告訴蘇景堂。她希望他認爲她是一個單純快樂的女孩,有善良開明的父母,有彼此尊重的家庭氛圍,她甚至希望自己的父母也是大學教授,那樣她才更加配得上成爲蘇景堂的朋友,甚至是女朋友。可事實是,她的母親是高中畢業,她的父親只有初中學歷,她的母親嗜錢如命,她的父親正日漸成爲一個野蠻人。

江止語越想越委屈,委屈地哭了出來。她覺得不公平。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不想出生於這樣的家庭。可她也知道江省元並沒有做錯什麼,命運對江省元更加不公平。他最愛的母親不愛他,他最敬重的父親不在乎他,他的一生都在被兩個既不愛他也不在乎他的人擺佈,直到他失去了其中一個,很快也要失去另一個。他沒有機會爲自己平反了,他也沒有機會證明自己可以活得更好。因爲他愛的那個人不在了,剩下的那個人不在乎。

蘇景堂呆呆地望着江止語嚎啕大哭的模樣,說不出一句話。他只是安靜地看着她,陪着她,卻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從不瞭解家人之間的感情可以如此之深。在他的認知中,家人之間,一切從來都是寡淡的。

他記得他剛搬到這裡來的那一天是中秋節。他把東西收拾完的時候,已經七點了。客廳的地上堆着幾個空紙箱,還有一些包裝袋。蘇景堂坐在地板上,一下子傻掉了。他看了一眼手機,才發現那天是中秋節,可是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他的爸媽在地球的另一頭,他們之間有時差,也許他們忘記了要祝他中秋節快樂,他們好像也不在乎他有沒有祝他們中秋節快樂。蘇景堂還沒有來得及打開燈,房間裡的光線是天剛黑時候的灰白色,他就那樣呆呆地坐在客廳中央,坐着坐着,再擡頭看一眼,天就變成灰藍色了。那一刻蘇景堂覺得,有他或者沒有他,在別人的世界裡都是一樣的。

房間裡的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一個哭着,一個看着,像一出忘詞的舞臺劇。

“不是我的錯。”江止語忽然說。

“我知道。”蘇景堂點點頭。

“現在想想……也不是我爸的錯。”

“我知道。”

“那你說誰錯了?”

“我錯了。”蘇景堂脫口而出。

江止語望着蘇景堂嚴肅的表情,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她才意識到在剛纔那一場漫長的哭泣中,蘇景堂一直坐在她的面前。她忽然覺得蘇景堂是那樣好,遠比她想象得更加好。這讓江止語以往認識的男孩子們顯得如此乏味。他們在五花八門的戀愛學堂裡修煉了同一門搭訕技巧,同一種親近的招數,甚至連他們失望和厭倦的模樣都如出一轍。在他們接近一個女孩的第一刻,他們眼裡的急切就暴露了他們的渴望。那些渴望意味着,如果他們不能快速獲取期盼的迴應,他們就會將熱情原封不動地搬到下一個女孩面前。

可是坐在地毯上的蘇景堂,他那麼可愛,那麼聰明,得體又幽默,他有很多很多好習慣。他是江止語遇見五百個男孩子之後,纔會偶然遇見的那一個。江止語喜歡他,很喜歡,非常喜歡,喜歡得不得了。江止語覺得蘇景堂可不是什麼寶藏,他是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鑽石呀。能夠喜歡這樣的男孩子,江止語也覺得自己實在了不起。

她忽然想起蘇景堂一開始對她說的事。她問他,“你本來要和我講什麼事?”

“哦。”蘇景堂回過神來,他撿起地上的手機,翻開微信界面遞給江止語。“我們的秘密被發現了。”

江止語看見那個熟悉的納豆羣,上面顯示:

“秦可牛拍了拍青山十八妹的肩膀發現是裴鬥娜。”

“蘇老師,選擇題第二題的答案是錯的。如果奶奶是紅綠色盲,媽媽是隱性基因攜帶者,爸爸就一定是紅綠色盲。那麼女兒是紅綠色盲的機率是50%,兒子是紅綠色盲的機率也是50%。如果題目是生出一個紅綠色盲女兒或者兒子的機率,答案才應該是25%。”

“秦可牛已被你移出羣聊。”

“什麼意思?”江止語從手機屏幕裡擡起頭來,“串羣了?”

“昂。”

“莫納發現沒有?”

“一定發現了啊。”蘇景堂生氣地說,“莫納每天窺屏窺得可積極了,只要提一嘴他的名字,還沒開始講話,他那個狗頭表情包就出現了。”

江止語正打算繼續往前翻,一條新消息突然出現在手機最上方。發消息的人叫“你的小可愛”,不知道這名字是她的暱稱還是蘇景堂爲她修改的備註。那條消息是這樣的:“哥哥,要睡覺了,你不打算親我一下嗎?”

江止語感覺自己的手指有些僵硬,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蘇景堂正揚起臉看着她,她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他要索回自己的手機。她只好假裝不在意地嘲笑蘇景堂,“女朋友給你發消息了呦。”

蘇景堂並沒有任何解釋,他只是笑一笑,便自然地接過手機開始回覆信息。這一刻江止語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完蛋了。她想起過去那麼多日子裡,她努力隱藏自己對蘇景堂的喜歡,只是因爲她猜測,一旦蘇景堂知道自己喜歡他了,他就會被她的喜歡寵壞。或者再退一步,假如蘇景堂不喜歡她,那麼她也不必在他的面前顯得卑微。只要她從未表達過她的喜愛,她就是一個和蘇景堂平等的人。他們剛巧遇見,又剛巧成爲朋友,僅此而已,誰也不會輸給誰。可是她想錯了。在她拼命確定他的那一點微弱的也許代表着喜歡的信號背後,是他完全的不在意。

他不在意遇見她,不在意她是否算得上他的朋友,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喜歡他。

比起蘇景堂認真的拒絕,江止語更害怕他的不在意。

她覺得自己根本還沒有開始就輸了。她終於想起林唸對她說過的那句話,“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確認的。當你無數次懷疑這個男人是否喜歡你的時候,答案就是不喜歡。

第六場

蘇景堂並沒有意識到江止語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發現,從那天起,江止語沒有再找過他。

從前他發給她的無聊信息她都會回覆,即使懶得說話,她也會回覆一個表情包給他。從前她會在家裡等他一起出門,會將他送到學校然後再去上班。蘇景堂會監督江止語吃早餐,如果沒有他,她就會忘記吃早餐這件事。從前她會接他下班,然後在路上買一個冰淇淋帶回家。蘇景堂的腸胃不好,不能吃生冷的食物,所以江止語每回都要在蘇景堂的客廳裡表演吃冰激凌,然後才肯回家。有時候蘇景堂忍不住,會央求江止語賞一口給他,江止語將自己的勺子遞給蘇景堂,他也會自然地塞進嘴裡。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江止語不再等他上班,也不再接他下班。她的微信回覆忽然變得禮貌有分寸,而大多數時候是不回覆。她不再和他一起吃早餐和晚餐,也不再賴在他的家裡不肯回家。某一天夜裡,他拿着一瓶起泡酒去找江止語想要聊一聊,江止語卻說自己早早就睡了。

這天清晨,他站在江止語的家門口,想要敲她的門,想了想又罷了。他拎起江止語放在家門口的垃圾,和自己的一併丟進樓下的垃圾桶裡。他站在和莫納約定好晨跑的地點,百無聊賴地刷着手機。納豆羣已經被他解散了。其實莫納不知道,其中有幾個孩子是真的喜歡他。

莫納三天沒有來晨跑了,江止語也不理他,蘇景堂實在覺得沒有意思。他給嶽霏霏發了一條早安的消息,發現嶽霏霏也沒有起牀。晃神之間,他看見莫納從他的面前跑過去。“唉?莫納老師。”蘇景堂慌忙收起手機追上去。

莫納聽見蘇景堂在叫自己,他並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來等一等蘇景堂,只是繼續向前跑着,跑步的速度只比走路快了一點點。“莫納老師,你等一等我。”蘇景堂追上來,握住莫納的胳膊。“生我氣了?”他問莫納。

“沒有。”莫納被蘇景堂這麼一拽,只好停下來。他眼睛望着湖面的方向,努力不和蘇景堂對視。

湖裡的冰面已經全部融化了,春風吹過來,吹醒了城市裡一半的人們。蘇景堂搖晃着莫納的胳膊,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撒嬌,“別生氣嘛。”

“小蘇老師。”莫納沉聲說,“我知道你們是爲了我好,但你們給我希望又讓我失望——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絕對不是。”蘇景堂一隻手豎起來,像是在對天發誓,“莫納老師,我是真的覺得你很了不起。假如我不認識你,我也會爲你吶喊助威。只是命運竟然那麼湊巧讓我們相遇了,你讓我怎麼辦。”

莫納斜着眼睛盯着蘇景堂,半晌撇了撇嘴,說,“行吧——但是你不用再幫我了,我要靠我自己。”

“好好好。”蘇景堂慌忙答應道。雖然他覺得莫納有些天真,可暫時先哄好一個,再去哄下一個,總好過兩個人都不理他。

“小語呢?這幾天怎麼沒看見她?”

蘇景堂苦笑着說,“你見她什麼時候起這麼早過?”

“哦。”莫納點點頭,開始繼續晨跑,“她最近工作很忙嗎?”

“不知道。”蘇景堂慢悠悠地跑着,“她已經好幾天沒有理我了。”

“你們倆吵架了?”莫納跟在蘇景堂的身後,開始了退休老人一般的晨跑。

“我也不知道……”蘇景堂猶豫着,“好像是……她發現我談戀愛以後,就沒有再理過我了。”

“你沒有告訴她,你有女朋友了啊?”

“她也沒有問過我啊……”

“那你不是應該主動告訴她嗎?你們倆不是無話不談嗎?”

蘇景堂忽然停下來,他認真地凝望着莫納,“莫納老師,你說,江止語是不是喜歡我?”

莫納聽見這話的時候,已經跑出去兩米多。他停下步伐,轉身鄙夷地看着蘇景堂問道,“小蘇老師,你說,小蘭是不是喜歡新一?林黛玉是不是喜歡賈寶玉?孫悟空是不是喜歡唐僧?”

“可是,她也沒有跟我說過啊……”

“可是,你也沒有說過不喜歡啊,我看你也挺來勁的。”莫納望着蘇景堂垂頭喪氣的模樣,嘆聲氣說,“要是真的不喜歡,就早點兒跟人家說清楚,別耽誤人家……二十來歲有幾年啊,一眨眼就過去了。”

江止語出門的時候,看見垃圾已經被丟掉了,她知道這是蘇景堂做的。她明白蘇景堂在討好她,男人們總是這樣,覺得女人一旦生氣了,哄一鬨就好了,可他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把車停在公司門口,剛準備下車,旁邊開來一輛棕色瑪莎拉蒂,緊挨着江止語的白色小轎車停下。江止語推開車門,發現只能打開15公分的距離。她斜着身子擦出車門,站在兩輛車中間大聲喊道,“哪個王八蛋?大清早沒睡醒是不是?”

秦歌得意洋洋地從車裡鑽出來,望着江止語氣到通紅的臉,覺得今天早上的心情真是好。“一大清早這麼大火氣。”他揶揄道,“一看就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呦,這麼會察言觀色?”江止語笑着回敬他,“一看童年就過得很艱辛。”

“呦,身上這麼多刺兒?”秦歌笑眯眯地將鑰匙拋到半空中又接住,“一看從小就沒有被人寵愛過。”

江止語氣呼呼地望着秦歌拋着鑰匙走進大門的背影,覺得這個男人比蘇景堂還可惡。

她走到前臺,打開電腦,擡起頭的時候發現宋清暉站在她的面前。

“林念老師呢?”他問江止語。

“在治療室等你。”江止語帶他來到二樓走廊盡頭的治療室門口,“已經準備好了,您進去吧。”

“好。”宋清暉謝過江止語,便推開治療室的白色木門。

“感覺怎麼樣?”林念請他在椅子上坐下。

“感覺……很難說,也好也不好。”他發現這個房間的光線比之前的諮詢室暗了一些。“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試着忘記這件事,忘記這個人。可你也知道,很多人、很多事,哪兒能說忘就忘。有的時候你越想去忘記的人,越忘不掉。其實我也明白,我找過的那些女人,每一個都像她,每一個都不是她。”

“在你小的時候,你幻想過你們的未來嗎?”

“我沒有想得那麼遠……其實一開始,我並沒有接受她。”宋清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媽走了以後,我奶奶一直跟我說,是我媽不要我了,所以我從小對女性就沒有什麼好印象。後來我見到了她,我爸讓我叫她‘媽媽’,我偏不。一方面她不是我媽,另一方面,她纔多大啊,看起來和我鄉下同村的姐姐差不多大……後來,是什麼時候,我開始接受她的呢。是在我十歲那一年,我讓我爸打了一頓。晚上她偷偷跑到我的房間,說要給我上藥。那個時候是夏天,我穿着短褲。她說你把褲子脫了,我說不脫。她說你害什麼臊,你纔多大?我說我好歹是個男人,你讓一個男人脫褲子,你纔不害臊。她說,那你把褲子脫了,我閉着眼睛給你抹藥總行了吧。我說不行,你把燈關了。她說關了燈我怎麼看得見。我問她,你不是說你不看嗎。她說行行行,我關燈,你趕緊脫。然後她就把燈關了,房間裡黑燈瞎火的,她把藥塗得我滿身都是。”

宋清暉說到這兒的時候忽然笑了起來。“從那時候起,我發現她並不壞。電視劇裡都說,後媽是壞女人,可我覺得她不是。與其說是後媽,不如說她是我爸的另一個孩子,因爲捱打的時候,我們倆一個也躲不掉……可是後來,當我長大一點,懂了點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我才知道,我爸夜裡把她拉到房間捱打,並不是真的捱打。雖然我聽到巴掌拍在身上的聲音,也聽到她的哭聲,可是我知道那和我爸打我是不一樣的——我那時候才終於明白,她是我爸的女人。”

林念等待了兩秒,問他,“從那以後,你對她的看法有什麼不一樣嗎?”

“那個時候我剛好是青春期。明白這一切之後,我沒有辦法接受,我有好長時間不願意和她講話。我還在學校裡交女朋友,學會了夜不歸宿。可是這些都沒有用,我還是想她,後來我又回去了。”宋清暉嘆聲氣,繼續說,“其實我現在能明白,當初那些都不是她情願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甚至當年我讓她和我一起走,她不同意,我還曾認爲是她捨不得我爸,我其實是一氣之下離開她的……誰想到,就成了永別。”

“上一次結束的時候,我有問過你,你恨她嗎,你沒有回答我。”林念詢問宋清暉。“如果你不想告訴我,你想不想對李月嬋說?”

“怎麼說?”他猶疑地望着林念。

“把你想說卻沒有來得及說的,把你這麼多年積攢的,都告訴李月嬋。”林念聽見他問的是“怎麼說”,而不是“說什麼”。林念覺得他一定有話要對李月嬋說。她搬來另一把椅子,放在宋清暉的對面,問他,“我讓你帶的東西,你帶來了嗎?”

宋清暉從提包裡掏出一條圍巾,遞給林念,“這是我從她的遺物裡找到的,是她三十歲生日那年我給她買的圍巾,她一直放在衣櫃裡。”

林念將一個抱枕放在對面的椅子上,又將那條圍巾擺在上面。“現在,想象李月嬋就坐在這張椅子上,你有什麼話想對她講嗎?”

聽見林唸的話,宋清暉凝望着對面的椅子和椅子上的圍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林念本以爲宋清暉還帶着些許阻抗,也許她應該再醞釀一些時間。可是前期溝通的時候,他分明是同意的,她認爲他應該早有心理準備。林念覺得他對李月嬋的愛已經被喚醒,到了不得不說出口的時候。如果不把這膿包擠破,不把黑色的血液流乾淨,不把傷口重新縫合,壞死的血漿就會流滿他的四肢百骸,直到侵蝕他的大腦,直到把他變成一具廢軀。

很多人都認爲藏起自己的傷口就能不被人發現,可是那傷口卻在一天一天發炎,一天一天噬咬你的骨頭。

林念仔細觀察着宋清暉,聽見他終於開口說了三個字,“對不起啊……”他說,“其實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對不起,如果當年我再堅持一點,你就會和我一起走。也許直到今天,你都還好好的……其實那麼多年裡,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這些。沒有和你說過抱歉,也沒有和你說過感謝。但你走以後的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沒有你,我又會是什麼樣……可能,早就被我爸打死了吧。你說,命運是不是很奇妙,不然爲什麼偏偏讓咱倆遇見了。我那個時候甚至覺得,老天爺是不是在彌補我,把我媽弄走了,又把你送到我的身邊來。你說送就送吧,怎麼送了一半,又要回去了呢……”

“李月嬋。”宋清暉開始叫她的名字,“你說你的命是不是也忒苦了點兒,小的時候你爸媽不要你,後來遇見我爸,以爲可以過上好日子,誰知道我爸也是個混蛋。好不容易我長大了,可以帶你過上真正的好日子,你偏偏就沒有這個享福的命……你這一輩子都用來保護我了,終於輪到我可以保護你的時候,你怎麼就走了呢……如果那天你跟我一起走……還有,元旦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說過幾天我爸就回來了,你還說我爸愛吃餃子,你得給他包餃子。我當時還罵你,我說他對你那麼差勁你還給他包什麼餃子,不如拿去餵豬。你說我爸有寄錢回來,夠我下學期的學費了。我說我不要他的錢。我還對你說了很難聽的話,我說你爲了那點錢就把自己賣了,李月嬋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自尊……我現在知道錯了。我覺得我是個混蛋,真的,李月嬋,我比我爸還混蛋。如果我早就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我一定不會那樣說。我會告訴你,如果有下輩子,離我爸遠一點,離我遠一點,那樣你會過得好一些……”

林念等待他講完自己想說的話,然後她問宋清暉,“你後悔自己當年沒有保護好她嗎?”

宋清暉微低着頭,輕輕點了點。

“你覺得她會責怪你嗎?”

他搖了搖頭,“不會的。”他說,“她從來沒有怪過任何人,沒有怪過自己的爸媽,也沒有怪過我爸……我想,她更不捨得怪我。”

“那你問問她,問一問她有什麼話想要告訴你。”

宋清暉將林唸的話重複了一遍,接着,他聽見林念告訴他,“現在,請你坐到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假設你此刻是李月嬋,面對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宋清暉,你想對他說些什麼嗎?”

宋清暉緩慢地站起身,挪到對面的椅子上。他坐下來,兩隻手緊緊地扣在膝蓋上。他掙扎出一個笑容,“暉暉呀……”他呼喚着對面的那把空椅子。

“……暉暉呀。”林念聽見第二聲“呀”字落下的時候,這個男人的聲音已經顫抖了。

“暉暉呀……”他一邊呼喊自己的名字,一邊用手掌捂住面龐。這大概是他的繼母常常呼喚他的字眼和語調,從他十九歲那年起,這個世上便再也沒有人用這一句帶着江南梅雨氣息的“暉暉呀”這樣叫他。林念目睹這個穿着西裝的四十一歲男人蜷縮着身體,像一個十四歲孩子那樣不停地叫着,“暉暉呀……”

伴隨這三個字不停重複着,一陣又一陣帶着雄性氣息的哭泣迴盪在房間裡。那不同於女性的啼哭,是一種沉寂了很多年的來自遙遠地方的哭聲。那哭聲裡隱藏着埋怨、思念、依戀以及說不完的遺憾。他也許從未在繼母的面前這樣慟哭過,他也許從未因爲她的離開而光明正大地傷心過,他也許從未意識到,二十二年過去了,他依然相依着她的命,哪怕她早已不在人間。

宋清暉再一次回到屬於自己的椅子上時,林念聽見他說,“林念,你不是問我恨不恨李月嬋嗎……我知道你想說的是,我恨不恨她當年沒有勇氣離開我爸,沒有勇氣和我一起走。其實,我是恨她的……比起恨她,我更恨我自己。”

“你恨自己的無能爲力。”林念點點頭說,“你一直沒有機會去面對一個事實,就是當年李月嬋如果真的離開了你爸,你該如何與她相處……李月嬋沒有做到的事,你的前女友做到了,可你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面對,所以你纔會那麼痛苦。這麼多年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李月嬋沒有死,你們現在應該是什麼關係?”

“我沒有想過……”宋清暉用雙手抱住頭,痛苦地搖了搖,“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的前女友……其實她和李月嬋是一樣的。她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她的丈夫以前和她是一個單位,但她的丈夫是一個情緒很不穩定的人。在外人面前,他開朗幽默,很懂得與人打交道。回到家以後,他就變了一個人,總是大呼小叫。不僅從不照顧家庭,還要讓老婆時刻伺候他。她的兒子因爲爸爸的脾氣變得唯唯諾諾,只要有人大聲說話,孩子就會渾身發抖……她爲了保護兒子,從單位辭職,還搬到公公婆婆家裡住……直到她遇見我。”

“她是你的前女友中最像李月嬋的一個,可是她比李月嬋勇敢——她選擇了離婚。”林念低頭窺視他的表情,“所以,你無法面對的究竟是離婚後的李月嬋,還是你的前女友?”

宋清暉仰起頭望着天花板,很久的時間裡,他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林念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覺得這個男人大概明白了什麼。

“我知道了,林念。”他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

林念輕輕舒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問他,“如果你是李月嬋,你希望宋清暉成長爲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宋清暉苦笑一聲道,“大概,不會是我這樣的吧。”

“那你認爲,她會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宋清暉想了想,告訴林念,“大約是一個有責任心,性格溫柔又善良,忠於家庭,懂得照顧妻子的男人吧……哦,那個男人一定不會喝酒,也不會打人。”

“那你覺得,你離那個男人有多遠?”

“林念。”宋清暉忽然擡起頭問她,“你覺得,像我這樣的男人,適合結婚嗎?”

“說不好。”林念將椅子上的圍巾還給宋清暉,“先把你心裡的李月嬋埋葬了吧。讓她好好地走。而你,要帶着她對你的祝福,好好地活下去。”

宋清暉開車離去的時候,實驗小組的季度小結會議正式開始。毫無意外,童鹿遠再一次缺席了。歐北洋向所有人隱瞞了他在醫院遇見童鹿遠的事,包括他最喜歡的主播姐姐。簡依嬈再一次拒絕了歐北洋邀請她去學校自習的提議,因爲週末她要去培訓學校上課,沒有時間陪歐北洋消遣。

杜若沒有帶孩子過來,她把大兒子送到幼兒園以後,又把小兒子交給自己的婆婆。雖然她不喜歡婆婆帶孩子的方式,但她不得不承認,婆婆幫了她很大的忙。她不想讓家人知道自己參加了這次實驗,也不想讓家人知道她對目前的生活不滿意。在旁人的眼裡,一個女人結了婚,就應該生活得很幸福。

莫納在經歷了週期性退出實驗之後,又第三次回來了。江止語揣摩出莫納只是想要他們哄一鬨他,告訴莫納你會成爲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之後他便會乖乖回來。江止語覺得在這一點上,莫納像極了戀愛中的小女孩,習慣性地用分手來換取一點安慰和關注,之後便會消停一段時間。江止語希望莫納明年還是不要來了吧,她覺得她的耐心只能維持到十二月。

在這一點上,江止語不得不佩服蘇景堂。每一次,在江止語都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蘇景堂依然可以持續不斷地安慰和鼓勵莫納。江止語甚至覺得,在蘇景堂目之所及的範圍內,他的善良幾乎覆蓋了所有人。

江止語越發分不清,蘇景堂對他的好究竟是他出於本能的善良,還是帶着一點點喜歡,他覺得這個男人令她捉摸不透。

於是她問莫納,“你和蘇景堂,和好了嗎?”

“好了啊。”莫納輕鬆地表示,“雖然我確實生氣得不得了,畢竟你們欺騙了我……可是後來我想了想,覺得你們也是出於好心,不想讓我失落……況且,小蘇老師真的對我很好。他每天早晨陪我跑步,晚上怕我餓着,還叫我一起吃飯。我寫的稿子他都會認真地看,還給我提出修改意見。你說這麼日日夜夜地陪着我,我就算是塊石頭,也被他感動了。”

“莫納老師。”江止語生氣地說,“我對你不好嗎?想出這個主意的人可是我啊!”

“好好好,你也好。”莫納拍了拍江止語的腦袋說,“可是對比起來,我還是覺得,小蘇老師對我更加用心。”

“你……”

“你和小蘇老師,是不是吵架了?”

“他和你說了吧。”江止語噘了噘嘴說,“我就猜到他一定會告訴你,我猜他還會和你說,我是因爲他談戀愛才不理他了吧。男人們都是這樣,總是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

“倒也不是完全這樣。他問我,你是不是喜歡他。”

莫納一定沒有意識到自己闖了多大的禍,他也許只是單純地轉述蘇景堂的話,卻並沒有發現江止語越發陰沉的臉色。

“小語啊。”莫納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雖說我也覺得你是個特別好的女孩。但是姻緣這個事,有的時候吧,確實得講究個門當戶對,你說是吧……我不是說你不好啊姑娘,我只是覺得,咱們不要浪費時間在不可能的人身上。”

江止語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一時不知應該如何作答。她覺得莫納說中了她的心思,也戳痛了她的心。她想起她那個糟糕的父親和他手裡被歲月模糊了的酒杯。她知道莫納不是故意的,但莫納更不會知道,比起蘇景堂不喜歡江止語這件事更讓她在意的,是江止語配不上蘇景堂。

江止語心中那個糟糕的父親江省元,他會知道自己的女兒因爲他成了一個配不上喜歡的人的女孩嗎。他不會知道的。因爲此刻的他,正在經歷一場和父親之間隔了一輩子的談判。

第七場

江省元顯然又一次喝醉了,這幾乎成了他的日常。他依然握着那隻洗不乾淨的酒杯,坐在沙發上對身旁的父親說,“爸,這麼多年了,我都是個快六十歲的人了,你說咱們倆有沒有真真正正地坐在一起聊過天——沒有,我跟你說沒有。爸。年輕的時候,我沒有這樣的機會和你講話。因爲你是家裡的權威,你是唯一一個說話算數的人,我只有聽你說話的份。現在,你也老了,罵不動人了,我請你聽一聽你的兒子說說話,成嗎?”

李素戚坐在茶几的另一邊。她生平頭一次聽見江省元這樣和父親講話,她覺得他也許憋了一輩子的話,今天都要講出來了。可是有什麼用呢,老頭子的耳朵壞掉了,只能靠着助聽器來維持聽力。剛纔洗澡之前,老頭子把助聽器摘下來放在了牀頭櫃上。不管江省元今天鼓起多大的勇氣,不管他說了什麼,他的父親都聽不見。

“爸,你知不知道,爲了你,我和小語吵架了。我親口讓她滾,可那是我的女兒啊,她現在不來看我了……是因爲你,爸。”江省元擦了一把眼淚,繼續說,“咱們父子這一輩子,不管你對我怎麼樣,我都認你是我爸,我自認我對你問心無愧。可你呢?可你對我怎麼樣。這麼多年,你就沒有一絲愧疚嗎?我小的時候,你不讓我上學,我十五歲就開始給人家打工。後來我好不容易找了工作,你讓文文去了。也行,我自己再找……那時候單位分房子,只要一萬塊錢,我問你借,你說你沒有。晚上你拿着一百塊錢,帶着全家人過來給我開會,讓我給你寫欠條。我以爲你真沒錢,可是沒幾年你就給文文買了套房子……都是你的孩子,你就那麼討厭我嗎?”

江省元說到這裡,又喝了一口酒。李素戚不知道他是用酒精澆滅自己的眼淚,還是用酒精喚起自己的回憶。

“當年,我最窮的時候,你一分錢沒有接濟過我,可我埋怨過你一句嗎?”江省元接着說,“素戚爲了養家,自己開了個飯店,我媽過來幫了兩天忙,結果你不樂意了。就因爲沒有人給你做飯了,你就逼迫我們把飯店賣了……爸,你只惦記自己沒有人伺候,你管過你的孫女有沒有飯吃嗎?”

電視機裡的體育頻道正在播放籃球比賽,那是老頭這輩子最愛看的節目。電視機沒有聲音,因爲他用不着,所以江省元的說話聲便成了整個房間唯一的聲音。

“我媽這一輩子做牛做馬地伺候你,現在我媽不在了,我們還要繼續伺候你。全家人把你像神仙一樣供養起來,還要供養你的寶貝女兒……爸,這麼多年了,你有沒有一絲後悔過?你有沒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太自私了……你對得起我媽,你對得起我嗎?”

江省元又喝下一口酒,李素戚看見老頭的手指微微顫抖着。他轉頭望向李素戚,聲音輕顫顫地說,“我想回家,讓文文來接我。”

父親走了以後,江省元便睡下了。李素戚一個人呆坐在客廳裡,她想給江止語打個電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江止語會知道她的爸爸想她了嗎,也許會的吧。可是有什麼用呢,他們見了面還是會吵架,會不歡而散。李素戚覺得她解不開江省元心裡的結,她也覺得沒有人能解開。一個纏了幾十年的結,怎麼能說解開就解開呢。他的母親走的那一刻,那個結就打死了。

江止語並不知道這一切,也將永遠不會知道。她正開着車向家奔去,奔向蘇景堂家門口那扇厚重的防盜門。她用盡全身力氣拍向那扇門,一邊大聲喊道,“蘇景堂,你給我出來!”

蘇景堂聽見江止語的聲音,慌慌張張地打開門。“怎麼了這是?吃槍藥了?”

江止語開始質問他,“你有沒有問莫納,我是不是喜歡你?”

蘇景堂先是搖了搖頭,之後又點了點頭。他覺得他問了,但他覺得他並沒有犯什麼滔天大罪。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你,你可以直接來問我。”江止語指責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因爲你談戀愛才生氣不理你的?你是不是還覺得,我是因爲吃醋才生氣的?”

這一回蘇景堂先是點了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他覺得江止語前半句說對了,後半句又沒說對。

“如果你覺得我是在和你鬧脾氣,那你就錯了。我已經不是會因爲吃醋這種事鬧脾氣的小女孩了,我擁有自己的判斷能力。我的判斷告訴我,你只是把我當作普通朋友來對待,這就是你做錯的第一件事。在你已經有女朋友的情況下,你就應該自覺與其他異性保持距離,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深夜敲我家門、和我喝同一杯可樂、每天從早到晚地黏在一起這種會令人造成誤會的舉動。你做錯的第二件事,是站在你的女朋友的角度,即使她再寬容大度,你也不應該在戀愛期間持續和另一個女生分享自己的快樂和傷悲。她是否能接受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尊重你們的感情。你做錯的第三件事,是在你明確得知我因爲這件事情生氣時,你已經意識到我是喜歡你的。如果你真的珍惜我,哪怕是作爲朋友珍惜我,你做出的第一個選擇都應該是來找我確認。”

蘇景堂想解釋自己並沒有江止語所說的那麼罪大惡極,可是江止語根本沒有給他插話的機會。

“而你是怎麼做的?你去找了莫納。我一開始無法理解這個舉動代表什麼,可當我換位思考之後,才明白在什麼情況下,我會去找我們的另一個共同好友詢問你是不是喜歡我這件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在拿這件事炫耀。”

“我沒有……”蘇景堂抓住江止語喘息的間隙插了一句話。可是江止語並不在意他的辯解,她只是想要控訴他。

“我沒有覺得自己喜歡一個人是錯誤的行爲。如果你讓我產生誤會,也許一次兩次是我的錯覺,那麼持續不斷地給我造成我們的關係更近一步的錯覺,就是你的問題,是你沒有把握好朋友之間交往的界限。”

在江止語再一次停頓的過程中,蘇景堂慌忙伸出一隻手捂住江止語的嘴。“停一下。”他打斷她。

江止語看見蘇景堂轉身回到房間內,從冰箱裡掏出一瓶水,邊走邊擰開瓶蓋。他把水瓶遞到江止語的嘴邊,“不着急,喝口水慢慢說。”

江止語從蘇景堂的手裡接過那瓶水,一口氣喝下小半瓶。然後她擰好瓶蓋,將水瓶丟給蘇景堂。短暫的間歇讓她忘記了剛纔在說什麼,她隱約記得有“朋友”兩個字。“……即使是純粹的朋友關係,你也不應該在發覺我的情緒受到傷害,並且這傷害來自於你的時候選擇退縮和逃離。你真的把我當朋友了嗎?我並不這麼認爲。我甚至不想用更惡意的揣測給你下定義,那樣我會覺得你是一個無比自私和品德敗壞的人,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通常的說法是,在兩個人之中,誰先低頭就代表誰先認輸。我選擇低頭並不代表我向你認輸,我只是更加在意你,比你在意我更加地在意你。我同樣在意因爲我們之間的尷尬影響到其他人,所以我今天才會來找你。”

蘇景堂被江止語抨擊得一頭霧水,覺得自己簡直成了江止語口中十惡不赦的人渣。他還想繼續做解釋,可是又發現這解釋徒勞無功。他只好問江止語,“你擺了這麼一大堆我的罪狀,那你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做呢?”

江止語講完這一大堆話,火氣也消了一大半。她見蘇景堂沒有再辯解什麼,覺得他承認錯誤的態度倒還算坦誠。於是她說,“我希望你先道歉。”

“對不起,江止語小姐,我錯了。”蘇景堂向後退半步,面對江止語恭恭敬敬地鞠了個標準90度的躬。“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要和你絕交!”

“那好。”蘇景堂笑着問她,“絕交的話,以後你的垃圾我還要不要幫你丟掉?”

“要。”江止語想也不想就回答他。

蘇景堂狡黠地望着她笑,“不是說絕交了嗎?”

接着,蘇景堂面前的防盜門被江止語一個巴掌合上。蘇景堂站在防盜門背後,差一點磕出鼻血來。他聽見厚厚的一道門那邊傳來江止語斬釘截鐵的三個字:“絕交了!”

尾聲

這一年清明節的時候,宋清暉來到李月嬋的墓前。他把面前的地清掃乾淨,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月嬋。”他看着那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覺得她大概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了。“我也想通了,這麼多年我之所以忘不掉你,就是因爲你走得太早了。你給我留了那麼多遺憾,也是夠絕情的……但是那都過去了,你是永遠活在三十三歲了,可我不能永遠活在十九歲。”

“你不會怪我吧?”他笑了笑說,“不過,我向你保證,我會成爲你想要的那種男人。雖然現在還差了點兒,但是我努力……如果下輩子你要投胎的話,就來做我的女兒吧。要是有一天你長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紀,我會告訴你,一定要找一個像我一樣疼你的。要是那個男人敢欺負你,我就算是活到八十歲,也會拿柺杖去敲斷他的脊樑骨。”

宋清暉一邊笑着,一邊凝望着李月嬋的照片。

快到正午了,太陽升上來,宋清暉從地上站起來。他拍拍身上的灰,“我走了啊。”他對着那張照片說。

他走到山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帶着一個小男孩站在遠處。小男孩躲在媽媽的背後望着宋清暉走過來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媽,可以回家吃飯了嗎?”

《人生實驗室·荊棘之路》 完

第4單元 薔薇星球

敬請期待

人生實驗室:媽媽,我們來玩角色互換遊戲吧

作者:潘安小姐

心理諮詢師,書寫都市“壞女孩”的故事,開創騷浪派小說先河。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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