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粱店:悲風瀝瀝人間苦,半湘街再無梆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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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風瀝瀝人間苦,半湘街再無梆子

前言

前兩回,講到盧磊一升了二等巡警,與前輩老陸日漸默契,認了義兄陳作新,亦與更夫老蔡結下情義。懂得爲自己籌謀的盧磊一,置辦了產業,開了間“新盧茶莊”,收了三個夥計;不僅如此,他還尋到了自己的愛侶——益隆主母的丫頭芬兒,風風光光地操辦了人生大事。只是在亂世中,這一點現世安穩其實搖搖欲墜。盧磊一開始追查自己的身世,正是這一追查炸破了半湘街表面的平靜……時代的風雨就要來了。

引子

浮粱店裡有好茶,好茶招待有緣人,我是盧磊一,一個被閻羅王忘了的人。

前番說到光緒三十四年,我與芬兒結了婚,婚後但覺年月向好,巡警做着,茶舍開着,街面上趟得開,家中也安好。“新盧茶舍”開時,半湘街與德勝街口擺攤算卦的洪瞎子特特送了一張百解消災符,幫我貼在堂屋門楣,討了九角銀去。我笑他,“竟不知你是正一派龍虎宗的,一向失敬了。”

“敢住凶宅,你也是厲害角色。”洪瞎子也笑,索性跳到天井,左手掐指變幻,唸唸有詞,對空虛畫。瞬間收了,轉頭向我,嘻嘻笑着,“平素與你要好,再送一套月君訣,驅邪化煞,保家宅平安。”洪瞎子並不瞎,學人戴了副墨晶眼鏡充瞎子,近身一股墨臭,那眼鏡竟是用墨塗黑的。

婚後,芬兒仍時常往益隆行裡跑,我也不拘她。她初通人事,一顆心依舊懵懂童真,沒一點主母的架子,鯉、鯽、鯢三人都敬她,我也是喜歡的。芬兒好吃零食,身上總帶着紫蘇梅、醃薑絲、清涼糕一任小食,油紙包着,時不時拿出來拈着吃,吃起來嘖嘖地,眼睛微眯,一臉滿足。有孕後,不許她吃薑絲了,她還不高興,嘟着嘴生我的氣。

某日,芬兒從益隆行裡回家,拉着我到裡屋,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個翡翠玉牌。“太太給我的,說是我孃的遺物。”芬兒嘖着舌,一臉慌張,半晌,又蹙着眉,“我沒有娘,是太太家養大我的。”

我知芬兒是孤兒,兩三歲被主母家收留,做了個家養丫頭。如今竟平白地有了一件家傳遺物,接過那牌來看,金鈕金鍊做吊,碧綠的一隻平安無事牌,頂上的濃翠裡雕了兩隻蝙蝠,簇擁着一個足金鏨嵌的心印萬字符,手工極精緻。

芬兒孝順,不單對家主太太,對師父家亦是如此,心裡總惦念着,每月總安排些糧油、家用送去,初時自己去,大腳丫頭,活做慣了,幾十斤的物件背上就走。後來有了孕,也閒不住,着李鯉揹着禮,陪她一起去探親。因跟公婆親,也信了教,又拉着主母和店裡三兄妹一齊皈依了,鯉、鯽、鯢三人還隨她受了洗,只主母不肯,道她還信菩薩,七七八八信一堆,受了洗,怕其他神佛不開心。自此,芬兒每個禮拜日去城北基督堂做禮拜,風雨無阻。

這幾年裡,半托關係半使錢,我已翻遍長沙盧姓戶籍,私下探訪,竟無一戶對得上。夜來煩悶,剛結完婚那會,當夜值便喊老蔡喝酒,某日說起此事,老蔡一拍桌子,“蠢寶,何不找我們,寶慶幫門徒遍省,尋個人,豈不比官家容易?”

官面上便是官想頭,我竟沒想到用這一層關係,憑一己之力瞎折騰,鑽了個死衚衕。唉,好歹是窮途有路,暗處有光。都是上帝的安排。

接着來說盧磊一的故事吧,他之當下,是我的過往,今天的我看昨日的他,竟如隔着霧幾重、雨幾重。

第一場

宣統元年,天下大赦。

年前,義兄陳作新回來了,要運作關係,又回行伍上去,盧磊一笑他,這做官的心倒底太熱切。陳作新不以爲忤,還帶了個行伍中的兄弟到新盧茶舍做客,那人比義兄小着年紀,官階倒在義兄之上,面黑、矮壯,行止官架十足,喝了酒好吹牛,“兄弟當年在日本的時候”這是口頭禪,開口閉口都是省內大員,風評秘辛張口就來,宛如民間吏部。“岑大人與莊老有隙,也難怪,岑大人是大名鼎鼎的西林岑氏,廕生出身,靠父兄保舉平步青雲,實績不可看。莊老可不同,詩禮傳家,雖不是兩榜出身,能得丁寶箴舉薦,實有大才,經營湖南數十年,剛正不阿,又謹守清貧,有莊青天的美譽。此二人神仙打架,我輩照例兩不相幫。”盧磊一聽得肺脹,曉得的知他是吹牛,不曉得的還以爲今日新盧茶舍迎貴人,招待了提督將軍。此人姓梅,通報臺甫時架子大,竟似鼻裡哼出來的,盧磊一隱約聽了兩個字,似是“馥彰”。聽他這套說詞,說的怕是如今的巡撫岑春蓂與藩臺莊賡良了。看義兄在一旁微笑着聽,盧磊一再厭也壓下了,打疊着精神奉陪,看桌上空了盤,又叫來李鯢,着她再下廚炒個下酒菜。

“而今我們不尋他們,尋的是畏公,湖湘三公子的名號可不是吹的,他出面,合省上下都要給幾分薄面。我與他有舊,且幫你說合,官復原職是包定了。”梅大人一拍胸脯,力用大了,咳出一口青痰,撇嘴吐了。(畏公,譚延闓的別稱)

芬兒恰走出廂房,一眼撞見,皺着眉,又返身進去了。

那日陳作新送梅大人走,盧磊一跟着,兄弟二人送出門外,叫來的包車已等久了,盧磊一上前先結了車錢,返身見二人正推搪。“而今我與你作兄弟,不必如此見外。”梅大人高聲喊着。陳作新笑嘻嘻地,“承了你的情,借你的路子,總不能叫你貼錢。”義兄個高,手中一個布包穿過梅大人虛虛揮舞的手,穩穩地塞進梅大人懷裡。“見外了、見外了。”梅大人高聲喚着,停了掙扎,東西既已入懷,再無還回之理,自顧上了車,一拱手,告辭。

回來盧磊一問陳作新,這梅大人什麼來頭。“梅馨,留日陸軍學員,陸軍部考選上等,回省待選,督撫面前的紅人,場面上趟得開。這回你哥哥回行伍,要靠他幫忙。”陳作新摸着頭,“要回營不容易啊,兩根金條。再擾你一餐飯。”

送走了義兄,回到茶館,芬兒正在牀前抱着個桶吐,“磊哥哥你莫再和那人玩了,看他的邋遢相,我就返酸。”芬兒瞪着大眼,可憐兮兮。

也是在年前,臘八過後,藥王街上鄭盛喬綢緞莊陸二掌櫃被發現浮屍在南城西湖碼頭邊河道里。此處有些三不管,光緒三十四年,長沙府設巡警道,首任道臺是賴承裕。新衙門不單管閤府警力,更兼管着全城的消防、衛生、街市清查、協收釐捐,在盧磊一等人看來,不過多幾個領頭的官,多幾條派差的線。而府內又重新劃治,原有六區六個分局,改成七個警務公所,新設水陸洲公所,管着江面治安並收船捐。這西湖碼頭,恰是盧磊一所在的西區公所與南城外頭的外南區公所交界,重新劃治時以南城牆爲界,唯此處沒點明歸屬,兩頭你推我、我推你,便都不派員巡防。

此案兩頭不管,水警管了,因不熟悉地方,請小西門警段協辦,道是西湖碼頭大部分還是在南城牆以北,西區公所要多些擔當,命令由所裡下到段上,楊再力着老陸帶着盧磊一去辦差,到得西湖碼頭,浮屍已經撈到岸上,尚未泡發,雙目發灰,面有淤青,手上死死握着一把小插。盧磊一去過綢緞莊幾次,認出來了這具無聲無息的屍體,竟是見人團臉笑的陸掌櫃,平素生意上最是和善的一個人,此刻是笑不出來了。收屍人裝斂時,陸掌櫃竟似個鼻涕蟲,渾身沒骨頭似的。仵作驗屍,居然背脊骨寸斷,坐實了殺人命案了。

藥王街是西牌樓警段所轄,共屬一個公所,理該共同踏勘,走訪查實便交由西牌樓警段警員處置,幾日後合議案情,該段警員說陸二掌櫃原是澧州人,來長沙已二十年,十八歲來的,從學徒做到二掌櫃,待人接物最是和氣的一個人,素無仇家。自此案件陷入僵局,幸好是水警管,沒定捕期,否則小西門警段合段要受罰了。(舊時案件有捕期,以事發報官之日起,限定捕期,限期捕辦,逾期杖責或罰餉。)

不久過年了,盧磊一沒有回嘴方塘,在半湘街上過除夕。這是師孃的主意,購新屋是置寶業,又成了親,這個新家,過年空置可不行,得熱熱鬧鬧地過,除夕夜裡供三牲謝神,關財門,初一擺三牲請神、開財門,各路神仙都請到,這個家就旺了。爲湊人頭,師孃留大師兄在家團年,把二師兄和三師兄兩家都派了過來,妯娌們鋪牀鋪被,嘰喳地聊,店裡敞了門,孩子們在街道上放煙花,盧磊一叫李鯽督着,盯緊些,莫被焰火燎着了。

李鯉派出去了,除夕合省歇業,唯公差不休,小西門段上,仍派警員值守,段長的脾性,自是派的滿傻子,盧磊一心下不忍,帶着李鯉去頂替了他。

“你是好人吶。”滿傻子千恩萬謝。

“過年好啊,快回去吧。”盧磊一一拱手,笑嘻嘻地說。

“你開店、成親,我都上了禮咧。”滿傻子慢騰騰地往段外走,一邊嘴裡絮叨着,“你記得不?”

“我退給你啊。”盧磊一惱了。

“我不敢要啊。”滿傻子誠懇地說。

送完滿傻子,盧磊一回身一看,李鯉不說話,規規矩矩坐在桌前,側身低頭,手指摳着磚縫,憋着笑呢。

盧磊一平素沒架子,管人也稀鬆,三兄妹都不怕他,盧磊一怒目一睜,倒比不上芬兒的柳眉輕蹙。李鯉十六歲,不過多半年時間,那個河邊倉庫盜糧的黑瘦少年居然蹭蹭長個,人白淨了許多,還發了腮。

“開席了喚你。”盧磊一訕訕地走出去了。

盧磊一過了小西門,上了下河街,穿金線巷,進了太傅裡,走到一處民居立住,敲了敲門,屋內無聲,再敲,屋裡傳來一陣洶涌的咳嗽聲。“走吶,去團年。”盧磊一沒好氣地喊着。

“你那些師兄在,我不好意思。”屋裡傳來悶悶的聲音。

“你去了,他們不喊你師叔,也喊你一聲叔。”盧磊一皺着眉嘖着嘴,“都是子侄輩,怎麼你去,像偏房見正房咯?我的個爺唉。”

“沒上過正場噻。”門那廂訥訥道。

“十年陳老酒只一瓶,原是孝敬您的,您不去,我叫他們都喝了,一滴不剩。”盧磊一發了狠,轉身就走。

砰地一聲門開了,閃出老蔡的身影,“去去去,早說有好酒,我個老東西還要什麼面子咯。”盧磊一哈哈大笑,多日不見,老蔡手上吊了個布帶,竟是有傷在身。

“手上怎麼了?”盧磊一關切地問道。

“上樓打老鼠,摔下來了。”老蔡嘿嘿笑着,“窮人家出油老鼠,這麼大,夜夜在閣樓上鬧。”老蔡劃拉着手比劃,牽到了痛處,痛得眉毛直挑。

街上已無往來客,各家都是團圓人,半湘街上炊煙起,各家都在做着豐盛的年夜飯。俗語說,再窮年要過,再富也過年,年三十這一日下午,一條半湘街,只煙館開着門,大煙槍們可不管這些,癮犯了比天大,忍不了,熬不過。

雖少之又少,卻也有上街挑擔賣貨的,那是不賺幾個這個年就沒法過的,在漫天的喜慶和鞭炮聲中邊走邊吆喝,喊着買賣,那聲音裡,就透着幾分淒涼了。

一掛千響滿地紅,就在天井裡放,煙氣嫋嫋升上房頂的四方天,滿地的碎紅紙屑寓意滿堂富貴。鞭炮放畢,堂屋裡酒菜已上了桌,盧磊一小意,按着老蔡坐了上首,又執弟子禮,領着師兄們給他敬酒,喜得老蔡手到杯乾,連喝了三杯,一抹嘴,嘖嘖地嘆:“白活了五十四年,我竟沒過過年。”壓歲紅包盧磊一也給老蔡預備着,一大摞,芬兒用紅紙包的,裡面裝着黃澄澄、嶄新鋥亮的當十、當二十的制錢,老蔡見人便發,誘得一幫子侄、孫輩們簇擁着,打疊地說着奉承話,老蔡聽得飄飄然,背都沒那麼駝了。

一桌十個菜,芬兒安排,李鯢整飭,大碗廣碟,都是舀滿夯實的量,居中一盆清燉甲魚,是師父年前在湘江河裡放釣勾上來的,勾着裙邊拉上岸,雖只四斤多,卻有草帽大,裙邊又厚又寬,師父着人送來給芬兒進補,如今竟做了年飯的主菜。李鯢將甲魚去了腥膜,斫塊加肥肉熬,底料是胡椒,不必碾碎,顆顆粒粒地丟進湯裡,越煮越香;又有伏雞、伏魚、臘肉、蒸大方、茴香肉丸,都是瀏陽做法,和飯一鍋蒸,再紅燒鯉魚一尾,炒臘鴨一碟,發墨魚筍絲一碟,其中發墨魚炒筍絲最下酒,幹墨魚、幹筍絲泡發了,加蒜辣芹段一起炒的,墨魚韌、筍脆,蒜辣提味,夾一筷入口,鹹鮮爽口,嚼到末了,有絲絲甜味,一口香。最後一盆芋頭青菜米湯,每人吃一碗,意指新年遇彩頭加青青吉吉,取個意頭。

“鄉間富戶,幾百畝田的地主,摳點的,過年也就四菜一湯。”老蔡嘖着嘴,一本正經地說。

“沒年紀就好顯擺,我自罰一杯。”盧磊一笑道,舉着杯子一飲而盡。

“今日不知明日,辛苦積攢也不知道好了誰。”老蔡搖搖頭,自顧飲下一杯,“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

夜漸深了,衆人又守歲,堂屋裡燒了兩缸炭火,一瓶陳酒幾人早已分了,再吊一壺酒,在火上煨着,夜寡淡,接年過後(子時初放炮接年)又接了財神,衆人乏了,都回房歇息了,李鯢坐着張火屜凳,不遠不近地坐着,打着哈欠,守着二人,熱茶、續酒,盧磊一喊她去睡,丫頭犟,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打着哈欠比劃着不困,盧磊一望着好笑,拎着她起身推走了。

只有盧磊一陪着老蔡,老蔡有酒了,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老蔡喝一口酒,望了望盧磊一,又喝一杯,又望了望,似心事重重,盧磊一被他望得莫名其妙,“師父,你是有什麼話想說嗎?”

老蔡一驚,似是驀然醒轉,擺着手笑道:“今日高興,我老頭一世孤寡,半截入土了,還能享享天倫之樂。”

“那以後年年接你來家過年。”盧磊一笑了,“哪天敲梆子敲不動了,就住來我家,我不嫌你,給你養老送終。”

老蔡哈哈大笑,連聲道好。直道今日開心,要與盧磊一說說舊事,“哪天我要真死了,你得知道師傅的來歷。”

“我老家在城步縣長安營(城步縣,寶慶下屬縣),家中兄弟二人,鄉土貧瘠,缺醫少藥,六歲上頭死了娘,光緒六年,隨父兄到永州討生活,在東安唐家做護院,後來王德榜將軍永州招兵,父兄與我又爲幾兩銀,稀裡糊塗地當了兵,甲申年(光緒十年),正月剛出十五,八個營的湘軍兄弟四千餘人,隨王德榜將軍出征鎮南關。”老蔡眯着眼,咂着嘴緩緩地說,“我隨父兄守諒山,一年內歷大小十餘戰,法國鬼子笨拙,近身廝殺,一刀一個。奈何他槍炮厲害,湘軍、桂軍一起,守諒山的十二營足六千人,連發洋槍不過幾百把,擡槍兩千把,那東西比火銃還難用,打起來,擡槍的就是個靶子。甲申年末,兄長死了,在一次交鋒中,遭遇十倍敵,被打成了篩子,他是百人敵的角色,一身勇武,抵不過洋槍。”

老蔡又喝下一杯酒,望着屋外,怔怔地,下雪了,鵝毛雪花悠悠然落下,周遭一片空靈。“乙酉年初,法國人大軍來犯,巡撫潘大人下令放棄諒山,轉移兵力與馮大人會師,與敵決戰。那一戰打了十天,一條戰線血海一般,黃土都變了黑土。我爹爹死在了大小青山,我在打東嶺時受了重傷。末了朝廷中卻有宵小參了潘大人,說他畏戰棄城,我等諒山退下來的兵,被安了個外號,叫‘諒山潰勇’,哪怕我們出過血、丟了性命,也不記在功名薄上,更莫提保舉。”(潘大人,此處指廣西巡撫潘鼎新)

盧磊一聽得恍惚,沒成想這個貌不驚人、整日醉醺醺的老蔡,心裡藏着這麼重的往事,“鎮南關戰後不久,潘大人就被革了職,王將軍也受了不小干礙,營裡兄弟或死或散,父兄死了,我也沒個主意了,與相熟的弟兄一起轉投了蘇元春將軍,不久便要修大小連城,”老蔡說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大小連城,蘇元春在廣西修的防禦工事)

“在那混了幾年,我一天比一天想家,明知家裡什麼都沒了,我還是逃了回來。潰勇加逃兵,軍中大忌全犯了。”老蔡酒喝得重了,舌頭打疊,頭越垂越低,搖着頭笑着,“回來一看啊,家也沒了,我就是這種孤辰命啊,一世人犯煞。”

老蔡在火缸邊打起了鼾,盧磊一將他手中攥着的酒杯摳了下來。搬過椅子來給老蔡墊腳,又給他蓋了牀被。

盧磊一坐在火缸前,點上一壺水煙,成親後,便是大人,他學着師父抽上了水煙,爲省錢,抽的是寧鄉產的黃煙,味大,嗆人,好處是醒神。

盧磊一將煙筒吸得呼嚕直響,屋外的雪不知幾時停了,地上、檐上已是厚厚一層,他回味着老蔡的話,又想想自己,萬籟俱寂的深宵中,深沉的黑夜恍如未來一般不可探知,然而可以想見的是,這亂世中,每個人依然都將有或曾有少年時,每個人也都會有一程磕磕絆絆的人生路。

下半夜,盧磊一眯了一會兒,再醒來,老蔡已經走了。

留三兄妹看店,盧磊一領着一大家子踏着雪出了門,迤邐往北,去師父家拜年,盧磊一推着輛板車,車上堆着琳琅的節禮,金貴些的,是上等的金井春與半斤建條。其餘不過是些吃食、糧油。三興街清真寺門口的牛肉正宗,買了一腿,天冷,凍得梆硬。

芬兒也在車上坐着,六個月的肚子,已經挺得老高了,行動起來,略有些不便。生過孩子的妯娌們都稱歎,這肚子又大又尖,只怕是個嘞胖的伢崽子。

南城到北城,七裡又三分,天未大亮,街面上已有許多人,都是拈香出門,那是去廟裡上香的。熟人間相互拜年,打疊地說着恭維話。

“黃倉昴日喚人間春意倉實廩足,司晨啼曉振世道清白國泰民安”,今年是雞年,湘春門城門上官家也貼上了春聯,紅底黑字,魏晉風骨。

北城口,恰遇到三個瘦弱中年,藍衫方巾,各攥着一束香,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地進城。“他們不冷?”芬兒看着有趣,偏頭來問盧磊一。

“那是秀才,這樣穿是他們的身份,怕是藍衫太瘦,罩不住棉襖,才穿得這麼單薄。”盧磊一笑着應道,“張師父回鄉,聽他說起,去年咱湖南的京官趙啓霖大人奏請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三位老夫子配享文廟,朝廷準了。南城學宮改了師範,冷清了兩年,這一番動作,讀書人吃冷豬肉的心又熱絡了起來了吧。”

“這三人是誰?很厲害嗎?”芬兒又問。

“都是本朝的文壇領袖,且不說另兩位,這王夫之是我湖南衡州人,張師父從前做主講的思賢講舍,就是講的他的學說。”

“你讀過嗎?”

“壯士匣中刀,猶作風雨鳴,唉,忘得差不多啦,”盧磊一搖搖頭,不想再說,“芬兒你知我的,我胸無大志,家好萬事足,不是文人,更沒有文人志向,那些書,自然讀過就忘了啊。”

“你這麼說,我也是喜歡的呢,”芬兒眯着眼笑,小丫頭孕後胖了不少,腮上鼓鼓的,一笑眼睛看不見了,她低頭輕撫着肚子,“等他出來了,再給你生個女兒,就湊足一個好字了。”

“你怎知一定生兒子?”

“嫂嫂們都說是兒子呢,姚嬸也說是的。”

“那你又知下一胎靠得住是女兒?”

“我多吃辣椒啦。”芬兒蹙着眉,“哎呀,你鑽牛角尖,我不跟你說啦。”(吃辣,取酸男辣女之意)

從湘春門迤邐出城,城外道旁,海關順着潮宗門外劃出的租界正在大興土木,洋人不過春節,督着趕工期,工地上依舊有零星的工人。

這一日是戊申年、乙丑月、壬午日,宜祈福、動土,忌出行。

到得嘴方塘,師孃已在地坪裡打望了,遠遠見了,立時迎了出來,大師兄拿出鞭炮來放,噼叭地響,未及停車,芬兒便從車上跳下,迎着師孃奔過去了,師父也笑嘻嘻地從門裡出來,抱着袋水煙,大馬金刀地站着,等着兒孫輩過來磕頭。

堂屋裡祭過祖後,照例是“出天行”,男丁們隨師父拈香出門,師父在前,看着方位往雪上插下香去,拜幾拜,指頭沾些唾沫,揚在風中,他在佔風問年景,此時刮北風主豐,南風主欠。

師父手揚在空中,臉色卻變了,慢慢將手放下,望空嘆了口氣,返身進屋。

“今年年景怕是會差,家裡無需那些人種地,四兄弟裡磊伢有差,老二祖平最持重,年前鄉紳王大人請護衛,託張師傅請我出山,我想着再看看。”家裡早飯開得遲,在給祖宗拜年之後,師父因了問天年景堪憂,一直臉色鬱郁,此時一家人圍坐,他也不吃菜,咂了口酒,開了口,“張兄人情要顧的,聘金出到一年六十兩,這錢得賺。祖平去吧。”

二師兄立起身子應了。

“可是葵園先生處辦差?”盧磊一在一旁低聲問道。

師父點了點頭,表情倒似牙疼,“你知道的,或找你義兄再問問底細,你兄弟人情上頭稀鬆,官紳大戶請護衛,難免有番考校,入值那天你陪着去。”盧磊一也應了。

第二場

甫出十五,二師兄便進了城,約定的十七日去葵園,二師兄在盧磊一家住了一夜,瞭解些底細。葵園先生請託的人,便是文師父張登壽,他此時恰在城中,盧磊一攜芬兒初二便去拜過年了,師父留飯,桌上與他細細說了原委。這葵園先生大名王先謙,原是飽學大儒,做過國子監祭酒,又外放過一省學政,是思賢講舍最早的主講,且當過嶽麓書院的山長,張師父見他,尚需行弟子禮。“此人兩榜出身,學問深,人耿直,駁過太后,參過李蓮英,海內有盛名,去年還賞了內閣學士,雖是虛銜,足見名望。可他得罪人也不少,與維新派素有過節,又反對立憲,名譽牽頭這粵漢鐵路湖南段幾年了,以士紳之力排洋逐商,官不喜、商不愛,洋人也恨他,仇家不少,揚言要他命的也多。”張師父燈下皺眉,“此人學問是極好的,私德如何,我看着也模糊,也是推搪不過,轉達請託,當初就已經明說了,你師父不必給我面子的。”

盧磊一心下犯了嘀咕,什麼文壇領袖、飽學大儒,平民百姓家,過個安隱日子便可,不必爲了一個請託、幾十兩銀子便身陷險境,私心裡,他也對師父的決定有微辭。

正月十六日,義兄陳作新也回了,盧磊一索性請他來家吃酒,也聽聽他的意見。

“這老匹夫,多少人想要他性命。”義兄說起此人倒是口無遮攔,幾杯酒下肚,大聲聲討,“此人最是性情多變,時務學堂原是他領銜申辦,後來又一力阻擾,南學會他也幫過,後來也不肯來了,便是來,也是陰陽怪氣,刁難辱罵。伯平(唐才常)兄舉事事敗後,他竟帶頭出首,向俞剃頭(俞廉三)舉發,合省大索,維新派百餘人頭落地,好在我沒成氣候,不入他眼,不然今日墳頭草都兩尺高了。”

“你竟要做他的護衛?貼身?”陳作新望着二師兄,嘆了口氣,“能不能換個差,坐夜行不行?”(坐夜,即夜間護院值守)

“我爹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二師兄搖了搖頭,冷峻的臉上沒有表情。陳作新不再說話了。

“把你的槍給他,教他用吧,”那日席散,義兄走時,囑託盧磊一,怔了怔,又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二師兄,“若遇着革命黨,亮出去,可保你一人。”陳作新嘖着嘴,“我這小兄弟,真麻煩,盡給我找是非。”這話是對盧磊一說的,盧磊一一愣,兄長面前皮慣了,笑嘻嘻地,“革命黨又沒寫名字在腦門子上,怎麼認嘛?”

“有切口。”陳作新自失一笑,“氣頭上,竟忘了說了。”

“是什麼?”

“花衝父,魯達除。記住了。”

“這切口好笑,《三俠五義》對《水滸》。”盧磊一笑着應了。

送走義兄,燈下攤開義兄給的那紙一看,竟是張股票,票上的名號是華興公司。

十七日晨,盧磊一領着二師兄往荷花池葵園去,門子裡候了半晌,纔有人領進屋去,剛踅進影壁,風聲破空,一根棍撲面打來,盧磊一側身讓了,師兄倒接了,纏身進步、沉身拱肩,將來敵拱進門裡,一瞬間,盧磊一便明白這是一場考校,索性後退一步,揹着手看熱鬧,月棍年刀一輩子槍,考校者武器逐步升級,逐漸便有使利器的打將出來了,可內庭的花草佈置妨礙拳路,兵器使起來更是打折扣,試者有心,擋者無意,師兄不必忌諱這些。一時間,內庭穿花似閃出武者,被二師兄一一擊潰。直到一中年漢子閃出來,二師兄提起一杆長槍迎敵,也是留了手,將槍作棍,只作劈掃撩,那漢子扛下幾擊,竟似不知疼,挨着師兄的打,一路猛進,師兄退了兩步,後手一擰,振槍直刺,抵着漢子上胸,扎不進,漢子低吼一聲,沉臂下劈,木槍應聲而斷,踏步便到了師兄眼前,那漢子一伸手,竟要拿師兄的頸,盧磊一喝了一聲,心忖不好,哪料師兄腳一轉,縮胸後移,毫釐間避開漢子的手,纏身進步,魅影般閃到漢子身側,腰後一探,摸出明治二十六年式,朝漢子頭側開了一槍,槍口迅速地抵上漢子的頭,熱度燙得漢子一聲吼,槍口下壓,漢子不再反抗,乖乖地低下頭。

“好,應變一等一,果然是仙源杜氏,大家國手。”側廊中閃出一人,方面虯鬚,拍着手贊,“竟不知你會用洋槍。”來人面露欣喜,“可曾得過武舉,保薦或捐班?”

回來路上,盧磊一便是一個人了,內心裡由衷感嘆,二師兄真是機巧又聰明的人,那柄明治二十六年式,只是昨日帶他去對河小試,放了幾槍,如今用起來,竟如此得心應手。

今日在葵園正院,二師兄一人抗了十三個王家護院,最後一個逼着他使槍的,是護院的頭頭,一身橫練功夫,與從前的大師兄彷彿,此人只怕是個童子,爲什麼這麼說呢,大師兄也是金鐘罩,婚後像泄了真元,功散了不少,去年春上砍柴下山,抄近路,從坎上跳下,被剛砍的毛竹茬扎穿了腳,他從前可是刀尖上也是趟得的。盧磊一得了信,還回鄉看他,大師兄猶自充硬項,梗着脖、提着腳,糾糾地解釋,“跳下時放了個屁,氣就散了。”

今日考校完,虯鬚男人將二人引到後頭,穿廊走院地走了幾進,引到後庭堂屋旁一間書房,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在窗前看書,顴骨高聳,面容瘦削,臉上有許多麻子。

“跪吧。”虯鬚男子道。

二師兄搖搖頭,拉着盧磊一返身,虯鬚男子攔住了,“王老乃內閣學士,你二人沒有功名,見官當跪。”

“我只跪天地君親師。”二師兄笑着撓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不必拘禮。”老人似剛從書中醒覺,一句話解了圍,他起身進了中堂,請二人坐,奉茶,虛問幾句,問的二師兄,不過年庚、婚否一些慣常話,末了說一句,“今後務請小友盡心,護我周全。”便端茶送客了,禮節上頭滴水不漏,十足儒者風範,幾分名士派頭。

臨走時,二師兄拉着盧磊一送出門來,“要是夜裡當差,叫我一聲,我來陪你。”盧磊一切切囑咐,二師兄笑着應了。

正月十七日夜飯,李鯢又熬了飯豆豬肚湯,芬兒喝這個開味口,能喝一大碗。說到這豬肚,是謝二表送的,年前就送起,隔三差五地送,直道警官夫人有喜,喝豬肚湯是養肚子,不單送豬肚,還搭送飯豆子,又要教李鯢配方,被李鯢擋回去了,打着手勢說她會做,沒幾日,謝二表又送來了兩隻幹墨魚,盧磊一詫異,當差這麼久,謝二表除了老陸,見誰都冷冷的,與盧磊一親近,也不過這一年的事。

因此,十七日這日夜飯,盧磊一請了謝二表來家吃飯,下值前親自去請的,囑道,“恭迎闔府。”謝二表卻是一人來的,還提來了兩斤香腸,無論如何,這也是個稀罕物,李鯢也不知道做了,還得請出主母,“細細片了,氽一遍熱水,瀝淨了盛好,加幹椒、豆豉,飯上蒸,出鍋點幾滴白醋。”芬兒交代道,“切兩根,大家都吃吃。”她很大方。

平常家宴,三菜一湯,此日隆重些,六個菜,蒸香腸一道,蒸臘鴨一道,炒臘肉一道,炒雞蛋一道,飯豆墨魚豬肚湯一道,素菜是剁椒芽白。盧磊一還怕喝不過,着三兄妹都上桌同吃,幫他敬酒,三人也窩工,敬得敷衍,除了李鯉,餘二人都是舉舉杯,沾溼下口沿便放下。謝二表似沒看見,他是看得出的開心,敬酒必幹,又連喝三碗豬肚湯,嘖嘖稱歎好味,“肚條不必放姜炒,酒醃一下也去腥的。嘖嘖嘖,怎麼這麼鮮吶?”謝二表喝得一頭汗,他竟指點起李鯢。平心而論,李鯢這湯費了心思,這道湯是細緻活,墨魚需浸水泡發切絲,與切條豬肚加薑片翻炒,炒香後放泡好的飯豆,加水熬,芬兒的做法,自是再加幾粒胡椒,文火慢煮,出鍋時不必放蔥,一口鮮。

謝二表好量,一罈酒空了,倒有大半是他喝的,臉上泛起了細密的汗,仍是目光炯炯,一臉笑容,看不出半分醉意。桌上盧磊一問來問去,只知謝二表一個光人,在三興街有套老宅,父母早亡,無妻無兒。問起多年來履歷,說是一直殺豬爲生,從前在北城,後來移到了這半湘街上。“我家裡一棟老宅,還有些祖上留下的東西,不殺豬也過得,只是人總得有些念業,學了這手藝,供上張神仙,天天出攤,賺些繳用,也是快活。”謝二表眯着眼笑。盧磊一便不問了,知道這是江湖人作派,老蔡也是認識那麼久才吐露衷腸,平素教武歸教武,再請他喝酒,也是個悶葫蘆。(張神仙,指的是舊時屠戶拜張飛)

十七日夜,已過二更,江上起了大風,呼嘯着似有破軍之力,穿街過巷,盧磊一送謝二表出門,燈籠在狂風中吹得蕩起,瞬間滅了,天上雲吹散了,露出朗朗星空,一輪圓月正當中,也無須燈籠。

不少街道上了柵門,謝二表回家,需繞點路,經太平門走金線街轉朝陽巷,盡頭便是三興街。

盧磊一陪着走走,說散散酒氣。這一路,竟沒遇見老蔡,盧磊一心忖,這老蔡也懶了,打更再敷衍,街還是要上的,這正月裡,還真難得聽到他那悶悶的梆子聲。自己這個徒弟,老蔡就初七來看他打木人,指點過幾句,此後再請他來吃飯,去了幾次都撲了空。

“杜師父是安徽人吧。”謝二表突兀地問。

“家師根在安徽仙源,道光三年,這一枝才遷到長沙。”盧磊一拱手道。

“我知道,仙源杜氏,宗師大家,夠你學的。”謝二表笑嘻嘻地,“玄七世重魁,巳以辰寅祖(班輩排字),你師父可是開山輩,祖學有方,教你不在話下。只是你氣勁小了些,許是先天不足,功法得變一變,再用藥補一補。”

“不知您師承何方呢?”盧磊一又一拱手,言語裡竟未作稱呼。

謝二表一愣:“我就是個殺豬的。”

“三興街的宅子不是祖業,是你買的。”盧磊一腔調陡轉,冷冷道,“光緒二十八年正月,益隆行換了掌櫃,老掌櫃還鄉,葉紹棠接手,三月,你對門對戶的肉鋪就開了。四月中,你買下了三興街那套宅子,賣家餘承業,中人鄭盛和,作價四十七兩六錢,那是餘家老宅,可不是你謝家的。”

“哈,”謝二表突兀一笑,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揹着月光的魁偉身影有幾分肅殺,臉上表情看不分明,只見輪廓,“那又如何?”謝二表的聲音也如這狂吹不止的風,有了幾分凜冽。

“事關親人,不得不查,公器私用也說不得了。你的底細,我總要盤一盤的。”盧磊一拍了拍手,轉身直視眼前這尊壯漢,絲毫無懼。

半晌,謝二表才訥訥道,“我沒有惡意的。”

“我知道。”盧磊一說,“若有壞心思,誰還隔三差五送豬肚子啊,還收拾得乾乾淨淨,這東西最難收拾了。”

“我用麪粉揉,再用谷酒醃,乾乾淨淨,一點腥味沒有。”暗處的黑影輕聲說,身子微顫,像是酒意終於上來了,謝二表緩緩地蹲下,坐在地上,“她娘從前也喜歡吃這個,我每次都是這麼弄的。”

盧磊一也陪着坐下了,冰冷的青石板路,面對面坐着,各有心思,心緒隨遠處的濤聲,近處的風聲飄蕩起伏。良久,前面來了搖鈴賣夜宵的挑子,一盞氣死風燈掛在挑前頭,鈴鐺叮呤呤,盧磊一立起身,叫住了,叫了四碗餃餌,兩份作一份煮,一人一碗,作宵夜。

默默吃完,會了賬,盧磊一轉身回家,被謝二表喊住了,“莫跟芬兒說。”謝二表低聲懇請,盧磊一應了。此中因緣,雖然他好奇得要死,但謝二表不說,他便不再問,沒壞心就好,多一尊神護着家人,天下好事都叫他撞上了,哪敢再有奢求。

“那塊平安無事牌,也是你送芬兒的吧?”分手時,少年心氣上來,盧磊一問道。

謝二表一愣,悶悶地應了,“是啊,你怎知的?”

“拿眼一看就是塊新玉,頂翠裡兩隻蝙蝠擁一個金鑲萬字,”盧磊一嘿嘿笑,“萬福爲‘謝’嘛。芬兒喜歡得很,天天戴着。”

謝二表嘿嘿一笑,也不言聲,盧磊一拿肩撞了撞他:“別總送豬肚子,送點我愛吃的啊,豬肝我也愛,豬蹄也喜歡,腸子也行啊。”

謝二表展顏大笑:“都有,專供你,臘腸我那樑上還掛着幾副呢,摘一副給你,過水焯後細細切了,加芹段、蒜辣炒,能下兩斤白米飯!”

轉眼到了三月,街市上小事不斷,大事沒有。年前的西湖碼頭浮屍案到如今也沒個了局,倒成了樁懸案。水警也無法,考績下來,巡警道發文申斥,水警公所倒也光棍,素性報個懸案未結,以待時日。

二師兄的護衛倒做得緊張,葵園先生快七十了,身子骨硬朗,到處會議、講學、籌辦,一頂小轎城內穿梭,二師兄都得跟着。

二師兄偶爾夜裡來盧磊一家吃頓夜飯,住上一宿,要回嘴方塘是不可能的,下值已經關了城門了。據二師兄說,這老頭精神好,勁頭足,頂着虛銜、實銜一堆,果真官紳一體,到處有人擡轎子,諸多大事操着心。二師兄扳着指頭數他的頭銜,“內閣學士、國子監祭酒、江蘇學政、嶽麓書院山長、湖南師範館館長(在長沙黃泥街)、礦務總公司董事、鐵路公司名譽總理、學務公所議長,光這議長每月得銀二兩百,他不要,捐給府裡辦小學。”

“人上人便是如此,你護衛一年,才得六十兩。”那日陳作新也在,這個酒癲子,年前拜託了梅大人後,就沒做事了,在家虛耗着等信,又恢復了日日飲酒的生活,“可遇過險?”陳作新咂着酒,戲謔地問。

“遇過幾次,多是鉸了辮子的學生,行事最是激烈,拿着石頭、雞蛋往轎子裡扔,還有扔大炮仗的,說是土炸藥,鐵砂都沒塞,聽個響。”二師兄撓頭,“先生要我們不要打、不要抓,驅散了便是。”

二師兄愛看戲,哪日不當差,常常提前跟盧磊一交代,請託弟弟,若有戲看,弄了票子帶他去,盧磊一且應了,去年湖南新開徵了船捐與戲園捐,從此巡警看戲便有贈票了。這城裡大小寺廟,大小節擺臺唱戲都是有的,連臺大戲到夜深,換個三腳班(小班),上個小花旦,咿咿啊啊地唱花鼓,又叫採茶戲,所唱許多淫詞,臺下痞棍、閒漢擠滿,能鬧囂到天明。實在廟裡沒戲看,盧磊一也有辦法,合小西門警段,街面上大戶總有幾個,打聽誰家開堂會,請段長或老陸打個招呼,厚着臉皮去蹭一場,站在門廊裡看,客氣的給搬張條凳,再送壺茶。

二師兄最愛看的是《三官堂》與《定軍山》,後又喜歡上了《烈瘋配》,弋長的唱腔偶爾也來幾句,竟也能唱出點味道來。(船捐、戲園捐都歸巡警收繳)

三月二十九,天氣漸暖,夜裡,正吃着夜飯,老蔡來了。老蔡的傷好了,人精神許多,這日踩着晚飯的點來的,菜已經上了桌,老頭一腳邁進門裡,“徒弟,搞口飯吃。”

本是家裡五人吃飯,三個菜,一碗炒油渣,一碗炒包菜,一碗豆腐湯。

“你老人家總算顯身了,”盧磊一撂了筷子奔上前,高興地摟着老蔡蹦跳,“一向尋人不到,我都要去找姚痦子了。”

“沒大沒小,那是你師叔。”老蔡哈哈笑,“出去了一趟,難怪我老打哈啾,原來是你念我,不枉師徒一場。”

不必囑咐,李鯢已去了廚間,生火燒竈加菜,芬兒打發李鯉去拿酒,去年陳記茶館的分紅全換了他家的藏酒,五十斤,兄弟價,那酒也有八年陳了。李鯉打地窖裡取出一罈,小壇封裝,三斤重,拍去泥封,一啓蓋,滿室飄香。

老蔡無需人敬,大碗喝下半碗,直呼痛快,筷子穿花似地夾菜,衆人省省儉儉地吃,竟似都爲他留的。

菜也上來了,師父家新送來的春黃瓜切片加紫蘇乾煸,又香又脆;謝二表送來的臘腸,加芹段、蒜辣炒,一口香;臨近要生產,芬兒突然饞滷味,李鯢今日晨才搭的小竈,熬了一鍋滷汁,夜飯前放了兩個豬蹄、六個雞蛋,此時雞蛋撈出來,開邊、灑上幹椒粉與蒜碎,淋汁上了桌。

“這一向,真累啊。”老蔡一直在吃,似餓癆了,飯吃了七、八碗,一桌子菜,盡着他吃,也吃得七七八八,“還是徒弟家好,有口飽飯吃。”

“師父過違了,飯是潤腸,不是壘牆。”後來,盧磊一都有些看不下去,捉着老蔡筷子勸,“爺老子唉,這會吃傷的。”

老蔡腕一掀便掙脫了,手下不歇,嘴裡仍囑咐着:“再搞個菜,老漢要吃飽咧。”

門口砰地一聲,摔進來一個人。

竟是絆着門檻摔倒的,手上的酒壺也碎了,人在地上直呻喚,叫了兩聲見沒人理,一骨碌地爬了起來,“看見兄長摔了也不扶,盧磊一你今天不搞條魚給我吃,兄弟都沒得做。”

來人自是陳作新,已經有酒了,一步一擺,手裡竟還掛着個油紙包。

“三吉齋的小食,我從前的兵孝敬我的。”陳作新將油紙包往桌上一墩,悉悉嗦嗦地解繩,竟解不開。老蔡看得着急,湊上前去,拉着油繩一扯,砰地一聲,紙包爆了,滷肉、桃酥、小蛋糕灑了一桌,陳作新連聲呵斥,老蔡頓回椅上,訥訥地不作聲,悄摸地扒過一塊西洋雞蛋糕,塞進嘴裡,慢慢地嚅嚼,不一會兒,臉上就掛上了滿足的笑。

陳作新剛剛坐定,二師兄又進了門,“師弟,今日先生罵人了,罵了小半夜,”二師兄邊走邊說新鮮事,一腳邁進堂屋,見有客,打了一拱手,話卻不停,“下午譚公來了,二人在小書房議了許久,譚公走後,先生摔了鎮紙,把墨洗都打碎了,我勸了兩句,他便叫我滾。”

“可是譚組庵?”陳作新問,二師兄點了點頭,陳作新笑出了聲,“那必是談諮議局的事情,梅兄說畏公正在籌措此事,喊了好幾年,如今咱大清朝,確實也要學日本,搞立憲咯。”(譚延闓,字組庵,號無畏,親切些的叫他畏公。)

“是也不是,說得多的還是鐵路的事,說是張之洞大人與外國銀行訂了借款條約,借錢修路,二人正不平呢,譚大人說好不容易爭回來的路權,又要拱手讓人了,把先生的火勾了出來。”

“讓我滾我就滾嘛,我在城裡又不是沒有落腳處。”二師兄笑嘻嘻地,自顧去廚下討碗討筷子,吃飯。

“張大人借錢也爲修路,路權爭回來,也得修不是?按王老兒這種搞法,十年不成。”陳作新嚷嚷着,“我有一法,不必借洋人錢,下月就開得工得。”

“什麼法子?我回去說一說,解解先生的急。”二師兄湊上前去。

“他喝醉了,吹牛皮呢。”盧磊一笑着拉二師兄坐下。

“什麼吹牛,這法子畏公定是知道,只是礙着王老兒的情面,不願說。”陳作新圓瞪着一雙眼,酒氣噴薄而出。

二師兄聽得愣神,扒了三碗飯,道回去當值,踏着夜色去了。(1904年,以龍湛霖、王先謙、馮錫仁爲代表的湘紳,在巡撫趙爾巽、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支持下,開展保路運動,與美國合興公司交涉,贖回粵漢鐵路湖南段路權,自此開始湖南鐵路修建的“官率紳辦”,廣集華股,不附洋股。)

芬兒腆着個大肚子去廚下督着了,今日新盧茶舍發利市,舊友新知接踵而來,昨日九將頭請人送了兩隻鯉魚,水缸裡養着,應着陳作新的請,撈只出來做紅燒。盧磊一心細,去廚下牽了芬兒,“你不必管,有鯢妹子做你還不放心?你這要生的人了,去牀上躺一躺吧。”

芬兒挺着肚子,一步一顫,“磊哥哥你兒子太重吶,吊得我腰痠呢。”一面又蹙眉,“誰知會來多少朋友,這一個接一個的,皇曆上也沒寫今日宜會友啊。”

“我也看了,今日宜灑掃,諸事不宜呢。”

在盧磊一看來,陳作新有個又好又不好的能耐,醉得遲,醒得快。原是醉着來的,又與老蔡對飲,初時醉醺醺,越喝越清醒。老蔡趴下了,他倒醒轉了。

鯉、鯽二人扶着老蔡去裡屋睡了,陳作新一人坐在桌前,對着滿桌狼籍,拿筷子挑菜吃,間或咂一口小酒,好不快活。

“磊伢,磊伢!”二師兄竟返轉了,立在前店大聲喊着,“沒睡吧?”

盧磊一迎了出去,見二師兄攙着一老人正跨過門檻,不是葵園先生是誰。

“你那義兄可還在此?”先生一拱手。

義兄私下對葵園先生不滿,檯面上卻恭敬得很,王先謙求才若渴,深夜問計,陳作新正襟危坐,有問必答。二人似是舊識,倒沒有太多客套。

雖說這鐵路修築權從洋人手裡贖回來幾年了,修路所需銀兩卻遲遲籌措不上來,如今張之洞要向洋人借款修路了,王先謙着急就在此處。病急亂投醫,二師兄通報了消息,竟寅夜趕來了。

“官率紳辦,士紳居職其中,以名望周旋各方,招股納捐,協調地方一力推動,本是好事。而士紳居其位,謀其事,領一份錢糧即可,如今卻要吃大頭,以名望入乾股,擠壓股權分配,商人逐利,出大錢佔小頭,賠本賺吆喝這種事,幾個肯做?”陳作新徐徐道,“事後不過奏請朝廷封賞,如今滿街的捐班、生道,真金白銀地掏出來,換些無用的虛銜,這個買賣怎麼看都不划算。還應官督商辦,湘紳不出資則不應占股,還利於民,免得遭人非議,如今外頭說各位‘外沽清流之名,內行盜竊之實’,雖是以偏概全,但各位檯面上的士紳老爺們,也該自省。”

“說得對。”門口傳來了笑聲,快步踅進來一中年漢子,方頭大臉、濃眉大眼,脣上一撇八字鬍,身着長袍馬褂,馬褂是簇新的蘭紋綢面,戴一頂瓜皮帽,腳下卻蹬着雙西洋皮鞋,身後跟着一人,竟是當初來此做客、眼比天高的梅大人,如今低眉順眼,恭順地緊隨其後。

中年漢子嘿嘿笑着,“我說老師急召我來此,竟是聽這一篇文章。”

“鐵路公司,我並無持股。”葵園先生囁嚅道,又問,“組庵,你也是這個意思?”

“我知您老坦蕩,擋不住燈下黑,又有人打着各位先生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沒奈何,商家也只好捂着錢袋子裝糊塗了。”漢子期期然踅到桌前坐下,鯢兒沏上一壺茶,他端起來抿了一口,“好,這是今年新採的金井春。”

“我並沒有老糊塗,多少知道一些。我本一介書生,並無雷霆手段,要聚攏一幫人,實心辦差,總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事我有責任,一味縱容,這些人竟成尾大不掉之勢,前年的退股潮,我已察覺不對,哪知外頭風評已經如此不堪。”王先謙望着漢子,有些頹然,“組庵啊,這種事,你該早說給我知道。”

漢子微一頜首,笑而不語。

梅大人站在漢子身後立規矩,陳作新也不敢坐了,立起身來,再三請他入席,梅大人搬過一張條凳,斜斜地坐了。二師兄原在堂屋門外站着,盧磊一拉他進來,在角落遠遠坐着,幫着做些添茶送水的活。盧磊一問過二師兄,知道這氣質不凡的中年漢子,便是梅大人口中的畏公譚延闓了。(1907年,湖南粵漢鐵路公司成立,袁樹勳任主持總理,王先謙任名譽總理,餘肇康任坐辦總理,把持者多爲官方支持的湘紳,此舉引發了商人的退股潮,此後經費籌措一直沒有起色。1909年三月,督辦粵漢鐵路大臣張之洞向英法德三國銀行草簽協議,借款550萬鎊用於修路,實收95折,年息5釐,還期25年,以三省厘金、雜賦擔保。)

桌上的茶點幾乎未動,茶卻過了幾巡,話說開了,譚大人打疊地恭維着王先謙,直道這幾年湖南的排洋功業,多是士紳功勞,葵園先生居功至偉,先是聯合各方,成立阜湘、沅豐礦業公司,廣集資本,遍採礦山,又推動兩公司合併爲官商合辦的湖南礦務總公司,敦請撫臺衙門出臺《湖南礦務總公司章程》,明文規定“除官辦之平江金礦、常寧鉛礦、新化銻礦外,所有湖南礦產,皆歸礦務總公司經理、主持。”明明白白地將洋商拒之門外。洋人拿光緒二十八年簽訂的《籌辦礦務章程》來打官司,交涉持久,而湘人“官紳一氣,隨宜因應”,明裡暗裡,都沒有給洋大人可乘之機,將全省礦產牢牢把握。

“這是湘人士紳的一點忠心,去年籌措的電燈公司也歸湘人自辦。爭這路權也是如此,不可給洋人因路佔礦的機會。”王先謙撫須而笑,“原想着路權在手,籌款不及便緩緩圖之,三湘四水,水路四通八達,礦產總歸能運得出去,誰能想到這修路,如今竟成了第一要務。”

“借款的事也還需先生牽頭擋一擋,最好是集全省士紳之力駁了他。路權既已爭下,招股籌措事宜,就交給學生等人吧,先生仍可顧問參贊。”譚延闓拱手道。

“只好如此了,”王先謙黯然嘆道,“我不下課,他們不會退的。”

“我曾在時務學堂罵過你,聽說你後來也沒有去聽課了。”半晌,王先謙轉身對陳作新道。

“是有此事,原是旁聽,準備投考,後因事作罷了。”陳作新欠身一揖,回道。

“此事我也背了罵名,領銜申辦又反對,世人謂我首鼠兩端,蓋樓又毀樓。”王先謙一嘆,“洋務我支持,中土工藝不興,終無自立之日,器維求新,變器不變道,中體西用我是贊成的。但樑任甫(梁啓超)等人在時務學堂說民權、說平等,無父無君,語言悖亂,有如中狂。我不能坐視。權既下移,國誰與治?民可做主,君亦何爲?朝綱不可亂,皇權不可廢,這便是我王先謙的心思,依然先後一人,並無兩樣面孔,兩樣心腸。今日一番表白,拳拳士子之心,也就懶得管他悠悠衆口了。”

王先謙起了身,道了聲乏,轉身要去,坐久了,走路有些踉蹌,二師兄趕忙上前扶了。

“可是先生,”陳作新急急說道,“士子之心,不應是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嗎?”

此時,裡屋高一聲、低一聲傳來芬兒的呻喚,李鯢快步從裡屋閃出,急急地打着手勢,芬兒要生了。

第三場

芬兒深夜發作,請來接生婆,又請姚嬸來幫忙。姚嬸從來都說女人生孩子是過鬼門關,急急趕來,還帶了把油紙傘來,在天井裡點了燒,道是燒桐油可避邪,燒到一半下起雨來,竟把火勢撲熄了,姚嬸嚇得不輕,帶着盧磊一跑到近旁的靈妃廟去,上了三柱高香,許了個豬頭的願,請靈妃娘娘保佑。老蔡也醒了,抄着根竹竿在裡屋捅屋頂,掀下幾片瓦來,也是個驅邪的意思。

益隆行主母葉李氏是半夜來的,守在牀邊,她未曾生產過,此刻被嚇到了,口裡念着觀音如來,各路菩薩,天上諸神,上帝保佑,萬福瑪莉亞。

謝二表是卯時來的,豬肉攤剛開市,不知從哪得來的信,提着殺豬刀便來了,進了屋,又從廚下摸了把菜刀,在屋內一面走,一面叮叮噹噹地敲,也是個退煞的意思,不管用。

盧磊一派鯉、鯽兩兄弟去請胡美醫生及常醫生。胡美醫生來了,說要做手術,把肚子剖開,芬兒堅辭,主母也不許。常醫生沒請到,說是昨夜出診,至今未歸。又請洪瞎子,今日沒出攤,李鯉去他家尋的他,被拒,道今日戊子,戊不朝真。

到得巳時,天已大亮,芬兒喊得沒聲了,衣衫溼透,接生婆也沒了法子。此時老陸引着段長楊再力來了,楊再力抱着一眼火銃,在店後天井中點了引線,舉起朝天,一聲吼:“妖邪退散,順生順產!”轟地一聲火銃響了。稍頃,屋內傳來呀呀的哭聲,又尖又亮。“生了生了!”姚嬸在裡屋高聲呼喊。(舊時難產,百姓多以爲是妖邪作祟,會以各種手段驅邪。)

楊再力火銃一扔跑了進去,孩子剛剛剪了臍帶,正在溫水裡洗生,楊再力擠開盧磊一,踞在前頭,功臣一般滿眼笑意,孩子洗完身裹上小毯,楊再力一把接過了,像抱一隻小貓,輕輕柔柔地,怕鬍子扎臉,拿鼻頭去拱孩子粉嫩的額頭,孩子猶自哇哇哭着。

“還是我火氣旺,如今我是孩子的逢生幹爺了吧。”楊再力得意洋洋地喚着盧磊一,盧磊一沒理他,伏在牀前給芬兒擦臉,芬兒臉上的筋都暴了,密密集集的血點,閉着眼,喃喃道:“磊哥哥,你兒子折騰死我啦。”

外頭鞭炮噼裡叭啦地響起來,謝二表在天井裡點了一掛千響鞭,歡快的鞭炮聲中,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舊時生孩子要放鞭炮,以示慶賀,添男丁炮放裡屋,添女炮放屋外。孩子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外人,可認乾爹,即爲逢生乾爹。)

不久,陸嬸也來了,提着兩隻雞,一公一母,幾十個蛋,撂下禮,洗了手便進裡屋,抱了孩子香了香,掀開毯子看看,“果然是個歪把子。”陸嬸哈哈大笑,回身到廚下,拎着母雞殺了,過水去毛,給芬兒燉雞湯。又喚李鯢淘米煮飯,幾十個雞蛋放在飯裡一起煮,飯熟了,蛋也熟了。

一會兒,雞湯煮好了,先端一碗給芬兒,盧磊一扶着她喂下,芬兒閉着眼喝完,眼睛睜開了,悠悠地嘆,“真香啊,餓死我了。”

“身上掉下這麼大一塊肉,怎麼不餓?”陸嬸立在一旁呵呵地笑,手裡端着一大碗熱騰騰的湯泡白米飯,囑着盧磊一,“喂吧,她能吃兩碗。”

大碗湯泡飯,芬兒吃了一碗半,滿足地睡去。盧磊一走到堂屋,似打了場架,渾身疲乏,一幫男人擠得滿滿當當一桌,正在吃飯,師父、楊再力、謝二表、陳作新、老陸、老蔡、姚痦子、九將頭、陳二毛和三個師兄,桌上是一碗雞湯、幾個炒菜,師孃與陸嬸帶着一幫女眷在角落裡染紅雞蛋,今日東主有喜,新盧茶舍閉店一天,鯉、鯽、鯢三人被姚嬸帶出去到河邊採艾葉去了,以備三朝之用。

飯罷,老蔡拉着盧磊一到一旁,“山堂兄弟畢竟比官差強,如今竟查出你是澧州盧氏。”

盧磊一心下一驚,滿心惶恐,拉着老蔡一疊聲地打問,老蔡醒不了酒似地耷拉着眼,任他拉扯,半天才期期然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紙上一個家徽,倒與師父拾他時裹衣上的家徽別無二致,旁有兩句詩:“忠孝家道振,甲第早榮揚。”

“線頭接上了,其餘還須慢慢查,我不識字,澧州的弟兄說這是班輩。”老蔡眼神躲閃,咂着嘴,“說按序排輩,你是家字輩。”

“若不嫌棄,字就用我的承字吧,也是爲師的一份想頭。”老蔡眯着眼,眼睛裡倒帶出幾分渴盼,“我還要送份大禮給你的。”

此時陸嬸出來了,提着那隻帶來的活公雞,用紅繩重新綁了,着盧磊一送到益隆行去,雖益隆行主母剛剛回去,但禮不能廢,送只雞去岳丈家報喜。“添男丁,送公雞。”陸嬸把雞塞到盧磊一手上,“這事得你親自去。”

生了崽,身世也有了線索,雙喜臨門,盧磊一胸中澎湃,在段上當差也不安分了,巡着街路過家門,總要回家看一看,看看芬兒,又抱着孩子香一香,孩子大名未起,因是楊再力一銃逼出來的,起了個小名叫小銃子,本地土語,便唸作“小蟲子”了,盧磊一覺得也好,名賤命就長。“這麼大,他哪裡像蟲了?”芬兒笑道,小蟲子生出來八斤十三兩,芬兒足足躺了六天才起牀,洗三都是姚嬸操持的。又做湯餅會,請來一衆親友,吃了一頓,依俗請益隆行主母坐了首席。(舊時新生兒出生第三天,用艾葉、楓球等熬湯洗身,祛風避邪。)

去年開始的新一輪警務改革,於小西門警段來說,並無太大震動,老陸仍帶盧磊一巡着下河街、半湘街與小西門城門,只是如今在小西門站門值守也是稀鬆了。去年開始給菸民發放吸菸牌照後,原說這牌照是每年十成減一成,無照吸菸重罰之外還要投到拘留所去,強制戒菸。宣統元年年初,此令陡然一變,改爲每月十成減一成,五月,湖南循各省例成立禁菸公所,長沙的就掛在巡警道治下,禁菸更爲嚴格,到得六月,又改了章程,勒令菸民中壯年者六個月裡戒除煙癮。抽的人少了,販私膏的人便少了,莫說查私,老陸與盧磊一的煙館吃利也吃不動了。老陸贖回進士第的想頭,剛剛有些希望,又變得遙遙無期了。

倒是益隆行掌櫃葉紹棠把鴉片煙給戒了,也是被逼的,自發牌照起,葉紹棠買了張吸菸牌照,依舊日日去大煙館裡過夜,沒幾月,盧磊一將他的煙牌收繳了,又聯絡各段弟兄,此人不得發給吸菸牌照,“發現他抽大煙,就關起來,不必給兄弟面子。”盧磊一話說到這份上,各段兄弟都識做,葉紹棠進了兩回號房,關了十幾日,癮上來,涕淚長流、拍柵哭號也無人理會,竟是個有錢無處使的局面,反覆幾回,終是戒了,如此,便不再夜不歸宿。盧磊一又囑咐主母,藥行裡配的戒菸丸等一律不准他用,只需好湯好飯地養着。葉紹棠初時尚且懨懨,幾個月下來,臘黃的臉上有了血色,竟然開始坐櫃操持營生了,只是將大煙換作了水煙,而且煙癮奇大,福建產的上等菸絲每日內不熄火地抽,花銷竟比吸鴉片大些。

二師兄的護衛差事且做着,只不似從前那般忙,隔幾日便請盧磊一幫着弄票看戲。閒時聊天,二師兄道是四月底葵園先生從鐵路公司名譽經理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便閒了許多。同時退下來的,還有許多人。先生如今輕易不出門了,各處需聯絡,都是上門拜會。連諮議局選委員,他也不參與,也是,他本就反對立憲的。五月,合省選出了820位諮議局初選議員,不幾日,全體初選議員上書朝廷請求撤回借款修路草約,一併承諾修路款項,湘人自籌。

六月諮議局複選,選出正式議員82人,譚延闓任議長,任上第一件事,便是成立湖南鐵路股東共濟會及湘路集股會,按資認股,合省商家認股踊躍,短短月餘,便聚資數百萬兩。

七月,粵漢鐵路長株段正式開工。(長株段,指長沙至株洲)

七月初,幾經運作,義兄陳作新又回行伍中去了,官復原職,去的卻是巡防營,就駐在瀏陽門外頭,還是吊兒啷噹的樣子,時不時溜回來喝酒。義兄懷裡揣着一方壽山石的小印,喝了酒,便拿出來把玩,這是那日與王先謙夜會之後,王先謙託人送他的,也是個事後答謝的意思。陳作新平日也愛金石,技癢時自己也刻一方玩玩,唯獨對這一方印珍愛至極,說這印是本朝金石大家趙之謙的手筆,上刻一聯“參從夢覺癡心好,歷盡艱難樂境多”。

盧磊一知道自己是澧州盧氏後,心心念念,幾次想要去澧州尋親,請老蔡同行,老蔡卻總推脫,說澧州盧氏是大姓,幫裡兄弟們在細細探訪,有信了再去不遲。盧磊一也知此事艱難,澧州本是直隸州,下頭又有安鄉、石門、慈利、安福、永定五縣,若無切實線索,尋親便如海底撈針一般。盧磊一和芬兒說起,芬兒也勸他,得了信再尋,總比無頭蒼蠅般去找要好,再說小蟲子未足百日,開葷湯都還沒喝呢,盧磊一就捨得?盧磊一兀自鬱郁,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入夏起,連日大雨,沅水、澧水暴漲,嶽州、常德、澧州全境受災,饑民十數萬,暴動頻仍,短期內是去不得了。

七月九日,文師父張登壽的信來了,此前小蟲子生下,盧磊一便寫了封信給他,附上小蟲子的生辰八字,請師父起名,而今信來了,張師父信裡說小蟲子五行缺金,取名“楚臣”,盧磊一自給小蟲子取字爲“道承”,名字起出來,盧磊一給小蟲子上了戶籍。

七月中,小蟲子百日小宴,盧磊一擺了兩桌,請了師父一家,益隆行閤府,又請了老蔡及段上兄弟,還請了謝二表。芬兒還問,請謝二表是爲何,盧磊一隻是搪塞,道是爲還那幾個月送豬肚的人情。這一席,義兄在軍營回不來,楊再力是夫婦齊來的,他與姚嬸終於在六月完婚,楊再力住進了姚記南雜店,姚嬸便不再是姚嬸,改稱楊嬸了。姚痦子與九將頭是不請自來的。九將頭背了一個竹篾簍,帶來半簍湘江河裡撈捕的小鯽魚。李鯢做一鍋煮了湯,嫩白的魚湯熬好了,當先打出一碗來,吹得溫溫熱,給小蟲子開葷,小蟲子初生時一臉褶子,如今長開了,白白胖胖,抱在芬兒懷裡,扭着頭,大眼睛四處睃,咧着嘴笑,他也愛熱鬧。盧磊一拿勺喂他魚湯,喝了一口,得意這味道,竟來搶盧磊一拿勺的手,衆人都笑了,都說這孩子好養,百日開葷,富貴吉祥,喝的又是魚湯,將來必定事事爭上游了。

宴中,盧磊一敬了一圈酒,敬到老蔡,特地告訴他,小蟲子已經上了戶籍了,大名楚臣,字道承,應了老蔡的請,用了他的承字。老蔡喜得抓耳撓腮,連幹了三大碗酒。盧磊一又敬姚痦子,姚痦子站起身,目光卻定定地盯着老蔡,舉着杯,凝神了好一會,終於一口喝了。

七月底的一日夜裡,風雨如晦,盧磊一在家吃過晚飯,便趕去段上值夜,多日未值夜,今日還遲了。此日夜飯九將頭與老陸在家裡擾了一席,盧磊一作陪。

卻是九將頭邀的局,道是實心實意請二位警官,請二人去魚嘴街湖北會館對面的天然臺吃紅燒鮑魚,這飯館自開業起客似雲來,日日暴滿,九將頭派人去守着,好容易訂了位。被老陸勸住了,說這店死貴,去年新開時便去吃過請,一杯茶賣到一百二十文,抵得三升多米了。聽得盧磊一直嘖舌,連說不必去,都是眼面前的幾個親切人,不必講這等排場,在家吃一口,有事說事。

說來巧,九將頭此番上門,便是跟米有關。如今私鹽販售漸漸難做了,糶米生意倒火了起來,尤其今年,湖北遭遇大災,全省米荒,兩省撫臺簽了協議,湖南每月運米四萬石,給湖北平糶。爲解米荒,湖北更取消了外省米的落地捐,通省米價依舊高昂,“我們湖南的米,運到湖北就是錢。”九將頭嘖嘖嘆,他已聯繫了幾家碓坊,又拉了西鄉幾個屯米大戶,想在這大米買賣上賺一筆,米糧從小西門上碼頭,需先過老陸與盧磊一這一關,此夜一聚,便是要二人幫這個忙。

“咱湖南自己還受了災呢,還運糧給別省平糶?”老陸嗤道,“上月,聽說常德還有千人圍攻富戶,逼人開倉放糧的呢。”

“那是官家沒有開倉平糶,後來不就平息了。而今你去碓坊買米,是什麼行價,長沙今年沒上過三千文一石,漢口三鎮什麼行價?五千五百文一石!碼頭裝船運糧北上,入湖北境便漲五成利,還不用納捐,這生意,連洋人都搶着做呢。”九將頭一臉亢奮。(清末湖南爲穀米出口大省,分爲六關出省,1908年一年,僅長沙關及嶽州城陵磯兩口出關穀米便達170萬石)

在段上值夜到二更天,風雨稍霽,便聽到老蔡的梆子聲,一貫地低沉不甚響,不多時,老蔡踅進屋來,“徒弟,我來看你了。”燈下一張老臉堆着笑湊近。

“你手又怎麼了?”見他左臂纏着布,盧磊一問。

“我家的油耗子可不止一隻,殺了一隻,又來一隻報仇了。”老蔡將手背到身後,嘻嘻笑着,沒個正形,覥着臉討酒喝。

段上的酒倒是有,段長楊再力單獨一間籤房,因盧磊一是親信,配了片鑰匙給他。盧磊一便在那藏了幾瓶酒,預備着老蔡或義兄夜裡來。此刻拿一瓶出來,老蔡已經巴巴地望着了,啓了瓶蓋,喝下一大口,將瓶子遞給盧磊一,“陪師傅喝一口吧。”

老蔡今夜莫名其妙,要盧磊一陪他喝了口酒,又督着他練了一套打穴,指點了幾處錯處。喟嘆盧磊一實在氣勁小,以後要用點打,千萬不能點指,只用釘錘打穴,保險些。“你這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脾胃兩虛,要緩緩治,”老蔡嘖着舌,“我請了一副方子,你拿筆來記。”

盧磊一依言磨墨,洇溼了毛筆,記下。“茵陳八錢,黨蔘一兩,炒酸棗仁一兩,茯神一兩二錢,紅參一兩,知母八錢,川芎八錢,當歸一兩,白芍一兩,柴胡一兩,山楂一兩,白朮一兩二錢,蒼朮一兩二錢,丹皮八錢,桅子八錢,黃芩八錢,合歡皮八錢,夜交藤一兩。碾粉做水丸。”老蔡切切囑咐,這是四十九天的量,水丸每日所服不超三錢六分,“吃完看看,若合用,停一個月再做一服。”

盧磊一連聲稱謝,老蔡嘿嘿笑着,沒喝完的酒掖進懷裡,走出門去又回頭。“是我要謝你啊,徒弟,你兒用了我的字,”老蔡定定地看着盧磊一,臉上閃過一絲眷戀,“老班子言,字有傳承,百年之後,我就不是無根的魂。”

稍頃,街上又傳來了梆子聲,脆又響,盧磊一在燈下看書,此時覺得好笑,撂了書,踅出門去,喊着,“又來啦,酒不夠嗎?”卻無人應,但見那梆子聲近了,燈籠下卻是一張陌生臉,一條街兩個更夫?盧磊一上前拉住那人。

“老蔡不作更夫多日了。”斜刺裡悠悠傳來一個人聲,聲音尖尖的,姚痦子從黑暗裡走出來。

雨又下了起來,小西門警段裡,燈下,盧磊一案前攤開兩張紙,姚痦子在一旁坐着,候着他看,暴雨伴夾着雷鳴閃電,劈開了長沙城的夜空。油燈晦暗的光搖擺地照在紙上,看得盧磊一心驚,第一張紙——“光緒十四年,巴陵會黨舉事,旋敗,頭目王聯露率衆西逃,過華容,進安鄉,於官壋短駐,追比錢糧,大肆屠戮,殺鄉紳盧忠睿一家百餘口,匪過後,族正率衆收斂,盧府閤家罹難,長房長孫盧家樂,乳母鐘孫氏,長工盧滿根下落不明。寶慶幫澧州香堂李炳財查勘傳報。”

“年前就查出來了,長工盧滿根冒替商籍,更名陸洪籌,做到了鄭盛和綢緞莊二掌櫃,此人好色,老蔡花錢請了個暗娼誘他到西湖碼頭殺了,本不殺的,點了他幾下,竹筒倒豆子地吐了,當年逃出來,到長沙城邊,爲了五兩銀,殺鍾孫氏,棄你,獨自進城,不可恕。”姚痦子說道。(清代戶籍分軍、民、商、竈四類。)

盧磊一展開第二張紙,“希汝以伏永,庭政鳳學盈,士登如昌大,洪宗興基業,功成開景運,作述耀祖芳,忠孝家道振,甲第早榮揚。”班輩詩五字一句,看着看着,盧磊一雙眼模糊,我就是盧家樂了,他心下一暗忖,腳根發軟,頹然而坐。

“王聯露也在城裡,如今改名遲存孝,頂的竈籍,潛藏二十年,這冒名頂籍的買賣半明半暗,原各街保正、甲長、牌頭連帶着九城內大小幫派都有參與,只爲這竈籍易入難查,耽擱了許多時日。”姚痦子自失一笑,轉眼色凜,“爲你不受干礙,老蔡幫你報仇,就在今夜。”

“他在哪?”盧磊一一驚,立起身來,要拉姚痦子。

“銅鋪巷。”姚痦子出手反扣,拉着盧磊一的手扯他坐下,“王聯露聯絡舊黨,仍做暗處買賣,二十年經營,勢力遍及小半個東城,比寶慶幫西門香堂可大許多。如今靠三塊三等娼牌,在銅鋪巷買下一個三進院子開妓館,其中又設賭場,幫衆打手雲集,他每夜都在那裡。”

“老蔡豈不是送死?”盧磊一又急又氣,立起身往外跑,姚痦子魅影般閃到身前,出指如電,點在乳下,盧磊一轟然倒地。

“你去也是送死。”盧磊一渾身綿軟,動彈不得,被姚痦子提拎到椅上坐着,姚痦子燈下臉色明暗,嘆了口氣,“他已抱了死志,要送你一份大禮。爲報私仇不連累幫衆,他把退路也斷了。”姚痦子懷裡摸出個布包,放在桌上,打開來,內裡一張帶血的字紙,包着兩根新切的手指,“這是老蔡的切結,他已反出幫去,從此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要你好生活着。”姚痦子轉眼看向屋外的黑夜,雨聲漸歇,屋外黑如點墨,靜似肅殺,“江湖人怕死不惜死,你的仇,他幫你報,或有幾分勝算。老蔡平生三絕,一點二刀三梆子,點指他教你了,一把短刀隨身帶,你沒見過,那是他當年在鎮南關血海里殺出來的依憑,最後便是那梆子,敲不太響是不是,”姚痦子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深沉,說到此竟微微發顫,“那是一筒摻了鐵釘,壓緊夯實的火藥。”

“諒山潰勇,也有孤忠吶。”姚痦子死死地盯着屋外黑夜,似要把這夜看穿,此時,他輕飄飄的這一句話出來,像優伶的哀唱,尖尖利利地拔上屋頂。

不久,沉寂的長沙城,兩條街之外,傳來一聲震天的巨響。

尾聲

這是我不願意回憶的一段,糊塗是一世,清醒也是一世,糊塗好過清醒。換作如今,我寧願有些事沒有結果,尋不到結果便是最好的結果。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調性,轉眼大風起,轉眼大風熄。悠悠湘江水,載着一城煙火向東,其中數不盡的歡喜悲愁。

那時的世道實不算好,宣統元年晚些時候,各省改募新兵,舊兵返鄉,無田可耕,多數成了流民,滯留城裡,作奸犯科,又有各地災民進城,巡警道新設習藝所,下設四科,送流民入所習藝,終是所容有限,杯水車薪,警力不足,長沙城中治安變得極不堪,街市傳謠“不用掐、不用算,宣統只得兩年半”,引得上官震怒,查來查去,最終也是不了了之。

今日的眼看過去的事,不過是一聲喟嘆。江湖多磨難,可人在亂世,避無可避。

對了,粵漢鐵路長株段是宣統三年竣工的,那是湖南修鐵路的肇始,粵漢鐵路全段卻是民國二十五年才全線通車。解放後,它成了京廣鐵路的一部分。歷史便如這修路,初時看不分明,一段段修築,一段段延展。

今日悲憤,故事也不想再說了。且待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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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索文

作家/吃貨;現居長沙,一個胖子。

責編: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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