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史話-「文起百代之衰」革命宣言

唐德剛教授出席一場「海外胡適研究現狀」的報告會。(遠流出版提供)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華社資料照片)

「學」是可用功去學的。「人一十之己百之,人一百之己千之」,龜兔競賽老子非把你趕上不可,這是用功可以學得到的。烏龜尚且做到,何況人乎。可是「識」就不然了。「識」是學不到的。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古今學人之間,既學且思的已不多見;能學能思就更少了──這是上帝恩賜,不可強求也。

今日吾人如以類似的文章投諸港臺的報刊,可能都要被退稿呢。如投諸什麼學報集刊,那就更不必說了。事實上,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第一次在紐約發行的「留學生季報」(四卷一號,一九一七年三月出版)出現時,也沒哪位老幾,正視他一眼。可是一到陳獨秀蔡元培諸公眼內,它就身價百倍,一躍而成爲「文起百代之衰」的革命宣言了。

博士生胡適吃癟

可是胡適的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那也是一部啓蒙性的不世之作,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先秦名學史」後來衍伸爲「中國哲學史大網 (上卷)」,實在是中國文化史上,一部劃時代的鉅著。可惜作者不識時務,誤將「明月照溝渠」,大材小用,把這篇光彩輝煌,有「啓蒙性貢獻」的傑作,誤當成學報性的文章,作爲「博士論文」投入哥大這個漢學溝渠。不幸五大主考都不通漢學(夏德略識漢文)、不語精義,看不懂這篇論文,所以博士生胡適就吃癟了。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手稿珍藏室,細玩該篇(那顯然是一九二七年以後,哥大選爲「珍品」收藏的),審查一位主考(疑是夏德)用藍色鉛筆的潦草批劃,真爲考生胡適不平。哥大博士出身的李又寧教授,對此比我更爲氣憤。她曾告我,她立志要開個國際會議,爲胡適之先生「博士論文」平反。

真正啓蒙性的作品,不是我輩普通學人都可以寫的啊!它也不是水準不夠的學者,可以隨便看得懂的啊!至於有些教授和秘書們問我,胡適的論文,又不是用中文寫的,爲什麼杜威看不懂?我想這問題還是不回答的好。

所以胡氏在上述的第一類「學報性」的貢獻上,大致可以說是「學重於識」的。搞「學」那是看功力的。「十載寒窗」、「三更燈火」,用功的學人,苦學自必有成。──胡適之確是我個人所知道的最用功的前輩學者之一,因此他學富五車、名滿天下,實在不是偶然的。但是治學單靠用功也是有其極限,尤其是從「傳統」走向「現代」;從「翻書」走向「電腦」。例如胡老師搞了十多年的「水經注」。將來如麻煩「電腦」,恐怕那祇是幾個禮拜,甚或幾個小時的事了。

可是胡氏在第二類「啓蒙性」的貢獻裡,那就是「識重於學」了。「學」是可用功去學的。「人一十之己百之,人一百之己千之」,龜兔競賽,老子非把你趕上不可,這是用功可以學得到的。烏龜尚且做到,何況人乎。可是「識」就不然了。「識」是學不到的。

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古今學人之間,既學且思的已不多見;能學能思就更少了──這是上帝恩賜,不可強求也。而胡適便是這樣一位,百年難得一見的,能學能思而又人品可愛、人格完美的智者

我國聖賢的社會作用

但是牡丹雖好,仍需綠葉扶持。任何個人都只是社會海洋裡的一個泡沫。歷史上任何英雄也不能單靠主觀因素成長的,他要靠時代和社會中無數客觀因素集體的來加以培植、呵護和扶持的。胡先生總歡喜說:「社會給予一個人的報酬遠大於他對社會的貢獻。」這是他的由衷之言,也是他的經驗之談。

事實上社會對他底貢獻所付予更大的報酬,也就是社會對他所寄予的更大的期望,使他對社會繼續的反哺和回饋。這一團體與個體相互爲用的關係,可能是中國社會和中國歷史中,知識份子底社會作用的特殊現象。其他文明中則未必如此也。這種社會關係,中國歷史上,所有的英雄、豪傑、名儒碩彥,皆身歷之。胡適只是他們之中最近的一位罷了。

我們底歷史裡,何以發生此一特殊現象呢?這大概與我們所特有的「無神的文化傳統」(Atheistical Cultural Tradition)有密切的關係。在一個「有神的社會」(Theistical Society)裡,國計民生、精神物質、一切的一切,都被一位有「無上權威的上帝」(Almighty God)所主宰了。他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祂造出了所有的人類;祂也爲人類編造出他們應有的道德教條,和一切文物規章制度。祂掌握了最高權力;也享盡了人間天上一切的榮耀!──你如不信,去問問信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的朋友就知道了。可是我們的民族卻是個古怪的民族。在我民族史裡面就缺少了「上帝」這個萬能的東西。因此上帝爺在其他民族中所享有的一切權利、義務和榮耀,在我們民族裡就被我們的民族英雄、聖賢、豪傑所分享了。──尤其那些無拳無勇的高知聖賢,他們殺人無力,爲害不足;遺臭萬年,沒個資格;而他們偏又聰明睿智,能說會講,爲我們團體生活,制禮作樂

(待續)