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角度看唐詩——初盛唐詩歌中的西域與嶺南

清代徐倬編《御定唐詩錄》 資料圖片

拉鐵摩爾在《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中不僅關注邊疆地區作爲“自在的空間”在地理文化、政治等方面的獨特性,而且通過邊疆內部的運行機制探討邊疆與中原關係,從而提出了“從邊疆發現中國”的觀點。這種思路是富有啓發意義的,正因爲邊疆的存在,中原纔是有意義的。文學也是如此,就唐詩而言,以“邊緣形式存在的西域嶺南,對唐代詩歌藝術有了極大的推進。沿着這一思路,我們對唐代文學進行重新認識,從“異域”角度看唐代詩歌的新變,是一個新的視角,是對以往從詩歌內部研究唐詩的有益補充,有助於深化對唐代文學的認識。

唐詩發生的地理空間主要有三:一是以長安洛陽中心的“核心文化圈”,二是主要包括巴蜀、荊湘以及吳越等的“次文化圈”,三是以西域和嶺南爲主要區域的“邊疆文化圈”。初盛唐詩歌的演進,除了詩歌自身發展的規律外,外部的因素是推動詩歌發展新變的關鍵,地域因素排在首位,尤其“異域”(即邊疆文化圈)因素對詩歌的衝擊值得注意。初唐詩壇創作主要集中在中心地帶,以奉和、應制、酬唱、贈答等詩歌爲主,較南朝文學發展變化不大。“異域”進入初唐詩壇,詩歌在悄然發生變化。唐代典型的“異域”,一是西域,一是嶺南,有關西域的書寫邊塞詩代表,有關嶺南的書寫以貶謫詩爲代表。初唐時期長安聚集了最傑出的詩人,他們以宮廷爲中心創作了大量優秀的詩歌。這些詩歌在形式與技巧方面已經達到了很高水平,但是題材狹窄,視野有限,並不能代表唐代詩歌的最高水平。《滄浪詩話》:“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嚴羽是從題材角度對唐詩進行的整體評價,但若從“異域”文化的角度看,征戍題材的詩歌寫得最好的是有關西域的邊塞詩,遷謫題材的詩歌寫得最好的是貶謫嶺南的詩歌。另外,貶謫行旅詩、貶謫離別詩中,其中有關嶺南的因爲距離遙遠和情感體驗最爲強烈,因而富有衝擊力;征戍行旅詩、出塞離別詩中有關西域的則將戰爭的氛圍與疆域的拓展結合在一起,呈現出新的特點。可以說,嚴羽所說的唐人好詩,皆與西域與嶺南關係緊密,這兩個地域的詩歌在初盛唐詩壇振聾發聵,使詩歌境界大開。

西域與嶺南的詩歌形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書寫模式,前者承征戍文學而來,疆土開拓與個人建功立業的夢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盛唐邊塞詩雄渾壯闊的特點。宋代之前,中原向外發展主要在西北方向,因而從《山海經》《穆天子傳》等典籍開始,想象的西域世界與現實的西域交相輝映,已形成了崑崙、流沙等重要意象。隨着漢代對西域的開拓,遊仙詩與樂府舊體中逐漸有了西域意象。唐之前,西域意象在詩歌領域極爲有限,不具有典型性,但唐在承襲前代的基礎上,使樓蘭、交河、輪臺、北庭等典型的西域意象有了新變,對邊塞詩境界的開拓起到了重要作用。如李白:“願將腰下劍,直爲斬樓蘭。”王昌齡:“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高適:“馬蹄經月窟,劍術指樓蘭,地出北庭盡,城臨西海寒。”皆呈現出博大雄厚的氣勢,與盛唐精神一致。同時也凝結成了一些新的西域意象,天山便是其中之一。如王維:“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李白:“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岑參:“看君走馬去,直上天山雲。”這些詩歌中的天山襯托出了一種疆域遼闊、雄壯蒼茫的意境。唐代詩人中只有來濟、駱賓王、岑參、張宣明、蕭沼等爲數不多的詩人去過西域,除了岑參留下大量有關西域的邊塞詩作外,其他詩人所存有關西域的邊塞詩極爲有限。岑參前後兩次到達西域,對西域世界的感知最爲具體、深入,他的邊塞詩之奇,在整個唐代無出其右。《唐音癸籤》認爲其詩“尚巧主景”。這種“主景”自然涉及他的邊塞詩。他的邊塞詩與高適、王昌齡、王維等絕不相同,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對西域的書寫。其他邊塞詩人所寫多爲朔風、蓬草、胡馬等最常見的物象,但岑參的詩歌進一步具體化,如《火山雲歌送別》《經火山》《磧中作》《日沒賀延磧作》等詩都落到實處,將邊塞詩之“異”更爲直觀地呈現於讀者眼前,具有“陌生化”的效果;荒涼廣袤的雪山大漠與開疆拓土的熱情也形成了一種反差審美,造就了“雄瑰”的詩境。如寫火山:“赤焰燒虜雲,炎氛蒸塞空。”寫熱海:“蒸沙爍石燃虜雲,沸浪炎波煎漢月。”寫銀山磧西館:“銀山峽口風似箭,鐵門關西月如練。”皆給人以“奇偉”之感。正因爲對西域的書寫,岑參的邊塞詩氣象聲色兼備,爲古今邊塞詩第一人。

與西域相比,嶺南完全呈現出相反的情景,因爲是貶謫,“荒蠻”的景象與個體人生的低潮糾結在一起,詩歌具有低迴宛轉的特點,情感真摯而深沉。初唐以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爲代表開啓了嶺南詩歌的新紀元,這些詩歌情景交融,對打破沉寂的初唐詩壇功不可沒,如宋之問《度大庾嶺》其一:“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這是一首成熟的五律,首聯寫離別中原時的躊躇,頷聯魂、淚相對,南翥鳥與北枝花相對,形成了強烈的情感反差,頸聯看似寫景實爲寫情,尾聯直抒胸臆。這首詩“氣格聲色兼備”(許學夷《詩源辨體》),在初唐詩壇別有風味。這樣的貶謫行旅詩如杜審言的《旅寓安南》,沈佺期的《入鬼門關》《初達[~符號~]州》《度安海入龍編》,宋之問的《早發韶州》《早發大庾嶺》《鬼門關》《發滕州》等,都有較高的藝術水準。詩中作者常將嶺南看作是“魑魅”之鄉,情感指向絕域、極邊;從空間看,形成了“中心”與“邊緣”二者之間的對立,陌生的空間對作者來說是極大的不幸,但是對詩歌來說又是極大的幸事。北斗對南風、北斗對南荒,江北對嶺南、南溟對北戶、北極對南溟,京華對邊地,不僅有南北空間的對立,而且也有新的物象如桄榔薜荔、盧橘、楊梅、含沙、女草、鰲、鯨、蛟螭、瘴癘入詩,一方面使詩歌“陌生化”,引起了讀者的興趣,另一方面這些物象成爲新的詩歌意象,恰是對初唐詩壇以長安、洛陽爲核心的“中心”書寫的迴應。這些詩歌在情感上不再是無病呻吟,而是句句落到實處,擲地有聲。這種空間的對立,對對仗精工的律句的形成無形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我們翻檢杜審言、宋之問、沈佺期等人在嶺南的詩歌創作,最直觀的印象便是狀物寫景愈加精工,近似排律的詩歌逐漸增多。這些貶謫嶺南的詩人,情感絕望,對新事物多懷鄙夷之情,但是有意無意中也使嶺南發展成爲獨立的審美對象,對此後的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初唐以後貶謫嶺南的文人大量增加,已然成爲一種重要的文學文化現象,如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牛僧孺、李德裕、李紳等,宋代文人如姚鉉、寇準、蘇軾、蘇轍、黃庭堅、範祖禹、秦觀等都曾貶謫嶺南,而且多數文人都有大量詩作傳世,中唐以後對嶺南的審美也由排斥到逐漸接受,形成了獨特的地域審美文化。

王昌齡認爲詩有三境:物境情境、意境。唐代詩歌中關於西域與嶺南的書寫既有不同的物境,也有不同的情境,物與情合,最終創造了不同的意境,因而唐代關於西域與嶺南的書寫在內容、藝術形式、境界等方面都對唐詩的走向產生了重大影響。西域代表疆域的拓展,嶺南則代表荒蠻之地,皆爲“異域”,亢奮與落寞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體驗遙相呼應,兩個地域都與政治前途密切相連,皆處“邊緣”,卻無形中觀照“中心”,二者之間形成了一種緊張關係,是互相塑造的共生體。這種書寫對唐代文學乃至後世的文學都產生了持續而深遠的影響。

(作者:田峰,系天水師範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