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我死黨的老竇,今天會不會掛國旗?

我其實對兩個鬍鬚佬都不感興趣,那年頭,我政治冷感,唯一希望是打麻將大殺三方……

我有一位初中同學,認識卅五、六年了,至今仍有來往,每個月至少見面一回,每回都是跟他還有另一位初中死黨坐在酒吧裡抽菸亂聊,或去吃香港人最愛的肥牛肉和打邊爐,亦是亂聊,談股市樓市家人女人,愈不正經的愈愛聊,聊完回家,各自扮演好丈夫好父親的好男人角色;垂頭喪氣,有幾分似囚犯剛享受完兩小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後返回牢房,站在電梯裡望向鏡子,眼睛裡滿是中年廢物特有的灰暗。

最近一回亂聊是在十天以前,忽然,我在不正經的口水話題裡向死黨拋出了一個正經的問號:「咦,對了,雙十節快到了,你老竇有沒有特別亢奮?」

廣東人慣把「老爸」喚成「老竇」,是通俗而親切的叫法。

死黨愣了一下,聳肩笑道,我沒注意到任何異樣,但搞不好到了那天,他會把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再拿出來掛在客廳馬英九當選的時候,他掛過一次,我老母罵他神經病,兩人幾乎大打出手。

趁着幾分酒意我想像兩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家的打架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舉起冰凍啤酒瓶對死黨說:「來,喝一杯!中華民國萬歲、萬萬歲!」

就這樣,十天以前,在酒吧裡,我已經和死黨預祝了百年國慶。

死黨老竇畢業於黃埔軍校當兵時,殺過日本仔也打過共產黨,一九四九年從大陸來了香港,住在調景嶺,當時的「藍營重地,一住卅年,到八十年代才搬走。目前香港地鐵仍有「調景嶺站」,百年以前,該地本叫「照鏡嶺」,因有海灣波平似鏡,鄉民乃把聯想化爲地名;其後有一位洋人嶺上經營麪粉廠,失敗破產,上吊自殺,「照鏡嶺」遂被戲稱吊頸嶺」,充分反映廣東人的詼諧性格;又後來,從大陸逃來的難民聚居於此,北歸無望,東進無門,唯有暫把異鄉故鄉,在九龍半島上的一個小山頭自拓生機,「吊頸嶺」便被正式改名「調景嶺」,意喻下定決心,「調整景況」,面對現實。簡簡單單的地名背後,總有糾糾結結的歷史細節

中學時我曾跟隨死黨於下課後歸家打麻將,那時候須從銅鑼灣搭四十五分鐘電車筲箕灣,再轉搭十五分鐘小船始到達,船在海面搖搖晃晃,天色將暗未暗,坐在船裡遠遠望向調景嶺,看見小木屋鐵屋碼頭邊往山上凌亂地層疊延伸,屋與屋之間有一些廣告招牌,也有一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更有兩幅巨大的肖像,都是男人,都是有鬍子,都是威嚴十足。其中一個是孫中山,我是認得的,學校課本里有他的圖畫,另一個,就不知道了,只好弱弱地問死黨,呢條鬍鬚佬系乜水?

死黨邊伸懶腰、邊打呵欠,沒精打采地回答:我老竇叫他做蔣公,很尊敬他,我老母卻很討厭他,罵他不把我全家帶到臺灣,留在香港,早晚會被共匪吃掉。

哦。我回應。我其實對兩個鬍鬚佬都不感興趣,那年頭,我政治冷感,還一直以爲「中華民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簡稱。那個傍晚,我的唯一希望是打麻將大殺三方,然後,快快樂樂地,再搭船,再搭電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